清晨的风在鸡鸣山山脊刮着,忽而南,忽而东,发出很响的哨子声,一大片翠竹在山的东坡翻着波浪,一浪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像一条巨大的绿绸缎在翻滚。
要是能在这样的被子里睡上一天,一定睡得很香很舒服。王海宁这样想着,将风吹得有点乱的长发用宽大的手掌向后抹了抹,拢在灰色的军帽里,从靠着的老槐树下站起来。他用目光扫视四周,大部分战士相互依靠着背,闭着眼,怀里抱着枪,少部分战士醒了,但没有起来,也没说话,只是睁着眼静静望着前方的某处。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过什么觉了,大家像一群被黄鼠狼到处撵着跑的公鸡,只能瞅着黄鼠狼不在的时候才打会儿盹;一有情况,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在山里撒欢儿地跑。为了跳出包围圈,大家不断在大山里转来转去,跟鬼子捉迷藏,一直把跟着他们的那股鬼子调到离鸡鸣山很远的地方,才突然折转急行军,往鸡鸣山方向奔来,凌晨三点多才在鸡鸣山脚住下。
王海宁拍了拍屁股,将帽子前檐正了正,帽子上还有些泥巴没干透,那是昨夜在山道上急行军滑倒后,手撑地又摸了帽檐沾上的。现在要赶快嘱咐同志们,马上整理行装、检查武器,完成下一项任务。到了目的地并不代表万事大吉,还要四处探明敌情,确定鸡鸣山周围没有敌人活动。如果有,对小股的敌人,一定要做到全面彻底干净地消灭,如果是大量的,则想方设法将他们调开。
除了这些,小睡前铺地用的稻草、玉米秸、高粱秸捆好放回原地,老百姓的院子赶快打扫,不能留下部队驻扎过的一点痕迹。在大部队来之前,不能出任何纰漏,免得被那些追踪的鬼子发现后恼羞成怒,祸害老乡们。
倒是侦察班到鸡鸣山后,没有休息一分钟,外出侦察很长一段时间了,还没有任何消息,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二连出发前,团长反复给他和老谢交代,分散突围并不代表就此分散了,分散是为了更好地集中,凝成一个拳头打鬼子。跳出包围圈后大家在鸡鸣山会合,你们二连是探路队,打好前站,到鸡鸣山后,要迅速展开,清除鸡鸣山周围一切障碍,迎接大部队的到来。政委接着补充:突围过程中,千万别给沿途的老百姓惹麻烦,你们突围出去了,老百姓遭了殃,你们对人民就有罪。
作为指导员,每次出发前强调行军纪律和群众纪律,是他分内的事。等老谢给各排布置完任务后,他特意多说了几句,鸡鸣山周围有很多西瓜地,是这一带老百姓唯一的生活来源,不是紧急情况,大家一定要绕着道走,谁要违反了,别怪他执行纪律时无情。
朝霞突破鸡鸣山的晨雾,金针似的一针针刺下来,又像一排排列队而来的光明使者,不断唤醒着鸡鸣山脚下一丛丛炊烟。低矮的茅草房里传出一声声雄鸡的鸣叫,此起彼伏。鸡鸣山山顶开满绯红的鲜花,在静静迎接今天姗姗来迟的朝阳。昨晚后半夜一场小雨下得及时,稀释了空气的热度,一阵阵凉风吹来,王海宁感觉格外凉爽,一夜的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海宁跟着三排往正南方向搜索前进。出发前,胡排长在队列前给战士们交代得很详细,完了后要他补充,他摆摆手,认为胡排长已经很好贯彻了他和老谢的意图,没必要再啰唆。出发后,队伍成战斗队形散开,三十多个人,平端着枪,小心翼翼走在一大片泥泞的草地上,搜索前行。横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个黄土岗,远远看去,就像鬼子刚修好的一个土碉堡。
大家走得很慢,很谨慎,犹如一群清早耐心寻找花蜜的蜜蜂,探索着前行。王海宁跟通讯员小方走在一起,连里几个人下到排里的时候,老谢硬要小方跟着他,说是相互间有个照应。小方年纪不大,人机灵,反应快,是连里有名的铁脚板,有情况的话,可以作为他们之间的联络员。王海宁见连长这么说,不再推辞,他知道老谢不放心他。他这个人有个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的毛病,听不得枪声,一听见枪声血就往脑门上涌,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有几次战斗,老谢和小方要不及时将他扑倒的话,说不定他的坟头上早长满草了。老谢很郑重地提醒过他几次,他答应得很快,过后全当了耳边风。在战场上跟战士们真刀真枪杀鬼子,是何等痛快,就是牺牲了也光荣、值得。因此,他没太把老谢的话当回事。
每次有任务有行动,他喜欢跟着三排,喜欢胡排长敢打敢拼的战斗作风,胡排长跟三国里猛张飞有得一比,有万千军马中取上将首级的勇猛和豪迈,带的战士嗷嗷叫,打起仗来个个眼里喷血,冲锋起来人人赛过小老虎。跟他们在一起战斗,那才叫酣畅淋漓。
王海宁思想上开着小差,没提防身后的小方使劲将他猛地一推,顿时整个身体失去重心,扑倒在草地上,来了个嘴啃泥。还没反应过来,小方已扑在他身上,石头般的身体狠狠砸在他背上,胸和背部同时感到生疼。
一颗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在后方不远处爆炸,飞溅的泥土在他身上落下来,好似下了一阵急急的暴雨。他能听出炮弹是鬼子掷弹筒里发出来的,跟迫击炮弹在空中飞行发出的声音明显不同。他心里一紧,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作为一级指挥员,出现这样的麻痹大意,完全不应该。要不是小方反应快,这颗炮弹说不定在他身上开了花。
王海宁抬起头,手掌用力抹开脸上的泥,看见前方黄土岗上一挺歪把子机枪冒出连续的火焰,几个戴着绿色钢盔和灰色大盖帽的人头在上面交替攒动,像几只田鼠出洞前鬼鬼祟祟密谋去哪里干坏事的前奏。
又一枚炮弹在前方不远处爆炸,没有伤着人。胡排长将驳壳枪往前一指,大家一齐从草地上爬起来,弓起身子,开始向前冲锋。身前身后的蜜蜂们迅速化为一群嗡嗡叫的胡蜂,全部凶悍起来。
没有喊杀声,没有一个人卧倒,只有机枪的嗒嗒声、炮弹的呼啸声、手榴弹的爆炸声时不时响起。他连忙双手撑地,将背上的小方弹开,弓着腰迈开步小跑起来。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和战士们冲到黄土岗上面去,将那些打他们伏击的鬼子全部消灭。
这些驴日的,竟敢拿他们擅长的伏击战伏击他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能耐,能收到多大效果。他要立马冲上去指着鬼子的小鼻子告诉他们,拣你大爷玩剩下的,玩得出名堂吗?
小方在身边半步紧紧跟着。不断有子弹带着咻咻的声音从身边穿过去,像织布机上的梭子,透着一丝丝寒气。他有些奇怪,大热天的,飞行的子弹怎么会给他这种感觉。子弹长眼睛了吗,要是长了,身上有点反应才对啊!子弹没长眼睛吗,好像又不是,子弹此时像个戏耍他的吸血鬼,有几次差丁点就吸上他的血了。
王海宁用余光瞟了一眼小方,小方在身边均匀地喘着气,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掉,肩部的军衣已经湿透。他伸出手,将小方朝后一拽,大声喊道,跟在我后面。他的意思已经传达得很明白,真要被子弹不幸击中,他就替小方挡了子弹,小方还可以继续冲锋。两个人并排跑,受伤、牺牲的可能性无疑大了一倍。
王海宁坐在黄土堆上,看着战士们打扫战场。敌人临时构筑的阵地上躺着两具鬼子的尸体,被战士们抬在一起并排放着。旁边躺着一挺歪把子,一个掷弹筒,四支三八大盖,剩余的鬼子和二鬼子跑得无影无踪。有五个战士受了点轻伤,正在做简单包扎。
王海宁有点不信,鬼子的枪法不至于差到这么没边的份上,歪把子和掷弹筒也没歇着,难道战士们真是天兵天将,或是二鬼子集体放水?他们也有二十来人,就这么畏惧我们的冲锋?难道全部是运气的成分?他这么一想,觉得每次不怕死的冲锋是值得的,至少又一次证明那句越不怕死越不会死的王氏理论。
王海宁抬起头,前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西瓜地,一望无际,西瓜地东边有一片杨树林。西瓜地绿得耀眼夺目,那些躺在田里的西瓜,像一个个朝他们笑着的睡美人,醒目耀眼,让人垂涎欲滴。整个西瓜地,无数黄的黑的地垄有间隔地横在中间,放眼望去,西瓜地又似一个巨大的西瓜。西瓜地中间,孤零零摆着一个瓜棚,一定是瓜农为防备小偷临时设的岗哨,那个瓜棚,不正像西瓜的蒂吗。
近处的西瓜地上,因为刚才的枪战,许多西瓜被打破,红的瓤撒落在绿的黑的地里,点缀得很有些美感,让他这个学过美术的大学生浮想联翩,一幅生动的油画已在他脑海构成。等把鬼子赶跑天下太平了,他一定要画一幅绿得无边的油画来。
阵地上散落了不少的西瓜皮,有几个瓜明显不是吃掉而是被打烂的,红色的西瓜水渗进黄土里,看起来像一大片血迹。还有一个完整的西瓜静静躺在那儿,勾着几个围坐在旁边的战士的眼神。
王海宁看了看,这是一个黑绿相间的黑子沙瓤西瓜,又大又圆,这种瓜以前在老乡家吃过,清甜可口,对于还没吃过早饭的战士们来说,肯定充满了诱惑。有一个皮肤有点黑的矮个子小战士甚至还用手摸了摸,敲了敲,将西瓜滚了滚,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王海宁对小方说,你把西瓜送到瓜棚那边去,如果瓜棚里有人,问问情况。
小方抱着西瓜,沿着田埂飞快向瓜棚跑去,文件匣和驳壳枪在他屁股上荡来荡去,像京剧里某个鼓手有节奏地无声击打着两面小鼓。他看着小方在他眼前飞奔着,身形变得越来越小,竟然有些走神。
胡排长请示,是不是往西瓜地东边杨树林方向继续搜索,只有那一块地段比较隐秘,不清楚情况,要是那边有埋伏的话,大家就直接暴露在枪口之下。王海宁回过神来,听着胡排长的分析,觉得很在理,刚才的伏击提醒了他,假如他们从西瓜地中间穿过去追击的话,正好进入那片杨树林的伏击范围。
小鬼子狡猾,说不定溃逃只是假象,就是为了吸引他们追过去,假定这次伏击只是佯攻,那么那片杨树林定是二次伏击的最佳地点。
太阳已经将鸡鸣山的薄雾赶到了山坳,一片一片按自己的节奏在山间游荡。有几只鸦鹊从他们头上低空掠过,时而高时而低,炫耀着它们的飞行技巧。他们小心翼翼端着枪,慢慢移动脚步,谨慎地朝那片杨树林行进。
一棵高大的杨树顶端有一个横着许多干树枝的鸟窝,王海宁估计那是喜鹊而非乌鸦的窝。乌鸦绝对不会把窝建得如此高大上还如此显眼,而是把窝做在阴暗不注意的角落里,就像鬼子筑的碉堡。喜鹊倒不怕招老鹰,采取跟老鹰相同的筑窝方式,喜鹊这么做,绝不会是想跟老鹰一较长短,而是为了更好地预防天敌,提前做好撤退或者躲藏的准备。
这种经过长期实践得来的生存策略,不就是他们跟鬼子进行持久战的最佳斗争方式吗?
几只喜鹊从杨树林中扑棱棱飞起,似乎受到了惊吓,喳喳喳乱叫,窜向杨树林上空,结伴向南方快速飞走。胡排长将他那双宽大的手迅速向后一摆,所有人立即停住脚步,屏住呼吸。紧接着,他又将手势向下一压,大家连忙蹲下来,伏低身子。王海宁连忙向前小跑几步,停在胡排长身边,正准备蹲下,林子里响起密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紧接着,传来声声惨叫。
胡排长手势往前一指,战士们立即变成脱兔,飞奔起来。王海宁看见林子里慌慌张张蹿出几个戴大盖帽的二鬼子,他将驳壳枪向前一伸,啪啪,两颗子弹飞了出去。跑在前面的二鬼子应声扑倒在地。其他几个二鬼子有的折转身,有的向两侧飞奔,有两个被他们的猛冲吓蒙了,连忙原地跪下,双手将枪托过了头顶。
王海宁笔直跑到投降的两个二鬼子面前,脚步才停下来。前方不远处,十多个战士在侦察班班长郑二牛带领下,押着六个垂头丧气的二鬼子走过来,两个向两侧跑的二鬼子也被活捉,朝他这边合拢。
高大的郑二牛跑过来向他敬了个军礼。指导员,俺们听见枪声,顺着杨树林一路摸了过来,看见二十多个二鬼子埋伏在树林里,估计要打你们的埋伏,想也没想就从他们背后扔了几颗手榴弹,请他们吃了顿卤煮早点。二鬼子这点战斗力,不经撸,太让俺失望了。
王海宁握了握郑二牛的手,把他拉到一边道,干得漂亮,快说说你们侦察到的情况。
郑二牛兴奋劲还在上头,扯着大嗓门道,围着鸡鸣山转了大半圈,也没遇着一个鬼子。倒是你们福气,一来就吃上了肉,俺们只好拣着这些二鬼子当汤喝了。
胡排长推着一个衣领上有两颗星的胖军官走过来。胖军官一脸狼狈相,在他面前不断点头哈腰。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皇军,不,鬼子要我们打埋伏,我们不得不打。弟兄们就为混口饭吃,没真想打,你们在西瓜地边上那样闹腾,我们愣是没开一枪。
胖军官不知为了推脱干系,还是想表功,选队站边很快。
那是因为你们要打埋伏,要不是将你们打个措手不及,你们会甘心认怂吗?郑二牛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二鬼子为保命违心说的话。
胡排长朝那个胖军官一瞪眼,很是鄙视地说,不在射程之内,让你打,打得着吗?
是是是,打不着打不着,长官好眼力。胖军官看了胡排长一眼,又偷看了王海宁一眼,胖脸上顿时布满驴肝色。
阳光开始追着风跑,风加快了速度,扫射着他们的脸和胸膛,王海宁明显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像过了一遍辣椒油。战士们押着俘虏回到黄土岗,五个受伤的战士和小方在岗上看见他们过来,马上喜笑颜开,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一般,迅速围上来。
小方走到王海宁跟前,将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身翻了个遍,生怕他哪里挂了彩。一边嘟着嘴一边抱怨,指导员,我对你有意见。
什么意见,说吧,对不对我都接受。王海宁微笑看着眼前这个小年轻,刚才情况紧急,没等他,他这么说,理解。
连长派我来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你却把俺支开,你要受了伤,回去后我可没法向连长交代。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刚才来不及叫你,不是想把你拉下,也不是嫌你累赘。你看,受伤的同志不是也需要保护吗,你就保护得好好的。回去我跟连长说,要他好好表扬表扬你。
小方这才露出笑容,看了看不远处蹲着的一圈伪军,恢复了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活泼来,站在王海宁边上,缠着王海宁要他说杨树林里的战斗经过。
怎么手榴弹没响几个,枪声也没响几下,就抓了这么多二鬼子,你们可真行。
主要是郑班长他们的功劳,我们就夹击了一下。
二鬼子也有今天。这么多天,可受够了他们围追堵截的气了。小方很解气地朝伪军蹲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
小方把这个动作做得很彻底,完了后才扭过头来,收回目光,冲王海宁笑。笑容还在半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收起咧开的嘴,把脑壳一拍道,哎哟,差点忘了指导员交给的任务。
刚才到了瓜棚,只有一个守瓜的老人家。他告诉我,我们没打下黄土岗之前,看见十多个鬼子和二鬼子往杨树林前面西瓜地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抱了十多个像西瓜的铁家伙,埋在那边的西瓜地里,要我们小心点。俺猜可能是地雷之类的东西,你和胡排长没回来之前,我一直提心吊胆着呢,这下总算落下了心。
王海宁连忙拍了下小方的肩膀说,你反映的情况很及时。
地雷还在西瓜地里,战斗虽然结束了,但危险并没有解除。值得庆幸的是,幸好打跑鬼子后他们没有乘胜追击,要是沿着那片杨树林追击的话,他们不光会遭到伏击,还有地雷阵静静等着他们。胡排长临场指挥很果断,穷寇莫追的决定很正确。战士们的群众纪律坚持得好,如果不是他们纪律严明,爱护老百姓财产,说不定这会儿他们早惨不忍睹了。
这些埋着的地雷老百姓不知情,不及时排除的话,极有可能会造成老百姓重大伤亡,他知情,他就难辞其咎,于是朝胡排长一招手。
把刚才的军官带过来,我还要审审。
胖军官在两个战士的押送下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立正,冲他谄媚地笑。
长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老实,还有问题没交代。王海宁神情严肃,眉毛拧成一个倒八字,看起来凶神恶煞。
地雷具体埋在什么位置?
刚才被一阵手榴弹炸糊涂了。长官,地雷埋的位置我知道,我带你们去排雷。胖军官连忙解释,一副急于立功赎罪的表情。
都是些什么类型地雷?
都是触发式的,一共13颗,好排,我负责排。胖军官自告奋勇,要当这个排雷尖兵。
那好吧,你带我们去。
王海宁将胡排长和郑二牛叫到一边,做了安排。兵分三路,郑二牛负责就地审俘虏,掩埋尸体后带伤员,并将俘虏押回到鸡鸣山。剩下的人一部分胡排长带着,原地警戒,一部分由他领着,去挖地雷。
太阳已经完全剥去伪装,赤裸裸露出原形。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风不停在西瓜藤和叶片之间跳跃。一只夏蝉不知躲在杨树林的哪个枝杈里,力竭声嘶地喊,热呀热——
天气实在是热。王海宁站在杨树林边上,看着胖军官大盖帽反戴,蹲着身子,拿着刺刀在西瓜地里小心探测,时不时用衣袖擦额头上的汗。身后两个负责辅助的伪军猫着腰,离他足有一丈多远。
王海宁没有派战士跟着他们,雷区情况不清楚,他不会让战士们冒无谓伤亡的风险。他不担心这几个人会跑,除非他们不想活了,再说,几十支枪对着他们,又能跑到哪去?能安全地将雷一个个排出来,拔掉机关,他们就是大功一件。
第一个地雷挖出来了,胖军官小心拔掉压盘下的机关,轻轻放在地垄沟上,又接着拿刺刀往前探测。
第二个地雷、第三个地雷很快找到,挖了出来,胖军官招呼身后的人赶快搬到杨树林里。
王海宁看着两个伪军在西瓜地里进进出出,开始对这个油腔滑调的胖军官产生了一些好感。汉奸也好二鬼子也好,只要不是死心塌地为鬼子办事,不与人民为敌,只要没犯下滔天罪行,都是可以争取教育过来的。他们走上皇协军这条路,也许真是迫不得已。回去后交给团里保卫部门好好甄别,胖军官这身排雷的技术,正是眼下部队急需的人才。
第十二颗地雷也挖出来了,还有最后一颗。
胖军官站在西瓜地里摸上了脑袋,似乎在努力回忆最后一颗栽在了哪儿。他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一段,停下来,弯下腰,用刺刀在西瓜地里轻轻戳戳,又摇摇头,朝前走了几步,再停下来,似乎想起什么,折转身,觉得又不对,再次转身,朝前继续前行。
王海宁被他一连串动作晃晕了。他大声喊道,好好想想,不急。
胖军官一边走一边冲王海宁这方向挥了挥拿着的刺刀,只见那手突然间就在空中定了格,刺刀在空中晃了晃,一片耀眼的白光从王海宁眼见扫过去。
不知是胖军官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那神情,肯定是踩上最后一颗地雷了。
你千万别动,千万别动。
王海宁脑袋飞速运转,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
前提是稳住胖军官,踩上地雷了就要好好踩。
千万别动啊,我们正在想办法,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王海宁吩咐两个战士卸下他们的刺刀给他,然后冲附近的战士喊,大家快去找三块又大又沉的石头,搬到西瓜地里来,别问为什么,要快。
王海宁快步走到胖军官边上。胖军官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汗如雨下。
目前赶紧要做的是稳住胖军官情绪,必须按他的要求做好配合,他简要地说了他的想法:准备用三把刺刀交替插在他脚下和地雷压盘之间,然后用三块大石头压在刺刀上面。
这个过程中你得踩实了,你不希望自己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肉吧?
胖军官连忙喘着粗气说,谢谢长官,我不会乱动的。
王海宁取下胖军官手中的刺刀,蹲下,小心翼翼将刺刀一把一把穿到胖军官脚底和地雷压盘之间,三把刺刀摆在三个不同的方向。胖军官淌下的汗水滴在身上浑然不觉,有几滴滴到脸上,顺着脸颊流到他嘴角,一股很浓的骚咸味儿。
战士们抬来三块大石头,一块一块小心压在刺刀上。
觉得万无一失后,王海宁把手一挥,战士们往后迅速撤离。看见他们走远后,才拍了拍胖军官的肩,扯了扯他的裤管道,起蹄儿。
地雷没有爆炸。王海宁搀着吓软腿的胖军官朝杨树林边上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退后的战士:快点把地雷周围的西瓜摘下来,搬到杨树林,等下再送到瓜棚去。
胖军官刚走到杨树林里,扑通一声,在王海宁跟前跪下来。
谢谢长官的救命之恩!
王海宁连忙一把托住,将他扯了起来。
我们要先谢谢你,若不是你刚才的表现,这些雷排不出来。你对人民有功,我们当然要救。
说得胖军官不好意思起来。王海宁拍了拍胖军官的背,转身朝那片雷区望去,雷区里已经没有人。
身边的小方连忙问,是否要引爆地雷?
王海宁点点头。小方拧开手榴弹盖,拉出引线,用力朝空中一扔,手榴弹冒着烟,在空中旋转,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在阳光照射下,竟然异常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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