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时间
临上班前,我就看娘,娘还没起床,正躺在床上,往外瞅着。见我进屋,问我说:“几点了?”我赶忙回道:“快八点了。”随后便问:“娘,这阵儿您好受些了吧?”娘说:“这会儿也觉不出什么。”我迅即就说:“娘,那没有啥事,我上班了。”娘抬脸看了我一眼,说:“要早回。”我说:“我下班就回家来。”可还没到单位,儿子就给我打电话,十分焦急地对我说:“爸,你快回,俺奶奶说不好受。”我慌忙往家赶,毕竟自行车慢,就是拼命猛蹬也快不到哪里去。等我30分钟后赶到家,娘已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娘一看见我,便不由自主地抬起正在护胸的右手向我挥舞着:“快——快救我!”我把车子一撂,赶忙问:“娘,你咋了?我这就要车!”娘说:“喘不开气,憋得慌。”正蹲在娘身旁的儿子说:“爸,还不打救护车?”我说:“你奶前几天也这样,单位的车也方便。”
可我却犯了致命的错误,那时单位的车都出去了,等调来已是半小时后了,等到了医院,医生才给娘挂上吊瓶,插上氧。娘胸闷气短的状态又上来了,比刚才在家里那会儿还厉害,就是站在娘跟前的我也感到喘不过来气。主治大夫对我说:“老太太这个样子,目前得赶快上呼吸机,否则30分钟后有可能会被憋死。”
没有迟疑,娘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一扇厚厚的大铁门将娘和我无情地隔开,再见到娘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了,这是每天唯一的探视时间,一点结束,只有短短的30分钟。
由于是第一次经历探视,我没有经验,况且,娘自打进了监护室,我是一秒一秒读着度过的,担心挂念,焦躁不安,坐卧不宁。探视时间一到,大铁门刚闪出一条缝,我就没命似的挤了进去,显然,我进得有点匆忙,忘记了拿着给娘擦拭的毛巾、肥皂和脸盆。
我走到娘的床前,娘似乎意识到是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劲儿很大。娘的嘴里插着管子,这时娘无法对我说些什么,但有力的手劲儿分明在告诉我:“俺儿,娘怕!”我紧紧握着娘的手,眼瞅着啪啪闪烁的仪器,把嘴凑近娘的耳朵,大声地说:“娘,这是给您治病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娘的眼角已潸然滚落几滴泪花,嘴唇哆嗦着,似乎要对我嘱咐些什么,等护士告诉我探视结束,我也没有明白娘的心意,可这个时空节点,我是多么盼望能听到娘的只言片语啊。然而护士再次催我离开时,我只得俯身轻轻对娘说:“娘,他们给您治病,您会好起来的。”娘对我点点头,嘴没有再动,她似乎已通过短暂的母子见面消除了没有亲人在身旁的恐惧,至于我现在能给她做些什么,对她来说也并不在乎了。
可我出来还没有半小时,大夫就紧急召见我们,说娘情况不妙,并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我手托着通知书,急问医生:“刚才那些仪器的数字不是正常吗?”可我进去再次抓住娘的手时,娘的手十分松软,哪还有刚刚狠命抓住我的劲道。“不!不!”我无法相信娘在不到30分钟的间隙力气就荡然无存,更无法相信刚刚还对我似有言语的娘,这时嘴里只剩一口气,单等某个时辰而一吐而出。
我轻轻对娘说:“娘,咱回家!”娘面无表情,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当我再次环视一下床头的一排仪器时,分明看到娘的眼角再次积出泪滴。
娘走了,时间就是这样,忍饥挨饿的几十年,娘生活的钟表走得忒慢,可儿孙满堂、生活富裕了,娘的生物钟却走得飞快,所剩时光30分,娘安静了。直到这时,我才幡然醒悟,后悔不已:早知娘要走,我干吗还磨磨蹭蹭非等30分,有娘的日子真好,我干吗不珍惜。
娘的牵挂
一天下班回到家,娘依然坐在那个破旧的沙发上,还和昨天一样。我凑近问:娘,没啥事吧?娘抬脸看着我说:联合,我这次不好,怎么和往常不一样,我感觉过不了这个坎。娘走了最不放心是你啊。我赶紧说:娘,这不好好的,只要能吃,就没啥毛病。我都四十多了,您还不放心我啥!娘是十年前得的脑出血,这么多年来,娘的脑子时好时坏,对眼前的事是过去就忘,时常对一件事是没遍数地颠来倒去地问你。不过对往年琐事倒记忆犹新,有时问得急了,我们都不去理会,可突然面对我们的冷漠,娘一点儿也不生气,仍是不厌其烦地嘱咐我要多穿些衣服,在外面吃饭要少喝酒,等等。
也难怪娘牵挂,虽然在家里,我不是排行老少,可由于我在10岁那年,偷吃家里一盘咸菜,从此落下病根,那几年是无休止地咳嗽,有时是夜以继日,这可把娘愁坏了。那时医学没有现在发达,买支青霉素都得托好几层关系,关系不硬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何况那时光指望能在生产队挣上工分的老实巴交的社员,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可托,眼瞅着我坐在地上喇叭着腿没命地咳嗽,娘也是干着急没有法。
不过在繁重的农忙间隙,娘便会见缝插针给我打听治疗咳嗽病的土方,一旦听说有,不管有没有用,总会费尽周折买来给我吃。
那时候,首先让我吃的就是刚下的鲜鸡蛋,一旦听到哪里有“咯咯哒”的母鸡叫声,娘总会拿上家里最好的东西在第一时间跑去跟人家交涉,不一会儿,我就会拿着仍有母鸡体温的鸡蛋,熟练地在门鼻铁环上轻轻敲开前后两端,将大一点的那端放到嘴上,用劲一吸,“咕嘟”一声,整个鸡蛋连黄带白都进了肚,满嘴满肚子的香气,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腥,一个鸡蛋下肚能管我半天不咳嗽。
春天里,家里用旧鸡蛋跟人家陆续换新近几天下的蛋,再借上几个,攒有接近20个的时候,看有哪个母鸡抱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筐,铺满麦秸,把鸡蛋放进让母鸡抱窝。秋后,这窝鸡的母鸡基本上都能开始下蛋,最多的时候,我一天能喝上3个鲜鸡蛋。
再后来,家里有条件喂猪了,我还隐约记得,第一次买来的是个小公猪,第二天找人劁猪后,娘没有让人把两个滴溜圆的猪蛋拿走,而是把它洗净,切成小片,放进油锅里炸,让我吃。你别说,两个猪蛋吃完,我一个星期没咳嗽。打那以后,庄部亲邻谁家再有劁猪的,娘都会把劁下的猪蛋讨回家,用油炸给我吃。你别说,自从吃上油炸猪蛋,我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见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考上了高中,要上就得交15元学费。可由于有我这个老病摊子,家里实在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了。左邻右舍也说,这个孩子能养活就不易了,现在上完初中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瞎,还不很好吗,干吗还得再交钱上啥高中呢。而娘却说,我们多少年苦都受了,现在虽然没有啥钱,可毕竟比往年好多了,联合这孩子没力气干农活,他只有上学才能不出力。
等到高中毕业,我回家对娘说,现在学校让填高考志愿。娘说,那好啊,不过,咱没家底,你还是考老师吧,老师挺好的。听了娘的话,我十分顺利地进了师范专科学校。不过,那年,有几个学习成绩比我好的同学,由于志向远大,填的志愿比较高,却名落孙山了。
回头想想,我人生的几道坎,假如没有娘,我连一道也过不去。正如娘所说的,她的那个直觉在不到一星期就应验了,娘前几年得的冠心病现在厉害了,引起心脏供血不足,长久地离开了我。
娘在天堂之上依然时时惦记着我,我的耳朵时常想起娘的叮咛:联合,今天天冷,把棉袄穿上……
娘的心愿
我小的时候好动,也调皮。快到8岁那年,记得很清楚是头一天上学,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生产队牲口棚的时候,那口用来饮牲口的十四印大铁锅吸引住了我的眼球。二话没说,我一纵身就上了锅沿,锅口很大,锅沿很薄,不到一厘米,下面支撑的是用泥土黏合的一些碎石块、烂砖头,时间长了,已经有些松垮,最关键的是锅里没水,猛不丁受力不均,我双脚还没站稳,打飘的铁锅就顺着我的走势,轰然倾斜高高翘起,重重拍在我的脸上,一个踉跄我向锅底摔去,刀片似的锅沿顺着眉毛给我划了一道弧线,我痛得睁不开眼,整天号啕大哭。
没法,娘背着我去村东赵大夫家。赵大夫是个瘸子,在公社医院当大夫,可年前被划成右派,不能再瞧病,便回了家。他瞧病全靠自熬的膏药,有独门医术,膏敷病去,方圆几里家喻户晓。
赵大夫掰开我的眼睛,叹着气对娘说,你也太胆大了,怎么只敷龙骨,好在娃伤的是眼皮,不然往里发炎,娃的眼就保不住了!娘吓得一腚拍到地上,十分窝憋着抽泣起来。其实,我家的龙骨还是父亲前几年扒河工从河道里捡到的,一大块,庄部亲邻遇到划伤或擦伤的时候,都来我家刮点龙骨粉敷上,血马上就会止住。龙骨,对娘来说,就是万能药,为我敷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再说了,那时日子过得很艰难,到公社包扎,路远不说,哪有钱去?
娘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抱着我在外间等着赵大夫,没多久,赵大夫顶着一头蜘蛛网才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炫耀着对娘说,多年没找到,现在不费劲就出来了,看来这娃命硬。看着赵大夫微笑的脸庞,娘忧愁的脸色舒展了许多,可一袋烟功夫,娘的脸又布上一层阴云。
赵大夫开始捣药为我熬膏药,等到傍晚,赵大夫把熬出的膏药敷到我的伤口上,又配成三服中药让娘回家后熬给我喝,说明晚再换回膏药。还没等赵大夫说完,娘就慌乱地边拿中药边拽拽我说,还不快感谢你叔。没等我说话,就撇开拽我的手忙从大衣襟里掏出一卷零钱对赵大夫说,大兄弟您多少收点本钱。赵大夫说那就给四块本钱吧。娘顿感伸出的手僵硬起来,有点尴尬地对赵大夫说,我、我只有一块八毛钱,你看?赵大夫赶忙圆谎说,一块八就一块八,我说的是前年的价,今年早跌了,看我这记性。说着,还用手拍拍脑门。
要换药了,娘衣兜里还没有一张毛票,可赵大夫说了得今天换膏药,传到眼可不是小事。娘怀揣着五个鸡蛋拽着我再去找赵大夫。那时鸡蛋也就五分钱一个。赵大夫说什么也不要,一来二去,娘愁得哭了,赵大夫也很难为情起来,对娘说,我收,这次我收,可下次,莫再提钱,你啥时有啥时给还不行?
娘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我的伤不能等,再去赵大夫家,已拿不出一个鸡蛋,娘便把那唯一的老母鸡抱上。赵大夫更是说什么也不要,娘哀求再三对赵大夫说,就算替俺喂着,等有钱再赎回不行吗?赵大夫没法,对娘说,那好吧,不过,下的蛋还得算药钱。娘说,那哪成啊。赵大夫说,不成你抱走。娘也没有主意,无奈地对赵大夫说,算就算吧,不过俺的鸡半个月才下一个蛋,多了可不算。其实,这只老母鸡一天一个蛋,歇茬也不过三两天。
该换药的时候,家里实在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一整天,娘都是吧嗒吧嗒掉着眼泪,不提去换药的事。不料,临近傍晚,赵大夫主动找上门来,还没进院,就高声对娘说,老嫂子,离老远我闻到槐花香是你家的,说着话,进了院落,走到槐树跟前对娘说,你这棵可是正儿八经的笨槐啊,槐米能入药,现在正是采摘的时候,我正愁上哪儿收呢,摘了卖给我吧,一块钱一斤。娘一听喜上眉梢,赶紧搬板凳绑镰刀去割树枝子,撸下花蕾,装进麻袋里,用秤一称,好家伙,十五斤,赵大夫说,这娃是个富贵命,不光付清我的中药及膏药钱,还能撇下点油盐酱醋钱。娘拿着赵大夫给下的剩余毛票,高兴地笑出了声,这是自从伤后个把月的时间里,我第一次听到娘的笑声。不久,我眼皮上的伤好了,没留星点儿疤痕。
自此后的每年槐树开花的时候,娘都会趁花还没开的时候,把槐米摘下卖给赵大夫,后来家境好了,娘说什么也不要钱了,都是把槐米送给赵大夫。每次,赵大夫都夸娘带去的槐米好,是上等品。又过了五年,赵大夫落实政策回原单位,只不过,原先的公社医院改成乡卫生院了。
这一年,娘又摘槐米到乡里给赵大夫送去,可等到娘赶到卫生院却听到一个让人悲痛的消息,赵大夫因患癌症医治无效已于头天去世。娘手捧槐花前去吊唁,赵大夫的家人特别感激娘能拿来槐花拜祭,他们对娘说,赵大夫一生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吃用槐花掺和麦面烙成的槐花面饼。娘一听哇地哭出了声,娃的救命恩人呀……
又过几年,娘无疾而终。临终前对我说,娃啊,娘走了没有什么惦念的,只是我死了,你在我的坟前栽几棵黑槐。
今年清明节,我给娘扫墓时,娘坟前的黑槐早已挂满绿黄色的槐米,一阵风来,槐米次第绽放,黄白色的花蕊既是娘对娃的牵挂,更是娃对娘的思念和对恩人赵大夫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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