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了你父子俩的贼船了。刘姨再次打来电话。每次通话,最后落地的都是同一个话题,这么大个城市,家政中介百来家不敢说,几十家还是有的,咋就找不到个好护工?你说说看,这叫个什么事儿。这最后一句,刘姨加重了语气。
刘姨的电话是躲在走廊楼梯转角打的。那地方僻静,离509病房隔一大截,不怕病房里的人听见。陈贺正往蛋糕上裱花。细活,他精神很集中,描摹一个桃子。电话夹在耳朵上,抽空浮皮潦草应一声。说着说着,刘姨忽然“哎哟”一声,你妈一个钟头前喝了大半瓶罐头水,我得赶紧瞧瞧去。
打发走客人,陈贺解下护嘴和围裙。收银台边,志远对客户说着什么。顾客是位妆容精致的中年妇女。她骄傲地说,明天是母亲七十七岁生日,几个姑娘各有分工,她负责买个好点儿的蛋糕。志远推荐一百七十八那款,附带有赠品,糕坯足够大,有足够大的平台表达心愿。顾客又交代些其他,交完订金,款步离去。
陈贺在一边看,没有过来的意思,袖着手,也许是双手垂在腹前相互交缠,客人似的。志远像是忽然发现陈贺在一边立着,也发现他的窘迫。那个刘姨说啥了?我刚才看你嗯啊半天了。
还不是那事儿,她也没说啥,就是叨叨着埋怨家政那些个破事。陈贺换了个姿势,歪在椅子上和志远隔着货架对话。
依我看,她这是在点你呢。志远拉长了声调,像洞察一切蛛丝马迹似的,瞅瞅陈贺。哎,我说,别傻愣着了,弄得跟个外人似的。志远冲陈贺喊,那喊声藏着笑意,算上刚才那个,今天下午财运罩头,接四个单。我查查明天究竟啥日子。志远又望望陈贺,别忘了,明天取。
甭查,明天是2019年11月 28日,感恩节,外国人的日子。
哦!是个喜庆日子,可真巧啊,都是同一天过生日。她边说边打开收银机,大额钞票清点完放在随身的挎包里,零散票磕整齐了,重新放回收银机。
图个仪式好呗。现在的人家家不缺吃,对吃没有那么多讲究,但对形式倒很热衷。陈贺说。志远说,我去接龙龙上晚自习,晚上住我妈家。一脚踏在门外时,又折回身放桌上一百元钱,给你妈买点可口的吃食,人有病都焦躁,火气大。
龙龙是他们读初三的儿子,在市里二中重点班,成绩很好。孩子平日乖巧听话,进入上半年,迷上班里一个女生,也许是女生喜欢龙龙。总之,孩子成绩起伏波动很大。志远如临大敌。劝阻、恫吓、恳求,啥招都用上了,但见不到啥实质效果。志远索性采取伴读的方式,人为地隔离两名中学生。
陈贺缩在墙角的阴影里。他在想明天。算上明天,是他妈手术第七天,刘姨做护工的第二天。
刘姨是他爸的后老伴。让刘姨当护工,中间颇多周折,实属无奈之举。
进入花甲,陈贺妈身体中大大小小的病痛和隐疾,像是埋伏在肌体深处的鬼子兵,端着枪从四面八方呜嗷冲出来,兴风作浪。陈贺的妈成了江城中心医院的常客。人有医保,报销也及时。
陈贺妈要强了一辈子,顶不习惯在外人面前示弱。只要能走动,每次都坚持自己去,自己回。有几回,陈贺强硬地把妈扶上车送到医院。陈贺的妹妹在惠州,信息很灵通,抑或是第六感吧。每次,人到医院,微信就前后脚追过来,有时和妈聊,大多数是和陈贺。几番挂念,几番质问。挂念妈的身体,质问当哥的没照顾好妈。
有时,陈贺心情不好,冲妹妹吼,就知道追问,埋怨,妈每次去医院你又在哪儿呢?
平心而论,陈贺的妹妹也很孝顺,虽说妈不短钱花,每次微信转账都几千块。过年过节红包另算。当然也少不了他这当哥的。陈贺妈口头拒辞不要,每次收钱都又快又稳,回头全给了志远。给我孙子交补课费,孩子中午别吃学校食堂,吃小餐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陈贺妈三番五次叮嘱陈贺和志远两口子。
志远性格火暴,遇事占着理,从不惯着陈贺。对这个小姑子印象蛮好。在家,陈贺抱怨妹妹的不是,志远都会反击回去。陈贺堆一脸不屑,挖苦道,给点儿好处就能把你收买了。
志远说,妹妹那叫会做人。我问你,我生下的儿子姓啥?志远往脸上贴面膜,面膜是惠州寄来的。当然姓我姓了,陈贺瞪着眼。我儿子姓陈,陈贺又强调一遍。
陈贺似乎很相信羊皮贴不到狗身上这句民间俚语。他曾信誓旦旦五指并拢指着志远,儿媳妇就是儿媳妇,咋可能和婆家人心贴心,婆家没生养过你一天。
志远虽强辩,气势却很弱。我就是你们老陈家合法的合伙人,做得再好也白搭。两人打嘴仗,陈贺笨嘴拙舌,很快败下阵来。志远还在滔滔不绝,龙龙突然推开小屋的门,妈,我明天月考。
而事实是,志远做得还算不错。陈贺就是人前嘴犟,死硬分子,私下还是很认同媳妇。他也对岳父岳母好,老两口像两只轻盈的老燕,夏天回黑龙江消夏,冬季则飞到三亚避寒,陈贺孝敬岳父岳母的时日并不太多,但他还是做到了,也给志远看个明白。真应了那句话,两好搁一好,事事都好。
今年九十月份那阵子,陈贺妈总吵吵左大腿疼,上三层楼歇好几起。刚强一辈子的陈老太起初没当回事。又坚持一阵子,心中虚慌,出冷汗。自己去药店买了几帖云南白药膏,贴了几帖不见好。疼痛似乎更甚,整条腿格外沉重,下床得两手使劲拽起来。去医院挂急诊,骨科医生在白屏上仔细研读了一会儿,问有没有人陪着来。陈贺妈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医生将片子放在桌上,认真打量起陈老太,还是让你儿子或姑娘来,我有事要交代。医生的话轻描淡写,反馈到陈贺妈身上不亚于当头一棒。在老人的意识中,只有得了绝症,医生才会刻意隐瞒当事人。
时钟在那时似乎停摆了,窗外也飘来大片云。陈贺妈的脸像干透的羊皮,绷得紧紧的,麻,还有点木。同时,窗户有纱窗,屋里有药味,总有那么几只蚊子在眼前摇晃,嗡嗡咿咿。
陈贺妈事后对她的护工——刘姨聊起那天的情形。那天,她努力扳直身子,大喘,对医生说,孩子忙,跟我说就行,是不是啥绝症?陈贺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都七十多了,生死也就那么回事了。
这回医生和颜悦色。不是癌症,股骨头有点问题,得做手术。陈贺妈脑袋里几只蚊子又飞起来,她一下子跌坐在诊床上。窗外的云散去,诊室透着亮。
手术。流淌的鲜血,翻开的皮肉。下不了地,让人照顾吃喝拉撒。以“不麻烦别人”为信条,要强了一辈子的陈老太首次感到恐慌,也让她难以坦然接受。走出医生办公室,她感觉腿不那么疼了。麻木占据了疼痛意识。她拖着脚来到一楼,主动打电话给陈贺。
她头回住到儿子家。
那些天,陈贺抽空去办理住院的手续。手术定在下周二上午。
陈贺妈受刑似的坐卧不宁。她不是久久枯坐在一个地方,就是神经质地满屋寻找陈贺,手机都被打热了。
陈贺妈一天天萎靡下来。眼神是怯怯的,说话也变得粗声粗气。陈贺回到家,他妈就会跟过来,呼吸颤颤巍巍,你妈要强了一辈子,到老,到老——人的命啊。
陈贺明白妈的意思,大半辈子以刚硬展示给外人,冷不丁软弱得需别人照顾,甚至今后还很可能坐轮椅,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没啥,搁她身上就是耻辱。
陈贺妈半辈子都是“硬”过来的。包括陈贺高中毕业那年爸妈离婚,一个人进货到市场做生意,甚至卖掉远郊的平房搬进市里的楼房,都是倔强和执拗的身影。
可如今……陈贺妈哭了,哭得很无助。
陈贺好言相劝,他妈答应得很痛快。几分钟不到,又开始磨叨,紧张、害怕、易怒是那几天的常态。特别是脾性大变,过去沉默寡言,现在动不动就怒吼几声。
陈贺住到妈的屋里,他能做的就是抚慰宽解。他给妈削苹果,削得很慢,裸露的果肉没有一星杂质。还有志远,还有孙子,一家人好不容易住到一起,人多热闹,但都小心控制着情绪。那天晚上,陈贺陪妈说话。妈说,我想好了,如果手术出现意外,你就签字放弃;要是今后残废了,需要坐轮椅,我就去敬老院。
绝不给儿女添麻烦。陈贺妈这最后一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咱妈好像变了,陈贺跟妹妹说……
手术前一天,陈贺陪妈住进医院509病房。白天,做术前各种检查项目时,陈贺妈还很配合,夜晚,老人似乎一宿未眠,不时翻身坐起,又没啥可干,又怕影响到陈贺。起来后,就悄声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动静,如同一篷草根紧紧咬住山岩间隙贫瘠的土壤中。过一会儿又躺下,时间不长又折腾起来。陈贺迷迷糊糊中听到妈呼吸声很重,像用力憋口气,然后再呼出来那样子。
凌晨五点不到,窗外见光。陈贺睁开眼,见妈端正坐着,满头乱发蓬松,面容暗沉。其实,陈贺早醒一会儿了,他不知道怎样劝慰自己的母亲,闭着眼装睡。此际,他嗓子哽咽,像小时那样,叫了声“妈”。
陈贺妈眼睛一亮,转身的动作不再轻柔。陈贺,妈有点害怕,头一回做手术,这万一——陈贺想笑没笑出来,说,做手术的医生是医院技术最好的副教授,肯定没事。
陈贺,你陪妈出去走走。室外,东北的天气已经变得寒冷干燥。道上没人,车也没几辆。街道对面是杏林湖公园。母子俩依偎着,老太太头回挎起儿子的胳膊,沿着冻湖走圈。陈贺妈笑着说起陈贺和陈丽小时就这样抓着她的胳膊,在这公园瞅啥都新鲜。还有,两人为了一根冰棍打架,让当妈的左右为难。
这样的场景,陈贺似曾相识。但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妈端严、不服输的形象。陈贺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心下转念,没说出口。
手术很成功。陈贺妈被推出手术室,头顶端的支架上吊着几根输液管。麻药劲没完全过去。主治医生说,刚进手术室,病人吓得够呛,还算坚强。
清醒后,陈贺妈很虚弱,两眼却活泛地看来看去。刀口虽作痛,人却挺过来了。陈贺赶紧给陈丽报了平安。
这天照顾的重任落在陈贺和志远身上。白天志远在,陈贺回到店里完成几个订单。傍晚落锁时贴出暂停营业的告示。晚上接班时,志远把陈贺拉到一边说,你妈有些怪,她上厕所,我往她身下放便盆,她打我的手,凶巴巴地让我拿开。
陈贺拧起眉毛,可能是不好意思吧?具体我也不明白。第二天,志远和陈贺都在。志远到外面接了两个电话,是学校打来的,下午开家长会。奶奶住院,龙龙懂事地对妈许下诺言,这其间保证不和女同学来往,期末考试争取进前五名。但小孩心性不定,定力没有强大到让人撒手不管的地步。陈贺妈看出门道,执意让志远回去。志远走前,帮婆婆接了便盆。
白天,娘俩忽然聊起陈丽,陈贺妈说,我生下俩孩子,常在身边就是你一个,跟现在的独生子女有啥区别。
陈贺说,我妹也惦记你。
将来,等你们老了,有个病灾啥的,一个孩子又不在身边,可咋整?陈贺妈忧心忡忡地考虑起陈贺的将来。
我店里出新品种了。陈贺不想说这个话题。
陈贺妈问起糕品店经营状况。陈贺说,我是蛋糕烘焙师,我在医院,店里只好关门。
陈贺妈挺心疼,这一天得少挣多少钱呀?
钱能有妈的身体重要?等出院再说。
病房里的人熟识的、陌生的,大家同病相怜,帮助别人都很诚心。1床病人即将康复出院,常下地走动。1床的说他算是看明白了。陈贺和母亲都瞅他。志远走后,1床问,是儿媳妇吧?得到确认后又说,给婆婆接屎接尿,儿媳妇心里有障碍,儿子又不方便。要是不差钱,可以雇护工陪护。
陈贺道声谢,我店都停业了,我侍候我妈到出院。
陈贺妈想了一会儿说,你大爷说得也有些道理。
那陈丽还不骂死我。
你和你妹商量一下。
妹妹陈丽也支持雇护工,两全其美的事,你的店不歇业,妈也得到专业照顾,何乐而不为。至于雇什么样的护工,她帮不上忙,她能帮上忙的就是付给护工的工资。
陈贺还是于心不忍,刚手术完就扔下不管,那是当儿女该做的吗?但妹妹也说得在理,他是男人,给妈接屎倒尿确有不便。他给妈掰橘子瓣时,字斟句酌地说起雇护工的好处。
陈贺妈答应得很痛快,简直还有点欢呼雀跃的兴奋,这让陈贺大感狐疑。你和志远有自己的事做,成天守着我也挣不来钱。但是,雇护工得经过我这关,我认可了才行。工钱要高出市场平均值,她们都有难处,要不谁愿意侍候人呢。老太太通情达理地交代。
第一个女人有四十多岁,老实人,话语不多。只做了一天,就被陈贺妈辞退。像个哑巴,就知道看手机聊微信,眼里没活儿。
第二个护工五十多岁,高大健壮,两只眼睛很活泛,在大脸盘上转来转去,透着一脸的精明。这个女人干了两天,也被陈贺妈打发走了。原因让人啼笑皆非,爱抽烟,走来过去,身上的味道难闻。
护理的担子,又放到志远和陈贺的肩上。那是陈贺妈住院的第五天。
陈贺怀疑妈故意找碴,现在的护工价高不说,还很难找,年轻人不爱干,岁数大的干不动。手脚利落、懂点沟通技巧和医护常识的护工更是稀缺。真不知道妈是咋想的。
志远为儿子报了英语和数学加强班,每天开车接送。白天抽空到医院给婆婆换洗内衣,接倒便盆。每次,婆媳神色都有些不自然。陈贺在旁边直搓手。
陈贺第三次找到医院外面那个家政公司。第一个护工也在,闲坐着看微信。家政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脸上浸着笑,吐出的话像钢钉。你妈是皇太后,还是官太太?事也真多,嫌这怨那的。我们就是伺候人,又不是登台选美,有本事住高干病房去,切!
陈贺戳在地上,被家政的人一顿数落,别提多尴尬了。多留无益,他像老鼠似的逃了出来。街上寒风凛冽,直往脖颈里灌,陈贺头脑清醒后,越想越生气,双方都是公平的买卖关系,凭啥让别人一味指责。
陈贺梗起脖子冲动地往回走,忽然又停下,找家政能理论出什么道理,是自己的妈要求太高。
那个上午,陈贺沿着医院周围方圆五公里的地盘,找了三四家家政公司。两家门脸窄小陈旧,屋内陈设简单,管事的人半靠在沙发上头不抬眼不睁。问起,家政的人答复,护工有是有,但没在市里,得打电话往回叫。那啥时能回来?得一两天吧。还有几家很正规的样子,但收费高,需提前预约。
陈贺下午又寻找了几家,情况大同小异。现在快到年终,大多数护工都回乡镇老家了。现在的市场是求大于供,病人每天都有,护工增来减去还是那么多。家政的人怕陈贺听不明白,认真地讲解了一番。
晚上,陈贺在病床边上打开简易行军床。小床从医院租的,三十元一宿。
陈贺跑了一天,又累又乏,很快沉沉睡去。半夜,陈贺被妈捅醒。病人口渴,侧着身子从床头柜上取水杯,动作幅度过大,扯动伤口,杯子从哆嗦的手中掉落,老太太疼得叫出声。
陈贺着急忙慌跑到病区中部的护士站喊医生。值班医生检查后,告诫病人恢复期不能做剧烈动作。
次日,陈贺又往远地方寻找护工。有的嫌远,有的要求价格翻倍,陈贺争辩几句,人家干脆转身不理。
陈贺又累又气,埋怨自己的亲妈事多。中午,他在面馆吃饭,给陈丽打电话倾诉道,看来妈真是老了,过去那个女强人,现在难缠不说,还娇弱得像个小女孩。还是一场手术就让人改变了脾性。
是这场病灾让咱妈看清了自己,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我也是女人,我了解女人。妹妹说,还有一个是人性。妈哪有那么坚强,都是不服输的劲头让她硬撑到今天,妈其实也有软弱的一面,只要有一个缺口,她的刚强就会溃败下来。手术就是这个缺口。
陈贺认真地接听妹妹的电话,不时插嘴。他早就注意到旁边的饭桌那一对父女温馨的画面。他突然问陈丽,你有几天没给爸打电话了?
陈丽嗯了几秒,说中秋节打过,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咱爸出啥事了?
没事,没啥事,咱爸好着呢。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先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贺把碗底的面条快速扒拉到嘴里,兴冲冲地赶到医院。老太太面色红润,半仰靠在床上吃香蕉。旁边敞开的饭盒剩下一点汤和几个馄饨。不用问,志远来过又走了。
陈贺妈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问找着护工了?陈贺说快了。
下午,陈贺给他爸打电话,两人约定在教育三小区棋牌室碰头。
陈贺爸今年也有七十多了,身体还算硬朗。当年离婚后,他爸再婚,娶了刘姨。陈贺和妹妹一直跟妈生活,他爸给了几年抚养费。若干年后,陈贺妈经济有好转,果断拒绝了对方的资助,人为地阻遏孩子们与他爸的来往。两个孩子工作成家后,有了自己的想法,才与父亲有了来往。
陈贺那年买房,他爸给了五万。钱不是很多,那个家也是普通工薪阶层——已经不错了。陈贺很感激,真不知靠退休金生活的老头这五万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瞒过他后老伴刘姨的?他爸从来没说过。陈贺也心照不宣,不问。陈贺跟妈说起,他妈撇下嘴,他还是你爸。
爷俩长得像,方脸,眉毛平直,眼不算大,有神。
棋牌室有二百多平方米,麻将几桌,象棋几盘,还有玩扑克的。全是老年人在玩。陈贺和他爸坐到东南角的软沙发上,熏着冬日少有的暖阳。陈贺简短地说明妈住院的事。他爸端起热茶细细啜饮,认真听着。陈贺又说出护工太难找,看爸有啥好主意。
我倒想帮你,可我是男人,就算是你妈同意,我也不能去,你刘姨那我没法交代。他爸放下茶杯。
刘贺说,我不是让你去护理,我是想让你帮我想想办法,我找了半个城市了,再说……
今年是暖冬,地温高,室内的几盆吊兰与往年不同——越发蓬蓬勃勃,叶脉舒展翠绿。棋牌室的老人们又掀起一浪热闹。在喧嚣中,他爸绷直了身子坐在沙发上摇,然后同陈贺耳语几句。陈贺走后,他爸走到人群中,继续“斗地主”。
隔天,刘姨正式上岗了。
这个结果让陈贺手足无措——他爸打车送刘姨到医院楼下,当着陈贺的面言简意赅:你刘姨有护理经验,白天护理晚上回家,工钱呢按市场价,最重要的一条必须遵守,就是须戴口罩上岗。刘姨勉强和陈贺打个招呼,板着脸,不再理睬爷俩。刘姨人微胖,神似某个常演老人的演员。
陈贺领刘姨走步行梯,没坐电梯。上楼时,陈贺收到一条短信,是他爸的,写道:装个样子,你刘姨的工钱我最后全返给你,记住,别让你刘姨知道。陈贺回个“OK”。
一路上,陈贺低着头,他设想过很多人,比如,他爸帮找的护工、老哥们的推荐。万万没想到他爸竟把刘姨派过来。爸心里是咋想的?刘姨岁数是比妈小几岁,但也是老人了,咋就那么听自家男人的?
进到509病房,刘姨脸上的大口罩很是突兀。陈贺还在想词时,刘姨帮他解了围,我闻不惯医院的味儿,过敏咳嗽。刘姨指指脸上硕大的口罩。
刘姨眼里有活,放下包,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撩起床单,看床底下是否有未倒的便盆,或者是换下的衣物。刘姨从进门那刻起,手脚利落,忙这忙那,一刻不落闲。
陈贺和妈对视一眼。陈贺妈点点头,长长喘了口气,神态异常放松。
从那天起,刘姨捂着浅蓝色大口罩在509病房做起了护工,虽说陈贺不知道刘姨此前是否做过此项工作、是否愿意。
有刘姨在,陈贺白天退出来,晚上七点多接晚班。晚上护理没有白天累人,无非就是递个水,陪妈说说话。陈贺妈话可真多,好像要把大半辈子积攒的话放在那几天全说完似的。经常是陈贺妈谈兴正浓,陈贺坐在床上摇摇晃晃,眼皮捉对儿打架,嘴唇还得噙着笑嗯啊应对。
志远糕品店停业五天后重新开张。
店里不忙时,陈贺“套”他爸的话。他爸嘴紧,嗯嗯啊啊,东聊西扯,问急了才说,我没别人可派呀,你刘姨脾性好,护理过她妈好几年,有经验。陈贺虽对这个理由存有部分疑问,但也不好再说啥了。
你刘姨可否习惯?两人每次通话,这是第一句必问语。习惯,我妈也怪,跟刘姨似乎很投缘。陈贺说。那天我买一把香蕉送去,你猜咋地,我妈和刘姨两人坐在床上,看一部韩剧,还不时对剧情评点,看到紧要处,两人神色比剧中人还丰富。真是怪了,我妈以前可不那样,对我们兄妹向来是严厉有余,慈爱不足。
哦,电话那端淡淡的,波澜不惊。
陈贺本不想多说妈的事,两人几十年前已成路人。但里面有刘姨,躲不掉的。
1床住进来新病人。男的较肥壮,手掌骨节粗大,显得有力气;女的瘦小。老夫妻来自郊区某村,那个村落傍湖泊。男的确诊是肝吸虫。老伴说,爱打鱼,爱吃生鱼片,病就是这么得来的。男的住进来后,寡言,乖乖地或坐或卧,心安理得地看老伴跑前跑后,吃老伴扒开的香蕉。在家当主子当惯了,住院我还得当他的护工。女的抱怨。儿女在南方打工,回来一趟损耗不少钱——男的似乎看出别人心中的疑问,解释说。
陈贺那天回家跟志远说起这事,还感慨一番:少年夫妻老来伴,将来咱俩就像这样,搀扶着共度余年可好。你做我的拐杖,我当你的板凳。陈贺闭上眼遐想。
志远答复说,将来,我跟儿子走,他去哪儿,我跟着在哪儿。下一代都是独生子女,他们今后的生活和工作压力会很大。就是在身边,也不可能每天陪着你,就像我妈生我姐弟俩,到头来还不得雇护工。陈贺摩挲着前额。
实在不行,住敬老院呗。志远说。敬老院也离不开护工,所以说我们的老年生活是离不开护工的。可还有个问题,在一线城市问题也许好解决,在咱们这经济落后的四线小城,今后能不能找上护工还是个问题。陈贺今天话比较多。
志远嫌陈贺杞人忧天,嘴碎,尽说些让人添堵的话题。她捧起手机,眼睛却没在手机页面上。同样,陈贺也抱起手机发愣。
屋里的空气更加沉闷。还是陈贺率先打破沉默,现在提倡生二胎。生得起也养不起,志远“嘁”了一声。先别说那没影的事了,你妈是不是能下地了?志远提醒陈贺。
陈贺妈和刘姨越发熟悉起来。刘姨干完活后,两人不光一起看连续剧,刘姨还教陈贺妈下载手机软件,从网上叫外卖。吃饭时,刘姨是断不能戴口罩的,她便背对着陈贺妈,走到窗台上吃。刘姨强调,病房里的病菌比外面活跃,喘气时不能离太近。
这段时间,陈贺每天早上七点多从医院直接来到店里,洗地,擦拭货架、操作台,再点亮顶棚的装饰灯,效果就出来了。志远没要紧事不早来,她这些天始终住她爸妈家的房子,离二中近,一街之隔。往常这个点,都在忙孩子。
外面阴天,要下雪的样子。大清早,没有谁会早早跑来买块蛋糕或是面包做正餐。志远微信说一会儿过来,堵车。陈贺忽然想起刘姨是否也赶上堵车。他有点坐不住了,一次次看时间,一遍遍走来走去。九点刚过,志远的车停在店外。
陈贺急忙直奔医院。果然,刘姨没在。没来?还是有事出去了?陈贺问。
你刘姨今天去体检,她姑娘领着去的,就在旁边的体检中心。陈贺妈本来拄着床架站在地上,一见陈贺进来,似有了依靠,全身松懈下来,改由儿子扶着在地下慢走锻炼。
陈贺嬉皮笑脸地问妈,还想不想换个新护工了?
你刘姨人挺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成天捂个大口罩,看不清长啥模样。不过呢,我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个人。陈贺妈若有所思。
刘姨是大众脸,跟谁都像。陈贺岔过去。
近中午时分,刘姨气喘吁吁地回到病房。刘姨说,姑娘单位每年发个体检卡,不去查吧,卡过期就白瞎了。查吧,也很害怕,这要是万一查出个啥病来,还不得吓死。我可听说了,很多癌症病人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刘姨讲了件她姑娘单位的真事。一周前,有个同事在医院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并扩散。未确诊病情前,那个同事还精神焕发,有说有笑。确诊后当场就吓昏过去,至此再没有苏醒过,一周后死在病床上。
刘姨勉强笑笑,又说,我和我家老头没啥大病,就是常见的老年病。刘姨拿起块抹布,开始揩抹床头柜上的水渍。
老年病谁都有,人到年龄不服老不行。陈贺妈躺在床上,面容恬淡,目光追随着刘姨在忙碌。
陈贺妈和刘姨处得越发好了。两人像老姐妹,一起聊子女,聊美食,聊网络段子。她们聊网上看到的一条消息。说是老人死在家里都臭了,报警的是邻居或是一个楼里的陌生人。你说说看,养儿防老,养女防老,说了好几千年了,这儿女咋就不知道常回家看看呢?两人就都叹息。
某天中午,刘姨接了个电话出去,很快抱进来一个浅棕色的砂锅。打开盖,浓香扑鼻,是炖牛腩,软烂香浓。刘姨边盛,边说,我老头的拿手菜,几天不吃就想。
你家老头对你可真好。陈贺妈赞叹。美食当前,刘姨那天可能疏忽或是忘记了,摘下口罩和陈贺妈共同分享这道美食。
落第二场大雪的时候,陈贺妈出院了。刘姨走时,是陈贺的爸在楼下接的。
陈贺返回509病房,他妈就站在窗户跟前,俯瞰着楼下。窗外的雪,碎盐粒似的,转着旋儿与风撕扯,连同道上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都模糊成一个个剪影。
陈贺妈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出院前,陈贺也像刘姨做体检那样,给妈做了一次全面检查。出院后,陈贺妈住到儿子家。
元旦晚上,陈贺和志远两口子做了八个菜,还开了一瓶“麻袋片”(一种东欧红酒,外包装是网状包装物,当地人唤作此名)。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陈贺妈像尊笑佛,浑身氤氲在祥和的光影中,喜眉笑眼地望望这个,看看那个,咧开的嘴合不拢。
陈贺妈喝饮料,龙龙说我陪奶奶喝饮料。吃喝一阵,说笑一阵,陈贺妈用筷子敲了敲碗,我说几句吧。几个人都放下碗筷,住了声,龙龙还起身把电视音量缩小。
第一件,我很惭愧,这大半生没活明白,有好些个事做得偏激……是我私心作怪。
第二件,没做手术之前,我不知道护工这么难找。我对前两个护工有点苛刻,我也有问题,但我……哎……不说了。
第三件,我想说说你刘姨……没等再说出口,窗外,鞭炮的声音不断炸响,耀目的火花连同轰轰的声音一波波淹没了屋子。龙龙第一个冲到窗前,第二个,第三个,全家人都站到窗前。一楼是临街商铺,逢年过节,必燃放烟花爆竹,从未间断过。
新年快乐,陈贺妈、志远、陈贺、龙龙都举起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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