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蒙蒙亮,林大有和肖兰花就上路了。他们要去城里拉粪。拉粪做什么?种庄稼!
那时候没钱买化肥,地处城郊的农村,就派人去城里淘厕所,把粪便拉回来沤熟当肥料。城里的厕所多,但城里人不种地,厕所里的粪便没地方去,便提供给农村当肥料。虽然城里的厕所多,但农村的地更多,为了抢粪便,还发生过打架斗殴的事情。于是,为了公平起见,城里的厕所便也分了片,林大有和肖兰花所在的村,一共分到了两间厕所,一间在电影院后面,另一间在电影院的旁边,是一家国有企业家属院的公共厕所。两间厕所隔着一条马路。
刚开始,村里安排了四个人进城拉粪,林大有和肖兰花一组,另外两个人一组。林大有和肖兰花负责电影院后面的厕所,另外两人负责家属院的厕所。家属院人员固定,每天产生的粪便也相对稳定。而电影院除了星期天人多,平时只在晚上放一场电影,能收集的粪便也有限。林大有和肖兰花一天只需要进一趟城,就能把粪拉完,而另外两个人,则一天得跑两趟。虽然跑一趟和跑两趟挣的工分不一样,但另外两个人还是有意见。为了公平,只好两组轮流,这个月林大有和肖兰花去淘电影院的厕所,另外两个人淘家属院的厕所。下个月,林大有和肖兰花淘家属院的厕所,另外两个人淘电影院的。
可这样轮流了没几回,另外两个人就不干了,原因是电影院的厕所换成了水冲式的,原来的厕所废弃不用了。这样,村里拉粪的任务就完全落在了林大有和肖兰花的身上。
村里的牲口要干别的活,进城拉粪就只能靠人力。去的时候,林大有拉着空架子车,肖兰花跟在旁边。有时候,架子车里拉着垫厕所的土。上坡的时候,肖兰花就在后面推一把。两人虽然每天在一起干活,但很少说话。
林大有刚满二十岁,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肖兰花十八岁,长得亭亭玉立,是村里的一枝花。
村子离城有五公里路,两个人紧赶慢赶,等走到城里已是日上三竿,到了拉粪的地点,三五下装满一架子车粪,再加快步伐往回赶。为了省力气,林大有在车轴上挽了一根纤绳,他把纤绳套在肩上,两只手扶住车辕,拉着车在前面走。上坡的时候,肖兰花就从后面推架子车。可是车厢里装的是粪,稍一低头推车,臭味便往鼻孔里钻,肖兰花恶心得直发呕。
林大有听到肖兰花干呕的声音,没回头问了一句,肖兰花,你咋了。肖兰花望着林大有的后背说,臭死了,真恶心。
林大有知道肖兰花说的是什么,就笑。肖兰花被笑恼了,撵上去在林大有的后背打了一巴掌。林大有还在笑。肖兰花说,你还笑,再笑下次上坡我就不推了。林大有不再笑了,躬下身去用劲拉车。肖兰花快步跟了上来。再遇到上坡路,肖兰花就不在后面推车了,而是用手攀住车帮,和林大有一起用力拉。
第二天,肖兰花发现车轴上多了一根纤绳。上坡的时候,肖兰花便也把纤绳套在肩上用劲拉。不用从后面推车,也就闻不到那股臭烘烘的气味了。
后来,林大有和肖兰花想出了一个既省力气又省时间的好办法。他们天刚亮就拉着架子车上路,快进城的时候,肖兰花就留了下来,由林大有一个人进城装粪。林大有进城装好粪,拉起架子车就往回走,等走到肖兰花等的地方,再把架子车交给肖兰花,由肖兰花拉车,林大有拉纤。走上一段,有几处上坡路,就换了林大有拉车,肖兰花拉纤。两个人轮流拉车,走得快,中途还有休息的时间。
肖兰花扎着两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她每天都把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还在辫梢用红绸子扎了两朵花。肖兰花拉架子车走的时候,两根大辫子就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好像有两根线牵引着林大有的视线,让他忍不住去看肖兰花的大辫子,又不好意思正眼看,就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可看了一眼忍不住还想看,越看越看不够,心里就开始不平静了。肖兰花还是发现了林大有在偷看自己。肖兰花说,你不好好拉车,看啥呢。林大有怕肖兰花生气就说:没看啥。脸上却不自然起来。肖兰花的脸上也迅速布满了红晕。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顾拉车往回走。
第二天,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就没那么自然了,互相都不敢看对方的脸,也不说话。
走到肖兰花要停下来等的地点。林大有说,今天就别等了,一起走吧。肖兰花问他为啥。林大有说:不为啥。肖兰花不再往下问,随着林大有一起进了城。
路过电影院门口,林大有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说:肖兰花,天天从电影院门口过,还没进去过,你去看场电影吧。肖兰花没有接钱,说这样不好吧?林大有说:没啥不好的,等看完电影,你再去街上转转,想买啥就买点啥。肖兰花红着脸接过钱,递给林大有一个小背包,甩着两条大辫子进了电影院。这天正好是星期天,看电影的人格外多。看着肖兰花淹没在人群中,林大有拉起架子车走了。
当肖兰花嗑着瓜子看电影的时候,林大有拉着架子车走在回去的路上。半路休息的时候,林大有打开肖兰花的小背包喝水,发现背包里多了一个水壶,还有几个煮鸡蛋,不用说,这是为他俩准备的,林大有心领神会。
渐渐地,林大有和肖兰花在进城拉粪的路上,话就多了起来。林大有隔三岔五就给肖兰花一两块钱,让她去看电影,自己则承担起了两个人的活。
傍晚时分,收工后的林大有和肖兰花换上干净衣服,悄悄进城看过几回电影。林大有借来邻居家的自行车,带着肖兰花在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乡间土路上撒着欢进城,锁好自行车,买两袋瓜子,再买两张电影票就进了电影院。看完电影,林大有再骑自行车捎着肖兰花回来。在没人的地方,两个人也偷偷拉手。林大有摸着肖兰花因干活磨得粗糙的手指,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便溢满全身。
二
秋天,地上的庄稼收拾完,地犁过一遍,浇了冬水,一年的农活就基本干完了。接连下了两场雪,地上结了冰,冬天就来了。
林大有请了媒人,带着两包红糖、两包点心和几块布料,到肖兰花家提亲。肖兰花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都是张口吃饭的年纪,父母还指望着肖兰花多挣两年工分呢,没打算让她这么早就出嫁。可林大有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况且他家的情况在村里也算靠前,万一错过了,岂不是耽误了女儿的一桩好姻缘。肖兰花的父母留下了媒人带来的礼品,说他们还要再商量商量。女方家没有把话说死,并且留下了男方的礼品,说明这事还有希望。
又过了几天,林大有和媒人一起来到肖兰花家。进了门,林大有二话不说,挑起肖兰花家的两个水桶,就去井台挑水。林大有前脚出门,媒人紧跟着就开始夸林大有,看看,多有眼色的小伙子,错过了再到哪里找去……在一旁的肖兰花听得耳热心跳,一转身便出了门,远远地跟在林大有的后面。
林大有挑着一担水进门的时候,肖兰花父母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林大有家和肖兰花家同住一个居民点,中间隔着七八个院子,可以说出门就到,这边喊一声,那边就能听到。但按照习俗,该走的程序却是一步也不能少,先是女方看家,递换手,接着是订婚。期间,林大有家的屋子用白灰刷了一遍,墙壁雪白雪白的,炕上铺了新床单,窗户挂了新窗帘,结婚的新被子也找人缝好了。
林大有家如约走完了娶亲的一系列议程,时间也进入了腊月,离过年不远了。双方家长和媒人坐下来,商定了结婚的日子。
这段时间,肖兰花家也给女儿置办了一套嫁妆。
迎亲那天,林大有胸戴大红花,把肖兰花从她家的炕上背出来,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背到了自己家的院子里。村上的干部宣读了结婚证,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林大有家和肖兰花家的亲戚,再加上两家的人,二三十口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林大有和肖兰花就算正式结婚了。
结婚后,他们叫对方的称呼也变了。林大有当面不再叫她肖兰花了,而是叫兰花。当着外人的面,则叫她媳妇,或者媳妇子。有的时候,则用一个“哎”字代替,肖兰花知道是在叫自己,不会觉得别扭,因为当地许多人在许多时候,都是以一个“哎”字打招呼。跟外人说起时,则多以家里的或屋里的指代。肖兰花当着外人的面,要么直接叫林大有,要么以“哎”字代替,在人前说起林大有,则称我家的人,或者我家的。
村子外面有条小河,长年水流不断。夏天,河两岸的花草长得浓密茂盛。干了一天农活,身上全都是汗。肖兰花爱干净,天黑后,干完家务,她就去河里洗澡,用香皂把自己洗得清清爽爽,身上带着一股香味。林大有每晚都陪肖兰花去河里洗澡。小河水浅,成年人下去只能盖过肚脐眼。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河水温温的,舔舐着人的皮肤柔柔的,很舒服。
肖兰花在河里洗澡的时候,林大有就在岸上待着,以防有人冒冒失失跑过来。等肖兰花洗完澡穿戴整齐,林大有才下到河里去洗。肖兰花就坐在岸上,把一头黑亮的头发擦干,用手绢扎起来。等林大有上岸穿好衣服,两人便手拉手走回家。一旦看见外人,便很快松开手一前一后走。
肖兰花怀孕后,每天照样出工干活,只是不能再干重活了,村里就安排她干些轻活,挣的工分自然就少。为了多挣工分,林大有就挑最重的活干。
大女儿林丽的出生,给这个农家小院增添了数不尽的欢乐。下工回来,林大有就抱起女儿陪她玩,腾出肖兰花的手给一家人做饭。林大有稀罕女儿,时常用硬胡茬子挠女儿的小脸蛋,把女儿逗得咯咯咯笑个不停。肖兰花做好饭,就从林大有怀里抱过女儿,让林大有先吃饭。林大有吃着碗里的饭,眼睛不时瞅一眼肖兰花,再瞅一眼肖兰花怀里的女儿,眼神里便多了一层幸福。
肖兰花说,吃你的饭,看我们干啥?林大有就笑,兰花,你咋越来越好看了。肖兰花瞪着林大有,没正经,赶紧吃你的饭,吃完抓紧休息,一会儿还得出工呢。
冬天,地上的活干完后,村里派林大有和另外几个壮劳力去水库干活。水库已经上冻,从各村抽来的劳动力,主要是把从山里拉回来的大石头破碎,再就是从河坝里拉沙子,等开春后扩建水库。那天,林大有正在和几个人干活,码起来的一堆大石头却突然塌了下来,林大有躲避不及,被一块石头压住了腿。众人七手八脚把石头挪开,林大有的左腿已经动不了了。
林大有被人们用担架抬回来的时候,肖兰花挺着个大肚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林大有的腿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肖兰花“天呐”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就晕倒了。人们赶紧放下林大有,七手八脚将肖兰花抬到炕上,掐人中的掐人中,喊名字的喊名字。肖兰花长出了一口气,“哇”地哭出了声,问林大有怎么样了。人们告诉他,林大有的腿骨被石头压断了,休息几个月就没事了,不影响以后的生活。肖兰花这才敢正眼去看林大有。林大有朝肖兰花笑着,说我福大命大,这不没啥事吗,看把你吓得。肖兰花不再哭了,仔细去看林大有的腿,那条腿几乎被捆绑成了粽子,看起来确实吓人。
林大有被从工地送回来后,村里送来了两只老母鸡,还有一只羊腿。肖兰花把老母鸡和羊腿炖了汤,给林大有补身体。林大有的腿恢复得快,不到一个月,就能拄着拐杖站起来了,扶着墙也能走路了。
林大有的腿还没有好利索,肖兰花就临盆了,大儿子林志军顺利出生了。肖兰花坐月子,林大有帮不上忙。好在两家的老人身体都还硬朗,轮流过来照顾肖兰花和孩子。林大有帮不上忙,总觉得亏欠肖兰花。林大有腿好后,没有留下后遗症,干活也不受影响。为了让肖兰花母子过上好日子,林大有在村里干活更卖力了,粗活累活抢着干,一年下来,挣的工分全村最多,年底决算分的钱也比别人多。
林大有和肖兰花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们的小儿子刚刚离开手脚,农村实行了大包干,田地和牲畜分到了各家各户。林大有和肖兰花的干劲更足了,他们起早贪黑下地干活,还养了一大群鸡和羊。林大有还利用农闲时节,从农户家里收购生猪,宰杀后拉到集市上去卖。他们家的日子,在方圆几公里的村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许多人叫不上林大有的名字,但一提起卖猪肉的,大家都知道说的是他。
林大有每次去城里,都去市场买一些干果,用一个布包拎回家。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一家人坐在炕上,围在桌子周围,吃着花生、大豆,嗑着瓜子,谈论着电视节目,其乐融融。
儿女们聪明懂事,健康活泼,林大有和肖兰花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林大有时常跟肖兰花说,这辈子找了她,很知足。
三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林大有的鬓角有了白发,脸上有了皱纹。肖兰花也不再年轻,脸上有了日月的风霜留下的痕迹。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大女儿林丽中专毕业后在城里上班,已经结了婚。大儿子林志军高中毕业参了军。二女儿林娟初中毕业就在城里打工,找了个在城里上班的男朋友。小儿子林小军考上了大学。孩子们一个个像羽翼丰满的鸟儿离开了家,家里就剩下了老两口。
逢年过节,儿女们就从城里回来,围绕在父母身边,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新鲜事。肖兰花和林大有乐得跑出跑进,忙前忙后,给儿女们做好吃的,听他们唠嗑。
可是,这样的日子一年里也没有几天,林大有和肖兰花多数时候还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老两口除了侍弄十几亩承包地之外,还养了三四十只羊、两头牛。随着年龄渐长,体力也渐渐弱了,林大有放弃了宰猪的生意,除了干地上的活,他把主要精力和时间用在放羊喂羊上。村子周围有大片的草滩,每天天不亮,林大有就把羊赶到滩上去放,等天亮了,太阳升到树顶,他家的羊也吃饱了。林大有把羊赶回圈,吃过肖兰花打的荷包蛋,再和肖兰花去地上干活。他家的羊,个个长得膘肥体壮。
这样的日子,对农村人来说是值得满足的,林大有和肖兰花当然也很知足。然而,老天却总是喜欢捉弄人。肖兰花四十六岁那年,一向身体没什么毛病的她,突然就觉得吃饭吞咽困难。林大有要带她去城里的医院检查,肖兰花怕花钱,她说自己身体没啥毛病,可能是感冒了,可吃了几天感冒药,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林大有担心肖兰花的身体出了毛病,就去找肖兰花的妹妹肖桂花。肖桂花在城里的医院上班,听姐夫说了姐姐的症状,当天就赶回来给肖兰花做工作,让她去医院检查。肖兰花还是那句话,自己身体没毛病,说啥也不肯去医院。肖桂花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就放心了,有病咱就治病,没病更好。
肖兰花最终妥协了。
第二天,林大有陪着肖兰花进了城,在肖桂花上班的医院做了检查。化验结果出来后,医生把肖桂花叫过去,告诉她肖兰花得了癌症。肖桂花自己也判断姐姐可能得了癌症,但抱有侥幸,听医生说了检查结果,还是有点震惊。肖桂花悄悄把姐夫叫过去,告诉他姐姐得了癌症。林大有脑子里 “嗡”的一下,差点一头栽倒。肖桂花告诉他,好在是初期,做手术还来得及。肖桂花让林大有不要告诉姐姐实情,她和林大有商量,瞒着肖兰花,只说是慢性胃病,做了手术慢慢就好了。
林大有和肖桂花一起出现在肖兰花面前时,肖兰花看到他俩跟没事儿一样,就问他们大夫怎么说的。肖桂花跟肖兰花说,医生说胃上有点毛病,做个手术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肖兰花一听不是大毛病,就嚷嚷着要回家,家里还有几十张嘴等着他们回去喂呢。林大有也在旁边说,今天就不回去了,大夫让住院,后天做手术。肖兰花执意要回去,说既然是小毛病,还做什么手术,吃几天药就好了。肖兰花要去找大夫开药。肖桂花说给她看病的医生已经下班了。肖兰花说,既然大夫下班了,那我明天再来。
肖桂花见姐姐不听劝阻,就绕着弯问她,姐,你不是还盼着孩子们成家后,给他们带孩子吗?肖兰花说,当然了,这还能有假。肖桂花说,既然是这样,你更要做手术,首先养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有力气带孙子,你整天病病怏怏的,谁还敢把孩子交给你带。
肖兰花抓住妹妹的手,问她自己的病是不是不好。肖桂花说,姐,你想哪去了,我还能骗你?就是慢性胃病,做手术好得快。肖兰花还在犹豫,说以前也没听说得了胃病非要做手术。
为了让肖兰花打消回家的念头,肖桂花责怪她说,姐,你以后再不要吃剩菜剩饭了。肖兰花笑着说,好好的饭菜,不吃倒了多可惜。肖桂花说,你这胃病就是吃剩饭菜落下的,以后再不要吃了,倒给鸡算了,实在想吃,就多热一会,不要吃凉的。肖兰花说,你说得对着呢,我还就爱吃凉饭,以后再也不吃了。
肖兰花想了想,觉得妹妹说得在理,不就是小毛病吗,做完手术躺几天就好了。
林大有见肖兰花不再坚持回家,便去办住院手续,趁机躲进厕所哭了一鼻子。
儿女们听说母亲得了癌症,都放下手头的事赶了回来。为了让母亲开心,儿女们还如往常一样,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尽挑高兴的事说,惹得同病房的人羡慕不已。
肖兰花做完手术后,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那些天,林大有医院家里两头跑,人憔悴了一大截。肖桂花几次跟他说,姐夫,家里忙,医院这头就交给我和孩子们,你隔两天来一回就行了。林大有哪能放得下,他每天照样来医院。
肖兰花手术后每天吃药打针,再加上化疗,头发大把大把往下掉,一头乌黑的头发所剩无几,人也迅速瘦了下来。看着一天天消瘦的肖兰花,林大有心里五味杂陈,恨不得自己替她受这份罪。每次化疗过后,肖兰花啥也吃不下,林大有就在边上陪着她。
肖兰花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几次问林大有,自己得的到底是啥病。林大有跟她说,就是胃上的小毛病。肖兰花不信,说小毛病哪有这么折腾的,该不会是绝症吧?林大有劝她不要胡思乱想,说她胃上做了手术,身体虚弱,缓几个月就好了。在所有人守口如瓶的坚守下,肖兰花最终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
林大有学做过农村的流水席,做面食更是有一手。肖兰花出院回家后,每天要吃多顿饭,但每顿只能吃很少的一点儿。每顿饭,林大有都亲自下厨,尽量做得细致可口,让肖兰花吃着舒心。虽然每天都要下地干活,还要放羊、喂牛,但林大有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更没有在儿女们面前诉过苦。
肖兰花擅长缝纫,孩子们小的时候,一年四季的衣服,一家人的鞋,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孩子们长大后,衣服都在店里买,也不再穿手工鞋了。林大有脚汗大,穿惯了肖兰花做的布鞋,穿皮鞋不光出汗多,脚也不舒服。肖兰花养病的日子里,一有时间就翻出鞋样来,给林大有做鞋。林大有怕她劳累,看到了就阻止,但肖兰花趁林大有不在家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继续做。一次,林大有在柜子里找东西,看到了十几双鞋,有单鞋,也有棉鞋,够他穿好几年。
在林大有的精心调养和护理下,肖兰花消瘦的身体渐渐复原,几乎掉光的头发也多了起来,到医院检查,各项指标与常人无异。虽然肖兰花身体已经康复,但林大有还是不让她下地干活,肖兰花只好待在家里干点家务活,给林大有做饭洗衣服。
林大有以为经过这次大难,他们的日子应该太平了。大儿子已经复员,在城里上班,已经谈了女朋友,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该抱孙子了。闲下来的时候,林大有也和肖兰花一起憧憬他们的未来,谋划他们的老年生活,等儿女们都成了家,日子稳定了,他们就啥也不干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呢?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傍晚,羊儿们一个个肚子吃得溜圆,林大有赶着羊群,顶着一头夕阳回到家,进门后见屋里没人。往常林大有放羊回来,肖兰花通常都在家里等他,有时候把饮羊的水都准备好了。林大有想,肖兰花可能串门去了。走进厨房,看到案板上有切好的菜,面盆下面扣着一团面,林大有便洗手开始做饭。林大有做好饭,还不见肖兰花回来。出门来到街上,看到有几个人聊天,就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老伴,都说没看到。林大有便回到屋里,边吃饭边等。
林大有吃了两碗饭,仍不见肖兰花回来,不禁有点纳闷,她究竟干啥去了?眼看天快黑了,林大有准备去后院给牛添草,经过库房时,看到平时锁着的门开着一道缝,推开门,发现码得整整齐齐的粮食袋子倒了一地,肖兰花被压在袋子下面,只露出上半个身子。
林大有喊了几声“兰花”,没有回应。用手摸她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
肖兰花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林大有到老也想不通,肖兰花怎么会压在粮食袋子下面,她去库房干什么?
办完肖兰花的丧事,林大有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想不通,肖兰花咋就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像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林大有受不了这突如其来打击,情绪几近崩溃,只要有人提起肖兰花,他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儿女们担心父亲想不开,轮流回家陪他。一年以后,林大有才从悲痛中走了出来。
林大有每天要下地干活,还要伺候牛羊,儿女们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劝他把羊都处理掉,或者少种几亩地。林大有坚决不答应,两个儿子都还没成家,他要让儿子们看到希望,而不是成为孩子们的累赘。儿女们过意不去,就劝他再找个老伴,也好有个说话吃饭的伴儿,但林大有提起这事来就摇头,他的心里装不下第二个女人。
林大有有句口头禅: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他常跟儿女们说,没有你们的妈,这个家哪有我们今天的富裕日子,我怎能忍心把她一手攒下的家业交给别人。儿女们清楚父亲说的是事实,父亲每次卖了东西拿回家的钱,只留下零头,整数都交给母亲保管。母亲过日子精打细算,从来不乱花钱,除了日常开销,基本存下来了。儿女们给她钱,她总是推让不要,说自己有钱,实在推不掉才会接。母亲去世后,儿女们整理遗物时,发现他们给母亲买的新衣服,大部分都没穿过,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衣服口袋里装着几本用手绢包着的存折,加起来有八九万元,还有没来得及存的两千元现金。
儿女们理解父亲的心思,回家陪他的次数就多了。
林大有把肖兰花的照片放大了一张,挂在柜子上方。没事的时候,他就望着照片里笑模笑样的肖兰花,嘴里絮絮叨叨,脸上时而浮出笑容,时而挂着忧伤。外出前,他会对着照片说,自己要去放羊,或者下地干活。从外面回来,他也会对着照片絮叨一番,在街上遇到谁了,谁家的女儿出嫁了,谁家的儿子娶媳妇了,谁家修了新房,谁家买了车。儿女们回来,给他带来好吃的,他一定会分一份出来,用盘子盛上,放在肖兰花的照片下方,告诉她哪个孩子回来了。儿女们给他买了新衣服,他穿上后,也要在肖兰花的照片前絮叨几句,告诉她是哪个孩子买的,好像肖兰花还活着。
肖兰花去世后,林大有一个人在农村生活了十多年。六十五岁的时候,林大有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身体佝偻了,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一头白发胜似雪。儿女们劝他进城,林大有执意不肯。他跟儿女们说,我进了城,你们的妈怎么办?儿女们跟他说,妈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放不下?林大有说,你们的妈每天都回来。儿女们担心父亲一个人生活时间太长,脑子会出问题,更加坚决让他进城。
最终,林大有没拗过儿女,进了城。进城后,林大有一直住在大儿子林志军家里,他把肖兰花的照片放在床头桌上。在农村干惯了活的林大有,到城里后待不住,想找事干。儿女们坚决不答应。儿子儿媳上班后,林大有就搬只小凳子到楼下,或者在小区的小广场上,跟一帮老头老太们掀牛九、打双扣。慢慢地,他适应了这种生活。
林大有七十岁生日那天,儿女们张罗着给他办了个寿宴。在酒店吃饭的时候,林大有心里高兴,多喝了几杯酒。
回家后,林大有说头晕,进屋就睡下了,直到天黑也没见他起床。林志军去叫他吃饭,推开门,看到林大有侧卧在床上,正对着肖兰花的照片,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安详也很幸福。林志军喊了几声,见父亲不答应。过去推了一下,林大有的身体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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