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 接
要说到焊接,半边山整个村子里,张家旺的技术那是叫得响当当的。一个庄稼人不好好研究庄稼活,你研究什么焊接技术呀。那也是没办法,山里人种的那些庄稼,都是好东西。可交通闭塞,再好的东西运不出去,卖不成钱,那就是个问题。再说,村子里隔三岔五的,还天干一回,庄稼干得没有收成,日子就更难过了。
山里人的日子穷呀。人穷志不穷。不是山里人生来就该受穷的。要改变穷日子,那就得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呢,进城打工呗。
张家旺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师傅说,你娃敢搞焊接不?敢呀,你敢教我就敢学。你懂电不?不太懂。你懂材料不?不懂。你懂氧炔不?没听说过。你娃啥都不懂,还想学焊接呢。我懂老家那句俗话,当官都是人学的。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当官的材料嘛,还不是一步一步学的。当官都能学会,还怕焊接。
其实,张家旺学东西那是有点天赋的。小学,初中,高中,他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班上顶尖的好学生。就是家里没钱呀,上不起学了。要是家里有钱供着他上学,说不定现在干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那多好呀。
人就要有不认命的精神,否则,活着也白活。张家旺就不认命。不就是焊接嘛,学就学呗。再说,焊接还是技术活,学会了就是技术工。张家旺成天跟在师傅的屁股后面,学技术,当徒弟,打下手。白天学焊接的技术,晚上半夜里爬起来看书,周末还去那些书摊儿上转转,翻着那些关于焊接技术的书,张家旺的脚像沾着什么胶水一样,走都走不动。还是读书好。
张家旺又想起白合场那所学校里老师经常讲的这句话。张家旺读着书当着徒弟,焊接技术一天天就干起来了。管道、钢梁、脚手架,张家旺焊接起来都不是个问题。就是那些比较细致的钢板缝、钢筋头及锅炉眼,张家旺焊接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师傅都要给他举大拇指。技术好,省时间,还节约材料,技术员见了高兴,经理见了放心,就是老板见了也要给张家旺拍巴掌。
张家旺的焊接技术,在半个城的建筑工地上,少有人不服的。少有,不是没有。先二喜就不服。先二喜说,都是一个村出来的,都是一起进城干活的,都是一个师傅教的,都是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的人呢,谁怕谁呀。不服,那就比一比吧。张家旺和先二喜比焊接的技术,那在工地上不知是比了多少回了。花开两朵,不相上下。
老板们就是喜欢举办比赛技术的活动。说明白了,那是节约资金成本的事儿。说大了,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不要小看焊接呢,有时要是一根钢筋没焊接好,脚手架垮了,那就牵扯到人命。谁比赛赢了,活就承包给谁干。张家旺和先二喜比赛焊接的技术,一年总有那么好几场,各有输赢,谁也不服谁。
张家旺和先二喜比赛焊接的事儿,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搞得热闹,在半边山一个村子里大家都知道。张家旺是前村的,先二喜是后村的。两个人都带着一帮子人在工地上干活。前村和后村的人,都憋着一肚子气,谁服谁呀。半边山呀,前村的人和后村的人,一直都憋着一肚子的气。二爷一句话,把张家旺说愣了。
张家旺正在给二爷说着自己在城里跟先二喜比拼焊接抢着接工程的事儿呢。二爷突然说了一句,让张家旺心里吸了一口凉气。张家旺知道,二爷是有话要说。二爷是何许人呀?二爷是半边山村子里出了名的明白人。哪家哪户有个大事小情的,都得请二爷上座发话。
二爷喝了一口茶,发话了。二爷说,娃呀,你知道我们村子为什么叫半边山嘛?只知道名字,不知道来历,张家旺只能摇头。半边山,以前叫半边干。为什么叫半边干呢?前村和后村共用一沟溪水浇灌庄稼地。那溪水呀,前村和后村就靠一根铁管子连接着。铁管子断了,水就放不过去了。铁管子还真断了。
为什么断的呢?那年大天旱,就为了抢水,半夜里,铁管子被人锯断了。你知道那铁管子是被哪个锯断的吗?张家旺看了一眼二爷,一边倒茶水,一边摇头。我和先二喜的爷赌气,一气之下锯断的。铁管子锯断了,天干时候,前村或后村,总有半个村子要吃天干的苦头。半边干,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村里人觉得半边干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改口叫半边山了。好多年,村里人出去,一听说是半边山村子里出来的,人家就发笑呀。大家都知道半边山村子里铁管子的事儿,让人笑话。二爷求你一个事儿。你和先二喜的焊接技术那么好,能把那锯断的铁管子焊接通吗?二爷一句话,说得张家旺脸一下发烫。二爷说,自从那根铁管子锯断后,前村和后村人心里都一直堵着气呢。
这么多年,人情也不往来了,有事也不商量了,儿女结婚开亲家门都不干了。一想起这些事儿,我心里就堵得慌呀。二爷说完,大一口小一口地喝着茶水。
张家旺看了二爷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后山走。二爷说,你娃,干啥事儿去?张家旺说,找先二喜,焊接铁管子。二爷说,焊接铁管子事儿小,关键是要把人心焊接在一起。没等小半天的工夫,张家旺和先二喜就把铁管子焊接通了。有人说,张家旺和先二喜的焊接技术,真是一对一的高手。
筑 巢
尖山子,草坡上,邱发才刚放下背篓,看见燕子的影子,背起背篓上气不接下气地就往家里跑。邱发才把割牛草的事儿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邱发才足足等了一个冬季。春天露头时节,邱发才最想见到的事儿,就是燕子在屋檐下筑巢。
筑巢热闹呀。先是一只燕子飞来,后来是两只燕子双双飞进飞出,再后来就是一窝大大小小的燕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燕子筑巢,那是春天里多么欢快的事儿。那叫声,是美妙的音乐,入耳入心,至少比课堂上老师嘴里翻来覆去地讲的那些词语或是数学题要好听得多。
一根稻草,两根稻草,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杂草一层一层堆着码着。一个燕子窝慢慢地就筑起来了。草杆子的外面,一嘴一嘴地叼着泥巴抹上,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燕子窝先是一丁点儿,然后是大半个,最后就成了一个又结实又宽大的圆圆的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烟熏不着,那就是一个牢固的家呀。邱发才在屋檐下的石台阶石梯子上坐着躺着或是弯着腰,看着燕子筑巢,那是小半天都不动一下,看得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爹说:你这娃,一喊读书做作业就打瞌睡,看着燕子筑巢就有精神,干脆送你去后山赵四叔赵木匠那里学手艺当徒弟,行不?
好呀。邱发才一听,乐得差点一脚从屋檐下的梯沿坎石头上跳到了晒坝的中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石晒坝里,“啪”的一声响。
摔得再痛,邱发才紧咬着嘴也不哭不吱一声。能够跟着赵木匠学手艺,那是破了天荒的大好事呀。
谁不知道,赵木匠在尖山子一带的木匠手艺,那是做绝了的。做床做桌椅板凳,修猪圈修牛栏修马房,安门安窗安房梁,赵木匠都是在行的事。哪家哪户修房造屋,都是想方设法请赵木匠当掌墨师。掌墨师,那不是一般人能当的。手提墨斗,房屋要修造成什么样式,几进几出,几个天井,几间大屋几间小屋,主人家安排了,掌墨师就得一一照办,还得修造出来让主人家满意。修房造屋是大活,没有五六年的功力和经验,不要说接活干了,一般人听了都心发慌。
赵木匠心不慌。一边听说主人家的打算和安排,一边用笔和墨写写画画,再给主人家交代一番,赵木匠就敢接活了。主人家看好吉利日子。赵木匠提着墨斗背着家伙就上了门。开工,动屋基,准备木料,赵木匠都能顺顺当当地进行着。雕门雕窗安房梁,立柱隔墙上木板,主人家的房屋一层一间地就筑起来立起来盖起来了。门上窗上檐上,雕花雕朵,雕鸟雕兽,游的飞的跑的,那些家伙都是活灵活现的,让主人家欢喜,让来往的客人看了也不得不伸大拇指。住新房子,喜庆呀。好,赵木匠的手艺真是好。
邱发才跟着赵木匠学修房造屋的手艺,那是一门心思的,就像看燕子筑巢那样认真上心。看着那些花花朵朵飞鸟虫鱼梁呀柱的图案,邱发才眼里就跟看着活的一样,瞄几眼,动手做,学着学着就会了。学着木匠的手艺活,好呀,比读书安逸多了。在课堂上,听着老师讲解那些诗呀词呀句的,邱发才一听就脑袋瓜子嗡嗡嗡地发痛。赵木匠比比划划动刀动斧,邱发才心中就有山有水有鱼有虫的,没几下工夫就比划得有模有样了。修房造屋那些大小尺寸长长短短方的扁的圆的,邱发才学着学着,建造出来的房屋,让主人满意,也让师傅点头微笑。
邱发才真是天生就是干修房造屋的料。怪不得,邱发才从小就对燕子筑巢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爹说:娃呀,你手艺再好,也不适合干修房造屋的事。
邱发才一听,愣住了。
爹的这句话,不知是第几次给邱发才说了。爹是见邱发才一次就说一次。
木匠活干得好好的呢,雕点刻点,改点扩点,修点建点,那是随手就来的小事。就是修房造屋,邱发才也不在话下。爹不相信邱发才的手艺,邱发才偏要干,而且要干出个样子干出个头来给爹看看。邱发才在尖山子村子里干着干着就不干了,直接进城里去干。城里天地宽着呀。邱发才在城里干修房造屋的事,那是干得风风火火风生水起。邱发才从木匠干起,干施工员,干包工头,干项目经理,干成了老板。邱发才在城西头包着工地盖着大楼呢。
爹说:活干得再大,我说你不适合修房造屋你就是不适合。你看,出事儿了没?出大事儿了。
邱发才明白,虽然自己在城里干着,但自己的那些事儿,爹在村子里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楼歪了,楼跨了,生意黄了,自己进去了,老婆也没了。见过生,见过死,见过生生死死,进进出出。城里,邱发才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爹说:待不下去好呀,村子里就不能让人活了?何处黄土不埋人呢。
邱发才听着爹一句一句说着话,自己一口一口喝着水。
爹说:娃呀,那年出师时,你知道赵木匠为什么不准你叫他师傅吗?
邱发才摇摇头,喝着水。一壶水都快要喝干了。
爹说:赵木匠掌墨准,看事也准。他发现你修房造屋偷工减料呀。手艺再好,品行不好,早晚要出事儿。房子呢,那是人住的,垮了,那就是惊天动地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记得那年屋檐下燕子窝塌了,掉下来打着人的事儿吗。
邱发才一听,差点把头都低到桌子脚下了。
爹说:娃呀,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看燕子筑巢吗?燕子把一根根稻草杂草衔着筑巢,那都是想好了计划好了设计好了的,多一根不行,少一根不行。一根稻草也能弄垮一个巢呀。
邱发才听着听着,脸红了耳热了心也咚咚跳得慌。
爹站起来,指了指屋檐下的燕子窝,转身进了里屋。
据说,那晚,邱发才一直看着那个燕子窝,一夜未睡。
烙粑不能粘手
合面铺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腰花儿小店铺子。合面铺上走十里是响水坝,下走二十里是三江口。响水坝和三江口都是马河边的场镇子。水陆码头嘛,整天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因这地界,合面铺也就热闹了。
合面铺热闹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烙粑了,要不怎么能叫“合面铺”呢,肯定与面食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关系了。
合面铺不大,早年就二三十户人家的山间小镇。两山之中,一条小溪流水中出,沿溪河两边有两条街道,全是清一水的立材木质结构建筑,古香古朴的。那里的烙粑已散发着古老香醇的味道。那味道,真是不错啊,多少人闻着甚至听着都要往肚皮里吞口水。
三爷的烙粑,更是吃得让人撑破肚皮都还想吃。
三爷的烙粑铺子就一间屋,门前一个灶台,右手边一个炉子上烧着一大锅清汤,里面规规矩矩地摆着四张八仙桌。那生意,火呀。每天吃烙粑的商客,过路的,那是排着长长的队。有的人大清早从响水坝往三江口卖了木材、竹片及肥猪儿等货,口袋里鼓着呢,宁肯去合面铺三爷的烙粑店里吃一碗清汤下烙粑,都不肯在三江口下“好客来”的大馆子。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实在是三爷的烙粑,安逸。一口清汤,一口烙粑,再加上二两老白干,爽。乡下人,出门走亲戚看朋友的,卖力气吃饭的,还有那些做着大大小小生意开口被人叫着老板的,就好这一口。
合面铺十好几家烙粑铺子呢,就数三爷的烙粑铺兴旺。
三爷做烙粑,那可是有讲究的。米,一律选响水坝的本地优质米。三江口从外地运进来的米不行,有时发霉,有时还有沙子,那怎能要得。水,当然是镇子口老水井的泉水了。大清早起来,米面子在老石磨上推磨得细细柔柔的,一吹一口灰。烙粑面粉和着水,前前后后要揉上三四道,再加上炒香的花生米、芝麻粒和瓜子米,放在锅上反反复复地烙,就成了。三爷的烙粑,二面黄,焦而不糊,又脆又酥口。一口下去,满口酥呀,老老少少都爱吃。特别是小娃儿,走过三爷的烙粑铺,脚杆说走不动就走不动,牵起都走不动,大人不给买上一两个,那干脆就坐在地上不走了。
三爷做烙粑,动作那个潇洒。一个烙粑在他手上,翻来覆去地烙,就像翻书一样,翻过去是一页,翻过来又是一页,无论怎么烙,就是不粘着三爷的手。
你知道三爷做烙粑有什么绝招吗?喜子他爹大清早坐在门前的黄葛树下,一句话就把喜子给问愣了。
这些日子喜子忙着呢,村里食品厂的事儿,忙得他焦头烂额的,哪有时间听老爹说梦话说闲话。
你还是食品厂的厂长呢,关键的这点儿都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食品厂是谁搞起来的吧。
当然,几十里以外都知道是三爷兴起来的家呀,何况我这个厂长呢。喜子随口甩了句。
那你好好想想,三爷有什么绝招?
喜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那地方已经是不毛之地有几根头发数都数得清了。喜子仍旧摇了摇头。
烙粑的关键火候就是粑粑不能粘手呀。这点你都忘记了?老爹两只眼睛直盯着喜子。喜子一脸茫然,不知道大清早的,老爹究竟想说点什么。
老爹又看了喜子两眼,接着说:那年村子闹饥荒,村长组织村里人每天都在村头的大食堂集体吃饭。吃什么饭哟,一天三顿能有一个烙粑下开水就不错了。三爷和黄二都被村长安排在大食堂里上灶台烙粑粑。每顿,粑粑烙下来,三爷的手干干净净的,而黄二的手沾满了粑粑面。
两个月下来,村子里好些人都饿得不行了,唯独黄二长得红光满面的。你猜怎么着?黄二就靠每顿手上粘点烙粑粑的面面,倒是养活了自己,而其他人呢,都饿惨了。
老爹看了看喜子,又说:娃啊,烙粑不能粘手,你当厂长自己不能粘手啊。
喜子听完老爹的话,脸一红,终于明白了他老人家要说点什么。
老爹说:你们食品厂的账,敢拿出来当着众人烙一烙烤一烤吗?你们几个厂里面的头头儿的手敢拿出来亮一亮,看看粘没粘东西吗?娃啊,那厂,可是三爷的心血;那钱,可是村里乡亲们的血汗,粘不得手啊。
喜子听了,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凳子上,半天没起来。
据说,从那以后,喜子又爱和爹聊天摆龙门阵了,有时一聊就是大半夜。
做酱要晒
牛栏坝一条小河绕着村子从西向东而过,九湾十八沱。四面大山梁子围着,从高处远远看去,牛栏坝真像一个酱缸的坛底子,平平整整的一个大坝。牛栏坝就出产酱。胡豆酱、黄豆酱、豆油酱、豆瓣酱,反正是酱,在牛栏坝都能找得到你要的味道。豆油酱更是当地一绝,当地人叫着“酱油”,那味道,一个村子都满满的。有人说,你找不到牛栏坝不要紧张,只要你顺着酱油的味道一路寻去,肯定是一找一个准儿。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摸着拇指算起,当数五爷是牛栏坝酿酱的第一高手。那手艺活儿做得好,不管是胡豆、豌豆、黄豆或麦子,只要在五爷手里一出货,保准是开坛十里香。尤其那做酱油的手艺,村子里就没能敢给他比高下的。五爷家的酱油曾是县太爷的衙门里点名购买的“官货”,逢年过节,成了专门往上头派送的礼品。五爷还经常是县太爷酒席上的座上客。
五爷学那做酱的手艺,也是来之不易呀。
甲午年,五爷十五岁,和后山的二麻子一起去五十里外的酱油厂当学徒。酱油厂的老师傅,教徒弟讲究得很,成天嘴巴子里满口道道儿,就是不传真东西给你。老师傅爱喝几杯,酒量不大,一喝就醉。
五爷老实,成天跟在老师傅身边侍候着。老师傅醉了背回家,烧水洗脸洗脚,扶着上茅房,盖被子打蚊子,老师傅不睡他不睡。这一来二往的,五爷可学到真本事了。那老师傅有个习惯,就是要在喝醉了酒上茅房时,才一点一点地传授他的秘方,外人不知道的,哪会知道这家伙教徒弟还有这么一手。
不出三年,五爷就可以一人出手做酱了。二麻子呢,做酱的手艺只学到点皮毛,可他脑壳机灵着呢,四处打听老师傅做酱的秘方在哪里,平日里东拿点西搞点的。这么说吧,五爷在外学了三年的做酱活儿,家里人连酱油的气味儿都没闻到。二麻子学了三年的做酱活儿,每次回去就往家里连摸带拿地搞点,家里都能开酱油铺子了。
村里人都说五爷老实得可怜,二麻子机灵得能飞上天。
最终,五爷成了村子里做酱油的第一好手。二麻子没学成做酱油,就只是开了个卖酱油的铺子,他还成天东跑西颠地各样门路都想试试,结果,连酱油铺子都搞垮了。现在村东头第一家就是,风一吹,怕是竹篱笆墙都要倒个干净。
五爷的手干净,是香手,不但做酱油香,就是做出来的泡水菜都好吃。二麻子一手臭汗,手脚“不干净”,能做成好酱吗?老爹大声说了句,差点把牛二娃给镇住了,正要跨出门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
牛二娃知道,一大清早的,老爹就爱吃酒。可平日里老爹吃酒都是一个人悄悄地吃,不出声不出气的,今天是怎么了?
二娃啊,你知道做酱油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是什么吗?老爹喝了一大口酒,把碗放在面前的一个小方桌子上,一对眼睛直直地盯着牛二娃。
我当然知道呀,晒酱,不然我怎么当得了村里酱油厂的厂长呢。牛二娃随口回答了老爹的问题。
那你知道酱要怎么晒吗?
放在太阳下晒呗!这个问题,在牛栏坝连三岁的小娃儿都知道的。牛二娃想,太阳还没露头呢,老爹是不是喝大了,口水话真是多。
你们的酱都成天搬到太阳下晒,那你们酱油厂的账敢拿到太阳下晒晒不?老爹一句话像一根闷棒敲在了牛二娃的头上。牛二娃脑壳一下子就蒙圈了。
老爹看了一眼牛二娃那副熊样,接着说:你们那个酱油厂,就把电线重新排了一下,还买了几个大缸子摆着。
鱼与渔
要说渔溪坝,就数二先生会打鱼了。一条小溪顺山而出,突然就转了一道拐,形成一个大坝子。站在磨刀岭上老大远望去,渔溪坝真如一尾从群山之中游出的鱼。
那可是活鱼,不是死鱼哟!我们渔溪坝这几十户人家,早年就都靠着这渔子溪的鱼养活着呢。
渔子溪九湾十八沱,沱沱有鱼。你胃口不开了,到溪沱里打几条鱼,煮了酸菜汤吃,保你胃口大开,连砣子肉你都能吃几大碗。你亲戚朋友来了,没有菜下锅,到溪沱里打一网,拿回家蒸着煮着炖着,几大盆鱼上桌,还怕招待不好客人。家里没钱买油米盐巴了,大清早起来到溪沱里打两网鱼,提着到白合场卖了,不要说盐巴钱,就是喝烧酒的钱都有了。
鱼,就是渔溪坝的财神大老爷,就像渔子溪里的水一样,活着呢,流不尽。
每天大清早,二先生提着网子,背着背筐,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什么的,嘴里唱着山歌就出门打鱼去了。
二先生打鱼,那是有讲究的。网眼儿有两个手指拇那么粗,二指以下的小鱼小虾,那是进不了二先生的打鱼网筐的。二先生每天只打八网,无论有鱼无鱼,鱼多鱼少,他都提着家伙背着背筐,回家挂网休息了。开春时节,鱼产仔时,一个月不打,天旱当头,鱼缺水时,不打。二先生这打鱼的习惯和脾气,那是三四十里都是有名气的。
那年,二先生出门打鱼,早晨天空还晴朗的,刚走到磨刀岭下的渔子溪的木鱼沱,乌天黑暗,风雨大着。往哪里跑呢,前后几里路都没得人家。二先生左看右看,径直跑到磨刀岭下的岩洞里躲。大雨过后,一场山洪冲着泥石流就来了。那架势,把二先生都吓呆了。二先生想,这百八十斤的身体和一把老骨头,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二先生紧缩着身子颤颤悠悠地靠着岩洞的大石头躺着,差点尿都吓出来了。怪了,没得事儿。山洪泥石流把一大坡竹子都冲翻了,岩洞毫发无损。二先生醒过神来,往脚底下一看,惊了一跳,一条小鱼在岩洞边的小水坑里活蹦乱跳的,游得正欢呢。奇了,这地方哪来的鱼呀。二先生看了看小鱼,摇了摇头,双手捧着小鱼,放回了渔子溪的木鱼沱里。
二先生每次说起这个故事时,一脸的感激之情。二先生说:这渔子溪,这鱼呀,不但养活着我全家,还救过我的命呢。这话说起来有些像神话,但人啊,有时还得相信命,常怀一颗感恩之心总不是什么坏事儿。
娃啊,你知道这渔溪坝的养鱼场是怎么搞起来的吗?老爹一句话,把于二娃问住了。于二娃正要出门往养鱼场走呢,养鱼场新来的张老板正要找于二娃谈事情。自从干上这村长以后,于二娃是干得脚板翻呀,哪有时间给老爹细说这些呀。
于二娃随口答了句:二先生呀,天下人都知道。
你知道二先生为什么不打鱼了,要养鱼吗?
渔子溪里无鱼可打了呀,所以,只好养鱼了。
那你知道渔子溪里为什么无鱼了吗?
于二娃只摆脑壳,说:不知道。
老爹的话还真把于二娃问愣了。渔子溪发生那事儿时,于二娃还没出生呢。
那年,村里闹饥荒。村长看着一个个饿得不行了,背着上头,连夜组织村民在渔子溪里打鱼。打什么鱼哟,其实就是用电击鱼。渔子溪那九湾十八沱的鱼,一夜之间就打得干干净净,连个虾米儿都打上来了。眼前的饥荒倒是躲过了,来年开春,渔子溪里无鱼可打,生活混不下去,大家只好背着背筐出门讨饭了。那出村讨饭的队伍呀,比那死鱼还臭还长呢。看着那情景,二先生是坐在渔子溪的木鱼沱边流了一晚上的泪水。
娃啊,你知道那个村长是谁吗?就是我呀!老爹把话说完,端起一大碗酒就往嘴里灌。于二娃惊呆了,赶紧上前拿下老爹的酒碗。老爹已经干了大半碗。
老爹坐回板凳上,停了停,接着说:娃啊,你们是不是把养鱼场当成打鱼的家伙事儿了?
于二娃一听这话,心里只犯糊涂。不知道今天老爹是怎么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说了一大堆事儿,最终究竟想说点什么呢?还没等于二娃想个明白,老爹又把话说开了:你说说,那个养鱼场,自从你当上村长接手后,你们一帮子人换了多少个老板?刘老板来,只承包了半年,你们那个用电的事情不给人家解决,大热天的开不起增氧机器,一塘子活鱼就成了死鱼。刘老板走了,换了李老板,用水的事情起了矛盾纠纷,没了水,鱼还是鱼吗?现在张老板来了,你们可要好好地对待人家哟。鱼没养出几条,养鱼老板倒是“喂”死了几个。你们是养鱼呢还是打鱼哟?娃啊,你可不要步你老爹我的后尘啊!
等老爹把话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于二娃赶紧上前扶住老爹坐在板凳上。老爹端起酒碗又要喝酒。于二娃一手拿过老爹的酒碗,一口干了个底朝天。
听说,那天,于二娃没去张老板的养鱼场,而是去了渔子溪的木鱼沱。于二娃在木鱼沱边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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