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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年三十的饺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8911
◎赵长春

  

  门楼,进出家户的总通道。

  高门楼,有钱人家的门面。台阶高起,大门如楼,门墩赛鼓,左右双狮。袁店河上下,这样的人家有俗称:高门大户。

  袁店古镇中,两处门楼最高。高家,还有镇公所。

  高家生意大。一路进京,不住外姓店。下汉口,坐自家船。有个旧事,能说明高家生意的大。说是过捻军,炮轰镇西门。危急时刻,高家搬出贩茶的木箱,摞起,泼水,连夜冻出一道厚厚的冰墙,就在西门内。

  一路之隔,镇公所的门楼也高。镇公所,上面拨付款项盖起来的。官不修衙,老话有老理。高家门楼,就成为袁店镇上最高的门楼。

  两处还有一比,都是古式老瓦房。站在罗汉山上,还有河中行船上,都能遥遥看到。

  当年,老瓦房相当显眼。房顶,屋脊六兽,疙疙瘩瘩。厚墙,锻过的大青石条,规规矩矩,交错咬缝。糯米、蛋清熬制的黏灰,勾缝,道道白细。屋内地面,一水老青砖,温润厚重。前檐外出,下为联廊,松木为柱,矗立在鼓形柱础石上。条石为阶,青砖铺设院内地面,光洁,闪亮,苔藓油绿。

  万物有灵,老房子也是。天要雨雪,柱础潮而润,凝结水珠。高老四说,这叫天地相通,是象天法地的建筑之术,与天沟通,以知天意,得天之命,循天之道,邀天之福。

  他这样说时,陈小二满脸着急,不懂。

  几天来,雪有些大,陈小二扫罢院子,就坐在檐下看雪化水。顺着喜兽花纹的老瓦当,水下流,如串珠,闪散着幽幽的瓦蓝。坐在屋内看书的高老四,也就出来了。他是隔着窗格子看见陈小二的。窗格子由樟木条别成,上下中间,横竖几根,衬着凸凹砖雕,很别致。

  陈小二还有一层着急,肚子饿了。一天就吃两个蒸红薯,三四天了,满怀酸水。可是,高老四还是不叫拆窗格子。送镇公所的话,可以换米,白花花的日本大米。还有,老房子上面的瓦松,也不能拿到药铺换钱。

  瓦松,性味酸,平。通经络、散风、清热止血,入过《本草》。流鼻血了,捣碎瓦松,糊在眉头和鼻上,立马止血。高老四给陈小二用过。

  高老四说,“咱是高门楼,不干丢老祖宗的事儿。”

  高老四又说:“咱是高门楼,还得施饺子。省省吧,先得够那顿饺子宴……”

  就饿着肚子,两人看雪,听水。

  1942年的这个冬天,高家大院笼罩在雪中,像是一条画舫,飘逸,雅致。寒风拂拂,银雪洒洒,如果没有肠鸣,高老四依然觉得身处江南朦胧的烟雨中,感悟着辉煌岁月的斑斓和败落时光的变迁。

  高家败了。

  高老四心里也承认。

  没有吸大烟,没有赌,也没有别的什么,就是生意不好做了,日本人进来后的这些年里,高家各地的货号、商号,越来越少,一年年地败着。

  尤其是1942年,连续的水灾、干旱,这一年过得特别漫长。高家已经是空架子了。甚至不能隔三岔五到“沙记老汤”吃上一顿,在街头摇头晃脑走走,展示一下油汪汪的嘴巴,哈出饺子就酒的气味儿。下人们就以各种理由离开。陈小二没有走,他没有地方可去。

  陈小二也有一个地方去,镇公所,那里设了 “维持会”,只要听人家话,给人家干活,好吃好喝。可是,高老四说,那里不是好地方,不能去。

  不去就不去吧。

  陈小二记住高老四的好。好几个秋天,高老四为他额头涂抹瓦松糊,掺了凉润的冰片,治好了他的头痛和鼻血。

  还有,陈小二觉得高老四可怜,都走了,他咋办?

  高老四啥也不会干,就会读书。

  高老四呢,读书之余,还不想坏了祖上的规矩。年三十中午,年年,高家包了“沙记老汤”的店面,施舍饺子。白皮,大馅,饱盈盈,鼓腾腾,热乎乎。萝卜,大肉,羊肉,大葱,香,鲜,美。一锅锅,一碗碗,管饱。

  年三十上午,还有半天年集,多是穷苦人赶的,想趁着商家出手存货,图个便宜。老祖爷开始,几代了,高家就在年三十的这个中午,施舍饺子,一锅锅,一碗碗,管饱。

  就在前几天,沙老板还在街头问过高老四,“掌柜爷,饺子宴,还办不?”

  这句话,让高老四很脸红。以前,不用问,过了腊八,高家就把钱送到“沙记老汤”了,“饺子宴!多退少补!”银圆锃亮,啷啷作响,声音洪亮。可是,这几年,沙老板自己问,或者让伙计来问。

  不过,高老四总是头一仰,办!

  不过,人们私下还是说,高家败了。至少与以往相比,年年腊八,高家还要施粥,也在“沙记老汤”。

  再往上查,高家是外来户。高家先祖从汉口来,跟船,装卸盐包。

  某年月,高家先祖因病误了船期。这晚夜深,高家先祖饥肠辘辘地在老街上晃,撞进就要关门的沙家小馆,虽然身上没有钱,硬是开口要了一碗面。沙家先人,看其可怜,菜多面足汤稠,加鸡蛋、肉丸,好大一碗。只收两个大钱。沙家先人说,到这光景来吃饭,都不容易!再一个,听口音老客是外乡的。一碗面,不值啥……高家先祖“嗵”地跪下了!

  高家先祖后来竟然在袁店老街站住了脚,建起了高门大户。

  一晃,就到了1942年,高老四成为高家的守门人。

  这时候,高门楼依旧。只不过,腊八不再施粥。

  沙记老汤,这家老馆子,也一直坚持在年三十午后闭店,不说关门——为的就是高家施的这顿大饺子。

  为此,高老四饿了数天。陈小二饿得受不了了,偷偷地进了镇公所,在“维持会”那里,吃了顿饱饭。条件是,正月二十前,送出高家一个花瓶。

  1942年的大年三十中午,“沙记老汤”店面内外,高家施舍的饺子,白皮,大馅。饱盈盈,鼓腾腾,热乎乎。萝卜,大肉,羊肉,大葱,香,鲜,美。一锅锅,一碗碗,管饱。

  陈小二,多吃了一碗。高老四看住他吃下,好让他有力气招呼袁店河上下的乡亲,“先祖当年就是靠乡亲们帮衬的,好好招待。”

  高老四笑着,看住陈小二的狼吞虎咽,“好好吃吧。我吃过了,我早就吃过了。咱可说好了,以后不能再去那个高门楼!”

  踱出 “沙记老汤”,高老四很昂然。雪飘。风硬。走到高门楼前,他上不去台阶,就摔倒了……看住高老四的眼神,王氏药铺的坐堂先生说,“高先生是……渴坏了,快去取碗面汤来!”

  此时,“沙记老汤”正要封火。

  陈小二盛了一大海碗饺子汤,稠稠的,捧起来,端回来,高举给高老四:“爷,原汤化原食,谁叫你不喝汤呢……”

  傍晚,陈小二进了镇公所,放下五枚大钱,说是前两天的那顿饭钱,“过年了,不欠账!”

  大街上,爆竹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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