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女同事离开时,邢潇略是目送着她出去的,直到噔噔的皮鞋声消失,他才将目光收回来。同事并没有跟他打招呼,他目送就有了些自作多情的味道,这味道飘飘荡荡赤裸在空中,没着没落的。当然这样的目送对于邢潇略而言并没有实在意义,他只是不想将眼睛死盯在一个位置上而已。他猜测了一下女同事乘电梯的情景,这层楼是没人了,到16楼肯定会有人摁电梯,电梯呼啦一下开门,上来一个人后接着继续往下走。他这样断定着。
长假之前的日子像黎明前的黑暗,闷得透不过气,让人总想将脑袋伸出黑暗去寻找光明。这时节总盼望日子能以火箭飞向月球的速度疾驰而过,不求过程,只求能迅速到达目的地。
连续忙了两周,他想休息一下,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了。他转过椅子将脚搭在窗台上,凝视着天空中一寸一寸移动下来的黑。邢潇略大体算过,北京天黑的时间比家里几乎要早近两个小时。刹那间,他分外眷恋起家乡的夕阳来,闭了眼是夏日漫天的彩霞,带着一股袅袅的烟火气,一串一串地往人脸上扑。他想起《火烧云》里面的句子: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记忆中的文字迟钝起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霞光不见了,面前被三座楼隔着的两片天又暗下去了几分。他想找个人聊聊天,边喝酒边聊,随便聊些什么都行,国际争端、国家大事、自然灾害,男女之间的八卦新闻抑或怀旧都行,还可以说说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光荣事迹,只要有人跟自己聊聊就行。他想。
关于到底回谁家过年这事,在腊月二十三那天仍然没有答案,邢潇略和温馨已经为此僵持了一周。
他转过身从桌子上拿起手机,大拇指轻轻一拨,手机翻开了,他找到通讯录,滴一声,出现了阿乐,再滴一声,出现了阿立。他顿了顿,仔细想他们是谁?在哪里见过?几秒钟后他想起来了,一个是广西人,另一个是海南人,但哪个是广西的哪个是海南的,他却怎么也分不清了。他顺着往下翻,到了康字打头的名字,就一个,准确地说是k字打头的就这一个,姓康的人他只认识一个,叫康帅。康帅是他老乡,和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邢潇略在市场部,康帅在研发部。他们在机场认识的,一共见过四次面,第三次是过完年后,那天康帅休假,因为他手里的一个项目刚做完,休息三天,他约邢潇略出来喝酒聊天。这样的日子很少,他们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聊到午夜十二点才各自回去。
手机上的名字停留在康帅上,邢潇略微闭双眼,觑着眼前暗淡下来的三座楼和那两片天,正对着自己的这座楼的顶层已经灭了的灯突然又亮起来。亮灯的那一瞬,电话那边传来了机器人的礼貌用语: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是研发部员工工作的常态。
他在18楼,但他不想乘电梯,他想一层一层走下去。高层建筑的楼梯是备用的,窄窄的一条,楼道里满是灰尘,墙上的F18还崭新着,一抬眼就长在面前。没人走的楼梯和无人居住的空房子一样,阴森着,常常是电影里面的犯罪现场。就算如此,邢潇略也想单独走下去。他每下一层都感觉像是走向地狱,但哪怕果真是要走向地狱,他也想一步一步往下走。他不紧不慢,从傍晚走到夜晚。
“地狱”的尽头,满眼的繁华迎面扑来,一世界的灯光弥漫着,连路边的松柏也被装扮成风流娇俏的“刘姥姥”,闪闪烁烁的。路上呜呜呜射来满眼的光,瞬间又呼呼呼地从身边划过。邢潇略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摄影师拍下的带着光的尾巴的城市街道,那魔幻般的画面就出自眼前的景象。邢潇略分辨不出这两种画面中哪一个才是自己的真实所在,他迷糊了,像是缺少了睡眠一样不清醒。他左右甩甩脑袋,不清醒仍在继续。
这时127路公交在向西走,五十米左右的马路对面,站台上的人已经没有下班高峰期那样多了。高峰期大概有三十分钟,在那三十分钟里,人像是采蜜归来的蜜蜂嗡的一下从四面八方涌向车站,倘若是上班就丝毫怠慢不得了,该7点出门就不能7点过5分再出去,否则路上的人会将你挤得昏昏沉沉找不着方向。为保险起见,邢潇略通常是6点50出门,8点50正好到公司。
乘127路公交车四十分钟后再向东走十分钟就到了地铁站口,也可以在下一站下车再往回走,这样就需要转一个弯才进地铁,是八分钟的路程。平常邢潇略都是下了公交车往前走,这一天他不急着回家,慢悠悠地走着像是散步。这行为有拖延的意思,连同走路都有着休闲的味道,不过这是假装的,是故意的。
他没背包,兜里只装了钥匙和钱。离开公司前他试图让手机留守在办公桌上,他果真这样做了,可出了办公室走到楼梯口他又后悔起来,他没有勇气将手机甩了再继续走下去。刹那间,他觉得手机像是他的情人,和他有过肌肤之亲,这样一想,他便感觉自己与手机难分难舍起来,丢下它像丢了魂魄,心里更空了。不拿手机可以骄傲地理解为是自己主动抛弃别人,其实说到底还是自己主动在抛弃自己,再或许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像小时候故意做坏事只为引起老师的关注和父母的重视一样。面对手机,他终究没有了小时候的那种兴趣和勇气。一个人很容易被淹没,哪怕是一个人的死,都会像掉入大海中的一颗石子那样默默消失,而后,海仍旧是海,不起一丝波澜。
大街上的行人个个步履匆匆,迎面走来一位穿着红色羽绒服、背着双肩包、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走得也如年轻人一样矫健。邢潇略将双手抄在裤兜里走着,他的悠闲像是大街上的怪物,影影绰绰。即使如此,这怪物也没人看得见,哪怕他突发羊痫风倒在地上也不会有人注意。车灯和路灯的照耀让邢潇略觉得不像是在冬季,或许簌簌的雪花映着灯光往下飘落的情景,才会让人觉察出是在冬天。
邢潇略在心中有所期待,他期待妻子温馨这时候能打个电话过来问问他,问他为什么到了回家的点却仍不见人影。在这座城市里,真正能为自己牵肠挂肚的毕竟只有这一个人。可他们已经一周没有说话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冷战。
想起结婚,他们有着一个通俗化的相识过程,邢潇略的同事娶了温馨的同学为妻,婚宴上他们坐在同桌,年龄相仿的人聊到一起是自然的过程。温馨在银行工作,之前的男友出国后便渐渐与她淡了联系,最后前男友发了条短信说咱们还是分了吧,温馨只回了一个字“嗯”,他们便就分了。大学里的恋爱成功率极低,大家都知道分手是必然的结果,便也不会有过多悲伤。邢潇略所在的公司不允许本公司员工谈恋爱,如果非谈不可,就必须走一个,倘若两人都在公司,那收入必然是全公司最低的,所以邢潇略与本公司的几个女孩也仅仅是小打小闹,在短期内给自己寻找些慰藉,身体上或精神上的,之后便依旧做朋友,形式和形态都文明得别具一格,甚至看到对方与自己朋友在一起也产生不出醋意,最多像小石子投入水面漾起一丝微波,几分钟后便消失殆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听说爱情的保鲜期仅有二十一天,谁也不会为这二十一天的浪漫而放弃一个收入不错的工作的,生存下去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要素,这是必需的。
邢潇略与温馨见了五次面,各自给对方发了六百条短信,经过一个春节的七天长假别离后,就自然而然地同居了。这样能节省房租,既经济又实惠,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双方家长催他们结婚,他们便决定结了。倘若是他们自己,就都无所谓这形式,待到想要生孩子的时候领了证就行了,这完全是为了下一代着想。年轻人不在乎这些,只是父母们都希望子女能够通过正儿八经的仪式宣告已经成家,已经是真正的大人了。
他们去年10月1日和3日分别在两地举行了婚礼,温馨的婚纱和敬酒服都是从网上订了自己带着的,其余的事情都由父母操办,他们只随着父母亲挨着个儿敬酒便罢,随后便又回到了北京。邢潇略甚至没有摸清岳父岳母的性格和脾气就离开了重庆。
头一年春节,温馨随邢潇略回家过年,这是有讲究的,新媳妇进门的第一个春节必须在婆家过,即便不是新媳妇,凡是春节也都要在婆家过的,这是规矩,邢潇略的父母说。
年夜饭开始吃了,温馨便给父母打电话,父母说和往常一样他们已经吃过饭了。饭菜很简单,除了父母爱吃的,他们给温馨做了她从小就喜欢吃的毛血旺,并帮她吃了,还吃完了。温馨突然感到心酸,都说结了婚才知道孝敬父母,有了孩子才知道心疼父母,看来这是真的。邢潇略这边一家四口,一桌子的菜,边吃边看电视。春晚到赵本山的小品时,温馨只顾着和公公婆婆、邢潇略一起大笑而忘记了父母,过后她责备起自己来。
今年春节回重庆过,这是去年过完年后就商量好了的,可到该买机票的时候,他们为此事吵了起来,并且谁都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三天后,他们各自买了大年三十回自己家的机票。
除了乘地铁,剩下的路邢潇略都是步行,用了大约两小时的时间。回到家他便躺在床上睡了。温馨已经躺下,温馨睡在里面,邢潇略睡在外面,温馨的脸冲着窗户,邢潇略面向着门。钟表的秒针嘀嗒嘀嗒走着,直到天明。他们两人像章回体小说说的,一宿无话。
第二天到公司不久,邢潇略正在看一份下属刚刚送来的春节后的企划方案,人事部的电话来了,让他到公司总部去一趟。在企划书上签了字他便出发了。邢潇略到的时候已经有三个人在总经理办公室了,总经理坐在椅子上,副经理和人事部主任坐在沙发上,邢潇略来了,他们都站起来。除了总经理,剩下的两位和邢潇略打交道不多,对这现状他疑惑起来。寒暄过后,总经理直接说一个叫康帅的员工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邢潇略先是一惊,但几乎在一分钟内他便平静了。怎么会有这样快的转变?他对自己的这种态度感到震惊,过后又觉得羞耻。
人事部查了档案,康帅是他老乡,且是亲老乡,于是经理让他帮公司一起处理善后事宜。无论他认不认识康帅,这事他都得协助,如果他们认识,这事就更好办了。
康帅是他还没和温馨同居前的那个春节回家时在路上遇到的,康帅小他三岁,个头不高,白白净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撇在两边,亮闪闪的。头发近一寸长,头顶上的一片朝天举着,其余部分都贴在头皮上。
上班要西装革履,这是公司的规定,岗前三个月培训时这也是其中的训练项目之一。邢潇略在三个月的培训中被罚过两次,一次是他乘电梯时将最后一个位置让给了一位女士,自己滞留到下一班,迟到了,且匆忙之中西装掉了一个扣子但自己却浑然不知。另一次是头发长了没时间去理发,损害了公司形象。两次都被罚了钱,培训师还罚他唱了歌,目的是让他永远记着个人形象对于整个团队以及公司的重要性。三个月的学习达到了量的突破和质的飞跃,他估算了一下,这一百天所学的内容大体是他四年大学里所学知识总量的两倍。培训当中每周一都要考上周所学的内容,若不通过就会被公司解聘,这是让员工时时刻刻都要有危机感。没有哪个公司愿意养着一堆等饭吃的闲人。培训师说。
和邢潇略一起被招聘到公司的一共有六十人,培训结束后有两人被淘汰,他们两次周考没有通过,第三次周考仍然没有通过。培训师说只有这种末位淘汰制才能够激发一个人的最大潜能。那两位同事没给大家打招呼便离开了。这很残酷,但必须接受,现实生活快得让你来不及伤感便已进入下一个站点。
康帅一身休闲装,配上他的长相,看起来像个学生。他们在候机大厅就攀谈起来,恰巧飞机上又是邻座。那时才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家公司的不同部门。市场部与研发部不打交道,若不是在飞机上遇到,他俩这辈子都可能不会知道对方与自己这样近距离地存在。
研发部是全公司最辛苦也是最赚钱的部门,收入是市场部的三倍。研发部拼的是青春,像一时走红的明星,一般三十岁以后便会被调离,主要原因是三十岁以后在新产品开发这一块已不会有太大价值。刚毕业二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比 “老家伙”们的脑子快得多,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也强得多。康帅他们刚开始就是这样把“老”员工给替换下来的。这多少有资本家压榨员工的味道在里头,五六年时间,榨干你脑袋里的最后一滴油然后放你出去。康帅说起这些的时候将双手枕在脑后,歪过脑袋对着邢潇略微笑。他并没有伤感,像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这种神态与他的外表形象比较起来差别很大。
两人微闭着眼睛仰躺在座椅上,康帅说:再干两年我就可以退休了,换到别的部门再从头来,房子钱赚够了,再安安心心讨个媳妇,在这座城市就算落下脚跟了。邢潇略扭过头瞅瞅康帅,他的眼睛仍然微闭着,不像憧憬倒像是回忆。
窗外是水蓝透亮的天,下面是绵软的云,邢潇略突然有一种想站在云端的幻想和冲动。瞬间窗外被雾气弥漫,什么都看不到了,像是进入了无底深渊,几分钟后,一片冬季的荒凉被踩在脚下。工作以后,家乡的景色他只看到过一次,那是一次出差,他在家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
康帅和邢潇略在同一所学校读过高中,家离得并不远。一周的假期中他们互相拜访了一下。康帅妈妈说:小邢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正好俩人凑成一对,回家的时候一起就回来了,工作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邢潇略想我妈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月后他们见过一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那是康帅的一个项目做完之后休假了一周的最后一天。他去了西藏,说那里是令他向往了很久的地方,他独自去独自回。一周的时间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两个世界。他说。
这是最后一个项目了,这次做完我就可以退休了,准备下一轮的奋斗。以后会比现在轻松些,我想。一杯啤酒下肚后他说。邢潇略仍然记着那杯酒下肚时他的模样,酒沫子还在嘴边,他像个刚喝完牛奶的顽皮孩童,两颗小虎牙仍旧撇在嘴角。若没有前提,不会有人相信他是一个公司研发部的元老。年轻就是资本,倘若三十多岁以后仍在研发部,看起来就会像四十岁,比实际年龄会老许多。他喝不了多少,一瓶啤酒是他的极限,那天他喝了一瓶。
人事部主任说救护车拉着急救警报将车停在楼下等了二十分钟就走了。医生翻了翻眼皮听了听心脏,说死者大概在一小时前就已停止了呼吸,是猝死,他们开了张死亡证明便离开了。邢潇略算了算时间,那时他正给康帅打电话,电话那头是关机。人大概是有些预感的。他想。
研发部的员工连续工作二十四小时、三十六小时是常事,大家并不觉得奇怪。累了趴在桌上或躺在椅子上休息,醒来后到卫生间抹把脸,喝杯咖啡或茶又继续工作。康帅一般是趴在桌子上睡,半小时后会醒来,这是他的生物钟。研发部的人生活不规律,但休息时间几乎是一定的,半小时就是半小时,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几乎没有人超出自己的习惯范畴。那天康帅趴在桌子上快一个小时了,同事喊了一声没反应,想他可能是太累了,就让他多睡会吧。又过了二十分钟,另一个同事睡醒后看到他仍然在睡,拍拍他,还是没反应,再拍他才发现身体已没了温度。
总经理让邢潇略帮公司来处理这事是第二天上午,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说话会亲近些,公司想尽快解决这件事。
来善后的是康帅的父母、二叔和小姨。人从冰柜里拉出来时,康帅的腿还蜷着,这样的姿势有些尴尬。侧着放,一边的腿要挨着冰柜底层,但这样的情形令人揪心。躺着放,腿就蜷着,最后殡仪馆还是选择了平躺。胳膊被放了下来,但仍然弯着。这已经是当时能够处理的最佳状态了。他脸上的冷气接触到暖气房间的热,雾出一片水珠。康帅像睡着一般,只是脸已不再白净,而是紫色。邢潇略想起了飞机上微闭着眼的这位学弟。
医生诊断说是猝死,如果有疑问可以请法医解剖检验,公司会全力配合。邢潇略想,人已经没了,就留个完整的吧。父母也受不得任何折磨了。
两天之间,康帅的父母看起来老了十岁,若不是亲眼所见,邢潇略会以为这是传说。后半辈子,他的父母基本上被土埋了。邢潇略躺在床上想。
四人带着骨灰上了飞机,邢潇略突然没有了走出机场的力气。他买了包烟在吸烟室里吸着,他没有吸烟的嗜好,偶尔吸一根。送走康帅全家,他坐在那里连续吸了三根。墙上的电视正播放着吸烟危害身体健康的公益广告,一排排数字在眼前闪烁,一根烟吸完播完一遍,三根烟过去电视片放了三回。之后他吸完最后一口,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他又掏出烟盒,让它平躺在左手,右手上的火机在烟盒上由头至尾、由尾至头地翻着跟头,火机内的液体随着他的手晃动着,而后他将烟放在身旁的茶几上,右手继续让火机在上面来回翻着。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妈,干吗呢?
刚吃完饭,看电视呢。
我爸呢?
他在刷碗。你呢?吃饭了吗?
吃了。我刚到机场,送个客户。
啥时回来?
大年三十中午就能到家。
挂了电话,邢潇略将火机摆在烟盒上,站起来走了。离开机场,车到了有树的路段,几只乌鸦呱呱呱地叫着。北方的冬季总是这般凄凉,时刻弥漫着被贬谪的王公贵族所走的路途一样的衰败,到了市区才是另一番情景。
康帅的死会由短暂的伤感演变为哀叹,流传至公司的每个角落。闲聊的时候,也会被同事们带到家里或男女朋友面前。但几天过去,康帅的一切便会淹没在时间里,烟消云散,之后大家各做各的事,研发部的员工仍然会二十四小时、三十六小时通宵达旦地工作。一切都归为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邢潇略突然想起了温馨,想抱抱她,什么都不说,就抱着或躺着,躺在沙发上,头枕在温馨的怀里,就那样躺着,婴儿一般地躺着。他给她打了个电话。
干吗呢?
工作。
吃饭了吗?
没。
这是他们吵架以来第一次打电话,几秒钟便挂了,两头几乎是同时挂的。
方便快捷的午餐还是那些垃圾食品,邢潇略要了汉堡、鸡肉卷、可乐。已经过了饭点,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服务生拿起挂在腰上的清洁剂喷在玻璃上用抹布擦。一个女孩刚坐下便拿起书,邢潇略扫了一眼,是英语,看来人类的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大家都在为此而努力。走道上一男一女两个服务生拿着梯子共同配合着挂灯笼,要过年了,外国人的餐厅也悬挂着中国味道,没觉得不伦不类,倒觉得有些许温暖。拐角处,一位类似于大堂经理的人在给小服务生演示讲解着,擦桌子不能只擦表面,像这样,擦过桌面将抹布翻过来把桌子四边也擦一下,要不然脏东西会蹭到客人衣服上。小服务生点点头答应,她看起来像个学生,早到了放假的时节还没回家,想必是不回去了,或许是家里经济拮据假期挣些生活费补贴自己吧,也或许是为了增加社会阅历,等以后工作时不会因突兀的生活中过大的冲击而感到不适。
邢潇略刚工作时异常辛苦,第一次给全公司高管和客户介绍新产品性能时,他一直对着镜子练习到凌晨三点,睡了三个小时就去上班。上学、工作、奋斗是必需的经历,他一步都不能落下。
他买了汉堡、薯条、可乐三样套餐准备送给温馨。等红灯过马路的时候,邢潇略低头看了看手里拎的东西,上面的两张餐巾纸中的一张油了一个角。装的时候没在意,他拿起来笑了笑,又放进去。
银行像超市一样,熙熙攘攘地跳跃着经济繁荣的音符,叫号声此起彼伏。温馨在前台,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上面戴着黑白相间的头花。依旧是早晨出门时的淡妆,温馨化妆速度极快,十分钟就可以搞定,这样的装扮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老出了五六岁,邢潇略不喜欢她这样。
邢潇略在椅子上坐了有半个小时光景,他数了一下,温馨已经办了十个人的业务,平均3分钟一个,期间她几乎没有抬头。
电话响了,催他回公司,邢潇略拿起汉堡放在温馨面前的大理石台面上,敲敲玻璃窗,温馨看到是他,有些吃惊,随后微笑了一下,比对客户的笑多了一丝,邢潇略感觉到了,他指指袋子,温馨点点头,之后他扭头便走了,温馨再抬起头望向窗外时,邢潇略已经不见了。
下班后温馨拎了两个塑料袋进了家门,小区门口有个超市,居民的生活用品大多都从这里购买。邢潇略到家的时候她正在厨房炒菜,抽油烟机隆隆隆地响着,肯德基的袋子站在餐桌上,他打开瞅了一眼,最上面一层餐巾纸的一角仍然油着,温馨扭头的瞬间看见他正瞅着面前的袋子。
忙完就三点多了,饿过了劲儿,吃不下,就带回来了。温馨说。
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邢潇略都要给温馨发条信息:我在吃饭,你在干吗?
吃饭。
有时他会多加一句:我吃的是宫保鸡丁,味道不错,你呢?
烧茄子。
有时发过去不见回信,邢潇略就知道她一定在忙。他的公司晚上加班是常事,中午休息吃饭的时间基本是一定的,温馨却不一样,午饭时间常常被占用。
邢潇略靠在厨房推拉门的门框上望着忙碌的妻子,温馨穿一件花布围裙,不是碎花,碎花太俗,这是他们买东西时的一致意见,他们买了件色块拼成、主色调是橘红、上面有两个兜的。那两个兜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位置错开着,下面那个兜略大些,邢潇略剥好的蒜放在里面。温馨的头发用发夹夹着,是回家后挽的,跟上班时的挽法不同。上班时挽得紧,不能让它掉下来,现在挽得松了许多,显得柔美起来,这样的情景似乎很熟悉,他突然感到眼前的女人有着小时候妈妈的影子,很亲切。
康帅不在了。他低着头说。
温馨一惊。
前天的事情,今天上午家人已经把他带走了,装在一个匣子里,我送的。
温馨没有见过康帅,只听邢潇略说过:怎么回事?
猝死。都是独生子,父母的后半辈子也就给土掩了。邢潇略又说。
温馨不再吱声,窗户上看不到万家灯火,只有两个影子,一个在炒菜,另一个靠在门框上茫然地望着窗外。邢潇略走到温馨身后抱着她,窗户上露出两团黑影,一高一矮,灯光照在他们头顶,他的下巴抵在温馨的发髻上,面前的锅盖下冒出袅袅气雾。
三十一大早,邢潇略和温馨就起来打扫卫生,窗帘、床单、被套都是之前抽空洗过的,他们把厨房、卫生间都擦了一遍。贴对联的时候他们才看到对门的春联已经贴上了,什么时候贴的他们不知道。近两年的时间,他们从未看到过对门屋子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是一家三口,还是一对老夫妇?最后邢潇略觉得对门也像他俩一样,是结婚不久的小夫妻,说不定对门也这样猜测他们呢。随即邢潇略又想,谁又能有那样多的心思去想和自己无关的事呢?对面家的门上还贴了个大大的福字,堵住了猫眼,邢潇略断定他们也是不在这里过年的。
大量的旅客在二十九这天就已到家。年三十回家的人不多的。大巴车的最后一排空着,温馨靠窗坐,半躺在邢潇略怀里,眼睛望着窗外,他们像一对恋人。两只麻雀从车窗前飞过,温馨看到了,紧随着它们的方向,可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麻雀是成群的,这两只大概是掉了队的,她想。接着她又将脑袋轻轻靠在邢潇略肩膀上。
温馨比邢潇略早四十分钟起飞,他们算了下时间,几乎是同时落地。
一落地就开机。
嗯。
我打电话给你。
嗯。
该走了,他们却像谈恋爱那般不舍。窗外依旧是蓝天,邢潇略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康帅的情景,他扭过头看看旁边的人,一个小姑娘塞着耳机闭着眼睛,面无表情。随即他也闭起眼睛,邢潇略将地图在脑子里翻开,他和温馨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动着,距离越来越远,渐渐划出个“7”来。他们从同一个端点出发,他是起笔的一横,温馨是向下的一竖。
两人还像许多年前一样各在各家,只是增加了一个两亲家之间打电话拜年的环节。可让几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在电话里聊天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邢潇略父母当面听四川话是听得懂的,电话里听难度就增加了许多。两亲家互相说了过年好,又互相说有空来玩的客套话便没了下文。他们只能靠照片和想象以及孩子们的描述,去断定对方对自己儿子或女儿的喜好程度,孩子们的描述又能有多少?其实邢潇略和温馨自己都没有把握。
晚会过后父母都睡了,邢潇略躺在自己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让手机在旁边的枕头上有规律地翻着跟头。从搬到这个家以后,这便是自己的房间,假期回来他也就住在这里。结了婚后,父母特意给他们换了张双人床。温馨的父母也一样,给女儿的房间里安置了一张大床。
邢潇略拨通了电话:睡了吗?
刚躺下。
说点啥吧?
说什么呢?嗯,那就说声过年好吧。
嗯,过年好。再说点啥吧?
嗯,你说,我听着……
电话开着,邢潇略的眼睛涩涩的,温馨似乎渐渐地睡着了,电流声在手机里不停地杂嗒着。
邢潇略依旧睡在左边,面向着窗,左手伸展到旁边的枕头下面。
温馨仍然睡在右边,面向着门,右手放在下巴颏下面。
他们各自的手机,一个在手里握着,另一个在枕边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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