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白山里有一条江叫佟佳江,江边有一座小城。小城的早晨家家都在做饭,缕缕炊烟袅袅升起。谁家的公鸡打鸣,引得远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城墙东门菜市场后面一条大街上,响起一声低沉的吆喝声:豆——腐——声音不响亮,却有一种穿透力,像敲一口钟,能传出很远。不断地有人拿着盘子、钵子来到冒着热气的豆腐车子跟前。岁数比他大的叫道:杨豆坊,早啊!他则微笑着回应:不早喽!用铲子把泛着一层黄色油光的豆腐铲起,装在面前的盘子里、钵子里,把钱装进胸前的兜里。打点完买豆腐的人后,他推起车子走了一段,又吆喝一声:豆腐——
杨豆坊大名叫杨有宅,三十多岁,中等个子,春秋两季喜欢戴个褐色毡帽头,见人先笑不多言多语,浑身充满一种热情和勤快劲儿。1927年他来到这座小城,先是给人扛活,有了点儿本钱后就做起豆腐。他的豆腐颜色好,分量足,说话和气心肠又热,渐渐地在那条街道上有了名气,一提到他和他家都叫杨豆腐坊,后来不知怎么就叫成杨豆坊了。
那条街道刚走到头,豆腐已经卖完。杨豆坊推着空车子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正挺着大肚子在忙里忙外。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女人,头发不多,脑后绾个疙瘩鬏纹丝不乱,眼睛明亮温暖,看起来瘦瘦的,干起活来却是干净麻利快,有种与她的身子极不谐调的能量。听见丈夫回来了,忙吆喝道:快洗脸吃饭,该干啥干啥去!她微微弯腰尽量伸长胳膊,用大木勺子把锅里的苞米粥盛到泥盆里,端到炕桌子头下的炕沿上,又把炒的白菜土豆片、咸菜盘子摆上,把苞米粥盛进碗里,大饼子切成片装进柳条编的盘子里端桌子上,这才喘口气停下,静等丈夫进屋吃饭。
杨豆坊把车子推到后院里,把豆腐盘子放好,把豆腐包放进洋井边水桶里洗净晾在拉绳上,把围裙脱下挂在墙上,洗洗脸,擦擦手,又去看了看棚里的驴,这才进了屋里坐下。孩子们也都围桌子坐下,端起饭碗喝出一片香喷喷的声音。妻子最后一个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粥,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夹了一口菜细细嚼着。他们家吃饭时谁也不许说话,三个儿子头上都先后挨了杨豆坊的筷子,也都记住了这一规矩。
老大叫成子,最先放下饭碗,说上学去。老二栓子也把一口大饼子塞进嘴里,身子一退抓起书包。杨豆坊闷闷一句:好好读书,放学赶紧回来,声音里透出威严。两个儿子答应着走出家门。老三锁子只有五岁,他慢慢地喝着粥,眼里却时时盯着桌子上的煮鸡蛋,那盘炒土豆白菜他实在吃够了,只用筷子挑点嫩叶吃。妈妈把一个鸡蛋放到他面前说:吃吧,你这孩子吃东西尖尖的,早晚得饿死。锁子瞅瞅爹没敢动。杨豆坊把另一个鸡蛋往妻子面前一墩,又对着锁子闷声说:多吃点儿饭。算是允许了。锁子一笑把鸡蛋磕碎剥皮。
吃完饭,杨豆坊来到后院看驴,他说不出来有多么喜欢这头驴。做了十年豆腐,两口子抱着磨杆推了十年磨,妻子跟他苦熬了十年,终于可以扔下磨杆,让这头驴拉磨转圈了。苦巴苦业地攒下点钱,才买下这头驴,他不能再叫妻子天天抱着磨杆转了。他轻轻地抚摸着这头毛驴,心里有无限的感慨。
这是一头叫驴,浑身乌黑的毛,四只蹄子上的毛色雪白整齐,脖子上有一圈灰色的毛,虽然不高大威猛,但是精精神神很有力气。一见到他就把头伸过来,轻轻喷一股气,咬咬他的袖口,蹭蹭他的胸。这一连串动作叫杨豆坊涌出一种痛惜,惬意得不得了,微闭着眼睛抚摸着驴背,仿佛这世上只有他的驴。他每天都要给驴刷遍毛,饮一遍豆浆水,再牵到江边草甸子上放一阵。
妻子隔着门喊:豆饼没了!杨豆坊这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轻轻拍拍驴转身来到屋子里,铺上油布,放好木架,拿出半块豆饼放在木架上夹好,拿出又黑又重的豆饼刀,一手握住一头的刀把,哈下腰把豆饼一片一片切下来。锁子蹲在一边看,他喝道:一边玩去,崩了眼睛。锁子乖乖地一边去了。他把切好的豆饼装在桶里,收拾利索后去泡豆子。
妻子正在用斗舀豆子,他上前抢过斗说:你别干了。妻子说:这点儿活还能累着?他说:不是有我吗?妻子扎撒着双手,在肚子鼓起的围裙上抹抹,转了一圈又去喂猪,又被丈夫喊住了,她说:你咋啥都不让我干?我啥都能干!摇摆着双手溜溜地去喂鸡。
杨豆坊把豆子放缸里泡上,摸摸晾着的豆腐包已经半干,就去喂猪。喂完猪看看草也不多了,又磨磨铡刀,用拇指试试锋口,放下铡刀去棚子里牵出驴,拿着镰刀向佟佳江走去。驴一来到草甸子就撒着欢地叫,然后低头啃草。杨豆坊哈下腰挥起镰刀割了一大捆草,看看驴也吃饱了,就用镰刀挑着那捆草搭在背上,牵着驴朝家里走去。
午饭已经做好,两个儿子也放学回来了。一看见爹背着草牵着驴,成子上前接过草,栓子牵过驴,锁子跟在他们身后摸摸哥哥身上的草,又摸摸驴叫着:哥哥,让我牵。栓子说:你还小,长大再牵。小哥仨进了后院子,放下草,拴好驴后进屋吃饭。
吃饭照例没有说话的声音。成子一放下饭碗就说:爹,我不想念书了,想下来帮家里干活。爹“哼”了一声说:不行!给我好好念书。成子嘟囔着:我念不好。爹说:念不好也给我念,学我当一辈子睁眼瞎吗?成子不说话了。栓子谁也不瞅,紧着扒拉饭。母亲温温地说:好好念,儿子,念好了到学校当个先生多体面,念不好就回家做豆腐了。成子小声说:我就想回家帮爹做豆腐。杨豆坊吼了一声:敢?低沉而威严。成子不敢吱声了。栓子扒拉完饭,下地拿起了书包。杨豆坊也放下饭碗沉着脸说:家里的事不用你们想,我看谁敢不好好念书!锁子放下饭碗说:爹,我想好好念书。杨豆坊没好气地说:有你念的。
抽着烟看着儿子们写完字,杨豆坊舒了一口气,他喜欢看孩子们写字,那一笔一画写成的字,他虽然不认识也喜欢看,那种写字的姿势,那种写字的神态就是好看,他希望孩子们好好念书,好好写字,长大有个好出息。
成子见爹的脸色好了就说:爹,咱家的驴该放了。杨豆坊磕磕烟袋灰说:你看看栓子,唉!他知道这个长子学不进去,说:先跟我铡草去。说着站起来向院子走去。一阵嚓嚓的有节奏的铡草声,飘向天空也传进屋里,栓子在看书,像没听见似的。
二
杨豆坊家里的烟囱是这座城里最早冒烟的。半夜两点钟,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杨豆坊两口子都起来了,他们结婚十年来几乎天天如此。做豆腐是他们最神圣的事业,一点儿都马虎不得,全城的炊烟都升起时,杨家的大豆腐必须出现在大街上。十年来他们的信誉口碑越来越好,杨豆坊非常在乎这个。
他们住着三间草房,东屋一间是南北大炕,孩子们住北炕,他们住南炕。中间是厨房,两个大灶,一个熬豆腐浆子的,一个做饭的。西间是磨坊,堆放杂物,房子中间开两个门,前门临大街,后门通后院。他们家的驴推磨时要走后门,平时都走后院外的大门。
杨豆坊出后门把驴牵进屋里磨道上,给驴身上拴好磨棍,戴上驴蒙眼,妻子已经把豆子淘在一个大泥盆里,磨眼里已经装满豆子。驴子拉着磨杆一转圈子,乳白色的豆浆就顺着石磨齿边呼呼地淌下来,顺着槽流进磨边的一个木桶里。
妻子挺着大肚子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添豆子加水。杨豆坊把大锅底点着火,洗过手后把豆腐包放到案子上,把磨好的豆浆倒进大锅里,不时地用木勺子翻动。豆子磨完后,杨豆坊叫着:成子,起来干活!成子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哈欠连连地接过驴,从前门出去牵到大街上,放开手中的缰绳。驴先是嗷嗷叫了两声,接着倒在地上尽情地打了几个滚,然后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又叫了两声,显出一种很舒坦的表情。成子上前牵着驴从前门进后门出,把驴拴好,进屋蹲在大灶前烧火。
豆浆已经开锅了,杨豆坊支好豆腐包,对儿子说:停火,舀豆浆。成子从妈妈手里接过大瓢,把豆浆一瓢又一瓢舀进吊起四角的豆腐包里,就有豆浆漏进下面的大缸里。杨豆坊手握两根一头锁住的木方子,不停地挤压豆腐包,热气腾飞弥漫看不清楚人,豆浆哗哗地流进缸里。杨豆坊把挤干豆浆的豆腐渣扣进桶里,成子又倒进新的豆浆。
豆浆过滤完后,开始点豆腐。杨豆坊用瓢从一个黑坛子里舀出卤水,慢慢地均匀地倒进缸里,用一个光滑的木方子慢慢搅动,仔细地看着缸里的变化。成子也在一边瞪眼瞅着,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杨豆坊看到豆浆已经成团,像一朵一朵的白云在缸里飘动,这才放下卤水瓢,去拿装豆腐的方木框子。
成子先一步把木框放到案子上,杨豆坊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豆腐包说:你快歇着吧。妻子说:哪还累着了?啥也不让我干。杨豆坊把豆腐包放在木框内铺好,成子已经用带横梁的大瓢舀出一瓢点好的水豆腐,瞅父亲一眼慢慢倒进豆腐包里,接着一瓢又一瓢,渗出的浆水幽幽地流进桶里。点好的水豆腐灌满了方木槽子,缸空了。杨豆坊把豆腐包盖好,放上木板慢慢挤压,淡黄色的豆腐浆水从四面涌出,把桶敲击出一片哗哗声响。
豆腐做好了,杨豆坊脸上现出一些笑容,喊道:饮饮驴!成子拿来一个上大下小的圆铁桶,舀满豆浆水提着向后院走去。杨豆坊割出豆腐块,正要叫人来抬着放到车子上,妻子走过来说:我抬。每天几乎都是这样,今天杨豆坊有点儿不一样,说:你歇着,我和成子抬。妻子说:你今天怎么了?咋啥也不让我干?这点儿活累不着我。说着上前一搭手突然叫了一声,手捂着肚子说:他爹,怕是要生。
杨豆坊一听变了脸色,急忙来到妻子面前叱道:叫你待着你非要强,赶这节骨眼上,这可咋办?妻子平静地说:没事,快叫接生婆!扶我上炕。杨豆坊冒出一句:还没事?脑袋一转低沉地吼:成子!成子跑进来问:爹,啥事?杨豆坊吼:快到街对面叫你孙大娘去,你妈要生了。成子没听完就跑出去了。
栓子也起来了,趿拉着鞋来到外屋。杨豆坊吼:快把炕收拾一下。接着弯腰抱起妻子来到里屋,轻轻放到炕上。对栓子说:把豆腐锅刷出来,舀上两瓢水好用。栓子急忙跑出去刷锅。
杨豆坊把妻子放好,又给脱下裤子,见妻子一直皱着眉头咬着牙,就问:疼吗?妻子没有回答,就转过来转过去,正不知怎么办时接生婆进来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孙嫂子,又麻烦你了。接生婆一摆手说:不麻烦,你们男人都快出去。见丈夫慢腾腾地欲走不走,妻子说:你快去卖豆腐吧,也不是头胎,没事!说着话叫了一声,孩子已经出来了。接生婆叫着:杨豆坊,大喜呀,你儿女双全啦!接着传出一阵婴儿的尖声啼哭。杨豆坊在帘子外听了,心里喜滋滋的,对成子说:快帮爹把豆腐抬车上,你们在家好好伺候你妈,把鸡蛋煮上。又对里屋大声说:孙嫂子,吃完鸡蛋再走。接生婆说:我可不给你省下,也不进来看看你那宝贝闺女。杨豆坊说:不急,回来再看。说完后出门推车来到大街上,高喊一声:豆——腐——声音里透着一种喜悦,他这一声喊得有点儿磕巴。这时家家的炊烟正袅袅地升起。
三
成子和栓子在外屋煮鸡蛋。他们没干过这活,见妈妈煮过也学着干。把锅里倒上水,把鸡蛋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点着了火,一会儿锅就开了。鸡蛋煮好后,成子把鸡蛋捞出来放进凉水里泡一会儿,又捞到一个盆子里,栓子双手端着进了屋子。成子说:大娘,快吃鸡蛋。栓子说:谢谢孙大娘。孙大娘乐得合不上嘴,说:大妹子,你真好命,儿子这么懂事又有了闺女,这鸡蛋我得吃。母亲躺在炕上说:总麻烦你,你使劲吃。又对儿子说:你们赶紧吃鸡蛋,吃了好上学。栓子走到北炕,对着锁子耳朵说了句什么,锁子马上爬起来转着圈子叫:我有妹妹啦!我要吃鸡蛋啦!
杨豆坊的豆腐还有两块没卖就回来了。他把车子放好,就进屋去看老婆。锁子也扒着炕沿瞅,对爹说:爹,妹妹真好看!杨豆坊说:往后好好带妹妹。用手碰了碰襁褓中女儿的脸蛋,忍不住一脸笑容,说:我给你煮小米粥去。老婆说:刚吃了鸡蛋也不饿,你快吃吧。杨豆坊说:我不饿。
他走到外屋煮上小米粥,看看黏汤了又打上四个荷包蛋,盛到大碗里又放上一勺红糖。锁子一直跟在他身前身后转,杨豆坊说:绊手绊脚的,一边儿玩去。锁子嘟着嘴说:我要干活,杨豆坊说:你能干什么活?净在这挡害。锁子说:我什么都能干。杨豆坊今天特别有耐心,把鸡食盆里倒上豆腐渣,又舀上一瓢苞米面用棍子一拌说:喂鸡去吧。锁子高兴地叫了一声,端起盆子上后院了。
锁子把鸡食倒进鸡食槽里就回到屋里看母亲。他摸摸妹妹看着碗里的红糖鸡蛋说:妈,我喂鸡了,鸡可爱吃食啦!母亲说:真是好孩子,这么小就能干活。把留下来的粥和一个荷包蛋推给他。锁子就快乐地吃起来。
这一上午,杨豆坊忙得脚不沾地,没工夫去草甸子放驴,听见驴在后院叫,心疼得他直嘟嘟:等一等,我也没吃哪!马上就妥了。午饭还没做好,两个儿子回来了。他急忙喊:成子,快放驴去,饿坏了。成子一听放下书包窜到后院,牵着驴风一般地去了。栓子也想去,杨豆坊说:一个人就行了,去看看豆腐包干了没,收起来,扫扫后院。
一连三天,成子都起早帮爹做豆腐,放学后去甸子上放驴。杨豆坊的大豆腐,在那条街道上一天也没有中断。第四天凌晨杨豆坊正和成子在外屋忙活,妻子脑门上围了一条白毛巾,收拾得利利索索地出来了。杨豆坊一见马上拉下脸,说:你给我回屋躺着,别受了风。妻子说:我好了,我躺不住。杨豆坊仍然板着脸:躺不住也得躺,别落下毛病。妻子轻巧地拉着长音说:我没那么娇贵,就去磨坊边往磨眼里添豆子。丈夫跺了一下脚说:唉!不行。见妻子不理只得继续干自己的活。
杨豆坊家的秩序又回到了从前。下午放驴的活儿完全交给了成子。屋子里不时地传出婴儿的啼哭,为这个家增添了几分异样的温馨。
成子很喜欢放驴。把驴缰绳一松,驴先叫上几声,然后在大草甸子上撒欢,再低头吃草。成子在草甸子上无拘无束,喊叫几声再跳几个高,接着把布衫裤子脱巴脱巴,往地下一扔跳进江里,和一帮小伙伴们打水仗,学狗刨,扎猛子,嗷嗷喊叫着。玩够了上岸,牵上吃得心满意足的驴回家,一路上要多惬意有多惬意,看书写字他感到太难受了。
成子觉得这种快乐不能独享,就对栓子说:弟弟,去大甸子放驴、洗澡可好玩啦!栓子一听心就动了,能去江里洗澡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事,爹管得太严,他一直不敢去。听成子这么一说胆子就大了,说:哥,我不会水。成子说:好学,我教你。栓子说:哥,爹不让咋办?成子说:你怕就别去,我走了。栓子说:哥,我去。哥俩来到后院,牵上驴直奔大江去了。
四
一见到草甸子驴就欢快地叫,一松开缰绳驴就又跑又跳地撒欢。看见驴安静地吃草了,天蓝蓝的,水清清的,哥俩脱剥脱剥就扑进江水里了。成子又狗刨又扎猛子,栓子羡慕得直跳,也学着样子做,一连喝了好几口水就不敢了。成子说:谁都得喝水,想学会就别怕喝水。栓子又闭着眼睛闭着气往水里一蹲,几次后学会了扎猛子。又学狗刨,一刨身子就往下沉,接连喝了好几口水,最后叫着:哥,快看,我能浮起来了。
哥俩玩得忘记了时间,太阳偏西了忽然想起了驴。急忙上岸去看,大甸子静悄悄的,驴没影了,哥俩惊出一头汗。成子说:驴呢?栓子四下撒目:咱家的驴没了!成子颤声说:这下完了。栓子闷闷地说:能不能自己回家了?成子说:对,快回去看!哥俩一路小跑着回到家,一看棚子里空空的,二人顿时傻眼了。
这时爹从屋里出来了,一见他们就问:驴呢?二人谁也不敢说话。爹来到跟前大声问:咱家的驴呢?成子说:在大甸子上吃草,我们玩一会儿就没了,以为回家了。回你娘个腿!割的草呢?杨豆坊一巴掌打过去,又顺手拿起一根棒子。成子挨了一巴掌,见爹拿起棒子,转身就窜了。栓子吓哆嗦了,也没想到跑,被爹一棒子打在腿上,一下子就倒了。爹骂着:我叫你不好好看书去洗澡,举棒又打。妈妈出来了,上前夺下棒子叫:你个死老头子,驴丢了慢慢找,打儿子能打出来吗?妈妈去拉栓子,说:快起来进屋,没一个给我省心。栓子指着小腿,疼得直叫唤就是不敢动。妈妈哭了,说:你个死鬼,把儿子打坏了。杨豆坊还在气头上,说:不听话就该打。锁子拉着妈妈的衣襟说:妈妈,二哥咋了?也哭了。
惊动了左邻右舍,几个人帮着把嗷嗷叫的栓子抬进屋里。都说伤得不轻,快找接骨的老高太太看看吧。杨豆坊这才害怕了,急忙去找老高太太。
老高太太五十多岁,身子骨很硬朗,走路的姿态、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笑。她摸完成子的腿不笑了,沉着脸说:你这当爹的下手这么狠,骨折了。杨豆坊一听五雷轰顶似的木在那里。老高太太又笑了,说:别怕,我能治。说着叫人帮着把栓子的裤子脱下,栓子咬着牙直皱眉头。锁子抓着妈妈的手不敢看。老高太太一边动手一边说:孩子,不疼,没事,奶奶专治这病,一会儿就好。她凝神细致地盯着伤处,用双手一会儿用劲一会儿轻柔,捏巴了几下说:不疼吧?好了。把带来的膏药敷上,又用夹板绑好,留下一包药面说:饭前早晚一天两次,一次一勺。不要动,十天就能长上,二十天就能下地,三个月准保好利索。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老高太太后,屋子立即陷入沉寂。驴丢了,栓子腿又被爹打坏,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变成这样?杨豆坊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捂着脸在发大闷儿,他的心在流泪,在狠狠地抽自己的脸,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有多么后悔,多么恨自己。锁子紧紧靠着妈妈一动不动。成子悄悄回来了,他第一次见到爹这个样子,比他自己哭都难受,他后悔带弟弟去大江,如果不去啥事都没有了。
妈妈突然大声说:他爹,也别难过了,孩子不听话就该打,这都是命。他高奶奶说了,二十天就能下地,三个月就好了,小孩子好得快。那驴丢不了,明天再去找。杨豆坊像没听见似的仍然没动。栓子虽然挺怨恨爹,可是一看到爹的样子他不恨爹了,爹整天忙里忙外为了啥?就说:爹,你别难受了,是我不听话,我不该去大江洗澡,你不是特意地,我不怪你,我今后一定好好读书。
这时候,他们的妹妹又啼哭起来。成子急忙上前抱起来哄:别哭,好妹妹,哥哥抱。妹妹不哭了,妈妈说:别闷着啦!吃点儿东西吧,都饿了。就去拾掇饭。锁子说:吃饭,都吃饭喽!跟着妈妈去了厨房,杨豆坊仍然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后院里突然传来一声驴叫,响亮而亲切。屋子里的人为之一振。成子急忙跑到后院,一看见驴就喊:咱家的驴回来啦!他把驴拴好,把后门锁好进屋对爹说:爹,驴回来了。锁子也说:爹,是咱家的驴。妻子近前说:他爹,别懊恼了,事过去了,该干啥干啥去。杨豆坊这才像醒过来似的,慢慢走出去,看到驴像突然有了底气,闷声说:吃饭,明天起早做豆腐!
这次事故后,杨豆坊家的气氛大变,杨豆坊对儿子也不那么凶了。儿子们也好像突然懂事了,成子也能吃进书了。栓子在养伤期间天天看书,课程一点也没落下,反而大有长进,不到三个月他就去上学了。
一天,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说:我要看看你家的驴。杨豆坊以为要给驴配种,说:驴牵来了吗?那人说:没有,就是要看一看。杨豆坊领他进了后院。那人一看见驴就说:没个跑,就是它,齐刷刷四个白蹄,可找到了!杨豆坊有些不满地说:我的驴怎么了?它一直没离我的手。那人说:不对!大哥,三个多月前,就是这头驴跑到我家驴棚,和我家的母驴配上了,再有半年就生小毛驴了,我是特意来感谢你的,另外我把配种钱给你。
杨豆坊傻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兄弟,这是真的?那人说,那还有假?那天你家的驴配完我家的驴,我跟着这驴来还钱,没跟上让它跑了,一直打听,总算找到你了。妻子出来说:大兄弟呀!还什么钱哪!你能来我们就高兴。杨豆坊也点头说:就是。那人马上说:规矩可不能破,一码是一码,钱一定要给,这我都不好意思啦!妻子说:看你说的这个客气劲儿,都别在这儿站着,快进屋坐下喝茶水说话。那人进了屋也没坐下,说以后再来喝茶水,强把钱放下,又说:杨大哥,你这驴真是一头好驴,我认准了,下次我把驴牵来配种。
后来的日月里,杨豆坊又有了两个儿子,他的五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读书走出了家门。栓子腿落下残疾,走路有点踮脚,在一所学校里当先生。杨豆坊还卖豆腐,儿女不让他卖他不听,一直卖到六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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