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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8693
◎廉世广

  1

  故事还是从1949年的春天讲起吧。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进4月,地面上的积雪都已没了踪影,野地里的草儿开始悄悄地萌芽,湿润的黑土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绿色。

  

  五常县原伪县公署西南,一片松树林掩映下的几栋房屋顶上长满枯草。这里是原日伪时期的监狱。东北民主联军解放五常后,监狱便一直被闲置着。牢房空了一个冬天,春天一开化,墙上就裂出一条两指多宽的缝隙,再不维修,房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许鸿礼带着一个工程队,负责监狱的维修。工程进展到第三天,工人老刘在撬开墙根下的地板时,镐尖触碰到一块坚硬的玻璃。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从地板下涌了上来。

  老刘停下来,手在鼻子前不停地挥动,试图扇走那股刺鼻的气味。他本想离开这里,不再触碰那个未知的东西。可是好奇心又驱使他俯下身来,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地板整块地掀起来。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掏出火柴,刺啦一声划着,借着火柴发出的光亮,终于看清了被他刨碎的是一个很大的玻璃罐,再细看,他看到了装在玻璃罐里的东西,禁不住妈呀一声,跌坐在地板上。

  正在周围干活的工友们不知他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一齐跑过来,问老刘怎么回事?

  老刘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不停地用手指着地板下。

  许鸿礼跑了过来。他从随身挎着的黄帆布兜子里掏出手电筒,打着,一道白光射进地板里面。这次,人们都看清了。

  玻璃罐里装着的是一颗人头。人头肤色微红,双眼紧闭,头发、眉毛漆黑,一口洁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一阵惊愕的静默之后,人们把目光投向许鸿礼,他是县委的文书,也是工程的负责人,当时还不到30岁。此刻,许鸿礼表现出了与他年龄不大相符的镇静,他说:“谁都不要乱动,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向县里报告。”

  天渐渐黑下来,夕阳为这几栋老房子涂上暗红的色彩。在许鸿礼焦急的期待中,县里的人赶来了。他们之中有民主政府的领导,有军人,有公安,还有县医院的医生。

  残破的玻璃罐从地板下取出。玻璃罐里无色透明的液体已流失一大半,只是那颗头颅,仍然让人感到几分倔强。

  医生把人头装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搪瓷盒子里,由一名军人捧着,钻进救护车。

  前面是公安局的黄色吉普警车,闪着红色警灯。救护车紧随其后,呜哇呜哇地叫着,车辆后面扬起烟一样的黄尘。路旁寻食的几只乌鸦被惊起,发出几声凄凉的叫声。

  一切又归于沉静。

  2

  王国峰一大早就被叫到县政府。他现在是县财政科科员,1949年前,曾在日本人的伪公署做过事。

  县领导让他辨认玻璃器皿里的人头。

  王国峰在那颗人头前站了好半天。他向身旁的工作人员要了一支烟,点着,慢慢地吸起来。蓝色的烟雾袅袅地盘旋着。

  画面回到1941年的正月初三。

  那天,天嘎巴嘎巴的冷。前夜下了一场小清雪,一大早,人们发现房屋、树木,大街小巷,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那时候,王国峰正用葫芦瓢端着黄豆去豆腐坊捡豆腐,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马嘶人叫声。随后,一队伪军和日本军人抬着一个大号牛槽子来到十字街口。他们把牛槽子往冰冻的地上一扔,哐当一声,一个被冻得硬邦邦的尸体从牛槽子里滚落出来。那尸体满身血迹,周围的百姓们呀的一声向后退去。王国峰手中的葫芦瓢被挤落到地上,黄豆粒子滚了一地,被人们的鞋底一踩,雪地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麻子坑。

  那人的面目,只留给王国峰一个恍惚的印象。

  随后,日本人宣称,这个人就是匪首“双龙”。他们把尸体悬挂在一家商店门前的电线杆子上,旁边立着一个醒目的木板,上面写着双龙的名字。示众三天后,冻僵的双龙头颅被日本人用钢锯割了下来,他们要把它送到新京(长春)请赏。

  但不知为什么,没能成行,头颅的去向也成了谜。

  双龙没了头颅的尸体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被一伙人拉走了,不知去向。

  五常县位于张广才岭西麓,原名欢喜岭,被称为五常,源于儒教 “三纲五常”之“五常”,即仁、义、礼、智、信。 清咸丰年间放荒开垦,陆续建立举仁、田义、崇礼、尚智、诚信五个甲社,遂将此地概称“五常堡”,设治时沿袭“五常”之称,至今未改。

  在五常、珠河、苇河一带,至今仍然流传着许多关于胡子“双龙”的传说。

  我也曾查阅过一些史料。据载,双龙本名汪亚臣,祖籍山东蓬莱,出生在当时的吉林省五常县 (五常县后来划归黑龙江省)。读过一年私塾,幼年丧父。15岁时,汪亚臣只身来到苇河县 (今黑龙江尚志市的一部分),在苇河的大山里当伐木工人。两年后,在返回五常县的途中迷了路,东闯西拐,折腾了一整天,最后闯入胡子的营地,被放哨的两个崽子捉住,押到掌柜的面前。

  这期间的情节,我们可以想一想小说《林海雪原》和电影《智取威虎山》,在东北,匪巢里的情形都差不多。掌柜的叫东双胜,一般情况下,对于这种破了山规的误闯者都要处死,因为他留下了脚溜子,容易把敌人引上山来。

  可是,汪亚臣不是一般的误闯者,他机灵能干,从小在山林里打猎,在草地里放牧,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还有一套驯马的好身手。他被带到胡子营地那天,掌柜的东双胜正为一匹枣红马发愁。这匹枣红马是胡子们刚刚从一伙蒙古商人那里劫来的。马是好马,腚大腰圆,却也十分彪悍,人可以靠前,但谁也别想骑到它身上去。

  二掌柜和三掌柜轮番上阵,一个被摔掉了门牙,一个被墩裂了尾巴根子。东双胜两眼血红,心想,妈拉巴子的死在我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一匹马还制伏不了?他撸胳膊挽袖子准备亲自上阵,这时候汪亚臣正好赶到,他甩开几个土匪崽子,说:“当家的,让我试试。”说着,他上前扯过马缰绳,那烈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脖子一甩,差点把汪亚臣甩个跟头。胡子们一阵哄笑。

  汪亚臣踉跄地站稳,突然灵巧地窜到马屁股后面,一把拽住马尾巴。人们还没缓过神来,汪亚臣便从马屁股后跃到了马身上。他死死地拉住缰绳,两条腿使劲夹住马肚子。那马哪肯轻易就范,四条腿腾跃着,想把身上的人颠下去。可汪亚臣就像粘在了马背上一样,任它如何折腾,就是纹丝不动。无奈之下,那马将前蹄高高跃起,与地面几乎形成90度角,可身上的人却依然不动。那马将前蹄撂下,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咴咴地叫了几声,尾巴摆动着,变得服帖了。胡子们看得目瞪口呆。东双胜当即收留他入了绺子(土匪帮)。因他擅使双枪,得字号“双龙”。

  就这样,年轻的王亚臣误入匪巢。但很快,驻吉林东北军在苇河一带剿匪,东双胜全军覆没。汪亚臣被俘,随之入了东北军,开始了军人生涯。两年后,九一八事变,东北军溃散入关。汪亚臣一看形势不好,带领八九个兄弟携械出走,在五常的大山里竖起大旗,组织抗日山林队,报号“双龙”。

  山林队,是“九一八”事变前后,东北百姓对胡匪的称呼。

  3

  1940年那个冬天特别冷。秋天刚过,西北风便整天呼呼地刮个没完,树上残存的叶子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黑魆魆的枝干。河水开始结冻,白色的冰碴子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雪还没有来,天底下满是黑色,一片苍凉。那时候,日军采取归村并屯的策略,建立无人区,支持抗联的地方士绅大多被杀害,抗联与民众的所有联系几乎被切断。

  汪亚臣躲在五常东南摩天岭的地窨子里,烟袋锅里的旱烟一红一暗,不停地闪烁。这时的汪亚臣已是东北抗日联军第十军的军长。

  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这是作为军长的他不能不思考的问题。目前,抗联十军冬季服装和弹药严重不足,吃饭也将面临困难。那天,大雪下了一夜。早晨,汪亚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地窨子的门。好大的雪啊!一夜的风雪,刮白了所有的山头,也使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

  走出地窨子,就看到几名持枪挺立的哨兵,他们的身上已落满厚厚的雪。他来到他们身边,想为他们拂去身上的白雪,可是,手拍上去,人却硬邦邦的。他们已被冻僵了,早已没了呼吸,可仍然像雕塑一样,推都推不倒。

  汪亚臣的心像被冰溜子刺了一样,又冷又痛。

  不能再等下去了!汪亚臣的眼睛血红。思来想去,汪亚臣做出一个不得已的决定,攻打山河屯。

  山河屯驻有日军守备队和伪警察署,还有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和当铺。几天前,汪亚臣曾派人下山,到山河屯侦察敌人部署情况,同时深入舒兰县的上金马、下金马和五常县的大崴子、沙河子等地,发动农民群众随军作战。

  西北风仍在呼号。汪亚臣的队伍在凄冷的晚霞中出山。号称一个军,其实参加战斗的只有不到100名战士,30多名群众。

  天渐渐地黑下来,借着迷蒙的夜色,攻城战斗开始了。联军首先割断敌人的电话线,突破山河屯东门,冲入城内。汪亚臣派一名士兵带着一挺机枪把守城门,以防敌人抄袭后路。他带领部队攻入警察署,缴获了敌人的全部武器弹药,伪警察署长金大牙吓得全身发抖,跪在汪亚臣脚下磕头,嘴里不停地喊着:“双龙爷爷饶命!”

  驻扎在守备队的日本人企图负隅顽抗,却不是抗联队伍的对手。经过半小时激战,击毙了10多名日军,缴获株式会社、当铺的一批金银首饰和粮食、衣服、食盐、火柴等生活用品,还有一笔为数可观的现款。战斗结束后,汪亚臣指挥参战部队和群众从东门和东南小门分两路撤退,返回摩天岭。

  抗联十军为酬谢南山里和金马川群众对部队的支持,将缴获的一部分手镯、银挂件、戒指和粮食、衣服等物品,分发给当地百姓。就是在这次发放战利品的过程中,汪亚臣见到了郭珍。郭珍跟汪亚臣说,这些年他一直为抗联做物资供应工作,是抗联的老朋友了。汪亚臣握住郭珍的手,说:“没有老百姓的支持,就没有抗联的今天。”

  据史料记载,山河屯一战使日伪受到沉重打击。驻在长春的日军守备司令部胆战心寒,指示伪吉林省警务厅立即派敦化县警察大队赶到金马川和六道滴达一带“治标”(讨伐抗日联军,镇压抗日群众)。伪吉林省警务厅成立了特务搜查队,秘密进行调查。

  由于叛徒出卖,敌人得到了支持抗联十军作战的群众名单。警察大队和搜查队逮捕了金马等地的群众30余名,押到舒兰县城。这些群众有的在舒兰县城西棒槌沟惨遭敌人杀害,有的被押送到伪新京“思想矫正院”,其余群众被严刑拷打后放回。

  郭珍就是“其余群众”中的一个。

  4

  郭珍家住五常县沙河子乡蛤拉河子屯,和抗联队伍有过多次接触。那次攻打山河屯,郭珍随部队参加了战斗,在分发战利品时,他也得到了一份。汪亚臣对他的印象是老实厚道,不善言语。当时就想,将来有重要任务的时候,可能还用得着他。

  那是1940年冬天最严寒的日子。攻打山河屯,是抗联十军的无奈之举。虽然取得了胜利,缴获了一批粮食和物资,却也使自己暴露在敌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下。日军和汉奸有针对性的围剿越来越残酷了,汪亚臣被逼到九十五顶子山,几乎弹尽粮绝。

  战士们每天都在减员。再这样下去,部队将不战而亡。

  万般无奈之下,汪亚臣只得亲自下山。

  漫天的雪片,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天地间游荡。汪亚臣假扮成皮货商,只身来到蛤拉河子屯,几经打探,在屯东头的破马架子里找到了郭珍。汪亚臣开门见山,给了郭珍1800元伪满洲币,烟土50两,32件金银首饰,这几乎是上次攻打山河屯时除了粮食和衣物之外的所有战利品。汪亚臣请郭珍想一切办法,帮助代购衣物和粮食。

  汪亚臣说:“老郭,咱们都是中国人,不能让小日本在咱们的土地上想干啥就干啥,咱们得跟他们干,得让咱们的军队度过这个冬天啊。”

  郭珍说:“明白,军长。”

  汪亚臣把抗联十军密营的地点和联络暗号告诉了郭珍。

  汪亚臣再次握住郭珍的双手,说:“老郭,咱抗联十军的命运,就在你身上了!”

  郭珍努着厚厚的嘴唇子,说:“放心吧,军长,有我郭珍在,肯定把事办好!”

  “拜托了,兄弟!”汪亚臣的手死死地握着郭珍的手,他感到郭珍的手是粗糙的,厚实的。然后,他转身走出马架子,向大山深处走去。

  郭珍望着汪亚臣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有些瘦削,却十分刚毅。身影一点点地变小,直到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西北风嗖嗖地刮着,被风卷起的雪尘很快淹没了汪亚臣留下的足迹。

  大雪无垠。

  大雪无痕。

  郭珍冲着旷野,长长地叹了口气。

  5

  晚上,趁家里没人,郭珍偷偷将汪亚臣交给他的现金和东西拿出来。他的手有些颤抖。郭珍那年58岁,自幼放猪、放马、干农活,没上过一天学。半辈子过去了,他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这么贵重的物品。他觉得这些东西有些烫手,手更加抖个不停。他并不知道,他老婆大龅牙已站到他的背后。他一回头,不由得吓得一哆嗦,铜钱撒了一地。

  “妈呀!这是哪儿来的钱啊?”大龅牙禁不住惊呼。

  郭珍忙用手去捂老婆的嘴。

  郭珍知道,老婆大龅牙是个爱小的人,平时逮个蛤蟆,都要攥出尿来,何况这么多钱财。他后悔,不该让老婆看到。但是,想对她隐瞒,恐怕不行了。

  镇定下来后,郭珍把汪亚臣求他买东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大龅牙听后一惊一乍地说:“这要让日本人知道了,可是掉脑袋的事!”

  郭珍说:“我知道。”

  大龅牙说:“知道你还敢?你不要脑袋我还要呢!”

  郭珍说:“汪军长是好人,以前帮过咱。”

  大龅牙说:“你说谁不是好人?能保住命才是真格的,保不住命你就做鬼去吧,还当好人?”

  郭珍嗫嚅了半天,说:“我都答应汪军长了……”

  大龅牙说:“就你死脑瓜骨,那双龙胡子让日本人撵兔子似的不敢下山,说不上哪天就冻死雪壳子里了,谁来找你要东西?这是老天爷该着让咱发笔小财,过个好年!”

  见郭珍不理她,大龅牙咬着嘴唇子,说:“你往死胡同里钻,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可不能陪你死,我去找我姐夫王永贵去!”

  郭珍抄着袖,龇牙说:“一口一个姐夫的,那算个啥姐夫?”

  大龅牙媚起脸子,说:“我和他老婆老烧包是干姐妹,叫姐夫咋的,你吃醋了?”

  郭珍扭过脸,嘟囔道:“还吃醋呢,都不值那醋钱!”

  话是这么说,郭珍还是挺打怵王永贵的。

  王永贵是伪屯长,跟日本人来往密切。

  郭珍的头上不觉沁出汗珠。他了解这个女人,为了钱,啥事都能干得出!

  曾有那么一刻,郭珍想,干脆杀了这个女人,然后投奔汪亚臣!

  这一幕,有点像《水浒传》中的宋江与阎婆惜。

  如果真是这样,历史就要重写了。遗憾的是,郭珍不是宋江,他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杀人的胆量。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郭珍改变了主意,后人无从知晓。但事实是,郭珍并没有用这些钱财给抗联买物资,而是买了马车、骡子,还置办了年货。兵荒马乱,也得过年啊!村里人见了他都说,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啊,老郭今年发财了?

  郭珍支支吾吾地应着,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

  眼看着来到年跟前了,屯子里还是冷冷清清,过年好像只是那几户有头有脸人家的事。在这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里,郭珍是新人,却是心里最不安宁的人。

  腊月二十三,已经有人家开始杀年猪了,屯子里也有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那天晚上,郭珍坐在炕沿上抽了大半夜的烟,刚躺下不久,似睡非睡之间,屋外突然起了风,把窗户纸吹得呼哒呼哒地响。一阵杂乱的狗吠之后,郭珍家的门被突然踹开了,寒风刀子般刺了进来。站在门口的,正是手持双枪的双龙。他头上戴着一顶狐狸皮帽子,身上穿着羊皮大衣,威风凛凛。不等双龙说话,郭珍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扑通跪在地上,连说:“汪军长饶命,明天就把东西送上山!”

  “咣当”一声,屋门关上了。郭珍被这咣当声吓醒,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刚才的一幕,是梦,也不是梦。或者说,今天是梦,明天可能就是现实。郭珍深知抗联双龙的厉害,他再也无法入睡,瞪着眼睛,左思右想,一个恶毒的想法在他并不十分灵活的脑子里产生。他决定和伪屯长王永贵联合起来,向日军密报抗联第十军密营的地点,把汪亚臣彻底消灭,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的心头大患。

  郭珍很快就采取了行动。

  6

  黑龙江省五常市公安局《关于出卖汪亚臣将军人犯的审讯档案材料》卷宗记载:

  1940年12月间,郭珍同伪军特务王永贵、孙永清密谋,密告我军的驻防及军事力量等情况给伪军邓旅,并请邓旅发兵围攻我抗联军。1940年12月25日,邓旅派来日伪军以日寇玮田为首,率敌300余人到蛤拉河子,由郭珍向日伪军介绍我抗联居住地址和人员详细情况,并亲自为玮田带路,奔向我抗联居住地尖山子,袭击我军。

  ……我军转移到九十五顶子山上宿营。郭珍,孙永清合谋后,由孙永清向沙河子警察署打两次电话,报告我军活动情况,并请日伪军来袭击我军。故于1941年旧历正月初二日午后,以日寇金山为首率日本守备队30余名来到寒葱河子。

  ……日寇于当晚出发偷侵我军宿营地九十五顶子山后背,将我军包围。经三小时战斗,在敌众我寡,敌优我劣的情况下,我抗联第十军军长汪亚臣将军、副军长兼政治部主任、军参谋长张忠喜等12名烈士均在此次战斗中牺牲,十军全部覆没。

  郭珍因此立了头功,被地方伪公署安排到地方维持会任伪职,摇身一变,不再是农民了。汪亚臣的队伍虽已被消灭,不用再担心有人向他讨要那笔钱财了,但汪亚臣的影子一刻也不曾离开郭珍,郭珍整日提心吊胆,不敢在五常一带待下去。于1942年跑到长春,光复后在国民党部队当了一名运输兵。

  1949年后,五常县公安局经过长达八年的调查取证,在1958年以反革命罪将隐姓埋名多年的郭珍依法逮捕。郭珍因在解放军围困长春的战役中,鼓动所在部队投诚起义,按党的政策被宽大处理,没被执行死刑,后病死狱中。

  据郭珍交代,1948年解放军围困长春的时候,一天深夜,郭珍在哨位上遇到了双龙汪亚臣。汪亚臣依然穿着抗联的军服,双手持枪,怒目圆睁。郭珍扑通一声给汪亚臣跪下,说自己整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不想再活下去了,请求汪军长将他千刀万剐,取走他的性命。汪亚臣冷笑道:“你还没到死的时候,告诉你身边的弟兄们,只有投诚起义,才是你们的出路!”恍惚间,汪军长的身影不见了,郭珍出了一身冷汗。

  在郭珍的心里,汪亚臣从来就没有死过,他的灵魂一直围在他的身前身后。

  在前面所摘录的对郭珍的审讯档案中,说汪亚臣在九十五顶子山突围中牺牲。但据知情人回忆,当时汪亚臣并没有牺牲,而是腹部负重伤后被俘。日军大喜过望,立即派人把汪亚臣用担架抬下山去。途中,日军担心汪亚臣突然死去,起草了一份“投降书”,让汪亚臣签字。瘦高个的翻译官奉命向汪亚臣转达了日军的意思。

  翻译官说:“汪军长,皇军很看重你,只要你投降皇军,保你有吃有喝有官做,何苦遭这份洋罪!”

  汪亚臣一手捂着肚子,笑着示意翻译官离他近些。瘦翻译官抻着长脖子,凑近汪亚臣,听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话。

  汪亚臣问:“你是中国人吗?”

  翻译官笑着点头称是。

  汪亚臣说:“中国人要是都像你这熊样,咱中国就完了!”

  说完,汪亚臣用那只捂着肚子,满是鲜血的手,一把夺过纸和笔,奋力抛向雪野。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变成了白霜。

  雪地上,鲜红的血迹哩哩啦啦一直滴到山下。

  一路颠簸,当到达贾家沟伪军据点时,汪亚臣因流血过多,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一直圆睁着。

  7

  王国峰的思绪从遥远的岁月中收回。他初步确认,这颗头颅应该属于抗联十军军长汪亚臣。

  五常县政府随即向当时的松江省政府报告,省政府要求他们迅速派人将烈士遗首送到省里。

  许鸿礼怀揣着介绍信,坐了三个半小时的火车来到哈尔滨。一路上,许鸿礼将盛放烈士遗首的玻璃瓶紧紧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敢松开。

  松江省政府主席、原东北抗日联军老首长冯仲云亲自对汪亚臣的遗首进行了辨认。冯仲云缓步来到装有头颅的玻璃器皿前,端详片刻,老首长嘴角颤抖,潸然泪下。

  这正是当年的老战友汪亚臣啊。

  1934年3月,举旗反日的汪亚臣带领小部队在珠河县五区小街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哈东反日联合军总司令赵尚志,恳求入队,归共产党领导。赵尚志劝他返回五常,因为那里更需要他。第二年夏天,在五常县北部山区张家湾,汪亚臣第一次见到哈东游击队政委冯仲云,受到冯仲云的热情接待。中共珠河中心县委研究决定,汪部不放弃五常南山里抗日游击根据地。那里的群众需要去发动,溃散的义勇军等待去收编。汪亚臣接受安排,率部返回九十五顶子山。此后不久,汪亚臣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

  1936年初,双龙接受中共珠河县委改编,番号为东北人民革命军第八军,后又改称东北抗日联军第十军,汪亚臣任军长。

  这一幕幕,电影般在老首长的脑海中闪过。

  遵照冯仲云主席的指示,汪亚臣将军的遗首被送往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与杨靖宇、陈翰章烈士的遗首共同陈列,供人瞻仰。

  1954年,经中央内务部和文化部批准,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在哈尔滨烈士陵园修建汪亚臣烈士墓和纪念碑。在设计时,专门在方形的白色墓碑后开了个欧式的小铁门,用于安放烈士遗首。1955年4月5日,清明节,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及各界群众沉痛公祭汪亚臣将军,将汪亚臣烈士遗首从东北烈士纪念馆迎进哈尔滨烈士陵园,将烈士遗首放入刚竣工的汪亚臣烈士墓内。

  当年汪亚臣烈士遗体被悬挂示众的那条街,已被五常市人民政府命名为亚臣大街,汪亚臣牺牲的那个蛤拉河子屯,被命名为双龙村。

  寒来暑往,汪亚臣将军的头颅一直静静地安放在哈尔滨烈士陵园。我曾不止一次到将军的墓前瞻仰凭吊,每次,将军墓前墨绿的松树上都会有两只美丽的鸟儿在嬉戏。鸟儿为墨绿色,头顶有一撮凸出的黑色羽毛,显得十分威武。管理员介绍说,他们也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名字,后来,他们干脆就称这种鸟儿为英雄鸟。

  我抬头望着那两只英雄鸟,发现它们黑黑的眼睛也在望着我。我正想对它们说什么,它们却突然飞走了。

  天空湛蓝,十分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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