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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漠营子人物之马心大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8763
◎海东升

  

  是谁这么缺德,遭天杀呀!

  我趴在被窝里,听到房后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我喊在外屋做饭的母亲,母亲打开北窗户,外面的声音真切起来。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把枕头往旁边使劲一甩,腾地跳下地,几步窜到母亲跟前,看到后院马大新的母亲像一条疯狗,在院子里,东窜一下,西窜一下,来来回回地骂。

  马大新的父亲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走一边扣着衣服上的扣子。走到马大新母亲的身边,急三火四地问,吵吵啥?一大早晨的,又是谁挫了你的肺管子?马大新的母亲听自己的老爷们这么说,简直要疯掉了,露出两个突出的门牙,好像要咬马大新父亲的肉。

  叫你晚上精神点,你就是当耳旁风,死猪一样呼呼地睡,让人抬走了都不知道,摊上你这样的老爷们,真是我命苦啊!

  马二新也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父亲的身后,马二新好像在和母亲打听原因,但声音不大,我隔着木柜,伸长耳朵,还是听不清她们两个人的对话。

  但我却看到马二新也像她母亲那样变成了一条疯狗,她一边在院子里绕圈走,一边骂,好像怕村子里的人都听不见,她又跑到园子里,站在一棵李子树下面,使劲地骂。

  别看她只有八岁,骂人的水平丝毫不比她母亲差,甚至比她的母亲骂得更狠,都骂出花花来了。但马二新还觉得不解气,三下两下,一下子站到园子的墙头上,这样,就弥补了她个头的不足,一下子变得比她们家所有的人都高大,声音也在空中提高了几度。我真切地听到,吃了我家的李子,生了小孩没屁眼儿。我一下子笑了,我尽管和马大新一个年龄,比马二新大三岁,还是第一次听一个小丫蛋儿骂出一个老娘们儿才能有的水准。母亲说,这孩子,啥话都敢说。我重复着马二新的话,生了小孩没屁眼,母亲拽我的耳朵,说不要乱说。我还是不停地说,母亲要打我,我泥鳅一样从母亲手下跑出来,去马大新家的门口看热闹。

  马大新家的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马大新的父亲也开始了合骂。我和几个小家伙挤过人群,跑到马大新家的李子树下,头几天我还看着紫红紫红的大李子,一个都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树的叶子。

  马大新不慌不忙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们几个进来,过去劝那几个骂红了眼的家人。但那几个人好像开足了马力,根本停不下来。马大新拿起一块石头,朝墙角打去,啪的一声脆响,蹲在墙根下的一块旧玻璃碎成几块,三个骂人的人一下子停了下来,看着刚才还算完整的玻璃。败家的玩意儿,你疯了?母亲开始把还没撒够的气甩到这个不知好歹的傻丫头身上。马大新不紧不慢地说,吵吵啥呀?谁吃不是吃呢!

  马大新的母亲拽过马大新的父亲,气急败坏地说,你听听,你看你做出来的玩意儿,说的是人话吗?我费劲巴力地看着,让你们省着吃,我都舍不得吃一个,你这个丧良心的玩意儿,竟说出这样的话?

  马大新的父亲自然要站到马大新母亲的一边,他觉得马大新不帮着他们骂就是十恶不赦了,现在还说出比外人还外人的话,那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他抬起脚,想去踢马大新的屁股,但马大新的腿比他父亲更快,她噌地一下,躲到我们几个的后面,说,谁吃都是吃,进肚比烂掉扔了强,小心眼儿。

  马大新说的是实话,她们家五个丫头,父母看不上,过日子又细,树上的李子和桃,不让她们多吃,有的时候,都是烂掉了,才让她们吃。

  父亲抓不到马大新,母亲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拿孩子撒气,她一边看着躲在我们身后的马大新,一边说,你说得对,就他妈我们心小,你的心大,我看你赶明个别叫马大新了,就叫马心大。

  马心大就马心大。

  马大新不知道是故意气她妈,还是真没拿丢了一树李子当回事,反正打那以后,我们就没人叫她马大新,都叫她马心大了。

  要说有个外号也不算什么砢碜事,俗话说,没有外号不发家,我们村子里就有几个有外号的大人。他们有的是以长相来论,例如,大嘴猴,他的长相确实和嘴大的猴子有九分相像。有的从性格而来,例如,李大白话,他瞪着眼睛说瞎话。还有的从说话的声调而来,例如,张春才,人们都叫他小护脖喇。护脖喇就是乌鸦,站在坟头上嘎嘎叫,我们细听听,这个外号还名实相符。除此之外,名字念谐音,但意思变丑的也有,像我们班的杨鹏,我们就把他叫成羊圈,因为在我们那儿,羊圈也可以说成羊棚。但把名字颠倒过来变成招笑的,还是少见。如果没有她母亲的提醒,我们即使整天在一起玩,一起上下学,都没有想到她的名字还可以这么颠倒过来叫,中国的汉字啊,真是神奇伟大。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马大新确实有很多心大的事。

  我们生产队在毛主席去世前就买了电视机,虽说只有十二英寸,比电影荧幕小很多,但每天晚上我们都早早地去队部等着,等管电视的下乡青年一开门,一窝蜂往门里钻,丢鞋掉帽子,是经常的事。

  马心大在电视上看到运动员从高台上跳水,也领着几个妹妹从猪圈棚上往下跳。可马心大却忽视了台下的条件,人家运动员跳下去的地方是水池,可她家猪圈棚的下面是粪池,表面看起来都是水,但电视里的水是清水,而她家的粪池经过沉淀,上面是清水,下面是淤泥。马二新看不上马心大,马心大只能领着三四五玩。三四五年纪小,看着黑乎乎的下面,谁也不敢跳。马心大是大姐,自然要起带头作用,另外,这个想法也是她出的,她不率先示范,也没有号召力。

  马心大学着运动员的样子,信心满满地走到猪圈棚的边上,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嘴里念念有词:预备——跳,随着话音,她起步,双脚并拢,扑哧一声,插进黑乎乎的泥水里。她张开双臂,慢慢睁开眼睛,看看三四五是不是露出羡慕的眼光。但她们好像都胆怯了。

  跳——马心大向她们发出号召。

  三和五胆子小,小四相比之下,要勇敢得多,就在马心大还没看真切的工夫,也扑哧一声插进黑泥里。可是小四却忽略了她和大姐的身高,马心大站在里面,泥水才在她的肚脐下面,但小四却像一头小猪崽入水,先是腿看不见了,接着是肩膀看不见了,她两个小手在空中舞着,喊大姐喊爹妈。

  她妈从屋子里跑出来,马心大不但没拽出小四,自己也在往下沉,两条细腿像灌了铅,想拔出来,哪怕是挪一步,都比登天还难。马心大的母亲又变成了一条疯狗,但她今天骂的声音远没有那天大,拽出小四,扔下马心大就走。马心大喊着母亲,但她的母亲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回过头说,你不是心大吗?有能耐你就自己出来。

  几个小家伙喊着大姐,喊着妈妈,可马心大的母亲真是气坏了,拎着上下淌黑水的小四,径直往洋井边上走。

  马心大绝望了。

  还是下地回来的父亲把她从黑泥里薅了出来。看着泥乎乎的马大新,她的父亲唉声叹气,一边听着她的解释,一边说,大新啊大新,你是咋想的?当初我说不起这个名,你爷爷非得不听,大新啊大新,你可真是心大。

  现在有的学者说,名字其实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符号。这话好像真有道理。自从马大新母亲叫出这个颠倒的名字,就好像是一种生命暗示,马大新一步步朝着马心大走。

  夏天,马心大领着四五在村外的地头放猪。天热,猪在地头吃草,她却领着四五在下过雨的车辙里洗澡,乐够了,玩疯了,猪却钻进庄稼地里不见了。她领着小四在高粱地里找,小五跑回家报告。母亲气得拎着烧火棍子往村东头跑,边跑边骂,待来到地头却没看见猪,看见的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浑身是泥的马大新和小四,沮丧到了极点。她母亲宁愿先看到的是猪,也不愿意先看到马心大。说实话,那个时候的猪,比马大新金贵,要是让生产队看青的看见,洋炮“轰”的一响,那过年的肉就没了。好在那头猪还真成全人,从地的西头进,从地的东头出,吃饱了,一声不响地回家了。要不然,马大新身上的烧火棍子印,还要添上几道。

  深秋的时候,看着天热,但河套里的水凉,立秋过后,在河里洗澡,那是要感冒发烧的。马大新的父母在稻田里收稻子,她领着三四五在河边玩,趁着父母没注意,几个人悄悄坐到不深的河水里,要不是她们疯得忘乎所以,父母还没有想到马大新又成了马心大。马心大除了挨骂,什么事都没有,倒是小五晚上发烧,马心大又挨了母亲一棍子。

  说是马大新心大,但我们感觉她不傻。甚至比我们这些同龄人还有心眼。

  ——她可以把家里园子快熟的香瓜咬一口,感觉还有点苦,怕父母发现,把咬过的香瓜倒扣过来。

  ——那个时候,我们星期天和每天放学后,要去给猪剜菜。天气热,钻进庄稼地里,用不了多久,就是浑身淌汗。一起剜菜的人多,有的时候赶不上菜多的地方,想在天黑之前,剜满一筐,也不是容易的事。我们几个看着怎么找也填不满的菜筐,坐在地头发愁了,生怕回家挨父母的训斥。我们几个蔫头耷脑地走在夕阳西下的小路上,想不出圆满交差的理由。走到河套边,马心大说,洗菜。我们都半信半疑,把筐里的菜倒进河水里。热得发蔫的苣荬菜、苦麻子、打碗花,在河里洗个澡,泡一会儿,立马精神了,满血复活,再往筐里一放,原来还不到筐沿的地方,现在却满满的一大筐了。

  ——别人都拿小的,马心大却挑了四穗大的。我们念小学的时候,学校有校田地,春种秋收,我们不愁没活干。撸蓖麻,捡棉花,搓玉米,样样都会。但谁都知道,搓四穗小个的玉米和四穗大个的玉米,哪个速度快。我们都早早地完成了任务,马心大的一穗还剩半穗。我们都幸灾乐祸。但老师却不像我们这么想。她不但表扬马心大的无私,还让我们帮她搓,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放学回来的路上,马心大还捡便宜卖乖,说,我就知道你们耍小心眼,肯定吃大亏。呵呵,一副事前诸葛亮的样子,让我们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但马心大的心思却真的没放在学习上,她不是学不会,而是不想学,就是考试答卷,她都图省事,照同桌的我一抄了事。有一回考试,老师讲卷之前照例要先念成绩,竟然出现了两个甄志强。同学们哈哈大笑,因为我们班只有我一个甄志强,那么,那个假甄志强是谁?老师让学习委员把卷子发到每个人手里,然后让我和马心大辨认哪个是我的。我自然认识我的笔体,而剩下的那个署名甄志强的卷子就是马心大的。这个懒丫头,抄答案你就抄呗,索性连自己的名字都懒得写,直接将我的名字抄到她的卷子上。

  老师说,马大新,你的心比倭瓜还大。

  小学毕业,我们上初中,马大新也跟着去了几天,就不念了。她的父母也不着急,说一个外姓的东西,早早地找个人家得了。我还没上大学的时候,马大新就结婚了,找的人家离我们村不远。她的爷们儿拿事,过日子是一把好手。

  我放假回家的时候,经常听到马心大的故事,一个比一个逗人。

  说有一回,马大新从外面溜达回来,她的爷们儿正撅着屁股从猪圈里往外扬粪,马大新恰好走到猪圈墙外,冲里面干活的爷们儿喊,你停一会儿,我过去你再扔。爷们儿说,我等你回话。放下铁锹,直起身,在那儿喘气。可左等不见马大新过去,右等也不见马大新回话。就从猪圈里走出来,想看看马大新是不是过去了,要是没过去,万一扬到她身上,那就不好说话了。可他的男人看院外没见马大新,以为她进屋了,到屋里还是没人,再仔细一听,马大新的声音在邻居的屋子里传出来,这个家伙原来把知会一声也给忘了,白白地耽误了一阵活。这还不算恨人,马大新浇园子,人家都是浇完一池子,把口子堵上,再浇下一池子,马大新可好,老爷们儿让她浇五个池子,她把所有的池子都开一个口子,自己站在墙边,和邻居说闲话,结果,各池子都没满,还淌得到处都是水。回来的爷们儿训她,她还振振有词,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我的母亲说,这都不算事。这个马大新真是心大,结婚不少年了,家里的几块地具体都在哪儿,她还真说不清。

  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乡村里也开始玩麻将了。我一直认为这是翻身农民得解放的一种标志。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玩麻将,是电影里剥削农民的地主老财们才有的娱乐方式。现在,电影里的地主老财们没有了,但他们茶余饭后消磨时光的方式,转移到农民的身上了,是不是改天换地的变化?

  这种变化先是出现在马大新男人的身上。他先是跟人家学,学会了,就觉得白费手指头没什么意思,就五毛钱一锅。马大新先是不让自己的男人玩,因为就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凡是过去地主老财们玩的东西,都是乌七八糟的玩意,会把一个正经过日子的好人变成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人,时间一长,就会败家,不过日子。但马大新的男人也和村里的其他爷们儿那样,认为这是正常的娱乐,跟过日子没有多大的关系,同时,也是跟上形势,联络感情发展关系的一种方式。马大新见劝不动自己的男人,就反其道而行之,你玩,我也玩。马大新也不笨,一学就会,还精通得快,瘾头上来,比他的男人还大。渐渐地,由从别人家里玩,开始到自己家里玩。有时候到了饭点,就要供饭。

  那一天,几个人要吃牛蹄筋,这是一个慢活儿,要大火烧开,小火咕嘟咕嘟地慢炖,才能烂糊,才能入味,也符合玩牌的节奏。先是马大新的男人参战,马大新在厨房收拾牛蹄筋,大火烧开,锅里的牛蹄筋在液化气炉子上热气蒸腾。屋子里的牌局,丝毫不比厨房里的热度差。马大新的男人虽然好玩,但手气差。马大新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厨房,几次要求自己的男人下来,给自己腾地方。但自己的男人就是不见黄河心不死。马大新说,你别玩了,裤衩子都快输丢了,赶紧去外屋看看锅,我替你打几把,换换手气。

  男人一会儿从厨房进来,说,你看着点锅,汤不多了,我去商店,买啤酒。马大新说,知道了。她的男人还是不放心,走到厨房,转身又趴着门,说,你可盯着点。马大新急赤白脸地回应,知道了,这个啰唆。

  又打了几圈,坐在东面的二连子嗅嗅鼻子,说,啥味儿?有人说,啥味儿?你手的臭味儿。二连子刚刚打丢一张好牌,他的下家拿话怼他。二连子又嗅嗅鼻子,说,真有味儿。几个人也停下手,都嗅嗅鼻子,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马大新说,你们几个手臭,鼻子也不好使啊,抓牌。几个人的手又哗哗啦啦地抓牌。结果,马大新上听得一手好牌,让孙天福截和。马大新把面前的牌一推,说,抓下一把。

  这把牌带劲,不缺幺,不断九,饼条万齐全,三对顺子,两个白板做掌,只要吃上两口,就能把三家闷大山。马大新的心再大,也开始狂跳了,她眼睛盯着三家打的牌,同时注意三家脸上的表情,她善于从对手的表情上看出他们的牌底。二连子打出一个一饼,又嗅嗅鼻子,说,嫂子,你闻闻,好像有煳味儿。马大新打断他,说,出牌。另外两个人也说,真的有味儿。马大新已经上听,厉声喊道,打牌——

  她的男人从外面进来,厨房里都是黑烟,关火,掀开锅盖,里面的牛蹄筋,都变成了炭烧。

  开始收秋了,地里的活一多,村子里就没人玩麻将了,都着急忙慌地往家里收粮食。这些年,各种机器代替了马拉驴驮,尤其是电动三轮的出现,个人家都把驴马淘汰了,驴马吃草吃料,还要人常年照看,这三轮车,不用往那儿一放,想用了,充电一次,也用不了几毛钱。除了下地干活,还能上街赶集。农民现在如果不出去打工,一年真正的地里活,用不了一个月,剩下的时光,就是玩麻将。村子里剩下的人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想出去打工,没人要。地里也不种费事的高粱、谷子、芝麻,都是省事的玉米。机器种,机器打药,机器收,马大新两口子都在家种地,一年闲大半个身子。入冬了,粮食上场,在家闲得慌,不在家里招局,马大新又时常出去玩。

  那是一个飘雪的夜晚,马大新从牌局上下来,走到街上,积雪已经快到脚脖子了。北风也大,树梢嘶嘶地叫,雪粒儿打到脸上,麻丝丝地疼。马大新没走大门,她知道这半夜时分,自己的男人早把大门锁了,她经常从北墙跳进去。今天也不例外。

  扑通,马大新双脚落到雪地上,墙头上尾随而来的雪,灌进她的脖子,马大新凉得一哆嗦。她直起身,用手扒拉掉脖子里的雪,她只想三步两步跑回屋里,钻进热被窝,再悄悄地探出身子查钱。今天,她的手气不错,赢了三家,两口子一个星期的伙食不愁了。她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场院里有响动,好像是人的脚步声,她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长时间坐在灯光下,冷不丁处在黑夜里,眼睛模糊。她朝着西面看看,那是昨天打完的玉米,五十多袋子玉米堆在那里,高高的玉米瓤子堆,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会有小偷吧?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一闪,她的心开始紧张,虽然说在自己家的地盘,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还是有点害怕。她要把这个情况,快点告诉自己的男人。她加快了脚步,没用几分钟,就跑到房前,男人在家,自然会给自己留门,她推开门,三下两下褪掉衣物,哧溜一下,钻进自己的热被窝里。她的手凉,脚也凉,心再狂跳,也上不来热度。黑暗里,一只大手把她轻轻一揽,她从冰里掉进火里。男人的被窝太热了,男人的身子更热,马大新太困了,她在男人的怀里融化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对男人说,昨天晚上我跳墙进来,好像听到场院里有脚步声。她的男人一惊,骨碌起身子,穿上衣服,推外屋的门,却怎么也推不开。肯定是小偷把门给顶上了。

  马大新,快出来。她的男人在外屋喊。马大新来到外屋的窗户前一看,满院子都是积雪,一直堆到了窗台。

  不是小偷把门堵上了,是大雪封门。马大新记得这是她六十多年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雪。他们推开窗户,伸出铁锹,站到窗台上,铲出缝隙,再跳下窗台,把门前的积雪清理出来,就浑身是汗了。待把通往场院的小路铲开,扒开堆玉米的地方,五十多袋子玉米只剩下不到十袋。事后有人问马大新,你怎么这么心大,过去半宿你才说?老牛没往死了削你?马大新说,他敢?要不是我跳墙进来一冲,剩下那几袋,怕是也一袋不剩……

  瞧瞧,马心大显然还成了功臣。

  但马心大的运气好。她的男人着急过后,摸摸秃顶,说,没事,丢不了。这么大的雪,道又不平,他们走不远。马大新的男人好像能掐会算,镇里用铲车清理各村的道路,还真在通往边里的路上发现了扔在路边的玉米袋子。估计是雪大风猛,小偷出村的时候就不好走了,他们扔下粮食,轻装而逃了。

  都说嘴大吃八方,心大运气旺。马大新这类的事情还真不少。头些年,人们还按照老方法,放秋垄。因为按照老一辈的说法,锄头底下有水火。经过夏季的雨水冲刷,地表板结,上面的水下不去,底下的水汽上不来,在庄稼收割前的入秋,还要铲一遍地。东北的秋天早晚温差大,但也是上粮食的时候。钻进庄稼地,就好像进入桑拿房,脸上淌的汗像一条条小虫子,顺着身子一直爬到鞋里,尤其是汗液爬过的脸上再让庄稼叶子一划,等于伤口上撒盐,铲过一片地,就是受一次大刑。秋傻子晒死人,每年,都有几个不要命的老家伙在地里中过暑,严重的还真丢了命。但马大新却从来没中暑,等到收秋的时候一看,都是把地的两头一铲完事。村子里的人乍一看,还与别人家的地没有什么两样,但马心大的地,中间荒着呢!男人说她,她还不服,是我重要还是玉米重要?男人自然能掂量出两者的分量,还要说的话,就没意思了。

  马大新就是这样,啥事都想得开,别人抢先,她从不计较。这几年,辽西大旱,年年春天雨少风多,好不容易挨到了五一,晚上下了一场雨,地皮湿了三四指。老话说,春天早种一天,秋天早熟十日。农时不可误,谁都想早点把种子埋进土里,按马大新的说法,那叫入土为安。按说,马大新自己家有种地的机器,应该可着自己家种,可是家族的两个嫂子都想先种。男人心里不愿意,想让马大新放炮。马大新嘴一噘,年年让我当坏人,我也不傻了。那就可着两个嫂子家种。本来雨水下得不大,机器一豁沟,太阳一晒,等合上垄,泥土看着湿润,但其实里面就没有多少水分了。两天过去,轮到马大新种自己家的,就等于干埋种子了。接下来的十天没雨,先种的人家没出来几棵苗,马大新家后种的更是不见一棵苗。不见苗的,还是好事,种地就怕芽干,这是最糟践人的,种子刚发芽,泥土里的水分不够,还没等钻出地皮,芽子就干瘪了。等又下雨,两个嫂子家重新种地,而马大新家后种的,苗,出全了。

  从报社退休后,坐办公室的人该落下的毛病,我都有了。颈椎病,腰腿疼,前列腺肥大,一样不少。老伴叫我到外面走走,但我嫌风景区人多,就经常回到老家雅漠营子。也时常碰上马大新。我面皮松弛,眼袋肿大,腰也弯了许多。可马大新还是那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砢碜也不好看,感觉岁月真的忽略了她。

  我们上班的都是一个孩儿,马大新两口子是农民,不受政策限制,儿女双全。两个孩子她也管得少,但各个出息,一个在大学里教书,一个在市里开诊所。我的职业病犯了,要采访她。她说,你可别扯了,孩子都是孩子,只是养法不同。你们的孩子是饲养鸡,我那是溜达鸡,自己打食吃,我和他爸没能耐,要是靠我们,早晚得饿死。

  我说,你真的不见老。

  她说,你忘了,我不是心大吗?

  我说,你能活一百二十岁。

  马心大说,你可拉倒吧,我可不想活那么大岁数。到时候,眼前的人,一个都不认识,还活着有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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