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晓莫在哥哥去世半年后,突然辞职回家了。
妈妈打开门见晓莫提着行李箱站在那儿,就上前将儿子抱了抱,爸爸趿拉着拖鞋将行李箱提了进来,在儿子的肩膀上拍了拍就坐回沙发,眼神似乎在遥远的某个地方问,怎么了?晓莫躲过爸爸的眼睛,也躲过妈妈的询问,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
自从进了小屋,晓莫就很少出来,除了上洗手间,吃饭也在屋里。
小屋朝南,在这套十层的老房子里,只占八平方米,除一米二的床,只能放张写字桌。如果要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就得脱了鞋跪在床上,趴在窗口看。
趴在窗口看外面是晓莫的习惯,与年龄无关,与性别无关。楼下的小平房很旧了,房顶不知何时放了只鸽笼,每天能看见中年男人扶着木梯爬上去,弯着腰给鸽子喂食,笼子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纷扰而又惬意。这些平房中,晓莫每天都会看几眼勿忘我理发店。街道在平房的前面,现在竖起蓝色的挡板,路面挖开,说是要加宽,平房的斜后面是个城中村,都是一溜的三层小洋楼,一幢幢的排列在那里,成个方方正正的四方形,街道就在那些楼房中阡陌纵横。每到晚上总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夜生活丰富。斜对面是广场公园,每天早晚锻炼的人络绎不绝,公园的旁边是个大商场,一共四层,一层是超市,二层、三层是服装店,四层是餐饮和电影院。
晓莫习惯性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要么聊会儿天,要么看着窗外发呆,他觉得这样很好,这样的生活才是生活。可是妈妈总是很小心地敲开他的门,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晓莫,你在干什么?妈妈环视了一圈,疑惑地问。
没干什么?晓莫很反感妈妈的问题,又拿起手机在上面划拉。
你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噢,人总得有事干吧!
晓莫低着头还看手机,似乎手机里有永远看不完的东西。妈妈轻轻地带上门走了。之后,客厅里总是传来爸妈小声的说话声。
晓莫见妈妈走了,将门轻轻地锁了起来,放下手机又跪在窗口,看那溜平房,房顶的鸽子已经被放出来了,绕着平房转着圈飞,勿忘我理发店由于最近修路,就招摇起来,放出大音量的歌曲,都是郎呀妹呀的情歌,门前的空地上两个穿着裸露妖艳的女人正在打羽毛球,其中一个留着亚麻长发的苗条女人引起了晓莫的注意,该是她吧!
柔情似水是前几天晓莫搜寻附近的人时加的网友。晓莫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柔情似水也知道晓莫是个成年男人。他们聊了几句,柔情似水就要和晓莫视频,晓莫接通视频,一张经过美颜的脸就出现了,嘴角的黑痣让晓莫一下子记住了她。
对于勿忘我理发店,晓莫读书时就知道。那时,它没有名字。晚上,门口总是亮着猩红的灯,闪着“理发店”三个字,一闪一闪的,像向路人招手,白天门却紧闭着,那灯就没了魂,半下午时就会晃荡出几个女人,鬼鬼祟祟的,眼神飘忽。晓莫晚自习回家,能在路边看见穿着短皮裙,披着长发的女人,白脸红唇地和男人讨价还价。
这次回来却意外地发现它有了名字,起得很暧昧,有意味。经过观察,店里最近新增了两个女人,其一是柔情似水。
晓莫在网上问柔情似水是干什么的,柔情似水发了个妩媚的图片回复,安抚灵魂的。晓莫说安抚安抚我吧!我的灵魂没有着落,我辞职了,不想出去找工作,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想出门,不想跟谁说话,包括我的父母,我都快三十的人了,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银行没有存款,没女孩愿意跟我交往,我也不敢谈女朋友,不敢结婚,我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怕自己一辈子当房奴,怕在婚姻的围城中左冲右突不得出来。你若安抚灵魂,就是菩萨,你渡渡我吧!
柔情似水回复,你需要好好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晓莫回复,睡不着。柔情似水回复,来,我帮你。晓莫无言。
晓莫是个本分人,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停了一会儿,柔情似水回复,如果你不愿意过来,也可以,但先得发个红包,然后我在这里渡你。晓莫发了红包,视频打开了,柔情似水很温柔地对着他微笑,嘴角的黑痣荡开了,然后慢慢地脱下了内衣,脱了胸罩,露出一对白牡丹。她的手慢慢地游离在那朵牡丹花上,红红的嘴唇喃喃自语,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召唤着晓莫。
来呀,过来呀,抱着我……晓莫感觉血液膨胀起来,身体过电一般战栗起来,恨不能将柔情似水搅成一团雾。
柔情似水没有将他渡了,却使他更加的颓废。
二
晓莫更不爱出门了,跟父母也很少说话,他的房门始终关着,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里面。有几次爸爸在门外敲门,想跟他谈谈,晓莫不理,爸爸就有些生气,强压着怒火说,我们将你们养大,供你们上大学,指望你们一个个出息了,可你们却这样,一个弃我们而去,一个是这个样子。爸爸还想说,妈妈就过来拽着爸爸走开,妈妈哭着说,别说了,你一说我心里就疼。
晓莫呆坐在床边,脑海中满是哥哥的音容笑貌。
哥哥从小就很优秀,年年拿奖状,大学上了全国的名牌重点大学,毕业后就业一家著名的企业,每天都要工作到晚上十一点,甚至凌晨。哥哥打算在那个大城市安家,可晓莫的家境很一般,父母都是企业的普通职工,把他们俩供上大学已经是竭尽全力了,更别指望在大城市买房时所需的首付,那钱对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哥哥很懂事,拼命地工作,想着好好努力,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在那里掏起首付了。父母也将哥哥锐意进取的精神拿来激励晓莫,可没承想,哥哥竟然猝死在工作岗位上。
晓莫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就呆住了,好大会儿才哇地哭了出来。他和爸爸将哥哥的骨灰接了回来,妈妈哭得昏死过好几次,爸爸也一下子头发白了许多。将哥哥安葬后,晓莫回到了单位。可每次工作时,晓莫总会想起哥哥,想起哥哥那拼命的样子,晓莫工作的热情就减了,对工作的兴趣一天不如一天。
哥哥比晓莫大三岁,经常带他去公园玩。那里的广场有许多白鸽,哥哥会掏出积攒的零钱买袋鸽食。捏出一些给晓莫放在手心里,自己也很小心地捏出几粒去喂鸽子。雪白的鸽子围在他们的身边,很渴望地看着他们手中的食物,脑袋机灵地转动着,脚步轻盈地追着,他们就撒出几粒扔给白鸽,或者将食物放在掌心里,让白鸽在他们手心啄,那些鸽子轻松地用喙吃着,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眼神温顺而安静。哥哥就常常对晓莫说,咱们什么时候也养几只白鸽,然后给鸽子戴上哨子,每天训练鸽子飞翔,想想,鸽子在空中飞翔时,哨子就会吹起来,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说完,哥哥会捏着嘴唇深深地吸一口气,可哥哥吹出来的声音很小,很短促,也很难听。晓莫就很开心得笑出声,然后说,跟母鸡打鸣一样!哥哥会瞪他一眼说,你能,你吹个试试。晓莫就会用手捂住嘴,不敢笑出声。哥哥抬头眯眼望着天空中的一朵白云,幽幽地说,天上的白云哟,你是我心中的白鸽。天上的白鸽哟,你是我心田浮动的云朵。晓莫就会拍手说,哥哥会写诗了,哥哥的诗写得真好。哥哥“扑哧”一声笑骂,马屁精!
客厅里传来妈妈时断时续的哭泣,还小声地说,别逼他,别逼他,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吗?爸爸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就出门走了。房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安静,晓莫移到窗口,看见爸爸孤零零地走着,风将他的头发吹起来,高高地立在光滑的脑门上。爸爸背着手,一副心思沉沉的样子朝广场走去。
笃笃,门外又想起了轻柔的敲门声。晓莫依然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用自己的冷漠回绝了妈妈。妈妈在门外轻声地说,晓莫,乖儿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妈妈吗?你不想说也可以,开开门,咱娘俩出去转转也行,别老待在屋里,这样会憋出病来的。晓莫还是不吭声,妈妈说着哭了起来,先是小声很压抑地哭,后来声音就大了起来,到最后就撕心裂肺般。晓莫开了门,站在门口,漠然地看着妈妈。妈妈先是惊喜,然后抱住晓莫又哭了起来。妈妈说,晓莫,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头发这么长,身上又脏又臭,衣服从回来就没换过,手指尖长得像鬼了。晓莫说,妈,我不想出去。我怕工作,我辞职了。说完就冷漠地拉开妈妈的手,洗了澡,然后又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房间是妈妈趁他洗澡时打扫过的,新铺了床单,换了清香的新枕巾。妈妈又在门外说,咱给你理头发去!晓莫不吭声。妈妈又说,跟妈妈去超市买点菜吧!晓莫还是不吭声。妈妈叹口气一个人出去了。
晓莫从窗口看着妈妈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为止。他怕见人,在超市,人那么多,要是再遇见熟人,问这问那的,很烦。他又看见中年男人爬上木梯,中年男人没有去鸽子笼看,而是坐在鸽子笼的旁边抽了一会儿烟,然后手往嘴里一塞,发出一声哨声,声音很尖,很响亮,也很悠长。没多大会儿就见鸽子们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先站在笼子的旁边抖动着羽毛,然后很乖巧地一个个钻进鸽笼。中年男人见它们都进了笼子就关了门,爬着木梯下去,没一会儿又爬了上去,手伸进笼子抓出两只鸽子,关上门又下去了。
晓莫看着那人手里的鸽子,拼命地抖动着翅膀,一根羽毛飘了下来。那人下到一半时就朝下招手,两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从屋里跑出来,拍着巴掌嬉笑,其中有柔情似水。男人扬起鸽子朝女人们晃了晃,然后在她们的簇拥下进了屋。
晓莫发信息问柔情似水,那个男人是谁?问完又朝那边看,只见柔情似水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外四下里望了半天回复,你在哪里?可晓莫又不说话了。柔情似水看了一会儿又进了屋,晓莫看着冷冷清清的门口,叹口气想,那群鸽子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还不是遭了黑手。
许多天,晓莫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鸽笼的身上,他很想知道鸽子在里面的样子,它们是怎么睡觉的?它们之间是否有你争我斗?可笼子离他很远,他看不清,只得瞎想。
记得家里有台望远镜,晓莫就去翻箱倒柜,妈妈问干什么,晓莫不说话,只是手脚利索地翻,好不容易在床底下的旧箱子里找到了,拿进房间对着鸽子笼调焦。
笼里有二十只鸽子,都是灰扑扑的一色,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有的半个身子还压了另一只,吵闹着,拥挤着,晓莫笑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笑。
以后,每当中年男人将鸽子放出时,晓莫就举着望远镜看鸽子,看它们在空中怎样飞翔,怎么觅食,然后怎么回笼子,这件事对晓莫很重要。
没几天,晓莫发现一个秘密。鸽子回笼子时偶尔会带回来一只或者两只白色的鸽子,而每次有白色鸽子出现时,中年男人总会爬上梯子去抓,他只抓白色的鸽子,然后就朝底下的屋里挥手,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会很高兴地跑出来围着鸽子叽叽喳喳地叫,然后一起进屋。
晓莫有些生气,他想去看看那些灰色的鸽子,怎么引回白鸽子的?可一件事情发生了。
三
爸爸敲过几次门,晓莫都不理会。爸爸终于耐不住火爆的脾气了,将门捶得咚咚响,还在门外破口大骂,你小子聋了还是哑了?一个大男人,成天跟个女人似的窝在家里,捂蛆呢?不知道出去挣钱,不知道养家,还让我们老两口养活你,丢不丢人?晓莫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脑袋,可爸爸的声音还是传进耳膜。妈妈在一旁苦劝着爸爸,别喊了,知道丢人不?孩子心里肯定有苦,只是他不愿意说罢了,你就让他先这样吧!等想明白了,自然就出来了。爸爸更是气急败坏,门捶得更加响,都是你惯的,他那天回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我要问,你却劝我缓缓再说,你看,缓了几个月了,他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癔症!你别拉我,别拉我……去你妈的,都给我去死!外面咕咚一声,只听见玻璃破碎,妈妈“啊”的一声。
爸爸叫着妈妈。
晓莫开了门,看见妈妈倒在地上,爸爸正半跪在地上扶。爸爸看见晓莫出来了就放下妈妈,冲了上来将晓莫推出门去,还有他拉回来的箱子,随后门重重地关上了。
晓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爸爸阻止妈妈的责骂声,他拉起行李,朝电梯口走去。
太阳偏西了,余晖斜射在这片城市的一些角落,冷飕飕的凉风是从某些阴影中蹿出来的。晓莫抬头又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爬上木梯,他就站在那里看他,中年男人朝他看看,又爬了上去,一只脚蹬在木梯上,一屁股坐在了平房顶。晓莫就觑着眼看,也不吭声。看得男人有些发蒙,男人说,喂,也想上来看看?
晓莫点点头。男人就提上那条腿,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晓莫放下皮箱也爬了上去,坐在男人的旁边。他朝周围看看,感觉坐在这里倒是别有一番风趣,旁边是鸽子笼,已经回来了几只鸽子了,在里面叽叽咕咕地说话,平房上有几株草像睫毛似的长在房子的边沿,随着微风摇摇晃晃,这些草他在窗口倒是没有看见,也不知是什么草。男人掏出一支烟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就塞进嘴里,随后吐出大大的烟圈。晓莫也不说话,站起来去笼子边看了看,里面有七八只鸽子,笼子里有一层厚厚的鸟屎,门口放了只旧碗,碗里盛着水,旁边是长方形的铁盒子,里面倒了一些小米谷子之类的食物。里面的鸽子见有陌生的面孔出现,惊吓得挤成一团,发出尖锐的叫声。
嗨!别靠太近,那样会吓着它们的!中年男人扭着头吆喝。晓莫站了起来,踱到男人的身旁,又慢腾腾地在平房顶转了一圈后问,那些白鸽子是怎么来的?
中年男人一愣,什么白鸽子黑鸽子?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说完,眼睛直瞅晓莫。
晓莫笑笑背起手又走了几步,回头对中年男人说,你以为我不知道?男人朝四周看看斜眼瞪他,知道又咋?它自己来的,又不是我强迫它来的!“嘿,嘿嘿!”晓莫笑了起来,笑得浑身抖个不停,男人惊讶地看着他,慌忙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就溜下梯子。
夜幕一点点地拉黑了天空,路灯霓虹灯闪着诡异的光。晓莫没地方可去,他觉得在这里安家也不错,就将行李放置在鸽子笼旁边,又找了一些纸箱、塑料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窝。躺在鸽子旁边,瞅着天幕上闪烁的星星,感觉很好,只是烦恼又出现了,他的手机快没电了,需要找个地方充电。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身影又出现在房顶,朝他这边瞅了瞅就去了鸽子笼,随着鸽子的骚动,那人手里抓了两只鸽子又下去了。是那个中年男人,估计又抓鸽子吃了。晓莫这样想着就站了起来,也跟着男人下去。
男人进了勿忘我理发店。晓莫在门口顿了顿,听见男人说,那个青皮还在上面呢,看样子是要住房顶了。有个女人说,是个流浪汉吧!咋就找这儿住了,还不把他赶下来!另一个女人说,算了,算了,大半夜的,先让他住吧,过几天说不准自己就走了。
晓莫推开门进去,屋里的人一片惊骇,男人朝女人努努嘴,将头扭到一边。晓莫递上自己的手机和充电器,其中一个女人就明白了,忙接了过去,插上电。晓莫一看就知道是那个叫柔情似水的。她三十多岁,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下巴颏很尖,嘴角有颗黑痣。旁边另一个女人上去拉晓莫说,哥是来找我的吧,哈哈!她很开心地笑了起来,男人也大笑说,就是,就是找你的。晓莫很窘,忙退了出来,爬上房顶。那个女人撵了出来,叉着腿,双手叉腰,扬起下巴喊,喂,在这里歇息,我可要收费的。
夜渐渐地凉了下去,晓莫感觉冷,他蜷成一团,将脑袋使劲地往衣领里缩,可寒冷像狼一样追赶着他。半夜时,他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深。这时,一个婀娜的身影走到他的跟前,将一件棉衣盖在他的身上,又将手机放在他的头旁边就下去了。
晓莫的身子一点点暖和起来,他看见身边拢起了一堆火,火舌噼里啪啦地舔舐着干柴,在火光的对面有美丽的女人正对着自己含羞微笑,笑着笑着,她慢慢地脱下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是柔情似水!晓莫惊喜地伸出手想拉住她,可定睛一看,柔情似水却不见了。
一阵鸽子的叽咕声叫醒了晓莫,晓莫睁眼看见爸妈不知何时上来了。
四
妈妈红肿着眼睛求晓莫回家去,爸爸低着头唉声叹气,可晓莫摇摇头,他们只好回去。那个中年男人也跟着起哄,快回家去,再不走我就抽梯子了。晓莫谁都不理,只是望着天空中飞翔的鸽子。男人气哼哼地抬走木梯,嘴里嘟囔着,还真不走了,看你能撑多久。
天空中的鸽子绕着晓莫飞,几粒鸽子屎掉在他本来就不干净的衣服上。几天的相处,鸽子们已经熟悉了他的气味,围着他扇动着翅膀,唧唧地鸣叫着,圈子越围越小,越围越小,间或几个白鸽也围了进来,如星星点缀着灰黑色的夜幕。晓莫伸开双臂,那些鸽子就落在他的胳膊上,扑棱着翅膀,更大胆地落在他的头顶上,肩膀上。晓莫笑了,觉得自己是一棵树,树上落满了白鸽子灰鸽子,他像树一般站立着,又像树遇到风吹一般左右摇晃起来,鸽子们或者抓紧他,或者扑棱着跳跃起来,或者飞得更高,俯视着他,又舍不得离开他,继而又飞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晓莫伸出手,一只白鸽立在他掌上,它伸缩着脖子看他,还用喙在他的手心啄,啄得晓莫痒酥酥的。当它扇动翅膀飞走时,其他的白鸽也跟着飞,白鸽子越飞越远,在空中变成了几只白点,直到跟天空一色。
不知怎么回事,平房顶的鸟越来越多,有麻雀,有喜鹊,还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它们白天在平房上空飞舞,晚上各自散去。那些麻雀最喜欢成群结队,来时呼啦一下就聚在平房顶,飞去时又呼啦一下如翻飞的蝴蝶,扭个身就消失了,晓莫更舍不得这里了。最让晓莫激动的是,当他嘴里咬着食物,仰起头时,鸽子扇动着翅膀去噙他嘴里食物的那一刻,如果有架相机能拍下那一瞬,该有多么美!
中年男人抽掉了木梯,晓莫就下不来平房顶。没几天他就没吃的没喝的了,手机也自动关机,整日只能在上面闲晃,跟困兽一般。妈妈来了几次,站在下面提着食物喊他回去,可晓莫总是摇摇头,妈妈只好将食物扔上来,抹着眼泪离开。柔情似水好几次要挪回木梯,可男人就是不给,还嚷嚷着,你是他什么人?你可是我的老婆呀!怎么老操心那个男人?说着,还在柔情似水的身上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柔情似水就恼了,你还是个人吗?让老婆去干那种事,自己却在家养着鸽子享乐,还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以为我不知道?男人瞪着眼喊,谁说的?你见了吗?柔情似水就扭着男人的耳朵骂,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是我弟,他的事我管定了。说完推开男人,端着木梯放在平房的屋檐边,用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看。他们互相盯了一会儿,男人终于低下头摆摆手说,随你,随你!说完就走了。
那天晚上,星星格外的稠,如银河里的水在闪闪烁烁,柔情似水提着一些吃的东西上来了。她坐在晓莫的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了。晓莫倒有些紧张,手不知道放哪里,嘴里想说话,可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柔情似水说,我认识你,我们还有过联系。晓莫更加害羞地低下头,身子朝旁边挪了挪。柔情似水抬起头笑说,其实那有什么呢!人都有七情六欲。
她扭头问,你喜欢鸽子?
喜欢。
我也喜欢。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女孩喜欢一个男孩,男孩也喜欢女孩,可男孩家在城里,为了复读才来到乡下姥姥家的,男孩在姥姥家养了两只白鸽,女孩经常以看鸽子为由去找男孩。女孩去后,男孩会将那两只白鸽放出来,让女孩逗它们玩。男孩说,这对鸽子一个是女孩,一个是男孩。女孩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好多个夜晚憧憬着他们美好的未来。后来,男孩回城里了,听说两只鸽子也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炖着吃了。男孩走时没再见女孩,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男孩走的那天晚上,女孩跑出村庄,望着男孩去的方向哭了好久。那年,女孩辍学了,没多久就去了广州打工,在一家电子厂上班,白天很辛苦,晚上睡在架子床上默默地流泪。如果不认识男孩,女孩会很安静地如一株庄稼地里的玉米,长出红络络的缨子,结出颗粒饱满的玉米粒。可是,女孩的心思太重了,怎么也忘不了男孩,怎么也忘不了那对白鸽,似乎命中注定就是男孩的人了,这让女孩整天精神恍恍惚惚的,没多久厂里减人,女孩就被减了下来。没有工作,没有钱,吃了上顿没下顿,连回家的路费都掏不起。
女孩就在街上晃荡,跟叫花子一样。一天,有个中年男人看见女孩就上前搭讪,说只要能跟他睡一晚就给女孩很多钱,女孩走投无路,就默默地跟着男人去了宾馆。那晚之后,女孩就看破红尘,去农贸市场买了两只白鸽杀了,丢在垃圾桶中,抹着眼泪离开了。
柔情似水说完又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轻轻地叹息一声说,看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不是有个诗人还说过,上帝闭上门时,却打开一扇窗嘛!
晓莫低着头嘤嘤地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呜咽着,良久才抬头看着柔情似水说,姐,我有个哥哥他也喜欢白鸽,可他死了,是工作太拼了,猝死的。我不想像他那样活着,可我也不知该怎么活。每次看见鸽子,我就会想起他,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喂鸽子,想起他喜欢白鸽的样子。
柔情似水在晓莫的后背抚摸了几下说,总会好起来的,人活一辈子,自己的亲人,朋友都是陪着自己走一段路的人,你的哥哥陪你走了一段,今天你遇到我,我又陪你走了一段。
柔情似水的话如一阵春风,让晓莫这棵枯树有了想发芽的冲动,他呆呆地望着她,用目光将她紧紧地缠绕住,生怕她离去。
柔情似水拉起晓莫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晓莫的手像蝎子蛰似的收了回去,柔情似水又拉起晓莫的手,慢慢地朝他靠了过去。
五
第二天,柔情似水爬上平房拉起晓莫说,回家去吧!待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你看妈妈每天提着东西过来哭,你不心疼吗?
晓莫痴痴地看着她,像个懂事的孩子随着她爬下楼梯。妈妈早已在那儿了,而且周围围了许多人。晓莫跟着妈妈回去了,他边走边回头望,看平房顶的鸽子,还有柔情似水温柔的眼神。晓莫发现,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旗袍,站在那里真像一只白鸽。
爸爸从晓莫一进家门就没好脸色。他铁青着脸,狠劲地抽烟,呛得自己咳嗽个不停。妈妈将窗户打开,埋怨地看了爸爸一眼就进厨房给晓莫做好吃的。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晓莫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死气沉沉的日子,他忙进屋打开了电脑,发了几个电子邮件。
远远地晓莫看见中年男人又爬上木梯,站在平房顶吹起了口哨,鸽子们慢慢地从四面八方聚拢了过来,然后进了笼子。男人关上鸽笼,很吃力地提着它,从木梯上爬了下去。
之后许多天,天空中再也没有鸽子飞,平房上光秃秃一片。
晓莫每次放下望远镜,就会很失落地坐会儿,呆呆地看着房顶出神,然后眼睛有些潮湿。妈妈每次喊他吃饭,晓莫总是不应声,也不出去吃。她没法,只得将饭菜从门缝里递进来。
六
又过了几天,爸爸又在门外愤怒地吼起来,晓莫,你的脑子有问题了吗?你这个样子就不要回来了!我们没你这样的儿子,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你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这是折磨我们呀!
也许是爸爸的怒气将门吹开一条缝,从这条缝里,爸爸看见床上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桌上也收拾得整洁,一张写着娟秀字体的信纸随着门缝变宽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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