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北岛
一
在大部分时候,或者说是除了过节前讨要工资那阵子,厂里的工人都有一种自然形成的群体意识。少来两三个,多则八九个,他们成群结队地组成帮派,一等到散伙吃饭或者收工,就无须号令地聚在一起,像蜂群一般在管道似的工厂道路里走来窜去。他们之间几乎互不来往,即便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彼此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流产生。顶多是傍晚时分,挤在厂房外那棵歪脖老树下抽烟的时候给对方借一把火,相互之间的交集就止步于此。
帮派的划分有很多理由,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都可以成为纽带。口音是最常见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彼此之间不大说话的原因。讲客家话的如何也不能和陕北汉子吹得起牛。于是在工厂附近,尤其是散工后的排档里,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围成一桌唱山歌的隔壁,正传来高声拼酒的东北人打饱嗝的声响。他们各自在这座城市里活着,被浪潮一般的人群裹挟,如若失去语言,恐怕谁也不能将他们分辨,就是这样。所以只有在那小小一方天地里,他们才能在说起乡音的时候找见自己,而不至于被吞噬,随后消失。
志龙和忠铭两个人的群体也是在这样的浪潮里自然而然形成的。整座工厂里,除去他们俩,说钦州白话的再没有别人。实际上两人的工位隔着一整座车间,要穿过密密麻麻的操作台和无数戴着白纱帽子的脑袋才能见着,但他们长期以来一直形影不离。志龙的工作位在车间的东南角,这儿是往食堂去的必经道,饭点时候总是挤满了人,一个接一个地见不着头。
忠铭个儿矮,骨架比树枝还瘦,又排在队伍后面,再怎么挤也挤不到前头。他有时踮起脚想朝前望,手搭上前一位的肩,视线在半路又被另几个脑袋遮住。落在最后是吃不上热饭的,于是志龙总是帮忠铭打饭留座。两份,多饭!他的嗓门和他身材一样粗,吼一声,大半个食堂都往这儿瞧。忠铭总是一进食堂就听见他的声音。喂!他摇晃两只粗壮的胳膊招手,模样笨重得很,简直像一只招呼伙伴的猩猩。忠铭呢,瘦得像猴儿,嗖嗖地蹿过去,两人就这么嘻嘻哈哈地坐上桌儿吃饭,半碗肥肉一碟咸菜,吭哧吭哧一盆饭就下肚。
散工的时候和打饭不同,总是忠铭站在门口那棵歪脖老树底下等志龙出来。那儿四处都是烟仔,忠铭靠在一根畸形的树干上,用鞋尖捅着潮湿的泥土,边捅边咳嗽。他数过,咳十五下,志龙就乐呵呵地从里头出来,不多不少。志龙的手笨,比别人慢两拍,一天一千根螺钉他要花多半个钟头去拧。忠铭那阵子就一声不吭地在厂房外面等他,太阳就是从那时开始缓缓落山的,没一会儿四周就都暗下来,只有身边不断燃烧的香烟微微发亮。
烟仔们一向喜欢边抽烟边谈天说地,和围成一桌喝酒时一样,说的都是些牢骚、抱怨的话。忠铭是从不插嘴的,但他一直在听,听的时候他会尽量忍住咳嗽。他知道对烟仔来说,冲着抽烟的人咳嗽是很不礼貌的举动,尤其是当咳嗽的这个人并不抽烟。这就像别人挑衅你但你却不能动手一样,本身是很滑稽的事。这世界向来是有许多滑稽事的,这没办法,谁也没办法。
妈的,这城市真操蛋。他们把烟雾吐到忠铭脸上,狠狠地骂。吸血、吸血、到处吸血,非要榨干我们才好。忠铭看见他们脸上两处深深的凹陷,那儿在剧烈地抖动,像是针灸扎进了要害的穴道似的。他们把烟头砸在泥土里,脚底碾压,再朝上啐一口痰。忠铭到这时候才敢放开声音来咳嗽。他一边咳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相片,凑到有光的方向眯着眼瞧。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相片看上去黄旧旧的,忠铭攥紧的手在一角捏出一道深深的皱褶。他已经忘记有多久没见到照片上那个女人了。或者说,什么时候再见、能否再见,他现在一点也不知道。即便到后来他不再咳嗽,学着他们在树底下抽烟,把烟头丢在潮湿的土壤里熄灭,到那时他也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真操蛋!找不到答案的时候他就这样学着他们骂娘,唾沫星子溅到泥里。他们双脚在泥土上狠狠地跺,忠铭也跺,脚下被踩出深深的两道坑印。
志龙从厂房里出来通常都是在天空刚刚暗下来的时候。他一瞧见忠铭就露出牙齿,嘴巴咧开来笑,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哥仔,走喂,去食粉。他喊道。
粉店开在厂南边的小巷里,去时都是晚上,路灯晃悠悠地投下影子,头顶传来晾衣竿嘎吱作响的声音。朝巷里头走十多米,拐进一条更深的巷子,唯一亮着灯的地方老板豪哥就支起凳子坐在那儿,扇一把旧蒲扇,一口烟一口酒地在门口乘凉。煤气灶上的铁桶被煮得冒烟,香味顺着豪哥的吆喝声飘满整条小巷。正宗钦州猪脚粉喂!他对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吆喝一句,声音在狭窄的墙壁之间来回碰撞,听上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志龙和忠铭是老面孔了,豪哥都认识。他们是隔几天一定要来吃一碗粉的。志龙个儿高,喜欢穿一件旧黄的无袖背心和灰色硬头鞋,忠铭则穿一件格子衬衫和破布鞋,他们俩肩并肩走进巷子,啪嗒——噗、啪嗒——噗,这时豪哥就听见黑暗里传来这样行走的动静。
两碗猪脚粉喂。每次都是志龙开口点粉。还没走到店跟前,他就撂起嗓子喊,豪哥听见了,就应一声,转头捞二两细粉三两大粉下到锅里。他晓得他们的食量,忠铭吃细粉,二两下肚就饱得打嗝,志龙则要三两大粉才顶得饱。他一边煮粉一边哼起调调儿,店里一台快寿终正寝的收音机里传来歌声。
兄弟一场从来不分你我
手足一双从来不分右左
朋友从来不用一份承诺
却也依然真心为我
曲儿还没停的时候,两碗冒热气的粉就端上桌,猪脚粉独有的筒骨气味溢满四处。志龙总要多一小碟酸豆角,浇在表面,咬在嘴里一粒粒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时候他就开始谈起厂里的事,边说边咬扯下猪脚上一层薄脆皮,汁油混着汗一起从脸颊侧面滴下。
我以后可不要拧螺钉。他说。等我拧够螺钉,我就要到二车间去,二车间都是弄芯片的高级工,我要到那儿去。这阵子忠铭闷着头吸粉,他一向是不大说话的。他把盆一样大的瓷碗端起来,整个脸埋进去,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不想吗?志龙拉着忠铭的一只胳膊摇来晃去,哼哧哼哧的笑声听上去肆无忌惮。那儿的工资可高,租得起大房子,还能逛街哩。你不想去吗?
忠铭悄悄推开志龙的手。他一声不吭地吃粉,把每一滴黄色的汤汁都灌进肚子。志龙自顾自地在旁边说着,握着猪骨头的手在空中四处比画、挥舞。
在海边我也要建一栋房子,以后。他说。可不是三娘湾的海,要建在大梅沙那儿,一整面玻璃朝着海风的方向。每天傍晚海鸥落在阳台的栏杆上,我就在那儿端着碗吃猪脚粉,还吃豪哥做的,粉要四两,五两也不嫌多,每一碗都这样。他肚子胀得很圆,话刚说完就猛地打了一个饱嗝。
志龙说这话时豪哥正忙着招呼客人进店。他没听见志龙说的话。其实谁也没听见,就像石块丢进深渊一样,根本没人注意。忠铭那时正木然地朝窗外望。
那儿的茫茫黑夜见不着光,他瞧过去,什么也看不清。
二
和工厂里大多数的群体不同,志龙和忠铭其实以前就认识。他们的团体早在这座工厂还没有拔地而起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志龙家住在民安街靠江边的那排房子里,而忠铭家则在街口那家猪脚粉馆楼上,他们隔得很远,沿着江岸要走上好一会儿工夫,从一棵又一棵笔直的树底下经过。民安街其实短得很,后来忠铭回去那儿,两三分钟就走上一圈。他觉着这条街还没有厂房大,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类似距离这样的事孩子们是弄不清楚的,或者说,他们毫不在意。每天早晨忠铭都要往志龙家去,他们两人总是肩并肩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那时他们还是一般高,志龙只比忠铭胖一些,等到夏天穿背心的天气才瞧得出来。他们沿着江边蹦跳,歌声飘到对岸,惊起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朝远处飞去。那时候钦江上桥很少,家附近的那座表面爬满了青苔,他们上下学时从这里经过,总要趴到石头栏杆上眺望。大多数时候他们是不说话的,偶尔趁着没有人路过的间隙,志龙和忠铭会对着起起伏伏的江面大声喊叫。喂,阿爸——阿妈——他们用尽全力,嗓子都要喊破,声音沿着江水朝南流淌,不远处就是渺如烟海的北部湾。
爸妈在南边儿打工,这点志龙和忠铭都知道。但其实深圳从来不在钦州的南边,地图上画得明明白白。他们都这么说,孩子们也就这样认为,甚至当父母周末跑去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时,也说自己在“南边的深圳”。所以他们坚信不疑地朝钦江流淌的方向喊叫,仿佛那头就是深圳,爸妈就能听见一样。事实上谁也听不见。
在那些见不着父母的日子里,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寒暑假刚过完那阵。他们会收到一张红彤彤的百元钞,一整个学期的零用钱就是那么多。拿到钱他们就去吃猪脚粉,热气腾腾的两碗,一碗大粉一碗细粉,撒上酸溜溜的腌豆角,嚼一口猪蹄喝一勺汤,他们觉得这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
我要去大城市,看高楼大厦去。志龙边吸粉边说。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椅腿上蹭自己的脚踝。那里好像很痒,他也许是要长高个儿,或者只是想起身走走。
忠铭一声不吭地听着志龙想象摩天大厦的模样。那东西一定很高。他说。有多高呢?比我家的楼房还要高上几倍,差不多就是那样,他伸出手去往高处比画。忠铭后来去过一次深圳。那是南方最冷的一个冬天,广东破天荒地下起雪,火车在南岭茂密的山林间疾驰。他把脸贴在玻璃上,窗外的大楼像电线杆一样一排排过去,玻璃与他的脸之间那块狭窄的缝隙间传来列车呼啸而过的声响。他站在月台上望向那些黑压压的楼房,它们和书上看到的模样很不同,但忠铭说不上来原因。他就那样木然地站着,四下奔走的人群将他撞得左摇右晃,仿佛随时都会摔倒。城市深处,人们来回行走的地方,传来一声不知所谓的呜咽。
也是在那个冬天,寒冷日子快要过去的时候,突然传来忠铭爸妈去世的噩耗。人们说是意外,边说边叹气,志龙觉得难以置信,他想象不出有什么能一下夺去两条生命,他想不出。出事那天他们正坐一起吃粉,收音机断断续续传来采茶戏演员尖细的唱腔,那碗吃剩一半的猪脚粉志龙到现在都记得。忠铭的个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突然停滞的。志龙越长越高,身子越发粗壮,囊鼓鼓的简直要撑开衣服,而忠铭的身体仿佛留在了那个寒冬。他之后每年都会给忠铭送去合身的旧衣服。
真像兄弟,你们。猪脚粉老板瞧见了这么说。
没错。他说。我们是兄弟。
后来去深圳打工的事其实是忠铭先提出来的。那是十八岁刚毕业的夏天,海水燥热地翻滚,他们在犀牛角镇滚烫的沙滩上光着脚行走,将一颗又一颗石块丢进海里。他突然和志龙说起深圳。我们去那儿吧,那儿有高楼,遍地都是。他说。
志龙实际上早就想好了,等到炎热的日子一过,他就凑钱买一张票往深圳去。志龙爸妈在春天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他们找到工友给志龙介绍工作,秋天一到就可以过去,这些他一直都清楚,但他从没在忠铭面前提过。一想起没吃完的那碗猪脚粉他就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忠铭自己说起这件事的。
后来他听说了女孩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忠铭有一个心仪的女孩,身材又高又细,一双紫玛瑙一样的眼睛总是眨呀眨。忠铭攒了三碗猪脚粉的钱,给女孩买了一支亮闪闪的钢笔,忠铭看见她收到笔时眼里的光。但她还是很冷漠地拒绝了他。
这种笔没什么稀奇的。她说。你去深圳,这种东西那儿到处都是。
他躺在拥挤潮湿、墙壁渗出水珠的出租房里说起这些时,显得平静而坦然,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我见过那种笔的,他说,在老板打工资欠条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样亮闪闪的钢笔,我伸手过去想握,却被朝前挤的人群推到后面。他说这些的时候哈哈笑个不停,志龙一边听一边在晃悠悠的铁皮床边撬开一瓶啤酒。
志龙倒满一杯酒给忠铭递去,他一口就喝得见底,那中途连脑袋也没有抬。
三
我说过,厂里的群体互相之间是几乎没有往来的。这件事在小菁和志龙、忠铭这儿出现了偏差。事情的起因是某天散工时候骤然降临的暴雨,雨声哗哗作响,歪脖老树底下的烟仔们一哄而散,忠铭弓着身子跑到厂房边上几十厘米的屋檐底下躲雨。铁皮屋檐很窄很高,砸在屋檐上的雨滴又顺着边落下来,忠铭的布鞋被溅得湿答答不成模样。他尝试着把烟点燃,双脚在水泥地上不断地跺,不知怎的,打火机却像失了灵一样在四处潮湿的空气里不受控制。远处有汽车飞驰而过,他忧心忡忡地望向马路那儿的水雾,想到自己晾在屋顶的衣物此时也许已经被淋得湿透,心里止不住地咒骂广东说下就下的瓢泼大雨。他想起自己和志龙都没有带伞这件事,脸上变得更加阴郁而不安,愤恼地把鞋底蹭在灰泥墙上,一下一下发出滋啦滋啦的动静。
小菁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喊住正要走出车间的志龙的。她撑一把印花伞,像一只孔雀一样挺着腰肢走到窸窸窣窣的雨里,然后脚底下像是黏住了似的,脖子轻轻地扭过来往志龙身上望。志龙那时正朝忠铭那儿过去,小菁的眼神在那块空间徘徊了好一阵,他们都瞧见了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志龙宽硕的肩上,那地方被她看得一跳、一跳,志龙绷紧整块肌肉,但那儿就是不听使唤。
你过来吧。她显然是在对志龙说话。
他愣住了,木然地站在小菁和忠铭中间的地方,那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似的,志龙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我这有伞,够大。她接着说。你快过来吧。
志龙望了望忠铭,他站在屋檐底下,雨水滴落在他的额头和鼻翼,眼睛直勾勾地不知在瞧些什么。我朋友还在这,我不能走。他说。
小菁噤住了两秒,眼神飘忽地左右摆了摆,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那好吧。她叹了口气。那你们都过来吧,反正我的伞也够大,加你一个也够大。她说这话时眼睛由上而下扫着忠铭。这让他没来由地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冷冰冰的嗓音。
去深圳吧,你。她说。那儿到处都是黄金,到处都是。
那天回到屋里,忠铭还是淋湿了大半个身子,头发浸在雨里滴下水来。他挤在小菁和志龙两个人的身后,小菁的伞总是歪斜着倒向前面,雨滴就顺着伞沿落在他的额头和肩膀上。志龙在澡房冲澡,热水哗啦啦流在地上,忠铭脱下衣服,把它们挂到两张高低床中间的一根晾衣绳上,然后就光着膀子坐在床头。他摸摸自己跳动的喉结,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没什么可以说的话。咳咳。他感觉嗓子里痒痒的,像是卡了口痰液似的难受。于是他使劲地咳嗽,将两只手都捶在枕头上。那儿闷闷地传来呜咽,忠铭把脑袋埋进去,再没有一点动静发出。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志龙去猪脚粉店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小菁喜欢一款镂花云朵包。什么镂花什么云朵志龙以前听都没听过。他一放工就四处去找,钻进流动的人潮里闷着头乱窜。在一面两人多高锃亮的玻璃面前志龙找见了它。确实太美了。他在心里感慨。他用鞋尖蹭了蹭自己的脚踝,那地方有点发痒,钻心的痒,他边蹭边咽下口水,咕噜咕噜发出声音。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正好够一碗粉的钱,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和忠铭一道回家了。他也很久不去吃粉,每天到收工时间,工人们三五成群地结伴离开时,他饭也不吃地就坐在工位上拧螺钉,一个接着一个。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高耸的肩膀像被石块压住似的耷拉在两侧。
有一天忠铭在路上遇到他和小菁两个人,志龙自然地把手搭在小菁那左右摇晃的腰肢上,手指捏着衣服上一朵艳得发亮的红花,嘴里还是像以往一样侃侃而谈。我要去大梅沙建房子的,你知道吗?他说。一整面玻璃朝向海风的方向,傍晚就在海风阵阵的阳台上吃东西。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不知怎的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踝。但他很快缓过神来。我们在那儿吃牛排。他继续说。满满一大盘牛排,我们就吃个够。小菁在一旁抿着嘴笑起来,一侧的嘴角咧到耳根,但她的眼睛正往四下乱瞟,忠铭都瞧在眼里。
他后来劝告过志龙。他说人不能这么玩命的,要休息、要吃饭。不值得的,为了一个女人。他说。
你懂个屁。志龙摆摆手。跟你说过的,我以后是要去二车间,是要盖大房子的。我不想像你一样,连钢笔都舍不得买。他说完就从床上翻身下来,跑了出去,丢下忠铭一个人木然地站在那儿。他心里一紧、一紧,像是被戳了个洞。
那段时间忠铭都是一个人去吃猪脚粉。豪哥最开始还总是把分量和粗细煮错,三两还是二两、大粉还是细粉,他有些弄不清楚了。志龙和忠铭这对兄弟的现状令他感到奇怪,他们以前分明是形影不离的。有时候他忍不住想问忠铭,但他只顾一个劲闷头吃粉,把猪脚肉嚼得嘎吱作响,仿佛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似的。
他们两人彻底的决裂是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起先什么事也没有,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午饭。那时志龙还是会帮忠铭留座的,两人只不过很少说话,有时小菁也会一起过来,志龙在那样的情况下才像以往一样叽喳叽喳说个不停。那天先开口的却是忠铭,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讲。
你最好跟小菁分手。他清了清嗓子。她不是个好女人。
你说什么?
咳,我说她不是个好女人。忠铭感觉嗓子里痒得很。咳咳,她不干净。他说着指指自己的躯体。
你听谁说的?志龙明显比刚刚要大声。他粗野的嗓子把忠铭吓了一跳。
门口那些烟仔都这么说。他们说小菁四处认爹,钓很多男人,还拿一些很下流很肮脏的词骂她。他们说她不是好女人。
忠铭做梦都没想到志龙会因为这件事跟他翻脸。他被别人拉到一旁去的时候,志龙还拿着筷子指住他的脸大骂。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挨了一拳似的,火辣辣地疼。
嫉妒,你这是嫉妒。志龙骂道。又矮又瘦的猴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窝囊废朋友。你这一辈子都被女人诅咒,你活该。
忠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一句话激怒。你这一辈子都被女人诅咒。它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插进他的身体,忠铭感到由内而外的疼痛。他想起很多事,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以及小时候第一次来深圳的那个寒冬,甚至连那辆绿皮火车停靠的站台他都想起来。他嗖地一下就弹起来,志龙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鼻唇那地方就狠狠挨了一拳。一颗牙齿掉在地上,他疼得叫出声来。
后来忠铭被几个保安押到值班室去。当车间主任拎着那颗血淋淋的牙齿,指着鼻子质问他时,他毫不掩饰自己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打的人?
是我。
为什么打人?
我就是要打他。他说。我告诉你,他要是再说,我还要打。他的嗓门头一回变得这么响亮。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自己这么大声说话。
你这样是要被处分的,你知道吗?主任警告他。扣工资、通报,一样也少不了。
忠铭这时不说话了,低下头把脑袋扭到一边。他一言不发看向窗外,那儿艳阳高照,两只鸟从树梢上飞起来,朝看不见的远处展翅而去。
那就开除我好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就转身跑出了办公室。他听见背后传来呼喊他名字的声音,连着喊了几次才停下,这时忠铭已经跑远了。他气喘吁吁地在一片空地的中央停下。前后左右都没有道路,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或者说,有没有前路他也未尝可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志龙和忠铭两个人的群体从这天起就彻彻底底地分裂了。
我说过的,这个厂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群体,但我没说过人人都一直待在里面,也没说过每个群体都能长久地存在。它们中很多都很短命,或者说,没有什么是能敌得过时间的,这世上的一切都做不到。
他离开深圳的那天,罗湖突如其来地降下瓢泼大雨。那是很多年来都很少见的雨量,街道上的人们落荒而逃,整座火车站广场上透过溅起的水雾几乎看不见人影。他淋着雨站在广场中央,微笑着环顾四周。他似乎很高兴于自己离开这里的决定。那雨幕背后的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高楼在那儿伫立,一如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时一样。
忠铭跑走的时候,整座车间的工人都在看着。他们十分震惊而不解,因为像打架这样的事其实在这儿多多少少都有发生,所以他们知道他是不会被开除的。忠铭实际上是自己不想干了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从办公室里出来之后,一连很长一段时间,他像失去了言语一般一字一句也不吐。唯一一次开口说话,是在猪脚粉店吃粉的时候。他在那儿又遇到了志龙。他们各自坐在屋子的对角背对着彼此,空气里只传来进食的声音,吸溜、吸溜,格外响亮,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忠铭是吃完以后走到店门口,两脚已经踏进巷子的时候,才回过头去,对着坐在角落里的志龙说话的。喂,走了。他说。
你去哪儿。志龙的表情显出不安的神色,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还是明显瞧得出来。他似乎没想到忠铭会和他说话。
回钦州去。忠铭回答他。
哦。这就走?
忠铭点点头。他转身从巷子那头消失的时候,发出几声重重的咳嗽,志龙听得一清二楚。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以不正常的疾速跳动着,有样什么刺一样的东西卡在他的气管里,这让他难受到握紧拳头。他在豪哥惊讶的眼光里拉开衣服拉链,把领子扯得歪斜,弓下腰去对着地面一声一声地咳嗽。他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地抠,想要把那根刺拔出喉咙,然而什么也没有被发现,只有黏稠的唾液沾满手指,顺势滴在水泥上。
那儿一道一道的痕迹,仿佛有血落向地面似的。
四
志龙再回到民安街上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小菁会在一个极其恰当的时刻吻了他的脸,然后就这么扬长而去。他宽硕的肩膀在那几年里飞速地塌陷,皮肤变得粗糙黝黑,脸上徒生两道盆地似的凹陷出来,说话的时候那儿不停地颤抖。走路时他的脑袋像被钩子吊起来似的左右摇晃,眼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他现在简直像一架提线木偶,志龙的父母早先刚刚过世,这条街上已经没有人认得出他了。
真正瞧出他模样的只有忠铭一个人。他们是在忠铭家楼下的猪脚粉店那儿不期而遇的。当时他正从店门前走过去,忠铭坐在靠门的木椅上吸着米粉,他们互相瞟见对方的脸,两个人都很尴尬地愣住。志龙停下来站在店门口,忠铭把筷子搁在桌上不动,两个男人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相互看着对方。后来是忠铭先开的口。
咳咳,来食粉不?猪脚刚炸好的,脆着呢。他边说话边发出咳嗽声。他的嗓子里很痒,像是沾上了某种胶水,黏得人好不舒服。
不了,我已经吃得很饱,真的很饱了。志龙用鞋尖蹭着自己的脚踝说道。他说完就蹬起脚跑开了,沿着江岸边那排笔直的树,一溜烟就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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