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进冬月,大雪把小城捂得严严实实。
路是白的,房子是白的,墙头是白的,城门楼子是白的,城里城外全是白的,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啊。唯独人是黑的,走在路上抄着手,缩着脖子,紧挪动着脚步,恨不得一下子跨进家门坐在热炕上。
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东门外菜市场上几个卖柴的,一身黑棉袄黑棉裤,脚上穿着牛皮靰鞡,戴着大狗皮帽子,抱着鞭子跺着脚等待买主。不一会儿买主来到跟前,双方比划几下,就跟着买主赶着牛爬犁或铁瓦花轱辘牛车,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进了胡同。
这时节,小城人最美的享受就是坐在热炕头上,烫上一锡壶烧酒,等着老娘们端上那一大碗酸菜血肠了。家境好的再放上些肉片,有红有白的在酸菜里滚个儿开,那就更美了。这时候主妇们最忙,她们把酸菜从大缸里捞出,摘掉烂叶洗净,酸菜就露出金黄的本色,放在菜墩上一边细细地切,一边侧耳听那街道上一声喊。
“血——肠!”卖血肠的人这一嗓子,血字拉着长音吆喝,肠字却不拉长音,戛然而止,短促有力。孩子们最先听到,叫着:李血肠来了!我听到他的声音了!妈妈们马上放下手上的活,拿着盆或钵子,孩子们也跟着,一会儿就团团将李血肠围住。
李血肠大名叫李长贵,从小看父亲杀猪就吃不进书,挨了几次打也不行,后来就接了父亲的那把尖刀,干上杀猪这行。青出于蓝胜于蓝,几年间他越长越剽悍,猪也越杀越有名。别人杀猪得三四个人,他杀猪就老哥一个,手拿一个套子,猪一见到他吓得直往墙角躲。他把套子放到猪前腿边,一下就能套住猪前腿,再一拉就把猪摁翻,拖到石阶边,一刀进去猪连哼一声都没有,一腔血哗哗淌进大泥盆里,接下来吹气褪毛,黑猪变成白条猪,像个大气球。不到半个时辰,前槽、后丘、腰条、头、蹄及猪下货分得清清楚楚。成家后他不杀猪了,老婆不让,他也不想再叫儿子接自己的杀猪刀子,想叫儿子好好念书,就专卖血肠猪头肉。
冬天是一身已经褪色的黑棉袄棉裤,腰上围一块大油布,春夏秋三季光着头,身上就是一件旧白褂子旧黑裤子,围一片白围裙。
买血肠的人已经围上来。大人叫道:李血肠,称一斤,再来块猪头肉。他“哎、哎”脆快地答应着。
孩子叫着:李叔,我要这块。他笑着说:好,就这块。
还有人把钱递给他说:上次的血肠钱。他说:急什么?那人笑着说:有了就给,这多不好意思呀!哎,瞧瞧你说的,这有什么呀!谁家还没有个一时倒不开手的时候!他接过血肠钱,笑容满面地应答着,一份一份的,称杆子高高地把血肠放进盆里或者钵子里。一会儿的工夫人们都散去了。
血肠卖光了,猪头肉还有一小块,他戴好棉手闷子推起车子,把雪地踩得嘎吱嘎吱地往家走。自从不杀猪后,当年的剽悍不知不觉渐渐退去,三十多岁的人肚子已经隆起,脸上也油光光的,迎着嗖嗖的北风一点也没感到冷,反而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李血肠回到家放好车子进了屋。妻子梳着短发,两鬓边各用一个黑色头掐子把浓密的头发掐向耳后,显得干净利索,正在屋里忙着。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肉说:今天回来得早,都卖了?李血肠笑吟吟地说:就这点头肉了,天冷好卖,赶紧回来吧。妻子说:那还靠什么?咱自己吃,都解解馋,快上炕暖和暖和。李血肠进了里屋脱下棉手闷子,放下装钱的包,洗洗手脱鞋上了炕盘腿坐下。桌子上放着一小钵子热水,里面坐着一个锡酒壶,酒的香味已经从喇叭口似的壶嘴里冒出来了。李血肠吸了吸鼻子惬意地笑了。
一大碗酸菜血肠端上来了,呼呼地冒着热气,上面浮着十几片猪头肉,肥中有瘦闪着光泽,冒着香气。接着一盆大米饭放在炕沿边上,米饭的热气和酸菜的热气混合在一起,满屋子溢满了菜香和米饭香。
今天的晚饭很丰盛,平常吃的是土豆萝卜或土豆酸菜,血肠十天半月能吃一次就不错了,至于那猪头肉大米饭除非年节,平常很少能吃到,主食就是大饼子。今天破例了,大概是妻子心疼丈夫,又是今年第一个冷天,全家才奢侈一次。
李血肠叫着:都上来吃饭!三个孩子欢呼一声围着炕桌坐好,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盯着猪肉血肠,个个眼睛放光,夹起一片肉或一片血肠,满满地放进嘴里嚼着。
妻子这才在炕沿边坐下,端起自己的饭碗爱怜地瞅瞅孩子,轻轻说了句:慢慢吃,别噎着。李血肠看着这一切,心里美滋滋的,说:你们都给我好好念书,长大像张先生那样有学问,有体面,别学我卖血肠,风吹日晒没个早晚。
两个儿子瞅瞅他鼓着嘴点头。妻子说:你爹怕你们跟着学,猪都不杀了,就是为了叫你们好好念书,长大好有出息,听见没?儿子们光忙着夹血肠,还是一个劲地点头。女儿说:爹,我想念书,我能好好念书。李血肠摸摸女儿的头说:好闺女,过年就去念书。说完端起酒盅慢慢吸进嘴里,发出一声“吱儿”的声音,品味着烧酒慢慢流进肚子里那种热腾腾麻酥酥辣号号的美妙。
二
李血肠的工作是从清早开始的。天一放亮他就挑上水桶,去接两个猪血、拎回两个猪头、两套小肠。回到家吃点饭两口子就开始忙活,李血肠烤猪头,妻子翻猪肠子洗肠子。猪头烤好后用斧头劈开泡在清水里,肠子洗净后开始灌血肠,煮血肠,然后烀猪头肉。柴火烧得噼叭响,屋里屋外热气腾腾。孩子们要是在一边看他就急眼,大声叫:有什么好看的?进屋看书写字去!孩子们就溜溜地进了里屋。
他空下来时,常领着孩子们拿着孩子们写的大字请教张先生。张先生就很认真地一一指出不足,过后对李血肠说:长贵啊!孩子不错,你这当爹的够格。李血肠就用手摸着下巴嘿嘿地笑,说:多亏和你做邻居呀!儿子才不像我,有点长进。
十年来,李血肠已经摸索出自己的一套秘方,严谨操作一丝不苟,煮出的血肠不老不嫩,香而不腻,风味独特,切出的血肠片挺而不散,入口即化,很受小城人欢迎。猪头肉也是这样。
李血肠和妻子忙活完这套活已经过午,他叫妻子给张先生留出一段血肠,妻子说:张嫂子总是给钱,说我去取就行,这多不好意思,不要钱她就不留血肠,怎么办呢?李血肠说:那就收下吧,几个铜板的事,这个张先生。说着把血肠车子推出去上了大道,正是人们准备晚饭的时候。
一连几天李血肠注意到他们的邻居张嫂没来取血肠,心里犯嘀咕:张先生最爱吃血肠了,怎么不来取了?这天他推着空车子往家走,快到家门口时见张先生正朝着自己走过来。张先生比他大四、五岁,瘦高的个子,戴着棉皮帽子,穿着蓝布棉袍子显得直溜溜的,腋下夹着书抄着手,围着一条灰围脖走得挺快,一见到他就站住了。
李血肠对张先生一直怀有一种深深的敬意。不光是因为他当老师有学问,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他所在的学校里读书,多次受到他的教诲。
张先生与他为邻多年,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叫他敬佩。一见张先生站下他抢先说:张先生回来了?张先生点点头说:长贵啊!都卖完了?李血肠说:都卖完了,先生这几天没去拿血肠,吃够了吗?张先生笑了,说:你的血肠永远也吃不够,做得实在好吃,好日子不能天天过呀!李血肠也笑:先生喜欢我就高兴,没几个钱的事,咱们邻居住着,总去麻烦你,吃根血肠还追着给钱,我真不好意思再去你家了。张先生连连摇头说:你该去就去,都是为了孩子,这可是两回事。说到这他声音放轻了:尝过一次就挺好了,再好也不能总尝人家的好东西。李血肠心里有些感动,说:看你说的,多大点事,明天我还给你留一根吧?张先生忙说:不用,到时候我叫孩子去拿,谢谢你,长贵。他们就这样说过话后交臂而过,各自进了自己家门。
后来的日子里,张先生也确实叫孩子去拿过,也知道血肠卖得快,李血肠总给他留出一份,这份情愫一直在他们的心里沉淀。
吃晚饭时李血肠说:回来时在门口看见张先生了,问他咋不来拿血肠,他说会叫孩子来拿的,还谢谢我,叫我挺不好意思的。妻子说:可不是,张先生张嫂那家人真好,说话从来都是热乎乎的。李血肠说:你还是把血肠给送去吧。
大儿子说:要不我给送去?二儿子也说:我们给送去。妻子摆摆手:不来拿就不拿吧,谁家还能天天吃血肠?除了郝大掌柜那几个大买卖家。
李血肠点点头:那倒是,郝大掌柜家也不是天天吃,隔三差五买一次。妻子说:越有钱越抠,还说别人,咱家做这个,一个月吃几次?吃块儿猪头肉像过年似的。
大儿子闷出一句: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二儿子也忙跟上:我都忘了猪头肉什么味了。李血肠叱道:谁家过日子不细水长流?十天半月吃一次血肠那叫福分,天天吃就不是福分了,猪头肉那么贵能总吃吗?女儿见父亲不笑了忙说:爹,我不想吃猪头肉,我闻着味就像吃了肉。李血肠瞅瞅女儿:就你会说话。女儿说:我不爱闻那味。李血肠笑了:你才闻几年?我现在一闻烀猪头就晕,别人还说你家烀肉香一条街。妻子笑起来:吃肉的永远不知道卖肉的辛苦啊!又瞅着儿子说:你们都好好念书,书念出去了,猪头肉算什么?李血肠叹道:买我猪头肉的大都是那些穿着长衫有学问的人家。
三
李血肠像只陀螺,天一亮就开始旋转,直到卖完血肠推着车子回家,忙活了大半天才算停下来,他家屋子里的腾腾烟火气才算消散干净。这种熟食天天做,看起来繁琐又腻歪,可是干什么不这样呢?李血肠两口子没有一点腻烦之感,对这门手艺反而乐此不疲,精心细致地去做,血肠和猪头肉就卖得越来越好。
李血肠推着空车子往家走,总有人问:还有血肠吗?李血肠停下来豪爽地一笑说:没有了。接着又忙补上一句:明天早点来啊!或者说:家里给别人留一根,你去看看没拿走就给你。
在这种烟火蒸腾中,五六年过去了。李血肠的两个儿子都上了中学,女儿也念小学三年级了,他们和张先生家的情谊也愈加深厚了。张先生调到中学教国文,几次对李血肠说:长贵啊,你这两个儿子挺努力,是可造之才。李血肠听了总是一脸憨笑,说:最是先生费心哪!张先生摇头说:还是孩子肯努力,你们做出了样子。李血肠却是连连摆手说:我们不识几个字,能做什么样子,多亏跟你做邻居呀!
晚上李血肠和妻子拿着血肠和猪头肉去张先生家串门,张先生还是坚持付钱。弄得李血肠红头胀脸地说:张先生,我就是个卖血肠的,你要看得起我就收下,给钱我就再不踏你家的大门。张先生说:我现在比你强,等我吃不上饭的时候,你要钱也没有。张嫂也说一定要收下。李血肠笑了说:真有那天我们就先要讨饭了。张先生长叹一声说:说不准哪!没见街道上日本人多了吗?李血肠点点头:先生说的是,可是他们在这里做买卖,点头哈腰的,还能像甲午年再来打我们?张先生又一叹说:没有那么简单,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李血肠茫然地点着头,虽然不很明白,但是知道这不是好话。他回家问大儿子,大儿子说:日本早就看上咱东北了,早晚得有一仗。李血肠嘟囔: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这些事?
自从那以后,李血肠的心里像蒙上了一层阴影,隐隐地感到太平日子不那么长了,时时叹气,妻子说:操那么多心干啥?过好眼前的日子吧!咱老百姓该死该活不是咱说了算!李血肠只能无奈地点头。
李血肠的担心还是发生了,第二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大儿子说:日本军队占领了沈阳,东北军未加抵抗全都撤到了关内,把东北拱手让给了日本人,还有那么多飞机、大炮、机枪,都扔给了日本人,实在太可恨了。李血肠连连叹气。
那几天,小城里的人和周围乡村的人都跑到了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李血肠突然看见儿子李少龙站在一个凳子上大声喊叫:同胞们!日本军队占领了我们的国土东北,东北军未加抵抗就跑到关里去了,把几千万同胞丢给了日本鬼子。我们不能做亡国奴!我们要战斗!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同胞们!我们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加入抗日队伍,去战斗!不当亡国奴!只有这一条路!二儿子李少虎和一帮学生在他身边举着拳头呐喊助威。
李血肠睁大了眼睛:这是自己的儿子吗?儿子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他在心里为儿子叫好,儿子变得叫他有些不敢认了。接着又不断地有人站上去说话喊口号。
那几天乱哄哄的,有人组织了队伍,成立了抗日民众自卫军,警察局长带着警察参加了自卫军,公安队也都加入了,那气势真是鼓舞人心,令人振奋,李血肠的心跳得咚咚响。
那些天,李血肠心里一直激动不已,对妻子说:儿子真长大了,真给咱们长脸了,中国人有种,日本鬼子长不了。
妻子说:少龙这孩子敢出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真为他担心啊!
李血肠仍很激动,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能把鬼子赶出中国去。
一天,李血肠推着车子往家走,看见了张先生就问:先生,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地盘,东北军又跑了,我们怎么办?能打过日本人?
张先生身着一件灰色长衫,头发整齐黑亮,面色严峻地说:不怕,咱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有咱们的抗日自卫军,还有辽东民众义勇军,十几万人哪!我们绝不当亡国奴,能打仗的去前方,不能打仗的支援抗日,绝不能当亡国奴,绝不投降日本鬼子!李血肠重重地点着头。
日本军队进来了,街道上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日的气氛。李血肠的买卖也断了流,时时接不到猪血、猪下货,他们的日子也紧起来,街道上少了他那叫卖血肠的声音,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血肠和猪头肉。
一天,张先生突然来到他家,李血肠赶紧让座倒水。张先生说:不坐了,就几句话,少龙已经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就要毕业了,别等了,为了安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李血肠一听有些惊慌地说:张先生,这可怎么办?我们两眼一抹黑,叫他到哪里去躲藏?张先生平静地说:我有同学在东北军管事,带上我的信叫他快走吧!
张先生走了,少龙回来了。李血肠把家里的钱都给儿子带上,千叮咛万嘱咐,含着眼泪见儿子走远。
四
不幸的事接着发生。儿子走后二个月,天气很寒冷,路上没有行人,李血肠的叫卖声也显得格外凄清冷落。人们很少说话,买到血肠后急急地走了。李血肠卖完血肠匆匆往家走,路过张先生家门时他停下了,他要进去看看张先生回来没,再顺便打听一下儿子的情况。
一推开门他就发现情况不对,张嫂哭得两眼红肿,一见到他又哭起来,说:长贵兄弟,你大哥被日本鬼子抓走了!李血肠像当头挨了一棒,愣在那里,忙问:啥时候?刚刚回来不到一个钟头。李血肠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说:日本人这是不让我们活呀!张嫂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呀!李血肠也发蒙,停了一会儿说:先去打探一下再合计怎么办,我把车子送回家就去。
李血肠回到家对妻子说:张先生被日本鬼子抓走了,我去打探一下,你快去陪陪张嫂。说着就出去了。他找到了总买他血肠的警察一问,知道张先生关在日本宪兵队,那警察对他说:进了宪兵队,不死也得扒层皮,你也别可哪问了,没用!李血肠把消息带回来,张嫂又哭起来。他们陪着张嫂坐到半夜也没想出个办法来。
第二天李血肠又去打听,那个警察告诉他,学校里抓了二十多个老师还有校长,一早上都被押上汽车去了山城镇。再去打探,这些被抓走的人都被关进了沈阳陆军监狱。李血肠恨得大骂:日本鬼子,不得好死!他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生意越来越难做,李血肠更勤奋地去找货源。可是猪少他接的猪血就少,有时一个猪血也接不到,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温饱。少虎说:爹,不用愁,我明年就毕业,等我找到工作就好了。李血肠注视着二儿子,没点头也没摇头,接着他的目光转向别处,变得空洞了,他不知道儿子能否找到工作,不知道张先生能否回来,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妻子说:别发闷了,日子再难也得过下去,张嫂家比我们难多了。李血肠突然眼睛一亮说:你去张嫂那看看,我们两家凑合着过吧,怎么也得等到张先生回来。
第二年春天,张先生被放回来了,他被判了五年犹豫刑 (缓刑)。李血肠两口子去看,见到张先生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头发花白,眼睛塌陷下去,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李血肠握着张先生皮包骨头的手,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啪啪地往下掉。
张先生微笑着说:别难过了,我不是挺好吗!他们都死了,修校长,马校长及佟校长,二十多人在沈阳大西关枪决了……张先生断断续续地说不下去了。
李血肠声音颤抖着说:日本人真狠哪!我日他妈的!
张先生又缓缓地说:中国人只有自强才有出路,我不甘心哪!
李血肠说:先生回来比什么都好,好好养病,我会常来看你的。妻子也说:我们住得这么近,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张先生有气无力地说:这半拉年劳你们费心了,谢谢你们!张嫂在一边悄悄擦眼泪。
李血肠强笑着说:费什么心呀?什么也没费!好好养病,尽快好起来,想吃什么告诉我。张先生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再没说什么。
李血肠的生意几乎要停摆了,屠户收不上来猪,他就没有货源,偶尔有点货,他做好后总忘不了给张先生送一份去。张先生并不拒绝。苦笑着说:又白吃你的血肠猪头肉了。李血肠使劲摆手:快别这么说,看到你喜欢吃我高兴啊!
张先生的病,养了两个多月没有多大起色,反而加重了。医生说:先生性情刚烈,心思太重,受了那么重的伤,胸里这口气咽不下去怎么能好呢?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你要看开呀!我已经尽力只能看天意了。张先生微微点头,微弱地说:他们都死了,影子总在眼前晃动,我不能上阵杀敌,不能呼唤抗日,苟活何益?谢谢先生了。
那几天,张先生忽然非常想吃血肠和猪头肉,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那血肠,也从来没有这么馋过。躺在炕上喃喃自语:李血肠的手艺真好,那血肠,真是世间美味啊!他的妻子都不理解,感到丈夫变了,变得不可理喻,那么自律严谨的人怎么会天天念叨血肠猪头肉呢!她有些害怕。
李血肠得知后,天天去屠户那里打探,回家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只手松开又握上,说:看来只有去乡下了,兴许能找到。说着找出杀猪刀。妻子心里一颤:还杀猪?李血肠没有看妻子,擦擦刀刃回道:最后一次。妻子异常平静了,说:快去吧,早去早回,先生看来没几天了。李血肠戴上狗皮棉帽子说:我现在就走,一定让先生吃上这一口,最迟后天回来。说完装好杀猪尖刀急急地走了。
两天后他拿回了血肠和猪头肉,是他亲手做的。快到家时他看到了张先生去世的纸幡,一下呆了,手中的猪头肉和血肠不觉掉到了地上。
李血肠把猪头肉和血肠放在张先生灵前供桌上,跪下磕头号啕大哭:张先生啊!我做的血肠猪头肉来了,你活着没吃到嘴里,怨我没本事啊!这是我在乡下亲手做的,你在阴间慢慢享用吧!我们忘不了你是怎样死的,还有……他哭得说不下去了。
“七·七事变”后,李血肠再也接不到猪血下货了,他只好去打零工,女儿桂莲也上了中学,幸亏少虎找到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日子就这样惨淡地维持着。他们忘不了张先生,每每想起儿子少龙,心中就有了一份希望。
希望终于到来了。日本鬼子投降后,在一片欢庆锣鼓声中,李血肠又重操旧业。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背也驼了,肚子早已经瘪下去,但精气神仍然不减当年。
街道上又响起了他的叫卖声:血——肠!那声音一长一短,最后一声短促有力,底气足,声音响亮,粗犷中透出一股厚重,透出一种沧桑,一种喜悦,吸引着街道周围的家家户户。
那一年,女儿桂莲也当上了老师,他们的家境有了明显起色。又想起了大儿子,妻子直抹眼泪,说:少龙是属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的生日。李血肠动着手指头自言自语:算起来他今年二十五周岁了,怎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呢?这孩子!
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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