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叶芬怎么也没想到,她与常芳在分别的十多年后还能轻而易举地相见,而且是在儿童公园的那条断头路上。
常芳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林叶芬和她对面,常芳牵着孩子是一步一个脚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而林叶芬却已是气喘吁吁,焦头烂额。
自从进了公园,儿子就挣脱了她的手,像一匹脱了缰绳的小马驹自顾自地向前狂奔,林叶芬只能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跟不上时就小跑着追,偶尔还要停下来让路人,林叶芬额头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虽然早有准备,临出门前换了薄袄,此时连暗扣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林叶芬一个一个给拽开了,露出里面粉色的毛衣。由于才开春,林叶芬连冬天不穿胸罩的习惯还未来得及更改,敞开来的胸前,随着她的跑动,禁不住一抖一抖的,很招眼。
林叶芬没在意,她的整个心思都在儿子身上,这个淘气包,根本没时间搭理林叶芬在后面的大呼小叫,自己跑得可开心了。
林叶芬这么跑着,迎面走出一个人,她本能地站住,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眼睛却还盯着儿子的背影。她原想自己都主动让路了,眼前的人也该迅速消失,好让她去追儿子。可让她匪夷所思的是,面前的人并没有走,像一根柱子杵在她眼前,而且还用两只眼睛盯着她看。
林叶芬心想,你谁啊?她随即把眼睛从儿子身上移回来。
林叶芬?
啊?
当四目相对,林叶芬仿佛触了电,大叫,常芳,要死啊,我怎么会遇见你?
常芳还在死死盯着林叶芬看,也不说话,这双大眼睛里蓄积的千言万语,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起。林叶芬也盯着常芳看,好像常芳的脸上摆着迷魂阵。两个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眉眼堆着笑,手不自觉地勾在了一起,刚要把对方往自己怀里揽时,林叶芬却往旁边一闪,说常芳,这是你女儿?遗传了你的优点,太漂亮了。常芳才嬉笑着说,继承我的不算什么,继承她爸爸的聪明才好。林叶芬却禁不住感慨,这娘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美人胚。
如果常芳不发福的话,林叶芬想,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它在常芳身上留下的印记,就是这堆砌着的厚厚的脂肪。林叶芬说时,举起食指想在孩子的鼻梁上刮一下,却被让开了。小姑娘头往旁边一扭,畏怯地看着她。常芳说,一一,喊阿姨。林叶芬已经等不及了,她快速向前跑去时,嘴里嘟嘟囔囔道,等我,等我一下,我去把我们家路路撵回来。
常芳站到了一旁,她手里牵着的一一满腹狐疑地看着,等林叶芬像捉贼一样捉回了儿子,两人先是把两个小家伙介绍给了对方,再把两只小手叠在一起。一阵烧心似的忙碌与兴奋,已经让林叶芬满头大汗,她不禁把敞开的衣服又向外拉了一下,前胸几乎全部露在了外面,两只没被胸罩罩住的地方,尤其凸显,难免让人多出些遐想,也引来了几个人的目光。常芳伸手把林叶芬大敞的薄袄向胸前拢了拢,又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林叶芬的脸上荡漾出几许羞答答的红晕。与此同时,林叶芬发觉,十年不见,常芳的眼睛怎么还是那样明亮那样清澈,肤如凝脂,常芳依然保持了十年前的那份藏在不苟言笑下的贵气,而且依然是这样咄咄逼人。林叶芬想,要是她不是这么胖,不知还会迷死多少人。
林叶芬的心咕咚咕咚的,她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薄袄和毛衣,竟然都是火一般的红色,与常芳一身浅灰,脖子上环着一条白色丝巾的装束相比,她觉得自己真是丑死了,土老帽一样,她开始无法回避地陷入她给自己设置的难堪与自责中。
可常芳却带着羡慕的表情说,你的身材保持的真好。看你的背影,十八一般,窈窕淑女呢。常芳说着,就咯咯地笑。
死像,拿我寻开心?再看,朝前看,试试。林叶芬咧嘴,做了个鬼脸,胆子小的要是被吓死了,本人概不负责。说着,两个人都嘎嘎笑,身边的两个娃也不知所以然地咧嘴笑。
一一和路路的两只小手拉得更紧了,他们在寻找下一个玩耍的目标。
常芳突然说,你比年轻时有风韵多了。
2
林叶芬与常芳来自同一个县城的同班同学,她们都读到了高中,都没考上大学,而她们共同爱着的那个同班男生,却以全县前三名的分数,被市里最好的大学录取。
正当常芳准备复读再考的时候,林叶芬找到了她,那时候林叶芬刚失去了弟弟,林叶芬的弟弟下江里游泳时,被水淹死了。那是她唯一的弟弟,也是她除了母亲之外的唯一活在世上的亲人,从此,林叶芬只能和一夜白头的母亲相依为命。
林叶芬几乎是代替了母亲,给弟弟办的葬礼。把葬礼办完之后的林叶芬没打招呼就闯进了常芳的房间,她先是呜啦呜啦地哭,搞得常芳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办才好,林叶芬才不管,她想她来的目的就是哭,就是要博取常芳的同情,尽管她是不屑于她的同情,可是她知道自己除了哭,什么都拼不过她。
林叶芬是真的为弟弟伤心,但导致她那么伤心地在常芳面前哭,却不仅仅是为了死去的弟弟。林叶芬在继续哭,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的,一声更比一声悲切,把常芳的眼泪也带出来了。常芳不是个爱流眼泪的人,她不觉得眼泪能办成什么事,之前,也没什么要她流眼泪的事。但那一刻,她的眼泪却好似决堤的水,哗哗地从她那美丽的眸子里流出来。
一看到常芳的眼泪,林叶芬的哭声反而越来越低了,林叶芬吸了个长长的哭嗝,稳了稳神之后说话了,林叶芬说,常芳,听说你要补习,你又要念书了?林叶芬说时,眼睛里放出的刀子的寒光射向了桌子上的一摞书,那是常芳今天才从墙角扒出来的。
常芳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她还是有点心虚而迟迟疑疑地点了下头。
立马林叶芬就抓住了常芳的小辫子,她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她冲着常芳说,你不要再念书了,你不要再和我这个没有父亲,现在又失去了唯一的弟弟,长得又不好看的人争了,还有,你也不要忘了,你两岁时掉水里,是谁救了你一命?我爸是不在了,可他最疼爱的女儿还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就他一个念想,你行行好。
常芳很惊恐地望着林叶芬,常芳说,我只是想读书,仅仅只是想读书,我心里记着你爸的好,我从不想和你争什么。
不想和我争什么,你还这样念来念去的?你的心思别以为我不懂,你不就是想考上大学,赶上他吗?我求你,算我求你,你退出,把他让给我,你那么漂亮,想找什么人找不到?
自从你跟我说你喜欢他,要我避开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敢跟他说话,连不会的习题都不敢问他,这个你应该是知道的。
你不跟他说话,可他总跟你说话,他跟你说话的时候,眼睛里脉脉含情,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瞎子。
那是他的事,我能怎么办?更何况,你看到的,也许是假象,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我反正没看出来。
你就装吧,我让你装,林叶芬说着,扑通跪在了常芳跟前,还用头朝桌角撞,常芳吓坏了,惊慌失措地忙着拉林叶芬。常芳说,林叶芬,你别吓我,你别吓我,你这是要折我寿。
常芳用力拉,林叶芬却使劲地往地上挣,林叶芬说,常芳,今天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跟前。反正我弟弟已经没了,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常芳说,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妈想,为了这个,你就要死要活的,你妈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林叶芬说,我都不想活了,还为谁想?再说,我妈要是知道了,只会想,我的心里该有多痛,才会想到死,而且是死在你跟前。
常芳说,听你意思,是我逼你?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我又能做什么?这不是我说了就能算的,他又不是我的,他不是谁的私有财产,他有头有脑,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不管,反正只要你消失,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的眼前就行。
常芳上去把那摞书推到地上,而后一屁股瘫坐在床上。
没有谁知道暑假之后,常芳去了哪里,常芳的父母对此也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倒是林叶芬进了补习班复读了一年,但是在第二年高考之后,林叶芬依然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录取通知书。
3
一晃十多年了,令林叶芬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又见面了。她们看到了充气堡,又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来到充气堡前。林叶芬还未来得及去买票,就被路路拽到了门前,常芳说她去买,林叶芬弯腰给路路脱鞋子,路路眼都不够用了,也不看林叶芬,把眼睛从林叶芬弯着腰的身影里移开,两眼放光地盯着充气堡里那热火朝天的景象,人已急不可耐,蠢蠢欲试,他才不管有票没票。
林叶芬一边帮他脱鞋,一边让他等等一一,路路比一一大几天,林叶芬就当仁不让地说,你等等妹妹,你看妹妹多乖,你要有她一半听话,妈妈我就不知要省多少心。路路也不搭腔,脸上带着迫不及待的笑,两眼直勾勾地往充气堡里看,林叶芬才把他的鞋脱下,他就往门里钻,把门的人一把拦住他,说票呢?票呢?
路路回头朝林叶芬龇嘴,一脸的委屈,林叶芬对看门人说,让他进去,看门人还想说什么,常芳拉着一一过来了,递给看门人两张票,林叶芬要给一一脱鞋,常芳和一一都摇头,常芳说,不能惯他,她会脱,让她自己脱。常芳说时,一一已弯下身,自己把鞋子脱了。
两个大人站在充气堡外眼睁睁看着两个宝贝都进去了,并很快融了进去,他们奔跑着,从大象身上滑到小鹿身上,从滑梯的洞里钻进去,再钻出来,几十个孩子,各自都把心思放在自己喜欢的位置。路路像一只虎,有点横冲直撞的意思,而一一则有点小女子的温文尔雅,每次都能沉稳地躲过那些个横冲直撞的鲁莽小子。从这个队伍中,再到另一个队伍中。
林叶芬眼睛看着孩子,跟常芳说,到底是女孩子,一一文雅多了,不像我们家那臭小子。
常芳说,小男孩就要有小男孩的样子,路路很勇猛。
林叶芬把话题岔开,单刀直入地问,那两年你没有音信,到底去哪了?
金陵,刚开始我跟一个刻章的师傅学刻章,学写反书,时间并不长,师娘总害怕我勾引师傅,时刻提防我,像防贼一样。逼得我不得不离开。后来我去酒店做服务员,老板非要我站在门前,我每天除了堆着笑脸向所有进来出去的人鞠躬,还要面对那些奇奇怪怪,睁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望着我的人,我心里厌烦极了,也很害怕。后堂有师傅跟我讲,你要是再在这里干,你就危险了。
所以你就离开了金陵,去了南方?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不再回去,我要让自己彻底消失,除了去遥远的南方,我想不出我还能去哪?
但你最终还是嫁给他了?这么多年,我远嫁到这里,快要把从前忘干净了。
其实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自从那年我离开了之后的每一次放寒暑假,他都要去一趟我家。去了陪我爸妈坐坐。临了才会问我在哪?我爸妈本来也木讷,他问他们一句,他们就不会说第二句。但爸妈会跟我说,说他来了,来过了,又来过,又走了。说他问起我,又问了我,再问了我。他读完大学,在他毕业那一年的暑假,他没再去我家,我等了好久,都到七月了,我每天都打电话回家,总是还没等我问,我爸妈就赶紧说,他没来,他或许有事,没空来。而我想,他应该是工作了,他不会去了,再也不会去了。他为什么还要去呢?以前他放假回家会去,是因为他也无处可去,他有一个嗜赌成性的父亲,他能去哪?
但是后来,林叶芬像是想起了什么,难道他去找你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我下了班,从收发室经过,在厂区的大门外,我停了下来,仿佛冥冥之中的天意,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怦怦地跳起来。我下意识地把手揣进口袋里,捂在手机上,手机就是在那一瞬间响起来的,尽管事先我已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惊出了汗。常芳说得自己的两眼里已噙满了泪花,尽管她还在竭力地克制着,她的双眼一刻也没离开孩子,她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只给林叶芬留了个侧脸。林叶芬不想插话,她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她即使只说一句话,也是多余的。她的脸对着充气堡里的孩子们,心却不知飞向了何方。所以,她没有听到,常芳狠狠地说出的三个字,常芳低低的,嘴没张开,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我好恨。
常芳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她的侧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她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会一直记着我,在他完成实习期,正式走向工作岗位之后,他竟然会给我打电话,他竟然会去找我,也就是说,那一刻,他已经站在了我所在的城市,我们仅仅只隔着几条路。
4
一切对于常芳来说,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而对于林叶芬,林叶芬想,我的存在多像是一个笑话。曾经像追风少年一样追着一个男孩,她以为他会是她的真命天子,他那么优秀,那么有才气,像一颗耀眼的红星光芒四射,照耀着他们的那个班,她仰视他,她对他的爱慕简直到了迷恋的程度,为此她不惜和自己唯一的伙伴决裂,可是,他正眼瞧过她吗?
更让她无措地是,她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的人,在生活的兜兜转转中,他们又仿佛一堵墙一样立在她的眼前,令她无处躲藏。
常芳说她知道林叶芬在这座城市,依着淮河,被铁路拉出的城市。他恰好是华东铁路局下属分站的一名调度员,刚从另一个地方调过来。他来了,她和孩子便也跟了过来。常芳说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笑,让林叶芬觉得,像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停顿下来的常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林叶芬,你现在做什么?
林叶芬马上就明白了,常芳是在问她的他是做什么的。林叶芬想,我该怎么说?我没法说,林叶芬的心思有点游离,顾左右而言他,冲口而出的是,时间过得真快,太阳都没了,我都感觉冷了,你不冷吗?
常芳抬了下胳膊,说我感觉还可以,衣服看起来穿得不多,却都顶暖。
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们留下各自号码,又加了微信,才叫出各自的孩子,常芳说,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
林叶芬却说,下次吧。
她们说笑着出了公园门,两个人的家都在城市的东边,却是一个东南一个东北方向,常芳说我叫了滴滴,正好把你们顺回去。林叶芬坚决摆手,林叶芬说,110公交车正好坐到家门口,屁股坐不热,就到家了,你们走自己的。于是,大手对大手,小手对小手地挥手告别。
林叶芬牵着路路上了公交车,还没到家,微信就咚了一下,是常芳约她明天去她家的信息,她说,遇见你,我太高兴了,明天来我家,一定要来。还特意加了,不妨带上你爱人,我们聚聚。林叶芬看得心里咕咚咕咚的,她又不能说不去,但她是不会带张可无去的。
当初为了远远地离开她的伤心地,那个盛了她太多汗水和泪水的小县城,她抛下母亲,只身来到这里,嫁了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人。
当林叶芬终于明白,他不会属于自己,永远也不会时,林叶芬的心就如一池泛滥的水,她再也无法安静地生活下去。更无法像之前那样,在他外出求学的时候,无怨无悔地给他赌徒般的父亲烧饭洗衣收拾家,他的母亲去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他走了,林叶芬就会像一片叶子向他家飘过去。当然,林叶芬也曾试图在他在的时候飘过去,可面对一脸严峻,冷若冰霜的他,林叶芬还是退缩了。直到他大学毕业,直到他找到了常芳,林叶芬知道,自己该走了,她若是不走,她该以什么样的理由留下?她若是不走,她该怎么面对?
眼前的路和走过的路,都如同一团团雾霭一样,罩住了她,她用力挣扎,用力逃脱,可总也走不出去。
她累了,林叶芬感觉她的心,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地带。她在乱草一样蓬松的心事外,遇见了张可无。
张可无是藏在电脑里的,当林叶芬知道了张可无是单身之后,她开门见山地问张可无,你娶我吧?那时候,林叶芬不知道张可无其实是个聋哑人,他在母亲的庇佑下在小区里看车棚,林叶芬更不知道,张可无烟酒都来,有时就在车棚里大摆筵席,和一帮狐朋狗友喝得乌烟瘴气,烂醉如泥,至夜半时分,又在小区里乱窜,开锁偷车,有时,连窗户里的衣服和过年时人家晒的香肠都偷。
张可无手里拿着个钩子,什么好勾,勾什么,勾东西时要是恰巧被主家逮住,主家举手就要捶他,他却对着人家一顿咿里哇啦,人家一看,原来是个哑巴啊!失主就会悻悻地把举起的手再放下来,自认倒霉地说,滚。而张可无也识相,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
林叶芬端倪出张可无的种种小伎俩时,为时已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只得威胁张可无,说你不是喜欢偷东西嘛?那我也出去偷。你偷东西,我偷人,我要把绿帽子戴你头上,看谁更能偷。林叶芬的这招真灵,张可无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施施然从梦中惊醒,老实了。
就这样的一个人能带出去吗?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比要饭的稍微好些,我可丢不起那个人。林叶芬看着微信会话框,她给常芳回了一个字,好。
5
翌日,一大早林叶芬就睁眼了,她原想象往日那样来个回笼觉,但却死活睡不着。她躺在车棚门边的小屋里,身旁是熟睡的路路,她感觉到了他温热的身体似一团火般贴着自己,那种被浓浓的亲情包围着的知足感又一次于她的身体里漫溢开去,她沉醉了,用手轻轻地在儿子温软的身体上一点点抚摸着。
张可无在六点时准时打开了车棚的门。林叶芬盯着半黑不白的棚顶发呆,常芳又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了,十多年,她以为再不会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在她的心底里掀起波澜了。然而,此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睛合上。可她也不想起床,她想,今天要是能一直这样睡着,该有多好。
林叶芬和路路是在上午十点多钟站到了常芳所在小区的院门外,那是一个高档小区,里面都是簇新的小高层,楼栋之间整洁的绿化带,门口有门卫,小区的全名叫铁路职工宿舍。路路的眼睛不够用了,前后左右地扫来扫去,好几次都没能挣脱林叶芬的手,林叶芬死死攥住路路的小手,怕他飞了一样,急得乱蹦的路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来人往,为自己的无法深入而深深懊恼着。
好在,常芳牵着一一很快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常芳瞪眼看着他们说,怎么还少一个人,又转脸对路路说,路路,怎么没把你爸带来?林叶芬赶忙是,他单位临时有事,来不了了。常芳却又补了一句,他是什么单位?
我爸在车棚看车。
看车?
林叶芬剜了一眼路路,说小孩子懂个啥?正不知道怎么说时,看到小区里贴的创城宣传牌,随口说他在街道上班。最近不是创城吗?要上马路看车,所以忙。常芳点头。
常芳和一一领着林叶芬和路路边走边说边笑着,常芳说这个小区多是铁路职工,一一爸爸的同事。常芳说,他们是卖了以前的房子才买的这个房,他们的房子在二十二层,一百个平方。常芳说,有点小了,主要是以后也不一定会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考虑到一一将来的教育问题,将来可能会去魔都。
常芳说,林叶芬听,是用耳朵听,却未用心听。在进入电梯时,有一会儿林叶芬因为路路的少见多怪感到惭愧和无地自容过,但她并没有因此去吵路路,她知道,如果身旁没有常芳,她也不比路路好到哪里去。林叶芬就假装没看见,假装她在认真听常芳说,林叶芬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林叶芬也不想插。林叶芬听着,心里跳动的频率愈发激烈,她想她真的要见到他了吗?
到了门边,常芳并没叫门,而是掏钥匙开门,常芳说,请进。
厨房里有肉的香气溢出来,路路被一一带到了客厅的大阳台上,那里全是一一的玩具。屋内陈设的底色以白色为主,沙发和柜子穿插了点浅绿,林叶芬的目光迅速从那三个紧闭的房门上掠过,林叶芬不知道他会在哪个房间,不见他出来,林叶芬的心里反而有点失望,她想,难道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见见我?难道我就这么令他讨厌?
尽管林叶芬的内心在翻江倒海,表面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也不知道常芳是不是猜出了什么,她说,他不在家,在上班。我们一家全靠他养活呢。林叶芬笑笑,心想,是不是常芳有意让他避开的?
常芳先是拿出一个盛着樱桃的塑料盘子,放在茶几上,对两个孩子说,一一照顾哥哥吃樱桃。一一点头,笑嘻嘻地跑过来,又招呼路路。常芳说,叶芬,你领着孩子们,看他们玩,喂他们吃,我去炒两个菜,很快就好。林叶芬笑着没说话,常芳前脚进厨房,林叶芬后脚就跟了进去,常芳切菜,林叶芬递盘子,常芳炒菜,林叶芬再递盘子,常芳一边干活,嘴上也没住声,常芳说时,偶尔会加一句,你会不会嫌我话多,林叶芬摇头,说哪有,我喜欢听。常芳说,我有话无处说,这个小区他同事太多,我跟谁说,都等于跟全铁路上的人说,所以我憋着不说。林叶芬不知道怎么说,就只能点头,随声附和。
常芳说,你看我现在日子其实挺舒心的,他的工资也不低,但他爸……常芳停住,简短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他爸喜欢赌钱,你是知道的,以前,他上大学的时候,他爸就没正经地给过他生活费,他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只能喝水充饥,胃都坏了。常芳说时,油煎锅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油烟机的声音,和她说话的声音掺和在一起,听得林叶芬的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常芳说,现在他爸的这毛病不但没改,还愈演愈烈。每个月除了生活费,还得负担他爸赌钱的费用,而且是十赌九输。我们孩子也越来越大,又没人带,只能我自己带。
他每月多少?
一万大几。常芳说钱时的自然,让林叶芬心里升起莫名的愧疚。她想,张可无一年到头死候活候,没白天没黑夜才候多少钱,上缴了承包费之后,再给一家人买个社保,剩下的也刚刚够一家人塞牙缝的,连给路路买玩具都要左想想右算算,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你看看人家。张可无别说连话都不会说,他连听都听不到,我这一肚子话,又向谁说去?
离开常芳家时,常芳硬是给林叶芬塞了一个塑料袋,常芳没说是什么,林叶芬也不好问,只是怎么推都没推掉,常芳是以不容置疑,志在必送的表情把袋子塞进林叶芬手中的,还特意对路路说,有你喜欢的玩具,阿姨和一一送你的。
路路一听,脸上顿时喜上眉梢,拉着林叶芬的手就要走,进了电梯手就往袋子口扒,一副火烧火燎,等不及的样子,让林叶芬看着来气,林叶芬想电梯里肯定有摄像头,给人看见,多掉价,林叶芬抖了抖提着口袋的手,口袋便也跟着手哗啦哗啦地响,路路抬眼瞟了瞟林叶芬,不好意思地龇嘴笑,直到走出小区,林叶芬确定再不会有熟人,才把袋子口撑开,和路路埋头往里看。
6
常芳的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给林叶芬发语音信息,她跟林叶芬说她这一天去了哪个地方,买了哪些东西,有时常芳会说,我昨天在大楼刚买的鞋,今天又不喜欢了,明天拿给你穿,反正我们都是36码。
林叶芬赶忙推辞,说那怎么好意思,你不喜欢了,可以拿去换,我不要。林叶芬心想,那么贵的鞋子,我穿不起,也不配穿,更不要担她的人情,他若是知道了,会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过去他就没正眼看过自己,难道还要让他一辈子瞧不起自己吗?不能,千万不能。
可是下一次,那双漂亮的闪着光的鞋子还是被常芳塞进了她为林叶芬准备好的塑料袋里,林叶芬说,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要,已经拿了你们太多东西了,不合适。常芳就不跟林叶芬说,而是把塑料袋挂在路路的胳膊上,路路拿眼看林叶芬,林叶芬的脸臊得通红,鞋子最终还是跟着林叶芬进了林叶芬的家。
常芳这样的意愿会有很多,她常要林叶芬带着路路去她家,而林叶芬却不敢让她来自己家,刚开始林叶芬还小心地回避着,后来,林叶芬算是彻底明白了,试图回避常芳来不来自己家的话题,跟自作多情没什么区别,人家常芳压根就不会真有那个想法。林叶芬想明白了这点,心里就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看着车棚的小屋里堆着越来越多的时新货,路路每次去每次归时,手里总会攥着个新玩具,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令林叶芬的心都要裂开了。林叶芬就问路路,玩具是阿姨家一一妹妹的,我们还给她,好不好?路路回答得很干脆,不好。林叶芬还想试图挣扎,她以诱导的口气说,路路,把这个坦克车还给一一,妈妈给你买更好的?路路眼皮都不抬,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坦克车说,妈妈骗人,上次我要的坦克车你就没给我买。林叶芬听了肺都要气炸了,抬手拍向坦克车。
林叶芬开始有意识地与常芳疏离,她嘴上不好直说,就对常芳发来的微信留言微信语音就当自己不在线,她想,我的沉默就是我的态度,你总该有所意会。一想到常芳可能意会到,林叶芬又有点不忍心。
但林叶芬没想到的是,常芳在网上等不来她的信息,就改成了打电话,而且是每天晚上一个电话,每次十五分钟,常芳不仅跟林叶芬说话,她还要一一和路路说话,每次一一都会邀请路路去他们家玩,一一说,她又有新的玩具汽车了,你来我家玩。
路路是最喜欢车的,小时候人家孩子上车睡觉,他上车就睡不着觉,他兴奋地瞪着眼,看车内的人,也透过车窗玻璃,看窗外的世界。路路一听说一一又有了新车玩具,心就跟让猫抓了,每次放下电话就哭喊着非要去一一家不可。
林叶芬搂不住火,放肆地在路路屁股上抽打几下,可常常还是摆不平路路。今天常芳的电话竟然又来了,放下手机,林叶芬却破天荒地冲正哭闹着的路路嚷道,祖宗,你就别哭了,我们去一一家,现在就去。
林叶芬知道这个决定有点冲动,她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没有过脑子,因为刚刚的电话是一一无意中碰到的,一一告诉林叶芬,她爸爸今天在家,她妈妈、爸爸和叔叔阿姨在打牌。
出了车棚,林叶芬的心不禁咕咚咕咚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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