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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兄弟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8453
◎徐跃文

  

  他又一次看到狐仙了。

  他觉得今晚精神状态很好,也许是药起作用了,也许他的病就要好了。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屋内的装饰,彩电冰箱空调组合家具,这些年年年添置,生活用品样样齐全了,节能灯如一团白色的火苗,燃烧在小卧室的头顶上,越烧越亮,像个小太阳。陈旧的天花板上,布满着湿迹和霉斑,就越发地显眼了。于是,他又看到了天花板上出现的那只狐仙了。狐仙好像对他眨了眨眼睛。他疑心看错,揉揉眼再定睛地看,狐仙的眼睛也就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但只要自己眨眼,狐仙也就眨眼。每当此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电视剧《聊斋》里,还是在现实中。

  第一次与狐仙相遇,那时还没有雅婷,更不说儿子小雨了。那时的他已30岁了,30岁的他还孑然一身,尽管生理上对女人的欲望像烈火一样燃烧着他。早年丧父,如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他,把娶女人的渴望深深地埋进了生命的最深处。而恰恰是埋藏得越深,对女人的欲望却越旺,男人的烈火在生命的深处噬咬着,焚烧着,将男人烧成了一块天边的火烧云。

  天边的火烧云是孤寂的,但也是多情的,虽然山岳河流都在躲避着它,可火烧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拥抱它们。

  30岁的他当然不想拥抱山岳河流,30岁的他只想拥抱女人。

  他想,我要有女人,我要一辈子对她好,什么都依她,她想要天上星星,我攀天梯给她摘;她想要我心肝,我亲自剖腹取给她。然而,他深知,城市里30岁未婚的男人是个宝,农村里30岁未婚的男人就成了草了。什么都不怨,都怨穷呵。他的好兄弟余水,虽和自己同龄人,却在四年前就结婚了,如今儿子都三四岁了。那时余水在苏州开“未成年人不宜商品店”而发了,取了小兰姑娘,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余水见他还单身一人,也替他愁呵,就说:“李鱼,好歹娶一个女人吧。”李鱼笑了,笑是苦涩的:“就是娶一个癞癞蛄子也行阿,总不能要我去当强奸犯吧。”一句话把余水也说笑了,余水摇摇头,想说什么可又找不到话头。

  夜晚总是男人的欲望最膨胀的时候,也是没有女人的男人最难熬的时光。于是,李鱼就盯着天花板愣神,那时节还没点上节能灯,那时节点的是15瓦的白炽灯,昏暗地笼罩着天花板上多年的湿迹与霉斑,如军事地图一般,沟壑纵横着,他突然眼前一亮,就看到了狐仙。那晚他与狐仙不期相遇。他们相拥相抱,他生命里的青春如地下的喷泉,一泻千里地迸溅着。

  醒来时,才知道原来是做了一个梦,他的内裤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余水给他带来一个貌美若仙的姑娘。起先李鱼一愣,怎么这么面熟呀,突然就想到了昨晚梦境里的狐仙了,对的对的,就是她,她就是昨晚梦中的那只狐仙哩。

  余水说:她叫雅婷,是我托人从贵州给你带来的。

  给谁……呢?李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余水提高了嗓子:不是给你给谁呢?

  给我……李鱼的嗓音哆嗦了。

  余水故意卖关子:你不想要?

  不!要、要、我要!李鱼不迭声地抢着说。

  李鱼情不自禁地说:我知道,她是狐仙。不,不,她比狐仙还要美。见姑娘抬头望了一下自己很快地就低下头去,李鱼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她……她,能看中我吗?

  余水爆发出一串笑来:哈哈。没说的,没说的,你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哈哈……

  看着低着头在揪着衣角的贵州姑娘,李鱼的声音突然低落了下去:什么价呢?我……我拿不出钱来……

  余水正要开口,却被雅婷接过去了,声音怯怯的:我……我只要一万……块报父母恩,娘病了,急等着钱哩。

  说完贵州姑娘拿眼怯怯地望着李鱼,可见李鱼正在注目着自己,又连忙跳开了去。

  李鱼抬起头来,望着余水。见余水正拿眼定定地在看着自己,便又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我……我钱不够。只有五……五千……哩。

  李鱼的哼唧声还未落音,就被余水接过去:这样吧,你把五千拿出来,剩下的我来垫。谁叫我们是好兄弟哩。

  当下定了,婚礼决定第二天举行。其实也就是在家里备几桌酒饭,将村上的亲戚和乡亲们请了。当夜雅婷就留下过夜了,从而使李鱼提前一天透支了入洞房当新郎的滋味。

  那滋味让李鱼飘飘欲仙,心旌摇荡,让李鱼记住了一辈子。当夜李鱼就发誓要对雅婷好上一辈子。

  雅婷进门后不久,肚子渐渐隆起,像西瓜一样膨胀,不到9个月,生了一个男孩,偎在雅婷身边。

  李鱼的妈妈拉过李鱼,惊魂未定地说,这孩子好像来路不对。再说左望右望的,就没看到这孩子有哪点像老李家人。

  村上立刻流言四起。村上人见着李鱼和李鱼家的人都神经兮兮地做着躲避的样子。这让李鱼的哥哥和弟弟都非常生气,两人约好,同时进门。哥哥说,这孩子怕是来路不明的。弟弟说,这孩子留着要坏了老李家血统的。两人异口同声劝着李鱼不要这孩子,送出去,好歹是男孩,有人要的。

  李鱼本来高高兴兴的,享受着双喜临门的喜悦,等待和风细雨般滋润祝福的话语,没想到听了一箩筐杂七杂八。红润的脸色渐渐转黑,笑容僵在脸上,起了疙疙瘩瘩。他朝着哥哥和弟弟,实际上也是冲着所有对这孩子不屑的人吼道:

  他是我李鱼的儿子,我看谁再敢咂舌根!

  哥弟见他这么不清醒,也不再说话,拉着母亲扭头就走了。

  床上的雅婷眼角流出了泪水。

  还是余水好兄弟,他说通了自己的父母,让妈来家照顾儿子;又说通了自己的妻子小兰,丢下自己的家来李鱼家照顾雅婷的月子。一个星期后,李鱼的妈终是放心不下,主动过来服侍月子,好换小兰回家去。见妈来了,李鱼心头滚过一阵热浪,难怪歌中唱道:“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他自己有妈,他儿子也有妈,他们是幸福的一家。那时节的李鱼无法想到一年后,刚断奶的儿子竟真的成了一根“草”了。

  满月的那天上午,晴朗的天空突然间下起了小雨,像龙王的嘴上安装了喷雾器,从天上向地下喷射均匀细密的水雾,一顿饭的工夫,天又放晴了,天空之城跨过一道彩虹,像御用画师的神来之笔,于是,他们给儿子取名小雨。

  小雨周岁的那天,竟然开口喊了一声妈,又喊了一声爸。这让李鱼很是感动,鼻孔内好一阵酸楚。儿子接着又喊了一声,他高高颤颤地答应了一声;接下去,儿子就不迭声地喊,他就不迭声地答。儿子笑了,他也笑了,泪流了他一脸颊。

  过了周岁刚好遇上了天边漂起了一片鹅毛月,按照乡下规矩,雅婷给儿子断了奶。而李鱼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断了奶的雅婷提出要出去找事做。那时的雅婷正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声音微弱得一如平常,然而,正抱着小雨的李鱼却听出惊雷动地,他一转脖子过来看着雅婷,就听得脖子上的筋咯噔一声炸响,李鱼像是不认识妻子一样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雅婷没有回头,仍沉浸在镜子深处的自己,声音还如平常或催他洗澡或唤他吃饭一样。雅婷说她要出去找事做,另外也想娘了,她还要回去看看娘。

  雅婷还是没回头,将衣领上刚扣好的扣子又重新解开来,声音似乎大了点:要是为了做田为了种地我干吗要从贵州跑到你这里来?

  李鱼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怀里的儿子在他的肩头咬着他的衣领,晶亮的口水挂了下来。

  李鱼就说:你舍得儿子?

  李鱼将儿子递给雅婷,说:快让你妈抱,不能让你妈跑了。可儿子怎么也要赖在他怀里不愿离开。儿子喜欢爸爸,儿子不愿到妈那里去。

  雅婷就笑了,这才离开镜子,转过身来望着李鱼,轻声叹息了一声:还不都是为了儿子啊。

  [1]陈新谦,金有豫主编 .新编药物学[M].第13版.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2:181-184.

  李鱼急了,说:你不做田我做田;你不种地我种地;你什么事都不用干,我养着你和儿子,还不行吗?

  雅婷停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说:这都不是我想要的。说完望着李鱼粲然一笑。边笑着边走上来,搂着儿子深情地吻了一下;又双手搂抱着李鱼的脖子,也深情地吻了一下。这是雅婷留给儿子的最后一个吻,也是留给丈夫的最后一个吻。雅婷就远走高飞了,再也没见着踪影。

  在离开雅婷最初的日子里,李鱼像疯了一样,将儿子小雨托给了自己的妈妈,独自一人在外四处寻找。苏州开店的余水知道了,也陪着他满世界地寻找,然而,大海里捞针,一切都是枉然的。

  望着以泪洗面的李鱼,余水恨得咬牙,冲着李鱼吼着:你知道她要走,你……你怎么不把她锁在家里。

  李鱼缩成一团,声音哆嗦着:我……我不舍得……

  回到家中,李鱼睡在雅婷曾经睡过的床上,梦见雅婷的模样,他哭醒过来,醒来后突然看见天花板上的那只花狐走了下来,两只眸子像寒星闪烁,脚步轻得没有一点声音。望着狐仙跳上了窗口,欲走若留地回过头来看着他,李鱼喃喃地告诉它:雅婷呵,你就放心吧,儿子我一天也不离手地带着哩。

  村上有好心大娘前来撮合,说后山村有个小寡妇,人长得花般的鲜灵,就是拖了一个油瓶(带了一个儿子),她什么都好说,只是两窝合一窝,都是男孩子,要打得一团糟的。意思很清楚:人可以结合为一家,但男方的儿子不能要。

  李鱼说:天下什么都能丢,只是不能丢下我的儿子。

  李鱼的妈听了,慌不迭地接过话题说,小雨她带着,让后山村那个寡妇过来和儿子快成亲。

  前来撮合的好心大娘双掌一拍,说:行,就这么定了。说完要走,却被李鱼喊住了,李鱼说:你告诉那女人,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麻烦你转告她,即使打一辈子鳏汉条子,也一天离不开我的儿子。

  就这么,小雨读小学,李鱼没有续娶;小雨读初中,李鱼没有续娶;小雨读高中,李鱼还是没有续娶。

  小雨读初三那一年,余水在苏州的“未成年人不宜商品店”被查封了,垂头丧气地回到村子里。妻子本来对远在苏州的丈夫不放心,知道余水那些花花肠子的事,见断了那边的财路,却打心眼里高兴。她一个劲地鼓动余水承包了农场500亩农田,于是,余水摇身一变,成了这一带赫赫有名的新时代农场主。

  余水上任第一天,就将其中的100亩农田转让给了李鱼,要李鱼跟着自己种植烟草。李鱼说,我没钱投资。余水说,我有。李鱼说,我没技术。余水说,烟草公司派来了驻场技术员。李鱼还想说什么,余水问,你有没有钱给儿子租房读高中?你有没有钱给儿子读大学,你有没有想过怎样才能为儿子赚钱?李鱼头上冒汗了,他说,没有。余水说,你要是早想到了,雅婷就不会走了。说得李鱼哑口无言。接着余水柔声道:兄弟哎,好好地跟着我干吧,你是鱼,我才是水哩。

  烟草喜水怕淹,他们就在凤凰河的河滩上靠近田的位置挖了好多水凼子,隔三岔五,早上丢一只“水鬼”放里面,合上电闸就抽水泡田,中午的时候,田泡好了,水凼子也干了,余水捡起新鲜的鱼虾,小兰一烧就是两碟子,中午一碟子,晚上一碟子,余水买上整箱的酒,叫上李鱼,兄弟两个就喝将起来。

  雅婷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到现在李鱼也说不清。

  李鱼说不清的还有他自己的身体。才几个月呢,身体不痛不痒的,却日渐消瘦,吃不下饭,以前香喷喷的饭,现在闻不到香,嚼在嘴里就像嚼泥巴,一点味道也没有。

  那时他壮得像座小山,可是病魔却像原子弹,在他体内爆炸,原子弹一爆,山就倒塌,原来180斤的身子骨,如今不足100斤了。原来让他引以为傲的两块胸大肌,现在却像被吸脂机抽干净了一样,瘪塌塌的像晾衣架。

  开始有人说他变苗条了,他说苗条好,连余水也问他,你最近在减肥吧?李鱼笑着说,我又不想再讨老婆,减什么肥。余水说,那你得去看看医生了。李鱼笑着说,我不痛不痒的看什么医生。余水说,要是舍不得那几个检查的钱,算我的。李鱼这才正色说,田里的烟草怎么办?余水说,我找人带着管。李鱼说,眼看烟草就要进炕了,要是我身体不行了,今年的收成一大半归你。余水说,我们两兄弟谁跟谁呀!星期天,余水和小雨带着李鱼去芜湖弋矶山医院检查。一一检查过后,见医生在和余水和小雨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李鱼就走进去抢着问医生,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医生说,慢性胃炎,我给你开了药带回去吃吃就行了。李鱼将信将疑。回来的路上,李鱼问儿子,小雨你要说实话,医生跟你怎么说。儿子苦着脸,哽着嗓子说,爸,你安心吃药,医生不是说了嘛,得的是胃炎,是常见病。

  李鱼问小雨的时候,瞥了一眼余水,余水坐在一边,阴沉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鱼知道余水是遇上了不可说的事情了。要么,余水是个直性子,凡事你不问他他也要抢着告诉你。再说毕竟小雨才18岁,长得眉清目秀,却是嫩头青,还有个把月就要参加高考,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儿子增加思想负担。但是小雨懂事了,晓得陪爸爸了。以前是两个星期才回来一次,现在每星期都按时回来。

  有时,小雨拿着书本发着呆。李鱼就想,高考压力真大,也就不愿多打扰儿子,只是默默地关注他。儿子打个喷嚏,李鱼就警觉地问,是不是受凉了?要多穿衣服,这个时候,身体比看书重要。儿子就支支吾吾。小雨是老实人,不爱说话,要是自己不在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李鱼对小雨说,要是我不在了,你就当余叔是亲爸,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找你余叔去,余叔是能人,人好呢,我相信他,你也要相信他,他一定会帮你的。儿子喊了一声爸……红红的眼睛,流出了清清的泪水。李鱼还告诉小雨,余叔家有个哥哥叫小雪,比你大四岁,已经大四实习了。

  自从雅婷走了以后,每当想起雅婷时,他都要仰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望着天花板上那块由绿变黑了的霉斑,望着望着,就看到狐仙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雅婷了。他的心潮有微风拂过,涟漪从心口荡漾开来,一直漫过天花板,眼眸时常被一层细雾覆盖着。他想雅婷一定到云贵高原上修炼去了,云贵高原是她的家,她来咱这凤凰山,就是为了给他送来一个儿子,然后又返回到云贵高原上修炼去了。他这样想过,眼泪就吧嗒吧嗒滴到被子上,狐仙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滴到水泥地上吧嗒吧嗒地响。

  这时,传来堂屋门叭叭叭的响声,像一串小鞭炮炸响。近一段时间天气燥热,风大,檀树穿栓的大门也老了,承受不住热浪的炙烤,像人一样,老了就腰弯背驼屁股撅,关节变形容易折断,门一变形,开呀关的总要弄出一串炸响。狐仙受了惊吓,眨眼就消失了,狐仙出现的地方又变回一圈圈的霉斑,狐仙就隐身在杂乱无章的霉斑中。

  李鱼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针指向晚七点。儿子听到开门声从后屋跑过来看。李鱼说,看什么呢?你叔来了。自从李鱼在医院检查回来,余水每天晚上都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澡不洗,先过来坐一会儿,他是从农场过来,跨过凤凰河,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余水重情重义,知道他寂寞,来陪他说说话聊聊天,帮助他打发寂寞,顺便告诉他,他关心的烟草哪块高塝田抽水了,哪块洼田明天要排水。

  你吓跑了我的狐仙,李鱼对进来的余水说。

  什么狐仙?余水被弄得莫名其妙,满屋找。

  你把我的狐仙吓跑了,李鱼继续说。

  莫非是回光返照?余水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伸手摸了摸李鱼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李鱼明显有些发烧。余水问,药吃了吗?

  吃了。

  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还到你家去喝酒,吃小河鱼。

  我还有好多好酒等着你去喝。余水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李鱼指着他家墙上天花板上的霉斑讲给余水听。

  你说到底有没有阴间呢?没等余水回答,李鱼就急切地说出来,他是多么希望世界真的有阴间。

  哪来的阴间?余水说,他一直就是这么认为。

  可老一辈都是这么往下传的。李鱼还不甘心。

  余水不相信有阴间,但他不能违背病重的兄弟,就支支吾吾的,没说有,也没说无。李鱼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要是有阴间就好喽,那么今生今世的亲人和朋友,百年之后都要在阴间相见的,那有多好。如果没有阴间,那今生今世的亲人和朋友,就再也你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了。李鱼说着说着泪流两行。

  李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喘出的气比吸进的气多。余水拉着李鱼干树枝一样的手说,依你说,还是有阴间的好,不想做人的时候就做鬼,不想做鬼的时候再做人。可世上的人,有哪个看见过鬼长得什么样子呢?

  李鱼笑了,笑得很艰难。说,老天对我真是不薄,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让我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雅婷,给我生了小雨;再一个就是你,你是我命中的贵人,我的好兄弟。

  余水听了想笑,可笑不出,就哭了,噎着嗓子说,好兄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李鱼说,我今天要把小雨托付给你了。抓着李鱼枯树枝样的手,余水单腿跪了下去,望着李鱼,痛心地说:兄弟,我对不住你……

  李鱼急忙示意余水不要再说下去。李鱼微弱地说:是你让我做了真正的男人,是你让我做了女人的丈夫,是你让我成了孩子的父亲。你是我生命中的兄弟加贵人。

  余水伏在了李鱼身上,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李鱼就喊屋外的小雨给余水端杯水来。小雨应声进来了,双手递给了余水茶杯。怕打搅他们的谈话,正要转身出去,却被李鱼叫住了,李鱼嘱咐小雨:我已把你托给你余叔了。来,跪下,给你叔拜个大礼。

  小雨懂事地双膝跪下。刚颤颤地喊了声余叔,就被李鱼制止了。李鱼说:小雨,从今往后,要改口喊爸……

  哐当一声,余水手中的茶杯跌落地上,温开水喷散开来,在水泥地上绣上一朵巨大的浪花。只见小雨腾地一下从地上站立起来,冲着李鱼叫起来:不,他是我叔。我只有一个爸,我死了也不会叫另一个男人为爸爸。

  说着,小雨号啕大哭起来。

  余水一把抱着小雨,泪如雨下,说,走到天涯,李鱼才是你的爸。走到海角,余叔永远当你的好叔。又转身面向李鱼喊着:好兄弟,有这样的儿子,你这一生,值了。

  从李鱼家回到农场时,屋里一片漆黑,妻子小兰已经睡了。咔嚓一声锁开,余水推门进来,就听小兰说,开水在厨房,澡盆在堂屋。余水兑水,试温,洗澡,关灯,睡觉,滴答滴答弄出一串响声。余水正要进入睡眠状态,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响,酷似不锈钢脸盆掉到水泥地上发出的震响,紧接着锅碗瓢盆互相撞击起来,咯、咯、咯地响动,余水受惊吓清醒过来。小兰喊,遭小偷了。余水说,你也听到了。小兰说,这么大声,睡着了也能敲醒。余水一骨碌爬起来,骂一声妈的,作死,偷到老子头上,风一样来到厨房。小兰也紧张地跟过来。

  余水看到了一只花狐消失在防盗窗那边。

  李鱼走了!余水喊了一声,眼泪便溢满眼眶,像凤凰河六月的洪峰涨满河床,河埂决堤了,眼泪发疯一样席卷脸颊上的平原。

  这时,凤凰山下,传来爆竹声声,余水、小兰一起冲出门外,只见数不清的火焰冲向天空,爆竹在天空炸开,像星星闪烁。

  余水边穿衣服边对小兰说,明早打电话给小雪,叫他请假回来一趟陪小雨高考,你也把小雪的房间整理好,以后叫小雨搬过来,让他们小兄弟两个住一起,你就当多养一个儿子吧。说罢,余水打着手电筒向凤凰山跑去。

  三天后,李鱼入土为安,余水带小雨回家,当小兰第一次看到小雪和小雨站在一起时,不禁一怔,随即喊起来,余水快来看,两个小的真像一对亲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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