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六哥
六哥聪明,村子百十号人里难找到的。说聪明好听,难听的说六哥一肚子 “蛋花”,“拐”点子多。蛋花多,算不上贬义,上春头的老母鸡一肚子蛋花是宝,春鸡大如牛,再馋嘴的婆娘,也舍不得杀了炖汤。六哥的聪明,来自他的矮。矮子矮,一肚子“拐”,在六哥的身上应验了。
六哥实矮,三寸铁钉般,且胖,或许因为个子矮,略胖点就显得不协调。村里人爱用矮取笑六哥,六哥有话对着:矮好,比你们穿衣省布,高有甚好处,招雷。六哥对应的话中有深意,招雷劈的人,不是好人。
六哥是好人,为人好,重要的是点子多,正点子、歪点子都多。正点子用在正处,歪点子用在歪处,六哥拎得清。
六哥的矮别扭,他的父母都是方丈般的高个子,前面的五个哥哥高高挑挑,轮到他这个老窝底(排行最小的儿子),却像永远泡不发的铁豆,皱巴巴地困住了。
六哥不当回事,急的是他的父母,七八岁时开始灌草头方子,灌到了十五六岁,个头还是长不起来,和同龄的孩子比短了一大截。上学一直坐第一排,不过这好,小动作做不了,实实在在学了不少东西。
村子里的第一台收音机,就是出自六哥手,他鼓捣鼓捣,匣子里就传出唱吆吆的声音,让村里人大吃一惊。
如此的事还多,中学毕业,农活干不了,村里人也不愿让他干,要干也是拿半个劳动力的工分,当童工。六哥自然不愿意,常袖着手在田埂上转悠,算个游手好闲货,没少让父母焦心。
转悠了几个月,六哥迷上了逮鱼、摸虾、掏黄鳝。村子里鱼虾多,不费力就能成篮成篮地抓。
鱼虾抓得多了,六哥把鱼虾晒成鱼干往城里送,多多少少卖些钱,补贴家用,不再是吃闲饭的人了。村里人看这招来钱,跟着学。六哥又开始掏黄鳝,不卖,一律丢在院子里的水坑里,攒到春节,掏将上来,城里人好这口,卖上了好价钱。村里人学不来了,黄鳝滑不是好掏的,数九寒天黄鳝早钻泥巴深处了。一账算下来,六哥的收入,抵上好几个整劳力的。
村子后来成了养黄鳝专业村,老祖宗就是六哥。
村子里生长一种树,榔榆,长得慢,长得疙疙瘩瘩的,六哥又把它派上用场,他把榔榆上的疙瘩锯了下来,做成了一个个笔筒,又卖上了大价钱。村里人恨得牙痒,可也没办法。
六哥成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富人,率先在村里盖了楼房,成立了公司,哥嫂是他的员工,公司收益颇丰,父母和五个哥哥自然都安置得好好的。
不好的是六哥,快四十的人了,还是寡汉条一人。
不是没女人追六哥,六哥尽管矮,却是有能耐的人,男才是第一,女人爱才,当然也爱财。送上门的有,介绍的有,六哥一律拒绝了。村里人瞎议论,是不是人矮,那什么什么的也短……六哥听了,当西北风口放了个闷屁。
矮六哥四十岁结了婚,女人是个寡妇,丈夫死了。
女人娶回家,六哥的个子像是冒了一截,兴奋得很。村里人不理解,父母和五个哥哥不理解,那么多姑娘追,怎就单单喜欢上了寡妇?女人长相平常,只是个头高,高得如是一棵树,风一吹,摇摇晃晃。
女人进门的第二年,六哥有了儿子,生下就长长的,矮肯定坐不下了。
六哥的公司仍是办得好,多种经营,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女人说:六哥眼一眨一个歪点子,歪点子一出,土就成金了。
六哥家的日子过得好,连带着把村子也带富了,许多人慕名而来,看了兴奋,又失望,失望多因六哥太矮了,矮得对不起观众。
矮就矮吧,高个子招雷。六哥还是这话。
女人听不得人议论六哥矮,差点为这议论和人动手脚。
六哥背地里和女人嘀咕,怎么了?上学时同学说得还少呀,耳朵早磨成茧了。
女人是六哥的同学,自小护六哥。
六哥记得两件事。
同学们下课玩,爱上窗台,六哥上不去,同学们调笑,女人一把把六哥抱了上去,让六哥也风光了一回。
还有就是一同学为六哥取绰号叫榔头,意思是说六哥矮胖,安个把就是把榔头了。还是女人出了手,把这同学教训一顿,让六哥榔头的绰号终止了。
六哥说给女人听,女人说记不得了。
女人问六哥:怎会娶我?六哥对着女人耳边说,很疯的话。女人恼了:真是一肚拐,那么小就知道。
六哥一些话藏在肚里不愿掏,他知女人苦,女人前夫多病,家中没隔夜粮。女人前夫找过六哥,六哥钱没少拿,还答应过一件事,好好照应女人。
何况女人把六哥当作人待,六哥记一辈子。如果说矮六哥歪点子多,其中之一,就是等女人的前夫去了,把女人拿下。
这算“拐”点子吗?六哥吃不准。六哥藏着掖着,一辈子不会说出口。
师爷
铁山率着一帮喽啰闯进朱之文家,没费吹灰之力。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朱之文家大门纸糊的样,一捅就破。门闭着,铁山用了九成力气冲门,门倒了,铁山也跟着摔在了地上。朱之文是庐城有脸有面的人,在政府混事,靠一支笔吃饭,一笔滔滔,号称为“庐城一支笔”。庐城人风传,朱之文的笔能活人,也能将人写死。朱之文是庐城要人,平时里见他字的人多,面却少见。见字是因朱之文的文章常见报端,庐城的大小通告也多出自他的手。说透彻些,朱之文在政府混事,官面上叫秘书长,背地里人称朱师爷。
铁山是匪,匪首,依湖为据点,打家劫舍,疯疯狂狂的事做了不少,寻常里也偶尔做些好事。不过这好事,是铁山自认为的。庐城人怕铁山,亮出他的旗号,三岁闹夜啼哭的孩子,也立即止住哭声,把头窝进母亲的怀里。湖匪一阵风来,一阵水去,庐城不少人家受过侵扰,铁山有话:庐城大户人家,是铁山人等衣食父母。
摔了一跤的铁山爬将起来,一把枪提在手,直奔朱之文的家室,喽啰们一哄而上,很是气派。
眼前的景象让铁山大吃一惊。朱之文家寒酸到了极处,三间房子千疮百孔,一支白炽灯泡上爬满了苍蝇,泛着淡淡的白光,堂屋里有一八仙桌,三条腿,桌上有吃的,一碟臭腌菜,外加半碗剩粥。家具也就一个破箱子可看,剩下还有些书,东扔一本西扔一本,泛出一股霉气。
朱之文不在家,家中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周岁大小的女孩睡在摇篮里。
女人是朱之文的老婆,女孩是朱之文女儿。女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但眼睛里并没有过多的恐惧,倒是女孩哇哇大哭,发出嘹亮的呼号:妈妈,妈妈,妈……
铁山剜了女人一眼,手一挥,意思是让手下搜查。不大的家,不经搜。手下纷纷归来,搜来的东西摆在堂屋,几件衣服,两床薄薄的被子,半袋米……铁山又示意,再搜,连老鼠洞也掏了,没有一件值钱的玩意。
铁山不知怎么就心软了下,把硬硬的目光放平和了。问女人:朱之文去何处了?女人不肯回答。铁山把目光投向女孩,女孩突然向他笑了下,铁山走上前去,原意是想看仔细时。女人不知其意,以为铁山要伤害女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在铁山面前,哆哆嗦嗦地说:朱之文打东洋去了。庐城人把日本鬼子叫东洋人。
铁山怔了下,叫停了手下。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日子过的。
铁山撤了,但没忘临走拿上一物。一物为女孩摇篮上的蚊帐。说是蚊帐,也就是一大块白纱布,拱披在摇篮上。这是铁山的规矩,出湖不空手,空手不出湖。
夜深了,一轮圆月照在天空。铁山回湖的半途中,又想起了什么。把手中的蚊帐撕了一块,对手下说:我还有笔账要取,你等先回湖里。
夜色淹没了铁山,也将庐城淹死了。
第二天,朱之文的老婆发现被撞倒的门,安安静静地虚掩着,门内一块纱布里躺着两块银圆。
日本鬼子攻城不断,好在城外有山作屏障,抵抗的队伍拼命,鬼子终是没能攻入庐城,城里仍是平安。
过去十天半月进城一次的铁山,兀自少了,但一月还是要来一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抢家劫舍,庐城仍不安宁。
朱之文消失了般,文字和通告庐城人都见不到了。不过有一样事成定规,每个月总有一天,朱之文的家门里,躺着两块银圆,用蚊帐布包得好好的。
还有一些消息在庐城流传,日本鬼子在湖里吃了大亏,一哨人马水性好,沉在水底打东洋人。
是铁山吗?没人给出肯定回答。
朱之文断了一条腿回庐城时,女孩已满地跑了。朱之文大吃一惊,他没以为女人和孩子能活下来。家徒四壁,她们靠什么活?
女人解了谜,朱之文泪流满面。
朱之文能文,武也拿得起,打鬼子冲在前,左手枪、右手刀,算得上左右开弓。失去了一条腿,但解了恨、报了仇,国恨家仇,人人有份。
蚊帐布包着的银圆一直没断,不同的是过去两块,变成了三块,月月兑现。银圆来得神秘,朱之文蹲守过,他想见铁山一面,但总是在眨眼间银圆来了,人影飞了。
盗亦有道。拿着银圆,朱之文和女人拽文,女人看着朱之文的一条断腿,只是落泪。
朱之文还是和铁山见上了面。
场合特殊,地点是另一个国号的牢房。朱之文为铁山画过像,写过通缉令。朱之文,铁山不止一次见过,一个明处,一个暗处,铁山记得牢牢的。
牢没坐上几天,朱之文和铁山都出了黑屋,理由简单,都打鬼子,英雄呢。
铁山有一样不解,朱之文做官,积攒的钱财哪去了?朱之文解答:置枪、置炮,打东洋了。铁山点头,我想对了。
暗地里,铁山跪拜过朱之文,喊声:师爷。朱之文不受,铁山就长跪不起。庐城人喊师爷有另层意思,师傅或者老师,不仅仅是摇着鹅毛扇出歪点子的人。
蚊帐还剩下小半块,朱之文想讨回,铁山口头答应,就是不还,整整齐齐叠好了,压在箱底。
铜戒
铜是乡间的响器。村子里每年草台班子唱大戏,操台锣“哐哐哐”地响上三遭,好看不好看的戏就要上演了。锣为铜锣,薄薄的铜发出有力的喊声。鸣锣收兵,多发生在鼓书艺人的惊堂木拍击中,“啪”,“岳飞大战金兀术三百回合,斩敌无数,鸣锣收兵!”村人耳际分明听到的是急促的“哐哐哐”的脆音。铜的声音,实在或虚拟地在村子里鼓捣,从来就没断过,村子有多么老,铜的响器就有多么厚重。
村子里最大的铜——显铜,是挂在村口老黄连树上的青铜钟。钟古老,有多古老?黄连树的年轮知道,唐或宋,或更久,原因是村子老呀。
古钟为古铜,它所传达的声音苍古。村里人记得,日本鬼子进村,就是这钟发出了浑厚的警报声,村子里的老少五百余众紧急转移,村子被鬼子一把火烧了,但是村人保全了下来。村里人在重拾家园时发现,古钟被枪击过,擦去烟尘,铜色新鲜,仅是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弹痕。
铜钟对村子有恩,村子里的人把铜顶在了头上。铜却又是随意和郑重的,锅破了,打上铜钉,碗破了用铜锔,吃饭的家伙用上了铜,令人放心、舒坦。铜顶针又是女人必备的,纳鞋底、缝衣服都是好帮手,何况对女人而言是装饰,铜的闪亮好看。
熊哥就是在黄连树下,将一枚铜戒塞给关玉梅的,悄悄地,但是古铜钟张大眼睛看见了,还轻轻地回应了声:咣。
这天,黄连树下唱大戏,汽油灯炫眼,黄连树丰茂的叶投下了阴影,关玉梅是一出戏的主角,刚唱完一出走向后台,熊哥奔了上去,将一枚铜戒塞给了她。
关玉梅愣了下,看了熊哥一眼,脸腾地一下红了。铜戒在汽油灯的余光里,发出一圈夺目的光芒,关玉梅匆匆攥紧了手心。铜戒在她的手心拱动,如一条虫、一尾鱼、一块石。
乡村三天大戏,东村、西村连轴转,戏还是老戏,图的是热闹。第二天关玉梅登台,唱念做打样样到位,关键是亮相,兰花指优美地翘起,一枚铜戒熠熠生辉。
熊哥看到了,嘴张得像宝盒,掌却忘记鼓了。
铜戒实在是枚好铜戒,黄铜澄亮,打磨光滑,光若包浆,均匀地布满了铜戒。更出彩的是铜戒上一树梅花开得正好,蕾珑花巧,妙曼地飘香。关玉梅三个字落在花丛中,似花似蕾似叶,熊哥的名字也有,斜斜地插在梅枝上,倒像是几匹早醒的蚁,辛勤地搬运着梅朵。
熊哥好手艺,铜戒的坯是他一锤一锤敲出的,画和字是一笔一笔刻下的,打磨费了大工夫,锉、磨,最后是用手,一丝丝摸,一丝丝揉,才将铜戒完成了。
熊哥不是锔匠,却让铜活了,活在关玉梅的手指上。熊哥看着舞台上关玉梅的一招一式,似看非看,真正看的却是她手指上的铜戒,熠熠的光一股股涌进眼睛,把其他所有都隐蔽了。
熊哥想喊,成了,但还是把牙狠狠地咬紧了。
第三天,熊哥撵着去看大戏,关玉梅还是主角,让熊哥不安的是关玉梅素手起舞,铜戒不在了。
也就是一场小小的虚惊。关玉梅主动和熊哥走近,不为别的,就为铜戒上风骨绝佳的梅。
熊哥家穷,但熊哥有才,仅是一手刻铜手法,就隐去了所有的不堪。铜在熊哥的手里如女人手中的面团,揣揣揉揉就成了一顿好吃经饿的美餐。但刻铜的手法当不了饭吃,熊哥吃了上顿没下顿,家徒四壁,唯有的只是一小堆敲了叮当响的铜。
关玉梅要嫁给熊哥,村里人形容,这是标准的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关玉梅美,美得方圆十里惊艳。一段抗争剧上演,故事情节比关玉梅扮演的角色精彩。
婚礼在古铜钟下举行,出彩的是关玉梅戴在手上的铜戒。许多人听到了铜戒和古钟隔空的碰击声,似开场锣声,又像鸣金收兵的声音,在村庄的天空回旋了好久。
如贫贱夫妻一般,关玉梅洗尽铅华,和熊哥过起了苦但不涩的日子。生儿育女,为生计劳累。和普通农家不同的是,熊哥家常传出叮叮当当金属的碰响。当某一天这声音沉寂,熊哥家一定会传出关玉梅铜般清脆的声音,之后金属的碰响又绵延了。
有一天,熊哥兴致勃勃,从怀里掏出一枚钻戒,捧在关玉梅的眼前,关玉梅眼睛亮响了下,随之又喑哑了。关玉梅把钻戒扔在一边,从箱底拿出铜戒,破天荒戴在了无名指上。
熊哥记得,这是关玉梅第三次戴铜戒。
熊哥心中发慌,忙拿铜起锉,不久,一枚铜戒生成了,仍然是一树梅,两个名字,映掩在梅香里。
此时,熊哥已被称作为工艺大师,铜上刻画是为一绝。
六十年后,关玉梅收藏的铜戒已满满一小箱,戒上刻梅,梅成林了。六十年里,熊哥每年都要为关玉梅打上一只铜戒,戒上的梅形态迥异,呈现的是风是雨是雪是阳光灿烂是家常是情怀。
关玉梅在很多时候,一个铜戒一个铜戒地擦拭,熊哥陪在一边,岁月就又悄然地回转了。
熊哥问关玉梅:怎么一个小小的铜戒就打动了你?
关玉梅回答:天亮了,我对着晨光细细地欣赏铜戒,竟有一只蝴蝶飞来,悄落在戒的梅枝上。
答非所问,熊哥突然眼湿了。
草堆转
人恋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把家称为狗窝,是因家穷,屋子像狗窝。鸡喜欢草堆,草堆里有遗下的瘪稻、燕麦,鸡好这一口,整天里围着草堆打圈,村子里鸡就有了另一个名字——草堆转。叫鸡为草堆转是从它的行为上说的,草堆是鸡的田地,还是良田,鸡朝后扒,就如是人的耕耘,一趟趟下来,就有了收获,就能把肚子弄饱了。
那些年,谁家没个草堆呢,草堆是家的炊烟生发处。草堆的成分复杂,稻草、麦秸、荒草、豆棵、棉秆,晒干了,一层层地搭,就成了草堆,堆在场地上,像个土丘、大土馒头。
鸡绕着这大馒头转,吃结在秸秆上的谷物,也吃藏着掖着的虫。转得开心,在转中也完成传宗接代的事,说好听些,公鸡母鸡的爱情故事,总是围着草堆转完成的。
狗窝般的家,鸡还是要养的。养鸡是为了鸡蛋,鸡蛋用处大了,换油换盐,人身体弱了,吃个鸡蛋补补,别的物件难代替。
三五上十只鸡是家中的宝贝,鸡多养不起,斤鸡斗米,少数的鸡可围着草堆转,或去田地里打野,容易活将下来,红冠滴滴地长得好。
家中来了贵客,杀个草堆转是件盛事,尤其是春天,春鸡大如牛,母鸡的肚子里可是一肚子蛋花。也因此,有了问客杀鸡和问鸡杀客的故事,酸溜溜的。
好当家的会养鸡,好老婆能养好鸡。
瞎眼三婆也养鸡,不过仅养一只,是为独种老母鸡。这鸡长得好,芦花样的羽毛,如一朵会行走会飞的花。
三婆是孤老,一辈子几乎就一个人,守着间土坯房过日子,日子也不叫日子,就那么挣挣巴巴地活着。
芦花鸡陪着三婆过日子,陪了多少年,三婆记不得了,三婆都是黑夜,没有一天又一天的概念。芦花鸡估计不知道三婆双眼无路,咯咯叫地唱歌,围着三婆唱,它以为三婆除听得见,还能看得到。
芦花鸡是三婆从绒乎乎的小鸡养大的,三婆起先养了两只,半途中被黄猫叼走了只,剩下的芦花鸡长大了,就和三婆形影不离。三婆去拎水,芦花鸡跟着。三婆去菜园,芦花鸡跟着。只有三婆去草堆搂草,芦花鸡才分心,紧着扒了几爪子,找些吃的。
三婆可怜,村里人养着她,粮呀草呀,一家省上一捧一把,让三婆活了下来。
芦花鸡没埘,三婆家没安埘的地方,晚上芦花鸡就歇在三婆的床头,三婆也借此知道了天亮天黑。鸡上床头,天黑了。鸡从床头飞下,天亮了。
三婆有时自言自语,人家是草堆转,芦花鸡是床头转呀。
芦花鸡肯生蛋,蛋就下在三婆的枕边。蛋下了,芦花鸡报信,“咯咯嗒,咯咯嗒”,三婆伸手去摸,温温热的一个蛋。蛋三婆攒着,一个舍不得吃,攒上十来个,托人去集上换油盐,扯上尺把布。
三婆摸着蛋会说,托福了,托福了。芦花鸡眼巴巴地看三婆,三婆感觉到了,把手伸出去,芦花鸡轻轻地啄。三婆抓一小把米,放手心,芦花鸡一粒粒吃,吃得慢条斯理,进了次大餐。
芦花鸡少出门,三婆把它向外撵,撵它去草堆转,撵它去打野,撵它和村里的鸡合群,鸡群中有长尾巴花公鸡呢。
一个人难,一只鸡也难哦。三婆心里念叨。
有一天,三婆把芦花鸡撵出了门,芦花鸡开始不愿意,看三婆动了气,才悻悻出了门。没想到,中午没回,晚上没回,三婆的一天不知了亮黑。
芦花鸡走失了,无影无踪地走失了。
被黄猫叼去了,掉水淹死了,被长尾巴花公鸡拐跑了,让馋嘴妇炖汤了……三婆有一百种设想,急得哭了,泪却一滴流不下来。三婆的双眼早枯了,枯得没有湿气。
好多天,三婆掉了魂般,杵着棍,在村子里满世界地找:芦花鸡,芦花鸡,我的芦花鸡唉,我的草堆转,我的床头转。
没日没夜,一声声呼唤,就是一句句哀鸣。
就在三婆彻底失望时,芦花鸡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五只毛茸茸的小鸡。
唉,芦花鸡去孵小鸡了,窝就在三婆的草堆拱出的洞里。
欺负没眼人呢。三婆又惊又喜。芦花鸡知错般,偎在三婆的脚边半天不动弹。
八十四岁,三婆过完了黑暗的人生。无病无灾,只是心慌得很,三婆知大限来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到米缸前,抓了一大把米,第一次大方地撒在了地下,说:芦花鸡,吃吧,吃吧,吃完了去草堆边转转……
村里人还是凑钱凑粮出力气,草草打发了三婆。丧事过程中,发现棺木前缺了引领鸡。村人想到了芦花鸡,芦花鸡仍是一朵花样,只是卧在一旁发呆。
芦花鸡赤裸地立在三婆的棺木前,作了三婆奔另一世界的引导者。
入土为安,三婆真正地走了。
村里几个帮忙的人饿了,把作了引导者的芦花鸡放进水里炖,水烧得滚了又滚。
汤喝了,鸡肉却一口没吃进,肉太老太老,没这好牙口。
支锅人
村里人家再穷,一口土灶是少不了的,好吃歹吃不能吃生的。村里就有那么一两个垒灶的人。垒灶不叫垒灶,叫支锅。垒灶的人跟着叫支锅的人。
支锅是个技术活,好的土灶发旺火苗,省柴草。次点的土灶,火是烧着了,柴草烧不透烧不尽,尽冒烟,从烟囱回烟,冒得一家是烟气,如在云里雾里,还呛死人。
有句话:脚面支锅,踢倒就走。说的是没计划,不干负责任的事。
村里锅支得最好的是权二爷。权二爷年轻时为过匪,劫富济贫,坏事也干。土匪火并,权二爷伤了条腿,拖着伤腿回了村,专干支锅事。
权二爷锅支得好,百来块土坯,一堆稀泥,一把瓦刀,就能垒出土灶。权二爷支的锅好烧,抽风旺火省柴,外形还秀气,一溜黄土抹得光滑,连锅台也硬得像石板,可用水冲洗。
看似简单的活别人做不了。剽学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峰哥是其中之一。
权二爷帮人家支锅,峰哥必到,眼睁鸽子蛋样瞅,关门过节瞅了一遍又一遍。轮到峰哥动手,灶的外形不差,但点上一把火,就露狐狸尾巴了,火头嫩不说,灶洞里的烟还传不尽,又回到屋子里,呛得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权二爷支锅的活别人就抢不去,凭这比别人活得滋润不少。恨得峰哥跺着脚骂:狗日的老土匪。
权二爷支锅名声大,十里八村的人家支锅都请他,图个锅好烧。除支锅,权二爷还干件事,帮人家掏烟囱,瘸着腿爬屋顶,弄得脸像狗屁股,黑得吓人。
权二爷支锅收钱,掏烟囱也收钱。独灶锅一元,双灶两元,掏个烟囱两角。也有不收钱的,吃上一顿饭,收家伙。饭不在好坏,腌菜一碟就行,但要有酒,酒不讲究,图个上头上脸,告诉别人,支锅的喝酒了。
不收钱的都是穷家。穷家给钱,权二爷就瘸着腿拉,搞死不收。
富家少一个角子都不行,备了好酒好菜也不吃,就认钱,没瓜皮啃。
还有件事也蹊跷,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烟囱好堵,一年总要掏上个两三次。日子难过的家,三五年烟道顺得很。
富家的钱没少挣。富家的人暗地也骂:狗日的瘸子,老土匪。
权二爷一个人,老光棍,老了不见匪气,平和得很。他除了支锅掏烟囱,最爱的事是去村小,看孩子们读书,把大嘴张着,哈出一股股烟气。去学校不空手,总是拿几支铅笔或练习簿哄孩子们玩。
还有一件事,村里人看不惯,有事无事地串二寡妇家门。二寡妇带着三个毛头小子过日子,过得艰难。权二爷去干什么,村里人说得难听,重要的是差辈分,二寡妇要实实在在地喊权二爷为爷爷,差两辈。
支锅掏烟囱权二爷钱没少挣,但权二爷的家,还真不像个家,连土灶都不周正。
权二爷自家的锅不支好,光支别人家的锅,讲不过去。村里就有人撇嘴,都支到二寡妇裤裆去了。
权二爷不当回事,锅照支,烟囱照掏,二寡妇家照跑,铅笔和本子不少买,我行我素,又让人看出了匪气。
权二爷死在掏烟囱上,一不小心从屋面滚了下来,另一条腿又折了。
权二爷躺在床上,二寡妇去看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再也不敢登门。峰哥去服侍,权二爷反而允了。
权二爷没撑上几天,死了。村里人忙着打发了他,有人哭得凶,是二寡妇的三个儿子,哭着喊着叫太太。
二寡妇也哭,哭声里全是爷爷,真真的。
峰哥操了支锅的业计,在村庄及村庄周边行走。锅支得和权二爷一般好,事也和权二爷一般的行。
支锅、掏烟囱、到学校、去二寡妇家,与权二爷一瓢货。不过没人说峰哥闲话,峰哥喊二寡妇姑,亲亲的姑。
峰哥成了真正的支锅人。一次酒醉,说得了权二爷真传。火要空心,支锅支火,火空灶好。
还有就是掏烟囱,和人发生打斗,同样的支锅,烟囱为何总掏?架打得狠,峰哥差点也折了条腿。
拖着疼,峰哥跚跚地回,一路自言自语:劫富济贫,难行了,师傅。
路边的草吃惊,师傅莫不是狗日的土匪权二爷吧?草随风起起伏伏。
鳖瞅蛋
老谋子善捉鳖。猫有猫路,狗有狗路,蟹有蟹路,一条螺蛳一条路,鳖也有鳖路。老谋子识鳖路,顺着鳖路捉鳖,一逮一个准。早些年鳖不金贵,村子里的河塘渠坝、水田旱地里多得很,不说脚踢都是,略一用心就能捉个半筐。
王八上不了席,不被待见,村里人也不喜欢吃,腥气,黑乎乎的看得也难受,嘴眼鼻都拒绝。鳖长得也猥琐,缩头缩脑的,一句骂人的话,“王八日的”,似乎就代表了一切。
村子里鳖也是有人吃的,吃的多是寡汉条,使牛打耙碰上了,捉住了,拴在牛鞭梢上,悠悠地往家里拖。村里老人用此教育后代,“不好好干,长大了娶不上人,就天天吃王八吧”。
不好吃是因作料没用足,火功没到家。城里人却好这一口,在城里自由市场,大鳖五角,小鳖三角,总是买卖兴隆。尤其是马蹄鳖受欢迎,或红烧或炖汤或下卤锅,嫩细鲜美,特别受欢迎。
老谋子脑子够使,就看上了这一点,捉了鳖进城卖,换个油盐酱醋,让家多点味道。
老谋子捉鳖的方法多。“试”“踩”“叉”是他拿手的绝活。“试”是花力气的活,他看准了鳖路,在鳖的必经处,挖上直来直去的深坑,夜里鳖一头扎进去,早晨就有收获了。一坑多日用,老谋子颇为得意。“踩”也是沿着鳖路,赤脚下水,踩中了,伸手捉起。“叉”多在冬天,老谋子看准了鳖歇息点,一叉下去百发百中。“叉”老谋子用得少,受伤的鳖不好卖,价也减半。
不过,有一种鳖老谋子是不捉的——瞅蛋的鳖。鳖卵生,下了蛋,亲鳖躲在隐蔽处,溜圆着眼盯着,直至盯得眼流血,小鳖破壳而出。鳖瞅蛋给捉鳖提供了好机会,发现了鳖的蛋场,就一定能找到亲鳖,一公一母,准得很。
老谋子坚决不逮瞅蛋鳖,连鳖蛋也不收,怕毁了鳖一家。实际上他还佩服瞅蛋的鳖,为保护后代,不吃不喝,连眼都盯到出血。
老谋子三十多岁成亲,老婆好不容易开了怀,肚子一天天大。有一天老谋子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瞅蛋鳖,整天盯着老婆的肚子看。这一点老婆也发现了,她恨恨地说:能看出花呀,有空捉几只鳖,整日里鳖瞅蛋样。
这一瞅就上瘾了,老婆的肚子瘪了,生下了儿子,老谋的瞅从老婆的肚子转向了儿子。瞅得恶馋样,似乎目光离开儿子片刻就不得活了。老谋子的瞅有套路,先是把儿子从上到下瞅一遍,接着瞅五官,连肚脐和屁眼也不放过。
鳖瞅蛋艰辛,老谋子瞅儿子也不松泛。吃喝拉撒瞅,头痛脑热瞅,言谈举止瞅,还别说还真瞅出些明堂,纠正了儿子一些不合老谋子心愿的事。
儿子调皮,不怕皮肉疼,就怕老谋子瞅,老谋子目光带刺,刺得儿子周身不舒坦。
老谋子仍捉鳖,儿子爱跟屁虫样跟着,招数全学会了,单独行动,也有收获。但有一样和老谋子不同,瞅蛋鳖也想捉。可每在这时,老谋子的鳖瞅蛋功夫就上来了,逼得儿子把瞅蛋鳖放弃了。
老谋子把儿子鳖瞅蛋样瞅大了。儿子也争气,读书、工作,在单位还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小有权力。
儿子回村子少,每次回来,老谋子都要去村外转一圈,捣鼓来一两只鳖,让老婆按城里的套路烧了给儿子吃。剩下的时间就把目光安在儿子身上,瞅得儿子心惊肉跳得浑身不自在。老婆不高兴了,说:又鳖瞅蛋了。老谋子回话:还没滴血。
儿子时间久了不回村子,老谋子就撵进城去,鳖是必带的。吃了喝了,就把儿子拉到对面,一顿猛瞅,瞅得儿子全身发热,目光还不敢有片刻游离。儿子目光不躲闪,老谋子舒了口气,眼睛里的刺变成了花。
村外的鳖越来越少,老谋子转悠半天找不到鳖路,就倚在村口老榆树下,向城里的方向瞅,路过的人就开玩笑:老谋子又鳖瞅蛋呀。老谋子支支吾吾:鳖都没了,还有蛋?事实上心里在说:瞅儿子呢。
八十岁时老谋子死了,村里少了个捉鳖的人。村里也无鳖可捉了。
老谋子的儿子把母亲接进了城,反而比过去回村更多了。一回,就奔老谋子的坟地,说是让父亲瞅,专心得很。
老谋子的儿子告诉四野的风:有一双眼睛瞅着真好,真好。
风没听明白,他又反复地说。
鸟巢
没有鸟巢的村庄不叫村庄。实际上村子里把鸟巢叫作鸟窝,鸟在树丫上搭窝,就是安了个家,如是村庄里的人,挣挣巴巴地盖了三间土墙草顶的房。有窝才有家,有房才能生活,吃喝拉撒,生儿养女。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窝是家,对人对鸟都一样。鸟奔人而来,估计也要人气,鸟窝搭在人家周边的树上,和人离得近近的。鸟占高枝,鱼抢上水,都不错。但鸟窝不见得就搭在高处,和鸟的脾性有关,比如,伯劳爱在树尖搭窝,白头翁爱在低处,斑鸠却随遇而安。一到春天,各色鸟就忙将起来,椿树、楝树、槐树、榆树、枣树、桃树、梨树上,都见鸟儿忙乎,也争也吵也打斗,只为有个好位置,把窝搭牢靠了。见多不怪,村里人看着鸟搭窝,心顺溜得很。
老人们对鸟窝看得重,孩子们淘气,上树掏鸟窝或拿着竹竿捅鸟窝,一发现就跟上骂,逮住了脱了鞋底打屁股。毁人家呢,可是天大的罪过。老人说理,好不容易捋个窝,说没就没了,不罪过,毁了你家可行?孩子们脸红红的,捂着屁股低下了头。
鸟窝是村里人家的邻居,好亲不如近邻,感情不一般。
德三爷春上头开始发愁,寻常年景,鸟们在自家周围已开始“叽叽喳喳”不止一处地捋窝搭巢了,就大榆树一棵,枝头上至少要搭上好几个,有伯劳、有斑鸠、有乌鸫,今年日怪了,不仅大榆树上不见鸟窝,连其他树上也不见,他瞅得仔细,尽管老眼昏花,捋窝的鸟总是要闹出些动静来。
也有鸟匆匆地飞到大榆树上,一对对的,含情脉脉地谈情说爱,可就是不停下衔草捋窝。
德三爷怪德三奶,怪三奶把电视机的声响开大了,把鸟们吓走了。德三爷直着嗓子吼:一天到晚就抱着电视,电视是你命呀。德三奶懒得答,把音量调小了,仍是眼不离电视屏幕,自言自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放个屁都自己闻。
村子里的人真的少了,七八个老人,守着过去上百人的村庄,撂棍打不到人,不鼓捣点声音出来,人还不被静寂埋了。
德三爷想不通,人少了,不正合鸟的意愿,窝搭在安静里,该多安全?反过来德三爷又问自己:死一样的静,喜欢吗?德三爷回答得快:不喜欢,鸡飞狗跳的日子多热乎。
德三爷开始学城里的人,做了些鸟窝挂在树的枝丫上,榆树挂、槐树挂、楝树挂,气得德三奶撵着骂:老胳膊老腿,爬高上梯,跌坏了,狗日的才服侍你。德三爷不理,还是将大大小小树挂了个遍。
折腾了几天,只见鸟飞,不见鸟捋窝,德三爷灰心了,看来一季三春鸟废了。陡然德三爷似明白了什么,狗日的不怪天不怪地,自己贼样地在树下转,鸟还敢捋窝?
接下来的三天,德三爷蹑手蹑脚,不向树边靠,乖得像只懒猫,看得德三奶只撇嘴:老东西走火入魔了!
也就是几天后,德三爷看到了一棵刚挂青果的桃树上,有一对白头翁来回撺掇,德三爷一惊,莫不是捋窝了。
果然是。德三爷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一个秀气的巢已见雏形。巢小巧,细草和毛发,把个巢裏缠得严严实实,像个工艺品。
德三爷兴奋,一把抱住了德三奶,要三奶快去看。德三奶犟了下,还是依了,回了句:老头疯了。不过,眼角挂满了笑。
德三爷就一天三遍地去桃树下,看鸟巢,看一对白头翁过日子。回家忙着向看电视不眨眼的德三奶报告,窝捋好了,下蛋了,抱窝了,出五个小雏了,喂食了,吵架了……桃树上白头翁的窝不高,齐着德三爷的眉眼,一看一个准。德三爷、德三奶像过节,天天有乐事。
五一节孙子左左从城里回来了,德三爷、德三奶自是高兴,龙蛋样的左左是他们心尖的一块肉。左左喜欢村庄,旮旯胡同地跑。桃树引人,桃子熟了,左左去摘,一去就惊飞了白头翁,也就发现了一窝羽翼还不丰满的雏鸟儿。
德三爷心提到了嗓门,要是左左抓鸟玩该怎么办?心尖肉归心尖肉,德三爷心中暗地下决定,连鞋也脱了,抓鸟就打将过去。
没想到德三爷多虑了,左左看了一会儿,竟转身离去,桃子也不摘了,还嘴中念念有词:劝君莫打三春鸟……德三爷知道孙子的表述不准确,还是让眼圈红了。
德三爷一高兴中午喝了两杯,不胜酒力,靠个椅子上美美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一地的鸟巢,大榆树上结满了,奇怪的是巢里住的不是鸟,而是村庄进了城里的人,都是亲亲的面孔。
醒来时,德三爷满面的泪水。德三奶和左左正笑得欢。
杀事
匪来一阵风,狂飙般洗劫了村子,老嫩一把捋,抢钱抢物抢人。匪首王胡子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村子多穷人,有上顿缺下顿,抢口边食,王胡子也下得了狠手。
村子中刘家十多口陈尸一地,血流成河。
刘家算是村子中最殷实的一户,有房十来间,存粮数千斤,还有埋在床底下的大洋三十块。王胡子早瞄好了,砸开刘家门,不得手不收兵。
刘家殷实,累出来的。十多口人累断了腰杆,几辈子的穷忙,才让日子略略好过。好过些也仅是糊个口,别人家吃两顿,他家三顿,仍是两稀一干。
粮食堆在家中,戳眼得很,匪们不费大力气,控制住刘家人,一哄而上,就扛走了。刘家当家的跪求留下点种子粮,王胡子拔刀相对,不允,当家的只能垂泪而退,保命要紧。
命还是没保住。王胡子等一哨匪是直奔大洋而来的,不得手岂肯收兵。刘家当家的硬着颈子说没有。三十块大洋,是刘家的命根子,是从牙齿缝省下来的,一些大洋已包了浆,算算是上辈传下的。刘家当家的把大洋埋在床底下,秘不示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藏的位置。
王胡子不说话,脸铁青,一把鬼头大刀拍得山呼海啸,转眼又从刘家缩成一团的人中拉出一个,手提刀落,血溅八丈。
第一个被杀的是刘家当家人的老父亲,老父亲哆哆嗦嗦,还是吼出了一句话:银子是命,命是狗屎。意思是要当家人顶住了,钱没了,要命没用处。
当家人一时发蒙,还没明白过来,上十人已躺在血泊中。他的心死了,眼睛还活着,左右溜了一遍,突然明白,面对的是杀人不眨巴眼的匪,再杀,刘家就要绝代了。
刘家当家人挣扎着站起,慌着指点:埋在床底下。话完,王胡子还是提刀劈下,当家人身首两处,嘴仍嗫嚅:银子是命,命……
王胡子指挥人扒厚土,土硬,硬得要用刮子刮。三十块大洋出土,无银光,绿绿地生了层锈衣子。
拎着哗哗响大洋出门,王胡子感到后背发冷,转过身子,发现墙旮旯有一束冷光射出来,小兽般眼中的光。
王胡子一把挟出,是刘家最小的孩子,五岁的男孩刘丁。刘丁不哭不语,还以冷眼,王胡子愣一阵,长叹了一口气,挟着刘丁打马回寨。一路上刘丁挣扎,牙在王胡子身上乱啃,王胡子越发挟得紧。
出门时,没忘了放一把火,刘家的十来间房子烧了一夜,映红半边天。
有匪问:为甚不杀了,斩草除根?
王胡子想也没想,答:为他杀我。
王胡子无后,把刘丁当儿子养。刘丁如野兽,拼过、哭过、撕过、闹过,但还是被调教过来,使刀、用枪、弄拳脚,一身的大本事。只是眼中的冷光没断过,冰冷,落在人的身上激冷噤,起鸡皮疙瘩。目光多是落在王胡子身上,王胡子颤抖,但忍了。
刘丁二十五岁,混着做匪二十年,也抢,也烧,就是不杀人。王胡子背后说,这浑蛋目光冷,不用刀杀死人。
王胡子老了,顺理成章,把鬼头大刀交给了刘丁。刘丁当刀把子,一哨匪服,一为王胡子儿子,五岁养大的。二是一身本事,硬气。
一夜风聚,刘丁破门,闯进了王胡子的卧室。王胡子背门,身子隐在灯影下。
王胡子似是知道刘丁要来,冷问:来了?
刘丁手提鬼头大刀,厉问:为何杀我全家人?
王胡子底气足足:为活着。又说:杀我,你也为活着。
刘丁的目光顿了下,王胡子感到后背猛的热了片刻,但又随之转凉,透心的凉,万箭穿心。
王胡子口喷黑血,溅涂卧室。刘丁用力过猛,鬼头刀陷进了土石间,拔不出来,却不见血刃。
刘丁杀了王胡子,用的不是刀。
雨下得狂,这天是王胡子血洗刘家二十年的日子。
鬼头刀陷进土石,刘丁弃了。同时弃了的还有匪首、刀把子。
树倒猢狲散,刘丁散尽钱财,打发了一哨匪徒。本想一把火烧了匪寨,想了想还是罢手。
寨子临风,血腥味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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