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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秋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8238
◎丁迎新

  长根拄着锄头,站在自家的稻田边,满眼沉甸甸的金黄稻穗齐刷刷地弯腰低头行礼。恭敬的程度,不亚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份崇拜。仅仅那一刻,长根像是古时候的大将军,腰板挺直,胸膛高耸,红光满面,正在检阅千军万马,世间最威武者莫过于他。

  是时候了!

  

  再挪前一步,伸手从沉甸甸里轻轻摘出一粒,也不剥去稻壳,就那么交给嘴巴,牙齿微微用力,久违的香便塞满了口腔,直往五官,直往五脏六腑,也直往浑身每一处肌肤冲刺。何止香,还甜。

  人都说花香,长根不同意,还有比稻米更香的吗?人都说蜜甜,再甜也甜不过米饭吧?这过日子,有了吃不完的稻米,就是幸福。当然,这是长根心里的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记不清了,好像是遗传,父亲隐约有过类似的说法,又好像是自己悟出来的。长根从不说出来,也不与人辩驳。那些个娃,懂个屁。

  长根的视线,由面前的稻田自然而然地转向曲曲弯弯的通向下湾口的小路,什么都没有,连一只狗或者一只猫的影子都没有。它们也不串门了,不是不串门,是它们也不见了。除了前前后后的山上,偶尔还有几声寂寥的鸟叫,再没了其他声音。

  早先,从不枯竭的小河嗓子是最好的,不分白天黑夜地唱,哗哗地唱,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反正它唱它的。边唱还边跳,从来没有烦恼似的,从山里冒出来钻出来就唱就跳,顺着山沟一路下来,没有停歇的时候。不多的几个小水潭,一再挽留,但没用,歇个脚,喘口气,更兴奋了,更有了力气,又活蹦乱跳地跑了。

  现在不是了,一点声音也没有,而且瘦得没了身形,有气无力地窝在高了不少的河床里,赖着不走。懒洋洋的,原本抱在怀里的石头也推出了水面,任太阳晒得发白发干。鱼、虾、蟹及泥鳅,都搬了家,是迁走了还是消失了,无暇顾及,眼巴巴地望天。应该是祈求一场雨、十场雨,好让久久没动的身子再活泛些,再走上一段路。

  狗日的,咋还不回来呢?

  长根骂上了,在电话里说得好好的,答应回来收秋。当然,这是无数次协商之后的结果,本来是不答应的,而且是一口拒绝,说长根脑子坏了,不会算账。我好歹还当过几天民办教师,当过生产队的会计,我要是脑子坏了,我养的你们的脑子全都坏了。

  狗日的,书都白念了。

  这田里种下的可是稻子呀。你们小时候,哪天不吵着要吃米饭?可那时,能有南瓜、芋头、苞谷等杂粮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来人了,缸底里的一点米,搲个一碗底,凑在锅里面,算是富裕的人家。一粒米,十滴汗都未必能换得来。

  不说别的,老子半夜三更地瞪着,用被子捂,盯着稻种育苗。苗育出来了,撒到秧田里,用塑料薄膜盖上,等长到巴掌高了,再拔出来一凼凼地栽。还要锄草,还要施肥,之前的犁田打耙就更不用说了,你以为粮食那么容易来的。

  那么些田荒着,我心疼啦。

  长根站累了,一屁股坐到田埂上,这下好了,只看到面前金黄的沉甸甸的稻穗了。越过稻穗,是模模糊糊的跟自己一样在坚守的猴子石,再远些,是早就看不见了的高高的老婆岭。再高,也看不见,眼睛里有层东西挡着,不让看。不让看就不让看,反正已经看了一辈子,也看厌了。

  山区,山多,田少,山上尽是石头,泥土少,只能种些苞谷。生产队的时候,人多,口粮不够吃,队长一声招呼,男女老少都上,在山上找有水有土的地方造田,为的就是多种些水稻。得想办法把那么多张嘴糊住。现在好了,人是死的死,走的走,地荒了,田也荒了,没人问津。田在咒人呢,咒人不知贵贱,越活越不晓得大小头了。

  别人家的,我管不着,自家的不能荒。长根就种上了,只是田,山场不管了,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就那么几小块田,忙的时间不多,但每天都要晃到田里瞅瞅看看,哪怕就是在田埂上坐坐,和稻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自在,也舒服,也踏实。最关键的,是只要忙,腰腿就不痛了,身上也不痛,比光坐着躺着不知好多少。难怪儿子说我是忙的命。

  人活着不就得忙吗?不忙还活着干什么?

  长根一步一挪地回到家,不进屋,就在大门口站定,转过身,直接坐在了门槛上,让锄头也并排躺在门槛上。锄头也该歇歇了,跟着我,累呀。在别人,锄头就是锄头,拐杖就是拐杖,长根的锄头是锄头,也是拐杖。

  这把锄头可有年头了。生产队分田到户时,山场分了,田地分了,农具也分。分山场和田地是抓阄,根据人口分成大致的等份,一家几口人就几个阄,几个阄上写着的地块田亩凑在一起,就属于你家的了。农具不好抓阉,全部堆放在那,让大家随意拿。长根伸手就把这把锄头抓在了手里,在生产队干活时就经常用它,用惯了,称手。那时,锄头还沉甸甸地,这么多年用下来,锄头把换了几次,铁质的头还是它,只是薄了、亮了,也轻了。但长根舍不得丢,还是用它,不但用,还当起了拐杖,形影不离。

  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旱烟杆,搁在大腿上,再掏出一包纸烟,抽出一支,把烟屁股掐掉,把白纸撕开,烟丝倒在手掌心,吐上一口唾沫,两只手指慢慢地捻,慢慢地揉。揉软和了,再捏成团,按进旱烟锅里,烟嘴含在嘴里,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在黑药上 “嚓”地划着,凑近烟锅,两个嘴腮向里一窝一瘪,烟锅里红火起来的同时,嘴角和鼻孔有几缕淡淡的白烟飘将出来。

  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眼睛眯着,还在对着湾口的小路,好像在望,又好像没在望。像长根这样的抽烟方式,庄子里独一无二,长根到过的地方,也没见过。这一点,长根颇为得意。

  旱烟是父亲的遗物,长根从记事起,就没看见父亲离过手。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也就这旱烟了,当年母亲要把它放到父亲的棺材里,长根没让。为此,母亲数落了后半辈子,说长根不孝,让老头子在阴间没东西抽烟。长根有办法,每到清明和七月半,还有过年过节,除了烧纸,还特意买两条烟烧给父亲,让父亲改抽香烟。

  黄铜的烟锅头,前面是个兽头的形状,但看不出来是什么兽。竹质的烟杆约有一拃半长,黄得发黑。烟嘴像是什么玉石磨制出来的,也有可能就是什么石头,任何时候含在嘴里都不冷,倒有点暖暖的,有点象牙白,四周围盘绕着几条酱红色的烟云。要说是什么值钱的古董是不可能的,可长根就是觉得好玩,拿在手里就踏实。本来,长根是抽纸烟的,可突如其来地把纸烟的烟丝装上一试,完全是不一样的风味,就一发而不可收了。

  长根曾想过种点父亲以前种植的烟叶,完全跟父亲一样抽真正的旱烟,可到处找不到烟叶的种,就只好作罢。一开始的纸烟都没烟屁股,烟屁股也叫过滤嘴,容易操作,后来全是带烟屁股的,便多了掐掉烟屁股的程序。有人见到长根的抽法,好笑,也要试试,长根不让。随你怎么说怎么笑,我抽我的,头昂着抽,还带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小路望累了,眨巴几下眼,转个角度,是片竹笋样的一座座楼房。其中,就有属于长根家的一幢,但长根没住过,一天都没住。长根坐着的门槛后面,才是长根认可的自己的屋、自己的家。庄子里唯一的,黄泥筑就的墙,有檀条有横梁带亮瓦的三间瓦房。顶上盖的是老土窑烧制的小瓦,早就绝了种,所以漏雨的地方再也没瓦可换,只好用盆接漏。就这样,长根住得心安理得。冬暖夏凉着呢,夏天不要电扇,冬天不要空调,楼房能行吗?不行。

  有时候人们对医院社会服务的认识存在误解:认为它完全是为穷人服务的,主旨就是施财给钱。其实这并非是医院社会服务宗旨,尽管在许多病例中,确实伴随着贫困问题。

  自从庄子里有人外出打工开始,楼房就开始建了。有一个,就有两个,有两个,就有三个,大家都比着建。谁家不是楼房,就没脸见人,矮人三分,借债都要建。也在外打工的儿子已经在外面安了家,急红了眼,说什么也要建。长根不让,说要建,你们就回来住,要么就别建,建了我也不住。儿子不听,坚持要建,碉堡似的两层小楼就建成了。长根把它叫作碉堡,两上两下,细条条的戳在地上,像个特大的树根,不是碉堡是什么,跟电影里鬼子的碉堡一个样。

  建成了,长根说不住还真不住,儿子就叫上庄子里的几个人要强行拆瓦房。长根手拄锄头,站在大门口,说谁敢动一下就砸谁的头。没人敢上前,儿子也不敢,只好作罢。

  建建建,建了那么多楼房,现在几家有人在住?青壮年都到外面挣钱去了,有的在外面安了家,没安家的也不回来,迁走的迁走,随儿女的随儿女,老的死,小的跑,全空在那。现在还有人住的,也就剩三个高龄的老人了,一个八十三,一个七十多,不想离开家,死都不愿离开。还有一个以前是五保户的傻汉,正好八十。加上自己,全庄四员大将镇守。守啥呢?都是搬不走的,没得偷,还在农村里做小偷的,得饿死。

  作践呀!

  肚子有点儿饿,得烧饭了,太阳早就在天当中吊着。长根摸到锄头,锄头先站起来,再顺着锄头把一点点往上滑,慢慢起身。

  锅里倒进两瓢水,摸着锅台移到锅门口,弯腰撅屁股地抓一把松毛点着,塞进锅洞,架上几根木柴,再摸着锅台回到锅上,一把米放进水瓢,用水淘洗三遍后,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就等着锅滚汤了。这边手不闲着,一根早上从菜园里摘回来的大青茄子,用刀切成细丁,放进瓷盆里,上面撒上同时切的辣椒丝,撒上点盐,添一勺猪油,稍等就放进锅里去蒸。

  自从老伴去世后,长根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老伴在时,菜园里的事,厨房里的事,包括洗衣叠被扫地抹桌,他从来不沾。那不是男人做的事。男人的事在山上,在地里,在田里。家里没了粮,是男人的责任,粮食进了家,是女人的责任,生儿养女也是女人的事。长根夫妻俩配合默契,有争吵,但少,各忙各的,时间都不够用,哪有闲工夫吵。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生下来,穿衣吃饭,上学念书,不说累死累活,起码得起早歇晚。

  一晃,自己老了,老伴先走一步,儿女各自成家。儿子在外打工十几年,在外安了家,孙子孙女没回来过几趟。两个女儿倒是嫁得不远,一个在山外晓天镇上做生意,一个在县城,偶尔来看一趟,帮忙家里家外整理一下。其余的时间,只能自己动手。

  长根本来就对吃喝要求不高,清汤寡水,能填饱肚子就行。何况,长根还腌了咸菜,那也是看老伴干时学会的,模仿着做。坛坛罐罐洗干净,用冷开水过一下,洗干净后晒干的萝卜等放进去,倒进差不多的盐,冷开水盖过头,再用石头压上,封上坛子口。圆溜溜的拳头大小的石头都是现成的,老伴用了好多年,舔一口都是咸的。

  小日子就这么过着,一过也已经七八年了,天天一个样。

  前几年,每到稻子收割的季节,有时是女儿回来帮忙,有时也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又打电话给女儿,最终还是女儿来。今年,长根铁了心要儿子回来收割。好几年没见着儿子,也没见着孙子孙女了,儿子还会割稻吗?孙子孙女知道碗里的大米饭是怎么来的吗?

  搁在平时,长根是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儿子或者女儿的。只接,不打,为此没少让儿女怪罪。长根有理,说,还死不了呢。就是死,也是寿岁到了,正好省了你们的事。说得儿女眼睛直翻,没话可说。也就秋天到了,眼见着稻子要收割了,长根才打一两回,通报收割的时间,免得儿女们早了或是迟了,耽误了时间。

  茄子已经放到饭锅里蒸,等饭香的工夫,长根又坐在后门口,望着曲曲弯弯的小路。

  后门口也能看到通往湾口的小路。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地习惯了。望到什么,望不到什么,都是望。

  老伴在时,这后门口是她的地盘,手上择着菜或者缝缝补补,都在这儿。长根从这儿过时,老伴还咕哝一句,别挡三挡四的。长根一开始不明白,你忙你手上的活,我挡啥了呢?后来才知道,是挡着老伴视线了,看不到路。

  长根最喜欢的位置是大门口。干活累了,或者是闲着,都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旱烟在手上,抽了一支又一支。一支香烟拆开来,能装两下烟锅,久了,闭着眼都能准确无误。

  咦!路上好像有两个人。长根用树皮似的糙手在眼睛上揉了几下,再看,真的有两个人,从移动的小黑点慢慢变大。长根站起来,走出去,再仔细地望,没等看清楚,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已经招呼上了。

  长根叔,您老身体还好吧?好久没来看您了。原来是村主任,大稀客呀。

  难怪刚才听见喜鹊叫,原来是村主任要来呀。长根笑眯眯的,开上了玩笑。

  哈哈!那是喜鹊提前打招呼呢,免得长根叔关门不理我。

  村主任的话是有原因的。几年前,村主任来召集庄上仅有的几个老年人开会,让大家相互照顾,有什么困难就打他电话,还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一人给一份。长根当时追问了一句,都没年轻人了,我们老了死了,棺材谁给抬上山?村主任说,那就不用棺材呗,现在都兴火化,简单着呢!长根不满,说,那是城里人搞的玩意,咱山里人要的是入土为安,要不然,死不瞑目啊。村主任笑了,说,人都死了,怎么知道眼睛是睁着还是闭了?长根火了,抬屁股就走,村主任再来时,砰地把门关上,不理他。

  长根也笑了,说,现在没门了,巴不得有东西进门呢。

  村主任说,我成东西了?

  长根又是嘿嘿一笑,说,不是东西,是南北。

  玩笑开过了,和村主任一道的一身绿衣服的邮递员递上一张纸,说是汇款单。长根不解,好好的,谁没事汇款来?村主任说,是你儿子的,三千。这附言栏都写着呢,让你请人割稻子用。

  长根的脸一下子黑下来,手不伸不接。心想,老子明明是要你回来收割,你倒好,汇什么钱来,请人。再说了,这庄上就四个快挺尸的人,请谁?你倒不如买些纸钱寄回来,直接让人烧给我。

  村主任知道长根的心思,安慰说,长根叔,儿子的心意你就收着,哪天你有空,我带辆车,陪你一道到晓天镇上去取。这稻子你已经种了,我来想办法。

  长根说,不取,直接退回去。

  村主任接过汇款单,硬塞进长根的口袋,说,你不接,邮递员可交不了差呀。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跟儿子赌什么气呢,气伤了身体可划不来。

  简单聊了几句,村主任又到那几个老人家看了看,就和邮递员走了。长根的手,一直没碰口袋里的汇款单,碰了,仿佛就是接收了,就是同意了儿子的做法。长根在琢磨,在测算,这稻子收割的最佳时间。

  长根下田收割了,他不想麻烦村主任,麻烦别人。歇了一年的镰刀,干巴了,急坏了,迫不及待地要上战场。用锉刀锉了锉齿,又亮晃晃的了,像战士枪上的刺刀。长根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季割下来,通报给儿子的将是自己的死讯,必须把儿子逼回来,和自己有个了断。

  要老子,就要这田!

  长根割得很慢。人老了,腿脚身手不再灵活,快不了是一方面,舍不得漏掉一棵是另一方面。扫一眼天空就知道,这几天不会有雨,这稻子又没熟到一碰就掉粒的时候,尽管安心耐心地割。

  镰刀“嚓嚓嚓”地响着,长根听着就很受用,比娃娃们说的音乐好听多了。一把把金黄的稻穗拥进怀里,躺到臂弯里,跟儿女小时扑在怀里一个样,清香清香,光闻着这香,就饱了醉了。

  长根爷!长根爷!

  正专心致志地割,依稀听见有人叫,抬头一看,是老古家的孙子站在田埂上。胖成球了,差点没认出来。

  老古就是庄子里坚守的四员大将之一,听老古说过,孙子在省城一个什么旅行社里做事,专门带人出去游山玩水。长根笑,连玩都要人带了,下一步吃饭该要人喂。

  见长根抬起了头,小古又凑近了一步,笑嘻嘻递过一支烟。长根接过来,夹到耳朵上,等着小古说话。小古一年回来几趟,还替儿子捎回来过好吃好喝的东西,从没刻意找自己说过话,这肯定是有事了。

  小古说,长根爷,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亲自割稻?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长根嘴上没回答,心里已经回答上了。稻是我种的,我不割谁割?当然得亲自。请你割,你会吗?

  小古接着说,刚才见着村主任了,让我转告您,他带着一帮人马上过来,让您回家先准备茶水和工具。长根一听,村主任这行动快呀,知道我会抢先?既然已经来了,就不好拒绝了,也罢,先回去准备吧。

  长根急急忙忙回到家,先烧了一锅开水,把茶叶直接放进壶里,再倒上开水,一垛碗洗净放进篮子里。想了想,又煮了几十个鸡蛋,让他们先垫垫肚子,可不能饿着干活。再去那几家,把能找到的镰刀都找出来,用锉刀锉锉,这才急慌慌地左右手叮咚哐啷地拎着走向稻田。

  远远地,看见里稻田里热火朝天,有不少人,红红绿绿,男男女女,有唱着的,有叫着的。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长根心里暖洋洋的,腿上更有了劲。

  等走到稻田边,放眼一望,惊呆了。这哪是割稻呀,大刀阔斧像砍柴一样砍的,东挥一下西挥一下像跳舞的,用脚踩的踢的,用手拔的拽的,可怜颗粒饱满精神抖擞整齐划一的水稻们,这一片,那一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比电影上打过了仗的战场还惨不忍睹。

  混账!

  长根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吼一声。单这一声吼,嗓子都撕破了。与此同时,左右手里拎着的水壶、竹篮里的碗和镰刀等等,向前扔了出去,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把稻田里的人全都震住了,停止了动作,也哑了声,齐刷刷地看着长根。

  仅仅一刻,就又动作和叫嚷起来,孩子叫,大人喊,说话声像极了电视上的人。这穿着,这说话,分明是城里的人呀。长根找来找去,没找到村主任的影子。

  就在这时,小古出现了,朝大家招手,发布号令道:好了好了,粮食收割体验活动到此结束,大家集合整理一下,下一个目标:金银岭。

  满稻田的人,嘻嘻哈哈地归拢到一处,收拾整理了一下,在一个扛旗子的人的带领下,离开了。小古这才嬉皮笑脸地过来,手里捏着几张红通通的钞票,递过来的同时,带着歉意地说,长根爷,不好意思,没跟您说清楚。我们这是省城的旅行团,大家要求体验一下粮食收割,就借您的宝地一用了。这是补偿费,请您笑纳!

  长根没看小古,也没看小古手里的钱,只盯着满稻田的狼藉,心里一阵阵地绞痛,牙齿直打架,手在抖,身子也在抖。小古见长根爷脸色铁青,不理他,有些慌,把钱往长根爷手里一塞,一转身,就要溜。

  长根的手压根没接钱,塞进去的同时就飘散开来,像坟头烧过后的纸钱四散飞舞,飞舞了好一会儿,才东一张西一张慢慢飘落到稻田里。

  没等小古走出三步远,长根上前一大步,一把抓住了小古的胳膊,小古感觉像铁钳夹在了胳膊上,动不得分毫。小古知道不妙,不敢直面老人,只是变着法子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地挣,企图挣脱老人的铁手。

  我给你钱,中不?求你了,别再糟蹋了!

  没想到的是,眼前的老人突然化作了到处乞讨求生存的乞丐的脸,所有的尊严、人格和脸面全部抛弃得一干二净,只为了讨上一口饭,活命的饭,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往小古的手里塞。

  小古吓傻了,一向灵活的大脑转了无数回,也没想明白眼前的老人此刻的举动。钱塞过来的同时,另一只紧紧钳着小古胳膊的手松了,小古整个身体一扭,冲了出去,落荒而逃。

  长根知道,金银岭是本县最高的山,原来的名字叫老婆岭。普通的山,普通的树,就因为最高,被县里开发成了风景区,还改名叫金银岭。有一句广告语,耳熟能详,叫“人到金银岭,金银满地滚”。

  忘了说了,长根这个庄子,叫蔡家冲,是在县城、晓天镇和金银岭这条必经路线中间的必经之地。晓天镇是明清时期就存在的老镇,再过来二十公里是蔡家冲,蔡家冲再向山里去约莫二十公里,是金银岭。只是蔡家冲太小,小得只是一个山窝窝,不惹人注意,小古要不是蔡家冲出生长大,估计也想不出刚才体验粮食收割的招儿。

  长根一步一步,脚步比石碌碡还重地扎进稻田,手里的镰刀一样的重,重得动一下都得浑身用力,但还是一下一下地收割起来。一把,一棵,站着的,歪着的,倒着的,趴在田里的,都不放过。

  太阳已经西斜了,落在了山尖上,成了燃烧着的火,烧遍了周围的山,烧遍了庄上寂寞的屋,也烧遍了这几块不大的稻田和陷在其中的长根。

  秋已经来了,五彩的秋,斑斓的秋,收获的秋,开始生凉的秋!

  儿子青山总算回来了,是在接到父亲住院的消息之后赶回来的,一到乡卫生院,立马办理转院手续,移师省城医院。

  经过全面仔细深入的检查,父亲的身体并没有问题,可老人黑脸更黑,双目紧闭,不吃不喝,像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一样。可就在乡卫生院临上车出发时,躺在床上的父亲死死抱着一个脸盆大圆鼓鼓的布袋,就是不松手,那顽固用力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深度昏迷的人。面对父亲,青山有怨气,有无奈,有纠结,还有太多不解,早就过了没饭吃的年代,还死守着那点田地,能种出金子来?不说与时俱进,总得顺应时代潮流吧!在商场如战场的当今,耽误我一天时间会是几块田地的收入,他怎么就不算算呢?

  可此时,是无法对话的,因为父亲压根不给机会。青山很清楚,父亲双眼紧闭,不吃不喝,是在给自己下马威,是在表达愤怒和不满,是故意给自己看的。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后面还有什么花招。儿子也犟上了,干脆关了手机,不受外界任何干扰,专心陪在旁边。连吃喝都叫外卖,不出病房一天。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长根的姿势表情几乎没有变化。青山憋不住了,天天葡萄糖挂着,就算不吃不喝,身体没事呀。不行!青山让护士停止挂葡萄糖,护士瞪大眼睛看着青山,说,病人现在的状态,不靠葡萄糖维持是有危险的。青山说,没事,有事我负责。护士不同意,青山又去找医生,勉强答应停用一天试试看。

  硬撑了三天没抽烟,青山实在忍不住了,从口袋摸出香烟,三天来第一次走出病房,到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过了把瘾回来,青山发现不对劲,紧邻着病床的床头柜上多了一把新鲜的稻粒,粒粒饱满厚实,黄澄澄的,还带着毛茸茸的芒。父亲的两腮、嘴巴和喉管在蠕动,轻轻地,不细看看不出来,眼睛还在闭着,闭得很紧,从眉角眼梢能看出用力的样子。

  青山想把床头柜上的稻谷收起来,想了想,又停了手。约莫半小时的样子,长根垂在雪白被面上的手抬起来,向床头柜摸去,拇指和食指捏上一粒,伸向嘴巴,不用张口,直接按进了嘴里,又一轮蠕动开始了。其后,越来越规律了,大约每半小时一次,不用睁眼和扭头,手的动作熟练至极。看着看着,青山的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又强行压了下去,再生,再压,渐渐地,青山平静了,只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父亲。

  无数个父亲逐一出现在面前,或清晰,或模糊。有初始记忆时的父亲,幼儿时的父亲,小学时的父亲,中学时的父亲,离家时的父亲,田地里佝着腰干活的父亲,趴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饭的父亲,眯着眼睛皱眉抽烟的父亲,四仰八叉睡觉的父亲,凶巴巴发火的父亲,爷爷去世时号啕大哭的父亲,衰老的父亲,拄着拐杖坐在家门口的父亲,等等等等,都从久远的记忆里涌出来,往青山面前挤。哪一个父亲,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亲;哪一个父亲,都不是现在的父亲;此时此刻面前的父亲,有多少是与曾经的父亲重合着相似着?

  青山的目光在慢慢变软,变热,变轻,面前的不再是父亲了,是刚出生时的儿子,是初恋时的妻子,是垂危时的母亲,是路边跪地乞讨的乞丐,是公园里枯坐看日出日落的老人,是孤儿院遭人遗弃的婴儿,是满世界不顾一切打拼的自己,什么都是,唯独不是父亲。

  爸,我们出院吧?青山已经恍惚了,这是第几天,自己这是第一次对父亲说话了,声音之温和轻柔,让自己都吃惊。

  父亲不理。从乡卫生院见到儿子开始,就没开过口,连眼皮也没为儿子抬过。

  爸,我答应您,我们一起回家种田。青山的语气又诚恳了些,可父亲不为所动。

  青山掏出关机的手机,开机,当面打电话,叫人马上过来。来人两手分别提着水果篮和营养品,进了病房,连叫了几声长根爷,一声比一声大。声音有点熟悉的缘故,长根微微睁开了眼,是小古,不经允许就糟蹋了满田稻子的小古。长根的眼睛又闭上了,胸脯急剧起伏,手开始抖动,小古见状,赶忙说,我给您赔礼来了,您打我骂我都行。青山站起来,说,爸,不怪他,都是我的主意,本指望以那样的方式既让您既有收益,又避免了收割,没想到,没如您的意。我现在叫他来,就是当您的面,把城里的事全部交代给他,由他负责,我跟您回去种田。

  长根剧烈起伏着的胸脯慢慢恢复平静,好像是犹豫了很久,准备了很久,用力了很多,眼睛缓缓睁开了,隐隐有光亮在跳荡。

  爸,真的,我答应您,跟您回去种田。但您也要答应我,把全村各家各户的稻田全部租过来,都由我们来种,全村的老年人只要愿意的,都跟我们干,发工资。种什么,怎么种,由您负责,就一个要求:不用农药和化肥。其他的,我来负责。

  在青山的脑海里,一个宏大的规划已经成形,清晰到仿佛已经就在面前。他相信,他的规划不仅可以让父亲和像父亲一样的父老乡亲重新享有收获的喜悦,继续做田地的主人,也能焕发山乡的生机,让城与乡巧妙地融合和共享。

  长根的嘴唇在动,几次欲张开,又中途止住了,两道浑浊但坚定的目光已经毫无疑问地指向儿子,似乎要刺进儿子的胸膛,看到儿子的内心。

  青山走近父亲,直接坐在了床沿上,握住了父亲形同枯枝的粗糙大手。长根的一只手在挣,狠狠地挣,青山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松开些,让父亲的手抽出来。只见长根抽出来的手抬了起来,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全都卷曲,让一个小指努力地伸直,然后,伸向青山。

  青山明白了,这是小时候父亲经常和自己做的动作。青山提出什么要求,怕父亲只是口头答应,过后就忘了,不兑现,每次都非要父亲拉钩了才放心。每次,父亲都认真地拉钩,过后也从不食言地做到。

  青山毫不犹豫地伸手,把自己的小指和父亲的小指搭在一起,紧紧地拉成钩,铁一样的钩。青山看到,父亲笑了,憨憨地笑,孩子般地笑。两滴硕大的泪珠问世了,挟带着风声,从青山的眼角滚落,这是一个刚强的中年男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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