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是四川人。
四川人在冀南煤矿的不多,老范愈显人气单薄。这种单薄有两个意思,一是老范身材瘦小,看上去像是常年没有吃饱饭似的;二是说话有些侉,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与当地人格格不入。四川话比河北话有意思,语气抑扬顿挫,声音舒缓而不生硬。四川话说舒服不说舒服,说是好安逸哟;说打肿脸充胖子不说打肿脸充胖子,说是假老练;说脑袋不够数比较委婉,不说痴、呆、傻,说瓜娃子。有时候,老范卖炸饼,总是漫不经心地跑出一句四川话:“我的炸饼好吃得很哟?”三妮见人如坠云雾不知东西,急忙解释,说:“老范是问你他的炸饼好不好吃?”回过味儿的,急忙伸出大拇指,连比画带说:“好吃得很,好吃得很!”
听到这样的话,老范刀削似的脸上,洋溢出一层满足的笑来。
炸饼是老范安身立命的活计。老范人长得不强,炸饼却做得地道。概括起来,就是用材地道、做工精细、价格公道。用材地道,第一就是面粉,面粉绝对是一等一的精粉,不能贪便宜以次充好;第二就是用油。他用的油是市场上最贵的菜籽油,油色金黄,色泽靓丽。不用目测,闻起来就香气扑鼻。做工精细,是用三十八摄氏度的温水和面,加盐醒面十分钟,加泡打粉醒面十分钟,加小苏打再醒十分钟,揣揉后再醒十分钟,抹上金黄的菜籽油,盖上保鲜膜静置一夜。看似简单,却需要功夫。一盆面醒下来,比干半天庄稼活儿都累。但想要炸饼好吃,还得有诀窍,加其他作料。老范自配的十三香,要加两勺。新姜要切碎,碎到食之有味,却又要肉眼难以分辨。这叫吃姜不见姜,一嘴下去满嘴香。旱葱要切成韭叶宽的段儿,清清白白的,搅和在面里,就有了色彩点缀。这样的面,不能硬,要软到好处。一把抓下去一个面几儿。面几儿弹性十足,一摁成饼,却又不能自摊变形。硬了,炸出的饼口感就老了。软了,就没有入嘴弹牙的筋道了。这不仅需要功夫,更需要耐心和细心。价格公道,是老范炸饼十多年没涨价。十年前,是四块五一斤,现在还是四块五一斤。
正是有了这番前奏,老范的炸饼一出来,煤矿上原来卖炸饼的都不能卖炸饼了。因为他们的炸饼跟老范的比起来,既没有老范炸饼的色泽,还没有老范炸饼的葱姜香,更没有老范炸饼入嘴弹牙的口感。炸饼和豆沫是绝配。早起半斤四两炸饼,一碗豆沫,配碟芥菜丝,既有口感又舒服暖胃。煤矿很多人的一天,都是从吃老范的炸饼、喝三妮的豆沫开始的。三妮紧邻老范炸饼摊卖豆沫。有人要了老范的炸饼,十有八九会要她一碗豆沫。三妮男人在煤矿伤了。伤了的意思,就是殁了。三妮独自拉扯着俩孩子在煤矿生活,个中滋味,咂嘴品味都是心酸和眼泪。
老范的炸饼即使卖得再好,也要丢下一张不卖。到了吃饭的钟点,给三妮丢着。以物易物。三妮吃了老范的炸饼,也会给老范舀一碗豆沫。俩人你吃我的炸饼,我喝你的豆沫,面对面,脸对脸,看着看着就有了其他意思。一天,三妮说:“范哥,你的炸饼真好吃,我怎么吃都吃不腻。”老范说:“那要是吃一辈子呢。”三妮口无遮拦,说:“甭说一辈子,两辈子也不腻。”话一说出嘴,脸就红了,像是喝了二两烧酒似的。老范呵呵地笑了,说:“那我就卖一辈子炸饼,让你吃一辈子炸饼。”三妮说:“说话算数,不许反悔。”“男子汉大丈夫,谁反悔谁就是这么大个的王八。”老范用手比画着,心里美滋滋的,像开了一朵花。
老范是外地人。三妮男人家哥不愿意。他们找老范的茬儿。男人家哥说:“老范卖的炸饼缺斤少两。”老范辩解,话刚出口,胸窝子就挨了一拳。紧跟着,男人家的子侄就将老范的摊子抽了,锅盆砸了,油锅掀了。
老范还想解释,三妮看出了来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儿是说炸饼,其实根子在自己。于是,三妮便不再摆摊卖豆沫。三妮不卖,有人凑上来卖。老范说:“这个位置你不能来,我这是给三妮留着的。”收拾完摊,老范找到三妮问:“今个儿你咋不卖豆沫了?”三妮的眼泪就扑簌簌地下来了。三妮说:“我怕连累你啊范哥。”老范似有所悟,说:“根本就没有连累之说,谁都不能阻挡我们追求幸福生活的脚步!”
三妮说:“你不怕他们?”
“都是俩膀子扛一个头,怕他个锤子!”老范撺掇三妮说,“明天,咱接着出摊。”
老范卖炸饼,遇到了很多挫折。但老范从没打过退堂鼓,下煤窑不容易,将炸饼做好其实也不容易。
2020年,矿区经济转型,走生态旅游可持续发展道路,评比矿区美食。老范的炸饼荣列其间,电视台来采访,播出了一段老范和面的镜头,那动作如行云流水、伸缩娴熟,毫无拘泥之感。镜头让观众大饱眼福。记者问:“为什么你的劳作就像跳舞这样优美?”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生其实都是一段舞蹈。”老范兴致勃勃地说,“我卖炸饼是,三妮卖豆沫也是。我们两个人合起来,就是一曲双人舞——美丽的华尔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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