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形楼,共一部电梯,出门,左边是邻居,右边也是邻居,都是女的。
两位女邻居,形成鲜明对比:一位C美女,青春靓丽,彬彬有礼。一位D老太太,老态龙钟,为老不尊。每次见她们的感觉,一个如沐春风,一个如吞蚊蝇。
先说左边那位C:标准白领,魔鬼身材加银铃嗓音,笑起来特勾魂,每一位擦肩而过男,莫不频频回首,梦品甘醇。本栋楼乃至本小区所有女人中,C是最打眼的。好些回一楼等电梯,等到门洞大开,C微笑着出来,那气场,似模特走秀,绝美。众人不自觉让出一条星光大道,目送C一路去远,有人因此错过一趟电梯。
那天下晚班,跟C在电梯单独邂逅。空气瞬间暧昧,如果没监控,我甚至按捺不住非礼的冲动。C就在那短短的十来秒,主动提出扫我,扫得我受宠若惊,冲动随之消退。推开家门,半晌回不过神,刚才什么信号?瞅瞅老婆不在,来不及换拖鞋,一头扎进C的微空间,心怦怦跳,仿佛重回初恋,还好,没设密。原来她是离异女人,这更让人好奇。想起每遇见她带女儿乘电梯,总会对我抛来迷人的笑,那笑已占据我全部身心,大有“六宫粉黛无颜色”之感。两年了吧,她女儿从齐腰个头到跟她比肩,那笑也随女儿个头猛窜。女儿长得一点不像她,没她一半好看,应该是遗传了她老公,不,是前任,也许是前男友基因。笑得这般迷人,离异,光这两点,就是极好联想素材。我想啊想啊,直想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这才发现进门半个多小时了,除了刷手机,什么也没做,包括喝水。
接下来,花去几天的间隙,通篇浏览那个神奇的微空间,剪辑出一部大致的五年年鉴:她爱远足爱美团,爱名牌也爱淘宝,女儿闹叛逆成绩不好;老公还是四年前的事;她从不晒一家三口的照片,只晒过一个四年前情人节红包:13145.21元,后面附带一句:谢谢LG。这条未删信息让我醋意油生又底气不足。
再接下来,是孤枕难眠夜,我开始了与太太的同床异梦。我常常抱着一只枕头入梦,那枕头变成楚河汉界,又变成梦乡里的C。好些回,我想把太太当作C,却换来一场场越界纷争,以索然无味收场。某日,无意间翻太太微信,居然发现跟某男打情骂俏,难道我就这样被绿了?难道,只有C笑容背后的怨妇空间,藏着我想要的答案?我理解了一位单身母亲的含辛茹苦,我为C点赞,好评打赏,意思再明白不过。C的回复则相当礼貌,点到即止,好像受过特训似的。最近一段时间,C空间里绝大部分内容,是一家网店打折信息。一开始我不看,路过多了,还是忍不住驻足,于是便发现那里的折扣低得离谱,超市同样商品,起码可以买两件,遂不由自主加入扫货行列,尽管那些东西多数并不需要。暗中打探,那家网店又不是C开的,也许是她亲戚,也许是闺密,也许是合伙人。
之前,家里就太太喜欢淘宝,后来变成两个。曾经一度,写着我名字的快递包裹数量激增,很快引发太太警觉,继而换成新口角。日子越来越无聊,我越来越瞧不起自己。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论年龄、颜值、财富或者地位,哪点都构不成C看上我的理由,哪点又构不成她继续单身下去的理由。君子好逑的天性,我又忍不住想入非非。后来每一次电梯相遇,一笑之后,急急回家照镜子,期待从中发现哪怕一点能引发C好感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我看见的是一张日渐苍老的脸,不断延伸的皱纹,以及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传说。渐渐地,我有了自知之明,更多是不甘。
那日,C空间抛出一个“爱心筹”,一个司空见惯的集资游戏,一下又强烈撩拨起我所谓的爱心,实则是野心加好奇心。那是C的女儿,为她同桌患绝症的母亲筹钱,用的是C头像。那头像充满暗示,似对我抛来的绣球,一时间,平日拧得紧巴巴的微信钱包,忽然间变成毫无意义的数字,我毫不犹豫扔出二百元,感觉有点像下注,赌什么?不知道。我期待C第一时间关注、点赞,然后……数日后再泡那个“爱心筹”,里面捐款数已大大超出预期,令我无比惊异和失望的是:捐二百元甚至以上数字的无名爱心男居然多达三十位!
最近一次在电梯里邂逅C,她手提一袋新款零食请我品尝,一看就在为那家网店直播带货。“味道不错吧?这两天下单打八折。”她那天心情特好,嘴里哼着《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胶原蛋白上的笑更加迷人,似乎她的一切在微信之外,我的一切在意料之中。我礼节性地品着零食,如品一块塑料,依稀感受到心在痛苦中挣扎。那天,我再一次认真照了镜子,脑海老在晃动一个词:回光返照。
现在该说右边的邻居了:D老太太。
D老太太,给人印象就是一个老字,倚老卖老的老。一头蓬乱的银丝,其间缀满尘灰头屑;脸上皱纹之深,随便一动能夹住蚊子;弯成一张弓的身子,不时会射出一口浓痰;吐字不清,似在嘴里打转。不光容貌老,思想更老,她唯一爱好,就是背着蛇皮袋到处捡垃圾,不仅满单元搜,满小区寻,还满大街捡。捡来的垃圾,也不立即卖掉,大多码在家里,包括楼梯过道,等着垃圾车来收。两年前入伙时,过道便不断被垃圾蚕食,从一开始半人高到一人高,再高至天花板,导致过道总有垃圾味,行人莫不掩鼻,尤其是C,蹙蛾眉、扇玉手的样子,更显楚楚动人,要有其他女人望见,极可能引发一场东施效颦。房子是D老太太儿子买的,她是媳妇跟儿子离婚后搬进来的。一开始我担心她儿子选择本单元是打C的主意,直到见面后立时恢复自信:那小子衣冠不整,形象猥琐,我在他跟前一站,玉树临风,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他从里到外的全部缺点。
前面说了,这些年网购成风,新冠疫情来袭后更甚,几乎是每天,家家户户都要扔出大大小小的废纸盒,成了D老太太的重要垃圾来源。
在对付D老太太垃圾的问题上,我与C的态度取得空前一致,我们在联手中默契,在默契中熟知。我相信她主动扫我,也是建立在那种默契和熟知基础上的。尽管彼此心里都有块垃圾结,微信里闲聊,都是好玩好笑内容,无关垃圾半个字,那会影响情绪。有道是熟知只会产生友情,照此趋势,这辈子不大可能跟C再进一步了,想到这我有某种失落。
令我与C都始料未及的是,这场垃圾保卫战,打得异常艰难。找物业,找她儿子,再到她本人,好话丑话说尽,D老太太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不会影响你们,等攒到一定数量,会拿去卖掉的。”
“这些垃圾,才卖多少钱?你一年能捡多少?都清理掉,我折价给你。”当C的面,我满怀自信掏出钱包,那里面的钞票,又变成一组数字了。
“不,我不要你的钱。”D老太太声音低得像蚊子,只顾埋头整理她的垃圾。
没辙啊。
事实上,D老太太低调,给足了我这个邻居面子。这是个典型的垃圾之家,房款极可能是卖垃圾所得,她儿子离婚肯定也跟垃圾脱不了干系。凭她母子的勤奋度,真要掏钱买下全部垃圾,估计我每顿得喝稀饭了。不过,我们的意见到底得到一定采纳,D老太太一直在努力,垃圾山降了又增,增了又降,加快了一些进度。然而经营垃圾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只要捡垃圾的人在,就意味着过道问题永远无法解决,我与C两家每天都要在污染空气里穿行,这会影响生活质量,包括心情。后来我发现,D老太太不肯接受我的施舍,却对我手里的垃圾感兴趣。有一次,我抱着两只废纸箱正欲丢进楼底的垃圾桶,冷不防守株待兔的D老太太斜里杀出,乞讨似的伸过鹰爪手:纸盒别丢了,都给我吧,先谢谢你了,邻居!
我吓了一跳,眼里随即晃过那个即将增高的垃圾山,顿时不寒而栗:我想起来了,这盒子我还有点用,不丢了。
D老太太两眼噙泪,默望着我将废纸箱扔进小车后备厢,运出小区。为防跟踪,也为圆谎,我特意晃过几条长街,才将纸盒扔进一只封闭式分类垃圾桶里。粗略估算,就是卖十只纸箱,也抵不上这一趟的油钱。
我时常感叹,这对左邻右舍,如果能邻近左,舍掉右,该多好!
我这种想法,明显跟新颁布的 《民法典》有关条款相悖。但不是拿D老太太没办法,物业提醒过,像这种情况,可以反映给公安部门,根据《消防法》,D老太太除无条件清理过道垃圾,还得接受罚款。跟C一商量,我们都不想闹到那一步,毕竟远亲不如近邻,D老太太的儿子,也是一个不好惹的主,他同样拿那些垃圾当宝贝,每天一下班,又捆又扎,还帮老娘擦拭那些令人皱眉头的脓痰,处处百依百顺,像一只乖乖猫,表现远胜我对儿子,C对女儿。另外,也不能不佩服,D老太太和儿子的垃圾山,码得有些水平,甚至还挺艺术,乍看像变形金刚。虽有不便,但不明显影响通行消防。Y型楼过道通风良好,虽略带异味,那多有心理作用。
一次,太太无意间踢翻一只绊脚的矿泉水瓶,差点和那个儿子吵起来。太太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生只老鼠打地洞,那个没教养的儿子简直是帮凶,比垃圾还垃圾。不过,在对待邻里及垃圾的态度上,C表现得比我们有涵养,我憧憬,她是否在给我留一个贤淑包容的印象?
这份贤淑包容很快给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C家里,真的来了一只老鼠。
自搬进窗明几净的小区,特别是市里争创国家卫生城市后,家里多年不见老鼠了。那晚,一声尖锐惨叫划破整层楼的夜空,紧接着过道传来惊慌失措的开门声,还没弄清咋回事,我家门铃撕心裂肺地响起来。然后我见到披头散发的C,然后我第一次有幸踏入C的家门,并且直抵闺房。她家布置得简约温婉,淡淡体香和化妆品奇香氤氲交织,我被一股神奇的荷尔蒙力量推波助澜,像一位怀揣搜查证的警察,在她家理直气壮地翻箱倒柜,借机偷窥到不少隐私,包括内衣、胸罩、卫生巾什么的,全是高档名牌,却没我最想看到的安全套和震动棒。最后在沙发旮旯里,发现那只瑟瑟发抖的尤物——一只瘦得可怜的幼鼠,动作已不利索,看样子饿了很久,C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吃的喝的全在大冰箱里,看得出,它是误打误闯进来的。如果将来我跟C之间发生点什么,它还算我们的媒人、月老。然而,为在C面前彰显男子汉气概,我还是恶狠狠地举起扫帚,将那位不速之客就地正法。扔鼠尸的时候,我闭上眼,感觉自己像一个恩将仇报的怪物。
有过老鼠造访经历,C一改往日的贤淑包容形象,说什么也不让D老太太再在过道码垃圾了。D老太太则矢口否认,一脸躺枪无辜状,说她捡的垃圾都仔细选过。她儿子也指天发誓帮着做证,说每个纸盒他都亲自踩了又踩,老鼠绝不可能活着混进来。想起那只瘦得可怜的幼鼠,他的说法太值得怀疑。
不光是C,我与太太也因老鼠导致的英雄救美再次矛盾升级,所有矛头直指过道的垃圾山。
到这份上,这场垃圾保卫战,已经邪不压正,几乎要呈一边倒了。结果呢,竟以我跟C两家的双双失利宣告结束。做梦也没想到,D老太太阵营会出现强援,那就是我家同样出了位跟垃圾同流合污的儿子。
据儿子事后回忆,他一开始也对D老太太,特别是码得比他个头还高的垃圾厌恶有加,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我那回丢废纸箱,他当时就在身边,耳闻目睹了全过程。他看到了D老太太委屈的泪花,内心受到极大震撼。那天起,儿子一反常态支持我一个大男人淘宝,还变得讲卫生,主动收拾大小房间兼倒垃圾,不过多数是背着我和太太进行。我暗中观察过,他将那些能卖钱的纸盒书报择出来,叠好,然后选个时间,整整齐齐堆放在D老太太门前。
不知何时,D老太太家门口多出一只青瓷碗,里面隔三岔五变魔术般出现几颗可爱的田螺,那田螺状如婴儿拳头,个头比普通螺蛳大出不少。刚开始,除两家的孩子,没人知道是D老太太投桃报李。她特意从老家稻田里捡的,自发现邻儿善举,D老太太增加了回乡下的次数,她从邻儿身上,看到大人们缺少的东西,她想不出别的感谢方式,大田螺成了最直接的表达。
那些大田螺,被儿子悄悄养成宠物。问儿子哪来的,儿子起初不愿讲,后来说是D老太太的回赠之后,太太和我选择了沉默。随后,太太对D老太太的气消了一大半,也开始喜欢上那些大田螺,说她从未见过个头如此大、长相如此可爱的田螺。
大田螺颠覆了我对左邻右舍的认知。喜欢大田螺的队伍不断扩容,包括C的女儿。那回,从两个孩子嬉笑着互发大田螺抖音时,我才发现D老太太可敬可爱的一面。那日起,我们不再过问垃圾的事。因为我知道,垃圾堆得越高,儿子的大田螺就养得越多,家庭的快乐亦随之增加。积久,大田螺规模扩大到两大盆,开始占地方,有些室内垃圾概念了。碰巧那个星期天来了重要客人,如此罕见的绿色食品,充分勾起客人的大快朵颐欲,适逢儿子补课,我与太太毫不犹豫,留下两颗最大的,搜出菜谱,将其他田螺炒来下酒,还给C家送去一大碗。
儿子发现变故,大哭一场,赌气一天不吃饭。傍晚,C出门倒螺壳,撞见门口哭鼻子的儿子:“你们家炒的田螺真不错,比饭店里的还香!”儿子当场就发飙了:“打死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人,你们赔我的大田螺,赔我的大田螺!呜——呜——”
带着惊疑,C问起缘由,我指指D老太太家门前的青瓷碗,C脸上立时换成吃惊和不屑,那是一种想将吃下去的田螺吐出来的表情。
原指望青瓷碗再变出令儿子惊喜的大田螺来,节骨眼上,它偏偏不争气,魔术师已经不在。邻家好长一段没见亮灯与动静,过道还码着半人高的垃圾,不再增高和下降了。
不知道这一次D老太太母子是暂时离开还是永久?我隐隐有些担心,还有些挂念。相邻这么久,竟不知他们的联系方式。C带着女儿,每日来去匆匆,似乎一切从未发生。不开心的只有儿子,他和D老太太没说过几句话,所有交流,都在那些垃圾和大田螺上。D老太太一离开,也带走了他的开心快乐。为安慰儿子,太太特意到菜场买回几斤大青螺,儿子却不感兴趣,说他的大田螺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养田螺。死那个字眼,一度听得我心惊肉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太太依旧爱淘宝,只是儿子不再讲卫生,那些废纸盒,从此找不到归宿。
又过些时日,D老太太儿子回来了,他主动清除了过道那些垃圾,并且收走了青瓷碗,收走了过去,也收走了儿子的希望。我们见面时,都没有说话,他眼圈有些发红,臂上还缠着黑纱。见面之后不久,就在电梯一楼遇上C说要直播带货请我品零食。C刚从楼上下来,她肯定看到整洁一新的过道了,而我,已没了她那种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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