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家到诊所的距离,黑香用步子丈量过的,时间也是掐过表的,如果没有意外,十五分钟,先生会准时来到诊所。所谓意外,无非是那些挂不到号的家属半路上让先生给病人看病。先生不好拒绝,不好敷衍,望闻问切,仔细认真,乱了时间纲常。黑香不好把情绪泄露给先生,对扰乱纲常的病人家属毫不留情,本来黑如炭灰的脸颊拉下来,圪人话接二连三,很让人脸上挂不住。先生一天下来,筋疲力尽,终归有点吃不消。黑香把病号控制在二十个,先生瞧完,下班,再有病号,只能等到第二天。这样不好吧?先生内心有点不安。出于对先生健康考虑,黑香觉得没什么不妥,暗地,把号钱提高到五元。
先生上班前,诊所门口排好了队,一至二十,黑香挨个检查,防止舞弊。挂不到号的,等不及,先让其他医生瞧。诊所前门庭若市,黑香穿梭其中,多了些神气。这些年,他略有发福,半辈子塌陷的肚子凸起来,腰粗,胳膊粗,腿粗,人群中滚来滚去,像个碌碡。
站在黑香跟前,先生从随身口袋掏出温度计,说,张嘴,黑香黑洞洞的口腔灶口一样敞开,先生抽出温度计,说,体温正常。先生每次用听诊器在胸口、肚子上听诊,黑香就想起以前丈量土地,自制的木尺在土地画出一条直线,那么多人瞪着眼睛跟在后面,风吹着裸露的胸脯,阳光裹挟着脚步在土地上滚动,他是多么威风、神气。先生喜欢听黑香讲土地的事情,汗珠在额头滚动,像虫子家族。先生把一条干净毛巾递给黑香,黑香接过,匆匆在脸上抹一把,小虫子马上又繁衍了。两人被阳光拥抱着,仿佛镶了一层金色的流苏。
先生六点起床,如厕、洗漱各占十分钟,六点二十跳舞,舞自己编排,原地踏步,伸胳膊踢腿,动静不大,一招一式,极有章法。先生身材保养得不错,跟舞有关系。黑香羡慕,说,先生……好多话在心里,很多人明白,附和,先生,先生,啧啧有声。先生也有很多不说的话,用行动解释,望闻问切,极为认真,都懂。七点吃饭,这一点王妮比谁都明白,家里就两个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自己交给男人,家里就是一个人的世界。
先生结束跳舞,王妮已经把饭菜在八仙桌上摆好了。先生饭量不大,半个馒头,一个鸡蛋,外加一碗不稀不稠的苞米糊糊,先生很少吃菜,有菜,也是咸菜,拌了小磨香油的咸菜浅浅地盛在碟子里,勾起先生的食欲。先生对食材讲究,少吃肉,多吃素。自家有个菜园子,虽然不大,四季菜应有尽有。王妮来了以后,先生忽然觉得,这个人要得生活在潜移默化中好起来,身体上有些萌芽状态的功能庄稼苗一样破土而出,回味着,兀自笑起来。生活会这样,好,好。先生呢喃。
先生讲究食材,终归是后来的事情,对外不好说,关起门两个人的事,王妮更不会大声宣讲,体现两个人做事的准则。王妮进了先生的门,公开走动的机会少了,街上鲜有她的影子。收敛是隐形的,很像夜色掩盖的翅膀。先生的手柔软而浪漫,王妮裸露着,一边享受,一边告诫,收紧,收紧吧!
七点三十分,先生准时走出院门。王妮目送先生,先生出了胡同,不见了,她才无声地关上大门。在镜子前把自己打量一番,这是先生上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先生很少发表意见。先生不说话,王妮不自信。镜子很大,从头到脚,完全把一个人装进去。头发,脸盘,眼睛,鼻子,嘴巴,脖颈,胸,下腹,每个部位审视一遍,哪儿出现变化,在哪里定格,一遍遍捯饬,直到满意。横向不尽如人意,往两边发展,影响了纵向的审美,王妮没有办法,很苦恼。先生拿手术刀的手敏感有力,伸过来,王妮侧起身子,先生攥住了胳膊,先生一用力,王妮就倒过来了。
这段路,先生再熟悉不过,从家里到诊所,十五分钟,从诊所到家里,同样十五分钟。如果没有遇到急不可待的病人,八点前先生肯定走到诊所。病人多半是熟人,看见先生走过来,迎上去,一脸焦灼愁容,卸不掉的口袋般。先生不好推辞,耐下性子,给病人瞧。最好不让黑香看见,瞧完病,从另一条道走开。如果被黑香看到了,包括先生,会感到尴尬。先生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王妮知道先生抹不下脸,主动开路,甩着脸子,讨债不成的样子,别人不敢上前,干急。先生说,这样不好,王妮脸红了,不再跟着先生。后来先生出门,左右手托了两盆栽,一盆花,一盆草,水灵灵的,沾着水滴,散发着清香,先生两只手都忙着,别人就不好打扰了。黑香很看重先生的盆栽,门口接了,小心翼翼放到办公桌,用一条干净毛巾擦着茎叶,睃着窗外。先生开始给病人把脉,黑香悄悄退出来,无声地关上了门。
先生远近出了名的,口碑极佳。村里识文嚼字的人不少,知道几个精湛医术的成语,华佗转世,扁鹊重生,杏林高手,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百治百效,药到病除,起死回生。先生看病,自成一体。每个病人都有原始记录,发病起因,病史时间,有无遗传史,服过什么药,药剂是否过敏,先生翻看病例,前后对照,很快下出结论,斟酌开药。细节成为先生研判的参照。病人的丝毫反应难逃过先生的眼睛。先生把自己当成猎人,发现是一种本能,捕捉、祛除病魔是责任,义不容辞,尽心竭力。先生不想回忆过去,回忆带来的痛苦令人肝肠寸断,咀嚼着苦涩的茶梗,默默忍受丝缕般的隐痛,先生翻看一本泛黄的药书,灵魂徜徉在古人睿智的思想中。
先生土生土长,祖先在镇上有商铺、染坊、典当行、药铺、蒸馍店、食杂店,一辈辈,做什么的都有,财富不多,维持生计而已。先生单传,几辈人的努力并没有使先生走出家门,打小先生就和黑香这帮孩子厮混。夏天到河里捉鱼,一个个晒成黑泥鳅,浑身溜滑,大人想抓都抓不到,一天到晚不着家,晚上,胡乱在哪里一躺就是一夜,第二天爬起来继续耍。冬天,打雪仗,溜冰,到河套子凿开一尺多厚的冰凌,用网捞子捞鱼。
先生后来好像一下子明白,这样混下去不成,神龛后面祖宗威严冷峻的眼神像两把利剑刺过来,他约上黑香,背起柳条篓子,离开了家。广袤厚重的鲁西南平原像一幅画轴徐徐打开,先生天生的火眼金睛不断有新发现,车前子,蒲公英,地黄根,何首乌,米蒿子,野玫瑰,都是上好的中药材。先生源源不断背回来,摊在细篾编织的席子上,晒干以后,分门别类,储存起来。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先生通读医学古书,《本草纲目》《药鉴》《黄帝内经素问》《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千金方》《脉经》《针灸甲乙经》《本草经集》《难经》。黑香陪着先生,很快进入梦乡。不管发生什么,他总是鼾声如雷。
先生每年要到安徽亳州走一趟,那里是中药材集散地。先生跟全国各地的药商相互交流、切磋,眼界大开。如果没有特殊事情,黑香跟先生结伴。没有车,只能步行,一天一夜方能赶到。
那年的雪比以往任何一年下得都大,眼看就要过年,该出手的药要兑换急需的药材,黑香一时脱不开身,二老痨伤复发,离不开人。黑香想找一个人代替自己陪先生,冰天雪地,先生拒绝了。临动身,黑香背着吃食跑过来,说家里安排妥当,陪先生一块去。先生生气了,把药材从肩上卸下来,谁也不去了。黑香只好把吃食打包给先生,看着他上了路。
转过年,先生才回来。黑香后来才知道,先生中途病了一场,脚趾和命根子冻坏了,再也没有恢复。那天晚上,在一家小饭铺,黑香给先生接风洗尘。黑香买了一碗米饭,二两烧酒,一个菜盒子。先生吃得老香,这辈子,没有比这顿饭香的。
先生吃得了苦,罪也受得,身心冶炼成钢。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黑香,先生感激涕零,泪洒衣襟。黑香好人做到底,把王妮派遣给先生,做饭洗衣服,照顾先生的饮食起居。先生诚惶诚恐,要不得,要不得。王妮躲在树后,观察很久,看着先生连连摆手,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黑塔一般戳在两人中间,左右脚轮番跺地,言辞激烈,同意便罢,不同意不中。不中两字像两块石头落地,铿锵有力。
其实,黑香做出这个决定之前,见了王妮的,这么多年,她一直不嫁,暗地恋着先生。她爹娘去世早,一个人学会了独立,干什么都上心,虽然人胖了一点,但五官端正,身体倍棒。黑香有一阵子暗恋过王妮,对方不接招儿,没感觉,只好放弃,庆幸没有把先生隐私暴露给王妮。王妮识字不多,崇拜先生。在黑香面前,学先生看书的神态,有模有样。黑香忍不住丑话说在了前头,王妮原来什么都知道,两人在一块,总不能光为那,她看得开。黑香没话说了,是坑是坎,自己选择。这么多年,感情不变,看来是喜欢先生。
黑香很快找到会计,说,照顾着王妮。会计嘿嘿嘿笑了,意味深长。黑香给会计塞了盒大生产烟卷,会计点头哈腰,书记擎好,账俺说了算。年底结算,王妮工分最多。先生蹙眉,这样不好。先生说,这样不好。王妮找到黑香,说,先生说,这样不好。黑香说,他这人,我了解,你撤回。过了些日子,先生找到黑香,说,乱套了。黑香把先生拉到僻静的地方,问,咋乱套了?这样不是不好吗?先生笑了,黑香也笑了。
黑香又找到王妮,说,先生需要你。王妮半个身子面对黑香,侧脸像一幅剪纸。这样去,能中?话出乎黑香预料,女人让人捉摸不透。黑香说,我看,这样中。王妮摇摆,他中,俺不中。看着王妮黑如瀑布的一肩散发,黑香层层加码。表现好,给你十五个工分,一个整劳力一天才挣十分,王妮不用出门,能挣十五分,等于男劳力一个半工,王妮乐意。
先生没起床,王妮就到了,先生给了她一把钥匙。王妮打扫院子,把空地利用起来,种上了蔬菜。空地利用,先生满意。先生两套衣服,每天换一次。王妮把洗净的衣服叠好,放到先生床头,把要洗的衣服拿走,先生走后,再洗。
先生的房间不大,整洁、素净,氤氲着淡淡的药香。先生起床后,王妮才能进来。先生穿衣服,里里外外,一丝不苟。王妮站在门口,不动,身子侧着,先生能看到她。先生先打招呼,来了?王妮把换洗衣服拿走,团起来,放在角落的盆里。先生如厕,走出了王妮视线,王妮忙早饭,先生洗漱。
夏天夜短,明得快。太阳爬出来,像一个滚动的火炭球,很亮,很热。晚上,先生如果回来得早,就帮助王妮子料理菜园,青椒,西红柿,豆角,黄瓜,韭菜,茄子,每样一畦子,有的长开了,挂着果实,绿是绿,红是红,玲珑别致,清新亮眼,像色彩浓郁的版画。
先生不插手,就看书,王妮喜欢看先生看书。王妮怕影响先生,就干轻一些的活儿,拔草,逮虫子,或者纳鞋底,绣花,声音放得很低很轻。先生偶尔抬头,王妮正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忽然就笑起来。时间站住了,不走了。天高远深沉。一只鸟从空中掠过。小小的甲壳虫在茎叶上蠕动。风来了,带着时间,忽然悄悄移动起来了。
先生找到黑香,直截了当,说,把王妮分给我吧。先生说,把王妮分给我。村里人习惯说俺,先生与众不同,说我,区别很明显。黑香笑了,心想,要的就是这句话。
黑香很沉静,看不出脸上表情,说,让王妮打个报告。
先生听话,直接找到王妮,说,支书让你打个报告。王妮扑过来,吓了先生一跳。你的人,谁也撵不走。
两人很快来见大队书记黑香,门槛还没迈,王妮话就噗噜噜飞过来了,六个指头多一道道,先生的话不会变,俺跟他,跟定了。
黑香打趣,先生,说了啥,你再说说。王妮拉起先生走出门,两人的话,不告诉你。
黑香广播喇叭一吆喝,全村人都知道了,王妮终于找到了归宿,好命啊,王妮。先生,好命啊。村里人没有丰富的语言,表达,也是车轱辘似的。
王妮把铺盖卷过来,先生就有了家。
晚上,两口子招待黑香。先生亲自下厨,王妮打下手。先生第一次亮厨艺,心情好得没法说。早早下了班,出了诊所,直接去买菜。王妮择菜,专捡茎好的留,叶和枯茎留着自己吃。先生把菜切成段,一遍遍洗,热水焯了,控着。先炒肉,肥腻的肉片白亮亮,热锅一煸,香喷喷的气息扑面而来。先生右手用锅铲翻炒,左手指挥王妮拿食材,姜丝,王妮递姜丝。蒜瓣,王妮递蒜瓣。茴香,王妮递茴香。先生腰半塌,脖颈挺着。王妮站在先生一侧,目不转睛。先生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好像站在手术台前,额上浸了细密的汗珠,王妮心疼,担心累着先生,挽起袖子,俯下身子,说,我来吧。先生没抬头,说,我,还是我来。王妮听出先生话里的柔软,不再坚持,一心一意给先生打下手。
俺男人,她在心里笑。俺男人,有一次,王妮在街上给人说出来了,很多人扭着脖颈看她,她脸红了。俺男人,她迎着很多人的眼光,喊。
黑香喝了酒,先生也喝了,王妮也喝了。黑香走的时候,脸色亢奋,更黑,两人送黑香到街上,看见他消失在夜色中,牵起了手。咱们,王妮用了一下力,不能忘了黑香。咱们,先生迎合。
先生白皙细长的手掐王妮的腰,很厚,掐不过来,王妮扑在先生怀里,扭捏着,粗,是不?王妮解先生的裤带,先生哆嗦,别。王妮执着,终于探到先生,一片沼泽,她手心全是汗。
先生一天二十工分,顶两个劳动力。先生知足,没想别的。黑香研究一下,准备给先生配一个帮手,考虑来考虑去,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就定了王妮。你们双双把家还,黑香一张脸乐成了黑菊花。先生不同意,好处不能给我一个人,风水轮回转,福无双至。黑香考虑了一下,同意先生一个人打理小诊所,以后有合适的,再给你配,黑香说。
小诊所和大队部同在一个四合院,临街而立,是过去一个地主家的院落。土改的时候,充公了。堂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院门两边各带一个偏房,左边厨房,右边仓库。小诊所在西厢房,东厢房是休息室。有时候天晚了,黑香不回去,就在东厢房睡了。他睡觉沉,雷打不动。鼾声也大,街上都能听见。王妮一个劲敲门,月夜中,敲门声惊动了全村的狗,不见狗影,吠叫四起,伴着蛙鸣,扰乱了夜。黑香终于看见映在窗上的影子,妮子,你来了。支书,先生不容易。黑香没有开门,隔着窗说,妮子,天不早了,回去吧!俺想给先生留个后……
先生踏遍鲁西南每块区域,遍识百草,凡在书上找到出处的,都有了收获,没有记载的,通过实践,有用的,采集储存起来。酷夏,黑香摇着大蒲扇,葡萄架下,阳光琐碎而繁复。空气燥热,汗水积聚在皮肤上,不肯散去。
黑香说这样的天气,在田里锄草,真是一种享受。烈日当头,汗珠濡湿锄杠。庄稼吱吱叫唤,星星草,拉拉秧,灰灰菜,老牛拽,疙疤草,荠菜芽,锄板锋利,下去,这些草被齐根斩断,很快就蔫了。越热越干,酷夏是锄草的好时候。
黑香到井边提起一桶水,捧着喝起来。先生喝茶,越热越喝,怪,竟然不出汗。先生把毛巾浸透,递给黑香,擦擦。这些年,不容易啊!先生感慨。换届的时候,黑香主动让贤,本来有机会连任,他拒绝了,机会留给年轻人,他们更有发挥的空间。他没办退下来的手续,有一块地种着,饿不着,不给国家添负担。
先生坐诊,偶尔隔着透明度不太好的窗户望一眼外面,天蓝瓦瓦一片,不见云彩影,灰色的鸽子掠过屋脊,鸽哨悠长。先生重复着问患者,是不是没有食欲?患者还是不明白,看着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旁边有人提示,问你能不能吃饭。患者马上明白,俯下身,抢答般回答,不想吃,吃下去,想呕。怕耽搁先生诊断,自责,看俺,耳朵背了,唉。
以前,黑香坐在扩音器前讲话,正襟危坐,额上爬满汗珠。他不是紧张,脱稿讲了半辈子话,身心惬意,出口成章。他有这个毛病,越轻松,身上越出汗。大大小小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像虫子,沿着脸颊、脖颈,一路狂欢,脚下湿漉漉一片。衣服早已塌透,头发汇成绺,沾在头皮上,泼了墨一般。讲完话,像打了一场战役。
先生如果没有坐诊,赶紧走过来,杯里的水温度恰好,喝,先生说。先生一般人不会递杯子,黑香不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两人聊一会儿,散了,各忙各的。两人说起这些,就觉得仿佛昨天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继续打捞。王妮抱过来一只西瓜,菜园子边上栽了几棵西瓜苗,结了十几个,不大,特甜。王妮切开,黑香不客气,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先生和王妮吃了。
村里有红白喜事,黑香断不会忘了先生。步行,一左一右。主家等着黑香和先生,两人不到,不开席。随份子,两人一前一后,多少同等,执事用话筒读名单,黑香在前,先生靠后,人心一杆秤,衡量来衡量去,没法判断。
先生讲究,看完患者,没有要紧事,托人给家里说一声,不回去了,话简单,韵味悠长。王妮卷来铺盖,先生就改口称她家里的。家里的懂先生的意思,做好的饭留好,上面扣一只碗,先生回来,馏热,端过来,先生一边吃,一边说,好,好得很。
先生不走,是要到黑香这里。家里的知道,坐在菜园子里,一边薅草,一边等。黑香也不急,坐在屋里吸烟,等先生。先生摘了听诊器,脱掉白大褂,关上窗户和门。黑香看见先生走出来,咳嗽着,出了门。两步台阶,先生抬脚两次,就下来了,风撩起先生的衣摆,先生穿着衬衣,很白,有一股漂白粉味。黑香接过先生手里的温度计和雨伞,两人肩并肩往胡同口走。先生出门,只带两样东西,温度计,雨伞。
人吃五谷杂粮,多有不恙,先生随时准备着。把温度计夹在人胳肢窝,一刻钟,取出温度计,甩一甩,根据度数,斟酌。天有不测风云,雨伞遮挡雨雪,要必备。温度计装在一只小小的长方形皮革盒里,先生随时给人测量体温。体温是健康的“晴雨表”,健康从体温开始。黑香跟先生走到哪儿,都有人上前问候。简单一句问候,拉近彼此的距离,面对面说一会话,更好。
有事请到两人光顾,天大的面子,高兴劲滋滋往外冒。主人门口候着,把两人请到堂屋。黑香主座,先生副座,陪客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说话间,两人的碗筷就摆好了。流水席,讲究次序,先上哪道菜,哪道菜垫底,有说处,不能乱。素菜荤菜搭配,热炒凉拌混搭,几蒸几煎,几炸几煮,红事白事定档次。先生眼睛如手术刀,娴熟、锐利,既然请了先生,就要尊重先生口味。
王妮了解先生,有些话还得她说,先生咸淡都中,咸要咸,淡要淡,不能串口味。王妮扳着指头,大师傅直点头。烧鸡肘子打头阵,大白丸子垫后底。吃客嘴角流油,先生连连点头。大师傅惴惴不安,跑过来,征求先生意见,先生竖大拇指,中,菜中,好吃。先生,吃啊,先生搛起筷子,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或赞或贬,一一品评。席间,杯觥频动,笑语喧哗,玉碗盛来琥珀光,千金散尽还复来。
小诊所从四合院搬了出去,需要扩大规模。原来的小诊所作为单独铺面租赁出去,东厢房租给了一家小饭馆,想吃饭,出门一拐就到小饭馆。小诊所搬到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以前,这里是教室。学校并合,生源流失,排房利用起来。新领导班子搞创收,小诊所搬到新址,扩大了规模,就诊室,化验室,药房,收款室,护士站,一应俱全,先生有单独的办公室和诊室。
搬家的时候,打破几只药剂瓶,货架、玻璃柜台,完好无损,继续用,添置了很多新设备,很大一笔开支。先生拿出了几年的积蓄,王妮也垫一点,不多,王妮递给先生一个小包,脸色绯红。先生说,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两人扑哧笑了。诊所软硬设施齐全,工作井然有序,先生欣然,想不到这么快走上正轨。先生重新把办公室布置一遍。办公桌上铺着柔软的绿色金丝绒台布,上面压着一块玻璃。桌子一角放着一尺厚的旧病例,纸张有点儿泛黄,血压计冷峻的外表透着一种坚韧。
上班时间,诊所显得很安静。
诊所负责几个村的卫生防疫,义务接诊疫苗工作。忙起来,先生顾不得吃饭。到外村宣传、防疫,先生自带干粮,忙一天,饿了,啃一个干馒头,渴了,顺便在老乡家喝瓢凉水。每次先生有下乡任务,黑香自告奋勇,帮助先生拿器械,发传单,刷石灰粉。那时候没有车,都是步行,一天下来,先生双脚磨出血疱,王妮给先生挑血疱,疼得掉眼泪。
先生主动找到黑香,说你来诊所吧,黑香也有这个想法,农闲,算找到事做。诊所有人维持秩序,好了许多。先生能抽出时间,跟黑香唠扯。先生了解黑香的脾性,不管家里人如何劝说,他就是不肯离开诊所,再说,还有一块地挂着心。两个孩子在县城,上班,忙,非让黑香去他们那里。住几天还可以,长期住县城,黑香怕要憋出病。他对先生说,什么也不怕,就怕俩儿子回来,说,跟他们进城。王妮做好吃的,不忘招呼黑香过来,三个人菜园子边上支起饭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惬意得很。
黑香挂完号,没什么事,喜欢在前后院子里散步。教室里很安静,他倒背着手,不疾不徐,前前后后,走来走去,后来有人反映,上课时间走来走去的,影响学生注意力。他不再去前院了,在诊所前散步。人家知道他是挂号的,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以前他不吸烟,现在抽,都是病人惯的,他蹙着眉,对先生说。
有时候踅摸过来,站在先生跟前,没说几句话,转身要走。先生忙说,就好,就好。给病人看病,先生认真,黑香钦佩先生的医德。不打扰,不打扰,悄悄打开门,走出来。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坐在一边,等先生。先生给病人量体温,把脉,听诊,翻看病历,开方子,旁若无人,眉头紧蹙,一丝不苟,黑香还是要走。没什么事,他说。先生送走病人,把门关上。拿起水壶,给黑香沏茶。茶开了,鱼一样在杯子里游,袅袅热气缭绕,淡淡茶香在房间氤氲。黑香一边喝,一边看先生给花草浇水。养了几年,花草有了气势,蓬勃着,散发着清香。黑香喝完茶,起身要走,先生送他,这当儿,病人进来了,黑香回头,说,你忙你忙,走了。
黑香跟先生叙旧,谈起诊所,难免感慨。那时候小诊所缺医少药,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白天不是白天,夜晚不是夜晚。有人病了,隔着门喊一声,你一骨碌就起来了,二话不说,立马跟着我朝病人家跑。
先生吹着杯口的茶叶,救死扶伤,义不容辞。
黑香感叹,如果不是你,这日子真还不知道咋过下去。操了半辈子心,啥也没落下,老了,能有碗饭吃,俺知足。
先生递给黑香一块毛巾,擦擦汗,擦擦汗,你这好出汗的毛病改不了,汗是人体分泌物,出来了,百毒不侵,也好也好。
这会儿,护士、大夫,都有,你还是你,还是先生。黑香继续说,诊所股份制,听说科室要承包,你不入股,也不参与承包,诊所欠你的钱,也不要,不收红包,不请吃饭,不管穷富,一视同仁,给啥都不要,就领一份工资。你总说,不是我黑香,不是大家伙抬举,你怕躲不过一个个关口。人没有了关键,缺的不是底气和尊严,是勇气啊!谁给活下去的勇气,是人啊!先生你这样悟,不容易,黑香和先生都是过路人,很需要虔诚。虔诚,俺原来不懂这个词,是你教得俺,俺佩服这些年你的虔诚。
喝茶,喝茶。
绿色的茶叶上下翻滚,热气缭绕,两人面对面坐着,不觉天已黄昏。
先生的办公室是一个独立的小包间,一张帷幔隔成了两间,外面接待病人,会客,里面放着一张床,累了,躺下来,眯一会儿眼。其他医生的办公室在一个筒子形的大开间,护士站在隔壁。除了先生,其他三班倒。年轻人有自己的准则,创收更有利于他们。黑香成为小诊所编外人员,负责挂号,当然是先生的努力。多劳多得,有人出主意。黑香不乐意,不能光为钱,先生健康重要。这个社会,需要虔诚,虔诚和健康同样重要。
先生下班,如果没有出诊任务,多数会跟黑香唠一会儿嗑,有时候回去得晚,两人面对面,简单吃一点东西。家里的知道两人唠上了,包头巾裹着新炸的丸子送过来,有时候坐在板凳上听两人说话,间或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有时候立马就走。黑香在后面喊,王妮,王妮。先生摆手,她有事,走吧走吧。王妮就走,头也不回,说,忙,先生的衣服还没洗呢。先生摆摆手,对黑香说,由她吧,我们吃,我们吃。
先生每天仍然起得很早,半道上遇到病号,便放下手里的盆栽,麻利给人看病,人拿着方子,到药房取药,先生掏出一张号,喊住人家,说,把号给黑香,他需要。
病人把号交给黑香,说是先生嘱咐给的,号票在诊所换取同等价值的钱,等于多了一份收入。年底,黑香用这笔钱置办了椅子和马扎,诊所门口,病人坐着等先生,成了一道风景。
先生托着盆栽,沿着红色的砖铺路朝诊所走来。两个盆栽绿意葱茏,一盆花,一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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