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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玉家的一棵桂花树有四百年了。这不是乱说的,周氏家谱记载,明天启年间周家从江南苏州迁至上李村,这棵桂花树是当年祖上迁徙到此从江南带来的一棵小树苗,比筷子粗一点,比小指细一点,周家安家上李村,这棵小小的桂花苗就栽在了新家的院子里,从那时算起,这棵桂花树有四百年了。四百年的一棵桂花树实在是罕见,把周之玉家的院子都长满了。这地方的地势和土质好像特别适合桂花生长,长得蓊蓊郁郁,叶子是碧色的,就像墨玉一样的颜色,看起来,乌腾腾的。到了八月,所有的枝头都捧出花穗,细密的小黄花,像碎金闪耀,那个香啊,好像不是从枝头喷发出来的,枝头哪有这么大的冲劲,好像是从树母、从地下一股劲地喷发而出。却又让人生出幻觉,只觉得这香气是从天而降。十里之内的村子,没见桂花的影,香气就来了,哪儿来的,上李村来的。桂花的香与别的花香不一样,说杏花香李花香桃花香那多半是夸张甚至有想象的成分,看着热热闹闹的花就以为是香的,其实把鼻子触上去,半天嗅不出香味来,却还要硬说是香,如果不说香,那便辜负了一个热热闹闹的花期似的。至于菜花的香、兰花的香那倒是真的,但所有的花香闻着都不过瘾,桂花的香那才叫香,像高度二锅头,属于烈酒型。如果用文字来形容花香,桂花的香可以用一个“酽”字,就是香味的浓度太大,全是干货,吸一口,能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用上李村人的话说,“喘口气能把人熏仰勾扎子”,仰勾扎子是土话,是跌倒仰面朝天的意思。你见过有这样形容花香的吗,花香又不是毒气,怎么会把人熏仰勾扎子呢?足见桂花的香真是不一般。桂花的香就是一个“酽”字,烈酒浓茶,香度到了让人不堪承受的程度,到了能把人呛个仰勾扎子的程度,香到让上李村的人对所有的花都不觉得香了,他们的嗅觉被致残了,一般的花嗅不出味来了。
这花香好像不是从周之玉家里传出来的,而是从天而降,好像这个季节就是一个大香囊,这个大香囊像秋天石榴炸破了肚子,香气一下子溢出来,爆发了,像毒气一样捂不住掩不住,人们就像中毒一样躲不开,逃不掉,只能被熏个仰勾扎子。可是,人们又像上了瘾一样吸这花香,就像既贪杯酒量又特别小的人,临酒畏惧,可两杯下肚,贪性暴发,做酒烈士都心甘情愿。桂花来了,人们在抗拒它的那个酽,像害怕醉后添怀,但马上沉湎其中了。人们的嗓子眼就像自家的那个烟囱,被桂花的香气熏过了,怎么掏都是黑的。没有一种花能像桂花留给人这么大的刺激。
八月桂花开,不只是上李村香透了,整个县城都香了。怎么能说整个县城都香了呢,这太夸张了吧。原来,这上李村在县城的西北方,当年周之玉的祖上迁到这里时,在上李村安家,上李村离县衙有二十里,远离县衙,在小黄山的东麓。这小黄山是当地一座海拔不到二百米的山头,山不大,树却密,沟却深,几千年的一座小县城,二十年前变成了一座地级市,大楼眼看着就要盖到小黄山东麓,就是说,当年离县衙二十里的村庄,现在快要变成城市了。上李村就在城市的边上,一阵西北风,半个城市都香透了,四百年的一棵桂花树,花一开,好像陈年老酒泼洒了半座城。有人说都香到石臼所了,石臼所在哪里,在海边,对面就是日本国,石臼所离上李村三十五里地,站在石臼所的海滩上能闻到上李庄的桂花香?实际上,八月的空气就是桂花的空气,香到哪里都不为怪。
这棵桂花树引起官方注意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前些年,每年都有林业局的人来测量,测量完了也就走了。走后也就没有了什么动静。不就是一棵树吗,长了四百年了,让它静静地长着吧。人怕出名猪怕壮,静静地长才可得永年,才可以长寿。后来,保护和发掘古木的意识增强了,树满百年就成了香饽饽,何况这棵有着四百年树龄的桂花树。这年市林业局新来了一位林业专家,叫张天印,五十多岁,他第一次见了这棵大桂树,倒地便拜。知识分子还信神吗?不是,这棵桂花树太震撼他了,树母需要两三人才能搂过来,半米以上,枝柯横出,枝柯之上,新枝竞发,绿荫覆顶,枝繁叶茂,蓊蓊郁郁。
一棵四百年的桂花树从院子里奋发而起,枝叶横空,直抵房檐、夹道、拐角,树冠覆盖到大门楼子上,张到院墙上。此时正是夏天,尚未开花,林业专家张天印闭目遐想,满树的桂花,整个世界都香了……他说这棵桂花树至少有三百八十年,查查家谱记载,果然不错。张天印说,他翻过大量资料,中国长江以北再没有这么年长的桂花树,他把它称之为江北第一桂。“江北第一桂”从此有了文字记载。还有人把它称之为“桂花王”“长寿桂”,媒体和文人们大做文章,电视台来录像,报社来采访,政府部门的官员也来了。领导来视察大桂花,电视新闻里一播放,大桂花的身价和名声立刻提升,本市人年年无偿闻香,很多人从来就没有过问上李村在什么地方,大桂花在什么位置,三里、五里、十里八里?这会儿都闻风而动,星期天节假日领着孩子来看桂花树,一棵四百年的桂花王有了名头,大家都想见识见识“江北第一桂”。
好多学校组织小学生来采风,四百年的桂花树,比爷爷的爷爷还老,他们不但见到了这么老的树,还见到一位像大树一样老的老人,这个人就是周之玉。周之玉是从他父亲手里接过这棵桂花树的,所谓的接过,就是让这棵桂花树换了一个主人,属于一个新主人所有。虽然这棵桂花树四百年都姓周,是周家的传家之宝,一代传一代,但从周之玉的太爷爷那一辈,有了一个传递仪式,这个仪式很重要,在传递这棵桂花树时要在树下举行香拜,趁上一辈人还能动,把这棵树亲自交给下一辈。一棵树不像祖上埋在地下的一坛金一坛银,不能手递手地传递,所以需要这个仪式。祖上没别的意思,就是让儿孙知道,这棵桂花树是他们周家的传家宝,儿孙一定要看护好,在树下焚香跪拜,传下这么一种仪式,儿孙才知道敬畏,才知道更好地看护这棵桂花树。
周之玉爹那一辈死得早,周之玉在二十多岁时就接过了这棵树,到现在已整整七十年了,周之玉现年九十六岁。九十六岁的老人现在虽然不少,但都是宅男宅女了,下不了楼了,有的只能在客厅里挪步,扶着椅子上卫生间,还要吃七八种药,降压的,降糖的,补钙的……还有几样药干脆不吃了,因为吃也不见效果。还有的长年躺在床上,吃、拉、尿都在床上,儿女都不想近前了,靠着保姆续命。而周之玉老人什么药也不用吃,一天只吃三顿饭,不但不用保姆,连儿女都不用近前,身体好好的。白头发,白胡子,穿一件白缎子上衣,宽大松散,下身也是一件缎子裤,浅黄色,像打拳的,像练功的,其实他什么都没练,就是喜欢静,一半时间都坐在桂花树下。
清早起来坐在桂花树下,太阳升起后,阳光洒进院子,便从桂花树下那把藤椅上起身到屋里喝茶,喝过茶吃过饭后又坐在桂花树下,直坐到天晌午。夕阳西下之时,又坐在桂花树下,桂花树下的那把藤椅是长年不动的,只有下雨才往屋里搬。人养树,树养人,一把大胡子,须髯飘飘,一色的白,从腮的两边到嘴到下巴挂下来,他总习惯伸手去捋,好像怕沾尘。好漂亮的胡子,哦,文化馆的一位书画家说周之玉老人的胡子像于右任那把胡子,飘逸得很,帅呆了。
周之玉老人坐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一位小学校的老师领着全班四十个孩子像小鸟投林一样来参观大桂花。大桂花树蓊蓊郁郁,树母有两抱粗,表面的沟回像老砖墙的裂纹,裂纹深得可以住麻雀,枝柯从半米高的地方各自生长,有走捷径的,直着往上拔,有走弯路的,匍匐了一阵爬起来,粗枝与粗枝之间又长满了小枝,小枝挤进大枝的缝隙里,不废一点空间,越到树冠树枝越密,遮天蔽日了,满院子的绿荫。站在树下,闭了眼,好像晴天都能听到雨声,这声是树叶在动,是桂花树的呼吸。老师让小学生写作文,就写这棵桂花树,有一位小学生写了桂花树下周之玉老人的胡子,成了范文,发到网上给全市的小学生阅读,这棵桂花树从此又多了一个名字——长寿桂。
不只是小学生来作文,本市的画家也来写生,一个小地方的画家也要分出一流二流三流,一流画家来画桂花树,三流画家也来画桂花树,还有不入流的,也不甘落后。还有摄影的,有专业的,有业余的,居然把桂花王发表到画报上去了,“江北第一桂”这个称号就不只是林业专家张天印一个人说说而已,而是被公认了。省城的一位作家慕名而来,作家可不是白来的,来一回一定会有文章发表在大报或大刊上,即使桂花王有一天真的不在了,作家的文章白纸黑字依然存在。
古代对于过一段时间的意思有各种不同的表述方法,如“顷之”、“居顷之”、“良久”等。英译文本中对此也采取了不同的表达:“平旦”译为“When dawn came”;“居久之”译为“after some time”;“顷之”译为“following this”;“居无何”译为“shortly after this”;“居顷之”译为“sometime after”;“良久”译为“after some time”。
林业部门对桂花王越来越重视了,从前每年来测量一次,后来每年来测量两次,春天测一次,秋天测一次。林业局的人每次来测量都兴师动众的,有专家有领导,还有服务专家领导的一大批人马。每一次都差不多站满了院子,院里院外都是人,因为每一次测量都招致村里的闲人围观。有一次测量,林业专家张天印还踏着梯子爬到屋檐上,他为了得到一个更精确的数据,还摔过一次,幸亏无大伤。他每次测量完了都要详细地问,详细地记,问周之玉,其实这些问题问过十遍八遍了,周之玉每次说的都一样,可张天印还是要问,还是要记。
张天印是林木方面的专家,外行人也对他肃然起敬,为什么?周之玉家门外有一条沟,沟的两崖上长满了树,村里人都不知道叫什么树,因为当地没有这种树,是过路的鸟儿遗粪长出来的,村民们都叫它“出树”,就是自己长出来的树,村里的一个小学老师不认可这种叫法,问张天印这是什么树,张天印说这叫构树。原来它不是野种,是有名字的。
距市内百里地三庄镇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近百年无人识,长在一条路边,没有受到伤害,因为那树奇特,当地没有第二棵,人们神疑,把这树保留下来了。张天印来了,一口就叫出它的名字,说是叫厚壳树,已经是个稀有树种了,全国都极少见,报告给上级,市里马上做出决定,立刻进行保护。
虎山镇也有一棵奇树,无人能识,张天印到了,同样一口叫出了名字,叫桫椤树,是南方树种,北方极为罕见,不知什么原因虎山镇有一棵。不只是树木,一草一花一鸟,当地人叫不出名字来的,张天印都能叫出名来。他每次来测量桂花树,都对周之玉的儿子周武说,你父亲老了,你要好好保护这棵桂花树,你看吧,将来一定是无价之宝。
林业专家张天印眼里的无价之宝与周之玉心中的无价之宝不同,与周武眼里的无价之宝也不同。张天印眼里的无价之宝是林业专家眼里的无价之宝,周武心目中的无价之宝是连本带利的无价之宝,周之玉心中的无价之宝是四百年传家之宝。五十年前就有人出二十万要买这棵桂花树,周之玉不卖,二十万这个数目太大了,大得让周之玉不知道这笔钱怎么用,他心里只有桂花树,他不卖。三十年前有人出到四十万,同样是个天文数字,周之玉同样不知道这么一笔钱怎么花,他心里只有桂花树,他不卖。二十年前人有要和他换房子,用城里的楼房换他的民房,他不换。十年前有人用别墅与他换平房,他还是不换。那时周武四十岁,急得跺脚,老爹无动于衷,这就是周之玉心中的宝,心中的宝是无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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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掘出江北第一桂之后,各级宣传部门也重视了,一个地方要出政绩,招商引资搞经济是最难的,不难的是什么,就是发掘各种各样的“文化”,望风扑影地挖掘“文化”,然后大做文章。一棵活生生的四百年的桂花树就是现成的“文化”,无论从文化从旅游角度都有文章可做。先办一个桂花节,就在周之玉家的院门口搭台,院子内实在折腾不开。在周之玉家的大门外搭了台扎了彩棚,电视台的、报社的人都来了,还有省电视台的、省晚报的,上李村五里之外的路两旁插满了彩旗,路上的车都开不动了,人们都是冲着桂花节和桂花香来的。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私家车挤成块了,只好停在路边的农田里,下车步行,好多农田砍了玉米后,下一季不准备种了,所以闲着。大桂花树全身披红挂彩,像养了四百年的闺女要出嫁,周之玉老人胸前戴花,坐在藤椅里,四个腰扎红绸子的后生抬着藤椅,像抬新娘子一样欢天喜地,把周之玉老人从桂花树下抬到主席台,一群十八九岁的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围着老人跳舞。儿子周武最忙,但这个光荣还轮不到他,江北第一桂的主人是老爹周之玉。周武忙前忙后,他沾了祖上的光,五十多岁的人了,万万没有想到,还能火一把。他虽然不是这个桂花节的主角,但他与桂花节的主角只差一步,再说,老爹的光荣也是他的光荣,四百年的一棵桂花树,稀世之宝,想挖掘都没处挖掘,这简直是天假因缘。
曲终人散,周之玉老人连人带藤椅重新被抬回桂花树下,折腾一天,儿子周武建议老爹回屋里床上躺下休息,老人要在桂花树下待一会儿。人散了,天地一下子静了,桂花树披红挂彩。一阵风,满树的花香落下来,老人被埋在这花香里,他累了,折腾了一天怎么能不累。儿子周武依然沉醉在一天的喧哗和激动之中,桂花树出了名了,这桂花的香捂都捂不住,一定会冲出上李村,香满全城。
周之玉老人坐在藤椅里,确切地说是躺在藤椅里,双目合着,极为安详。桂花开得快谢得也快,也就是三两天的光景,真叫好花不长开,捂不住也留不住。但四百年的桂花树却不同,它枝繁叶茂,它盛大无比,不同的枝头花期错落,这个枝头开了落了,另一个枝头刚刚绽放,人家的桂花三两天开败,上李村周之玉家的桂花树半月不败。
就半个钟头的工夫,周武再喊老爹进屋休息,老爹没有反应,周武走到桂花树下,走到藤椅前,摸了一把,手到之处,满把都是桂花香。喘口气,香气呛进嗓子里。爹,爹!他叫着。爹没有反应,他以为爹睡着了,摸了一把,晃了一下,让爹屋里睡。不对了,爹没了气息,爹的身上落满了金黄的碎花。
“爹——你怎么啦?”周武喊。
爹去世了。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坐,人老了就像熟透的瓜,谁也不敢说哪时哪刻,九十六岁的老人,没找儿女一点麻烦,甚至对身边的儿子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了,安安静静,落一身金色桂花,人皆有生死,享受这样死法的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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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先辈把这棵桂花树交给后辈时并没有什么苛刻的戒律,而是无为而治。不浇水,不施肥,不剪枝,不打杈,冬天不搭棚。不施肥不剪枝还可以理解,农家院落不缺肥,不浇水就说不通了,万一旱了呢?冬天不搭棚也说不通,桂花是南方花木,北方天冷,冬天搭棚才能安全过冬,万一冻死了呢?事实证明这就多虑了,桂花树落户上李村四百年安然无恙,而且由毫末长成合抱之木,证明祖训是对的。从周之玉的爷爷的爷爷就是这么对待桂花树的,周之玉继承了祖训,同样无为而治,大桂花树长得蓊蓊郁郁,满树碎花,香飘十里。周之玉所做的,就是闲来躺在树下的藤椅上,静静地陪伴,让桂花树自己生长,自己开花,不用管,不用问,刮风下雨,什么时令,桂花树该抽芽的抽芽,该生长的生长,该开花的开花。周之玉活到九十六岁,人在树下不知有树,百年无是非。周之玉的儿子周武,五十岁的人,这年头,五十岁的人火正旺。
周武葬了父亲,他成了桂花王的新主人。但有一点让他闷闷不乐,那就是父亲生前没有亲手把桂花树交给他,他没有经历一个接受桂花王的仪式,缺了一炉香,他心里不踏实。他在想,父亲生前没有亲手把桂花树交给他,是不是对他不放心,是不是没给他这个资格?但反过来又想,他是周家唯一的儿子,桂花树不交给他又能交给谁呢?他想他决不会辜负父亲在地下的期望,他一定会加倍看护好这棵桂花树。
桂花节过去之后并没有消停,还不断有新闻部门和宣传部门光临。当然,林业局的专家还要定期上门测量。风头往往都是先从媒体或者文化人兴起的,林业专家张天印发掘了桂花王,让桂花树有了“江北第一桂”这个名称,媒体和文人接踵而来,真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桂花树出名了,这年代出名好啊,有些人想出名,想得上天入地狗急跳墙,为什么,一旦出了名,接着就是名利双收。一棵树出名了,有人便找上门来了。这次找上门来的人可不是林业专家,不是电视台报社录像的摄影的,也不是什么大城市里来的作家,这次来的是一个开发商,要买下这棵桂花树。当然,他的胃口不只要吞下这棵桂花树,还有这个院,这个村,甚至这个村的大片土地。
第一步是这棵桂花树。
开发商的光临让周武又喜又怕。你想啊,开发商是揣着钱来的,他不搞那些虚的,既不给桂树披红挂彩,也不让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围着跳舞,而是问价钱。周武的心里像揣着个兔子,怦怦跳,这年头,哪有不想钱的,这可是笔大买卖。
上李村的人老早就垂涎靠城近的村子拆迁了,一家伙就是两套楼,如果不要楼,净赔八十万,想想一个农民,祖祖辈辈拼死拼活也挣不到八十万啊,一拆,一家伙就到手八十万,能不想吗?可至今没挨到上李村,还要等多久,两年,三年,或者五年?可上李村的人一年都等不及了,都盼着快拆,快拆,快拆。
这个开发商让周武出价,周武没有价,他出不了价,是拆迁那个数,还是拆迁的两倍、三倍,或者低于拆迁那个数?开发商说话了,两千万怎么样?周武不傻,现在的人,无论城市居民还是乡下的农民都不傻,打一棍两头翘,周武听到两千万,心里有底了,他知道这棵桂花树的价值了。他知道开发商是要买下这棵大桂花树,买下这个院,然后买下这个村,再进一步买下西边的山,搞旅游开发,这买卖如今人人灵通。
上李村向西十里地,有条傅疃河,傅疃河东岸有一个村子叫将帅沟,河岸有一片好大的竹林,随便砍都没人管,被一位开发商发现了,一出价就是五百万,村民乐疯了。其实真正乐疯了的是这个开发商,开发商把这片竹林弄到手,开发了一个城外旅游景点叫“竹洞天”,看啥,就是一片竹子,可这片竹子到了开发商的手里日进斗金。竹子有啥名头,这桂花树可是“江北第一桂”,周武不卖,开发商最后撂下五千万的价,让周武考虑。
周武知道了他的祖上给他留下了一个宝,这个宝就是这棵桂花树,价值大得让他想都不敢想。开发商出价五千万,这无疑鼓舞和激发了他的激情,还有从前降临到他老爹头上的那些光荣,现在都要落到他的头上了。他嫌桂花树长慢了,四百年才长了两搂粗,他想到这棵桂花树在他爹手里从来就没见怎么管理,他哂笑他爹把宝树给耽误了,现在他是桂花王的新主人,他踌躇满志。村头有个养鸡场,那里成堆的鸡粪没人要,何不推两车给桂花树喂上,庄稼不施肥不长,树也是这么个理儿。周武连夜推上了三车鸡屎粪,给桂花树喂上了,他就等着第二年春天看桂花树的长势了。
第二年春天桂花树没有发芽。桂花树死了。
从此以后,林业局的人没再来,电视台报社的人没再来,画家作家没再来,老师和小学生没再来,开发商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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