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不知何时停了。
老田头一激灵醒来,见天已经亮了,赶忙翻身下床,趿拉着已磨破边的胶鞋,一边走一边跺脚。等到了大门口,那鞋跟就上了脚。“咣当”一下推开门,理也没理老伴在后面说什么,就径直往上后湾去了。
上后湾原是一大片苞谷地,这里背靠老林山,不阴不阳,水润土肥,正是出产的好地,分产到户时老林组全组十八家四五十人口的口粮全在那里,一年到头,全村人大多时间像蜗牛一样蜷缩在那片地里,伺弄着每一粒土疙瘩。但这些年,村里人三三两两地相约到外面打工,三年五载也不见回来,或者挣了钱,到山下靠镇里或公路边修起了小砖房,结婚生子,然后老人们又跟着下山去抱孙养老,到这片苞谷地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到最后竟只剩下老田头他们两三家了,原本绿油油的一大片地,成片成片地荒芜,先是长出了杂草,然后渐渐地长了树。老田头虽然竭力种了比原来多两倍的地,但后来,还是被越长越近的树木包围,远远看去像衣服补的疤块。
人是越来越少,而野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越来越多了起来:野鸡、野兔、野猪……一年比一年多,也一年比一年会糟蹋庄稼。特别是野猪,这个劳什子,嗅觉特灵,能嗅到哪怕是深埋地下的食物,它那铁犁般坚硬有力的长嘴,轻松拱开土堆、田埂,啃食地下的草根、虫子。啃食农作物更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刚栽下的洋芋种,或是才掐尖出叶的红薯,只一晚上工夫,全被野猪拱翻糟蹋个遍,就像开过挖掘机。
庄稼人心疼庄稼,不为一年的辛苦,也不只为减收的担忧,光是感觉一种可惜就让人摇头心痛、愤怒。在老田头看来,糟蹋庄稼那简直就是罪过。
老田头家的地时常被野猪“光顾”,所以老田头也最恨的就是野猪了。去年年底时,听说邻县曾因为野猪太多成灾了,曾组织过猎杀了一批,老田头还琢磨今年找村长说说,想在本地也来一次猎杀。但那毕竟是遥远的事,当下要紧的是加强些防范。
比如,到晚上就将狗拴在地边,或者在地里挂支节能电筒。节能电筒白日里充好电,能管一晚上,野猪看见光亮,就不来了。然而这些办法好像也不管用了,一是这畜生狡猾识破了,或是确实没多少吃的东西的缘故,电筒亮着、狗咬着也敢来了。
今年雨水特别好,老田头家的苞谷长势也特别好。先是发芽、壮枝、冒红帽,然后从长棒子开始,老田头就在地边支起个窝棚,每晚抱着铺盖卷到地边照看,一有响动,就点炮仗。这办法不错,胆再大的野猪,也会吓走。虽然累点,但眼看着玉米棒一天天长大,老田头觉得有所值,心想着再坚持十天半月的,就该掰了。
然而,昨晚将黑时,一场大雨把抱着铺盖卷刚出门的老田头淋了回来。雨天不能挂电筒,老田头又心疼自己的爱犬,心想着这电闪雷鸣的,也吓得着野猪,等雨停下来就到上后湾的苞谷地去,可没想雨一直不停。
老田头惦记着苞谷地,也一夜没睡好,快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等醒来时天已是大亮了。老田头边走边懊恼地嘟哝着瞌睡虫。
翻过后坡,就能看见自家的苞谷地了,等老田头三步并作两步翻过后坡,就累得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了,不,准确地说,老田头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瘫软了:昨天一大片齐整整绿油油枝粗叶茂的玉米秆,此时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被啃咬、踩踏成一截截、一槽槽。
那原本饱满滚圆的苞谷棒子,被啃咬得惨不忍睹,有的吊坠在苞谷杆上,有的散落一地。全都被活生生扯开苞叶,露出的鲜嫩苞谷粒被啃吃得汁溅碴飞。一个个像襁褓中的婴儿,向老田头哭诉着不幸的遭遇。
刚才紧走慢赶时的一股粗气堵在喉管一下子没吐出来,哽得老田头胸口生疼,久久瘫坐在地上,等缓过来,有一股凉丝丝的地气从屁股慢慢冒上来,在腹中酝酿,慢慢变热,窜入胸中,不断加热、加热,沸腾起来,突然如岩浆般直冲脑门,快要将头炸裂开来,胀得生疼的眼里冒出一丝野狼样的青光,脸上老树皮般黝黑粗糙的皮肤也越绷越紧,狠狠地从紧咬的牙齿缝挤出一串字来:“砍脑壳的、砍脑壳的……”
二
这露着青光的眼睛有许久没见了,那是猎手全神贯注瞄准猎物、决然扳机开火时的眼神……
老田头曾是名好猎手。老田头还在八九岁时就屁颠屁颠地跟随着父辈们上山狩猎了。下绳套、安过路夹、放土炸弹儿、挖坑(陷阱)、打猎,老田头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当然,年轻时的老田头最好耍的是打猎了,也就是山里人叫的“撵仗”。
那年月,山里人玩什么呀?电视没得看,棋又学不会,赌牌包没钱,山里人那用不完的力气,流不尽的汗水,耗不光的激情,到了农闲季节,那还不闲得慌?于是,三五成群、呜嘘呐喊、呼亲唤友,牵吆着狗,怀揣着几个生红苕或烤洋芋,夹裹着柴刀、绳索、棍棒,背着猎枪,嘘风打哨地上山“撵仗”去了。
一干人到了猎物出没的地方,先开始分工,挑选几个有经验、枪法好的守住“垭口”。“垭口”就是连接山与山的路口,也是猎物逃离过山时的必经地。其余的人就吆喝着狗,漫山遍野地追撵,一直把猎物从藏身地赶出来,并尽可能地往“垭口”处赶,直到落入猎人的伏击处被猎杀。
山里人仗义,“围山打猎,见者有份”,这是行规。作为奖励,直接猎杀猎物的猎手除了多分得一只猎物的腿外,其余参与者则均平分猎物。山里人最喜好打的是野猪,一则因为野猪最糟蹋庄稼,二是因为野猪动辄就是百多斤,肉多,打猎的人才有得分,还有就是猎野猪最刺激。
野猪其实是极凶猛的动物,山里人有“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说法,野猪平时尽量避人,但一旦逼急了,特别是受伤后的野猪是最危险的,其凶狠、疯狂亡命的反扑攻击令对手不寒而栗。说凶狠是因为野猪除了自身长得皮厚,又在与荆棘石棱穿梭中摩擦成茧,平时野猪还有意地滚擦树油,让身体滚滑坚硬,如同披上一屋“盔甲”,皮质最坚厚的背部,真个是刀枪不入。而经千锤百炼铁犁般的长嘴则强壮有力,其冲撞力不亚重槌,利齿则能轻易地咬断树枝。
说野猪疯狂亡命的攻击性是指野猪有受到攻击后报复性反扑特强、非置对方于死地的特点。曾有人用火药枪打伤了一头野猪,但未伤及要害,被野猪反扑追撵得无路可逃,慌乱中爬上了一棵大碗口粗的树,野猪不会爬树,就用嘴撞,撞得树摇摇晃晃,但仍没将紧抱树的人摔下,就拱犁树根周围的泥巴,拱翻出大坑,直至将树放倒……所以,一般情况下,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敢轻易惹野猪的。
撇开野猪凶猛不说,山里人打野猪,其实还充满诸多危险。老田头记得,有次同村的几个村民上山打猎野猪,结果野猪没打着,倒是追撵的人被守“垭口”的击中一枪,打中了股动脉血管,荒山野岭,救治不及血流不止而丢了命。老田头原有位堂哥,爱打猎,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独自上山打麂子,几日不见回来。后来当打柴的村民在山坳发现堂哥尸体时,只见火药枪断成了两截,爆断的后半截枪管从眼眶深深地嵌入了颅骨……
所有这些,阻挡不了山里人打猎的喜好,所谓靠山吃山,打猎所获不但好耍有吃和聊补家用,更重要的是“撵仗”释放了山里汉子原始野性和炫耀生命活力的特有方式,满足了山里汉子骨子里雄性的征服欲。
老田头喜欢打猎,也就喜欢枪。开始是帮别人背枪,当下手。十四岁那年苦求父亲去镇上铁匠铺打了根枪管,然后挑精木,刨成形,捣弄成一支火药枪。此后,老田头拿着这支枪,林里进,岩边出,不论天寒地冻,风高月夜,方圆几十里山林地的沟沟坎坎、坡坡岭岭,到处都有老田头和猎伴的身影。渐渐地,老田头枪法越来越好,经验也越来越多,成了远近数得上号的猎手了。
以后每年,老田头分得野猪腿越来越多,那是打猎时分得的奖励。老田头却不吃,用棕树叶卷扭成绳,把猪腿串起,一排排挂在家里的火塘上熏,借向村里人炫耀。等到了春节,才在一片“啧啧”声中取下来与走亲串户的客人分享。
山里人打猎的人多,山里人的枪也多,都像宝贝似的,“收枪治爆”那会儿,镇上的、派出所的干部挨家挨户地做工作,要大伙交枪,磨破了嘴皮,除了一两个胆小的交出了几支破铜烂铁外,其余的都互相观望着。再问,就说:“没哩,要不你去我屋头搜嘛,搜不出来咋办?”“真没有,不信你问谁谁嘛,要不,我诅咒?”“原来有哦,去年不晓得遭哪个强盗儿偷了的哟。”后来,干部们动了脑筋,把工作重点转向老田头,三天两头地跑来做老田头的工作。磨得老田头耳朵生茧,又把茧磨穿了,老田头才终于张开了紧绷着的嘴巴,瓮声瓮气地开了腔“嗯啦”,转身从楼盘顶上的柴堆抽了出来。柴堆很密,和枪杆差不多颜色,任谁也看不出这里面还藏着枪。
后来的工作就顺利多了,明白的,自己将枪扛到村长那里,稍次的,工作人员去问,也不再多话,从家里将枪交了出来。搜枪工作结束时,仅老林组十八户人家,就交了三十多支,拖到镇上去集中销毁,有整整一架子车。“可惜啰”,老田头在心里说。
三
这是一头近三百斤重的大块头,而且是个“独行客”。缓过气来的老田头仔细看了一阵那大家伙留下的又深又大的脚印,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像这样大的野猪,以前很少得见,老田头原先收获最大记录也不过二百多斤。有十多年没打猎,这野猪是越长越大了。
年轻时,老田头曾用“过路夹”“下绳套”“挖坑”等办法捉住过一些“愣头青”。但像如今这样大的野猪,早就成了精,闻见人味早就避开,是绝不会中计的。
老田头取出挂在腰间的烟杆,大口地吐了口唾沫,把烟杆叼在嘴边,取一片老烟叶子掐裹。抽老叶子烟有个诀窍:“一要烟杆通,二要裹得松,三要‘巴’得凶”。
“烟杆通”指烟杆里不能有老烟锅巴和异物堵塞,要通畅;“裹得松”就是裹烟叶不得太紧太死,否则通不了气;“‘巴’得凶”就是嘴巴抽吸要有力,要抽得“巴、巴”有声。老田头裹上老叶子烟,点上,“巴、巴”地狠抽了几口,一股浓烈的气体窜入口里,又辣又呛。老田头喜欢这股味,任由这气体钻入胸里,使胸膛里痒痒的、暖暖的,回旋良久,又从鼻、嘴里像瀑布一样流泻出来。
烟越抽越快,那浓烟一股股上窜,如同老田头越来越紧的心情。老田头连抽了两锅,到第二锅快要抽完时,老田头才终于下了决心,将烟杆在石头上猛地磕了两下,收好,朝鹰嘴岩疾步走去。
老田头其实不老,才五十多岁的年纪,干瘦干瘦的,走起路来像根钢筋。
鹰嘴岩半岩处有个山洞,是老田头年轻时上山打猎偶然发现的,这里人迹罕至,但干燥安全,可避风躲雨,老田头有时还在那儿过夜。老田头从疯长的红棘树丛中钻出,又手脚并用地在岩坡爬了半天,等到了山洞,早已气喘吁吁,那老树皮样的皮肤竟也渗出一层细汗。
洞内原铺的干草已被吹得没余下几根,但里边的几块石头还在,固然,没人来过,老田头很欣然。顾不得歇气,老田头搬起那几块石头,叠好,踮起脚尖踩上去,一手扶着洞壁,一手从顶上的石缝里伸进去,掏了半天,一截截地抽出一条尼龙口袋。老田头将尼龙口袋摊放在洞的地上,扯去打着活结的绳子,抽出里面的东西,却还有一层胶纸裹着,再拆开——枪!
原来里面裹着的,是一支火药枪,这是老田头年轻时自制的。原先的那支太长,不易携带,老田头动了脑筋,枪托和枪管部分是用螺丝连接的,可拆卸,牢固而轻巧实用。老田头呼口气,刷过黑油漆的枪身乌黑发亮。老田头这支枪很少用,交枪时,老田头没舍得,就偷放到这儿了,转眼都有十四五年了吧。
胶纸里裹着的还有一支牛角,用软木塞封着,是老田头用来装火药的。用牛角装火药,一来防潮,二来防火,还不会摔坏。胶纸里另有一只胶瓶,里面有半瓶铁子,是由细钢珠、夹成小粒的钢丝截组成的。
老田头久久地蹭着枪,如同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
四
山里的夜来得迟。夕阳像个痴情的小伙,久久赖着不愿离去,等好不容易下了山,却又回眸将晚霞羞得绯红,群山就笼罩在一片昏黄色的混沌中了。
等天完全黑尽,已近九点了。放下锄头,老田头胡乱喝了两大碗冷稀饭,当然也没忘记给两只爱犬——黑虎、黄豹——各一大碗稀饭。然后背上那只尼龙口袋,牵唤着两只爱犬缓步来到后湾处看守苞谷的窝棚。
大凡山里人都喜欢养狗,老田头也喜欢,除了照家看伙地打个响声,还为一个“忠”字。老田头一生遇见的人事多了,就忠诚而言,人不如狗——老田头常这样想。每看见老田头,两条爱犬必会欢天喜地跑来膝前绕来绕去地讨欢,像两个淘气的孩子。黑虎、黄豹是一对孪生兄弟,因颈部一黑一黄而各得名,黑虎性外向、黄豹性内敛。每次都是黑虎先挑衅戏逗黄豹,黄豹一般不怒,任由黑虎对自己抓耳挠尾,实在惹急了,狂吼一声,也会震得黑虎老实下来。老田头也偶尔带兄弟俩上山追撵野兔,也总是黑虎先厉声狂吠穷追,把野兔撵得漫山遍野地逃窜,黄豹则一声不响地抄近路围堵,打猎物一个措手不及。由于捕猎时异常骁勇且分工明确,哥俩总收获不少。
老田头将枪药填好,放在随手可拿的地方。因为担心自己睡死了,连铺盖也省了,只和衣半躺在窝棚里。
野猪白天一般不大活动,躲在杂草或灌木丛里,要到晚上才出来觅食。那畜生尝了甜头,还会再来,老田头屏气凝神地想。嗓子有点痒,习惯地,老田头从腰间抽出烟杆,正准备掐烟叶时,停住了。野猪鬼精得很,闻见了人味尚且不来,何况浓烈的老叶子烟味?老田头轻叹了口气,放下烟杆,眯眼一门心思留意起苞谷地来。
然而整整一晚上,除了山风吹过树梢和苞谷叶留下的呼呼声,什么动静也没有。那畜生像感觉到了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天,两天……十多天过去了。连一向沉稳的老田头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每天上午,老田头总要趁牵牛上山时,低头看地上牲口们留下的蹄印。地上的蹄印特别多,但老田头总能从成千上万只看似相同的蹄印中迅速辨别出牛犊子、家猪和羊的蹄印。但令老田头失望的是,他想见的蹄印却一直没有出现。
到了第十四天,老田头牵牛上山照例低头看的时候,眼尖地看见苞谷地大约三百米远的一处土坎下有两个酒杯大小的小坑,老田头心一抖,丢下牛索,冲过去,又小心慢慢靠近,然后躬下身,拨开杂草,对着小坑细看。这是动物留下的一对新鲜蹄印,这不是牛犊子的蹄印,牛犊子的是圆的;也不是羊的,羊留下的蹄印没这么深;也不是家猪的,家猪的蹄印没有这么尖,而眼前的这对蹄印,又深又尖,像铁镐插过,蹄印周围的泥巴没有一丝裂纹,湿润,甚至还带着水汽。
是那只偷吃苞谷的野猪留下的!老田头甚至可以确定是野猪纵身上坎时后腿猛力后蹬留下的。这畜生昨晚来过,只不过感觉到了有人在,犹豫徘徊了一阵,最终没敢下来。果然,顺着这蹄印,老田头又发现了几串来来往往的同样的蹄印。回想起来,难怪昨晚半夜,两只爱犬曾叫唤过一阵,老田头摸出去看了半天,没发现动静,还以为是爱犬为的是几只野兔,转回来还嗔怪了爱犬一声 “没出息”,黑虎、黄豹才老实了。现在看来是冤枉了此时还系在窝棚里的黑虎、黄豹了。
这畜生走得不远,有好多天没吃饱饭,而且附近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因为山上种庄稼的人已经很少。这畜生没去处,一定躲在附近伺机再来。但既然已经发现了自己,再这样老等野猪来钻枪眼显然已不行了。
老田头背着枪牵唤着黑虎、黄豹来到土坎处。不用指,黑虎、黄豹自然就对着那对蹄印闻了起来,黑虎立时兴奋地狂吼起来,黄豹则先“呜呜”了两声,然后也跟着狂吠起来。显然,它感觉到了猎物的强大,但这并未湮灭它的斗志。黑虎、黄豹一边吼一边还“扑扑”不停地在地上刨着,向老田头请战。
老田头满意地拍了拍两只爱犬的脸颊,又看了看森林远处,解开爱犬的颈绳,深吸一口气,轻吼一声:“冲!”黑虎、黄豹便如离弦之箭顺着蹄印冲进了山林。老田头在背后又呼啸两声,为爱犬壮胆。
等黑虎、黄豹消失在山林,老田头便快步向山上走去,越走越快,后来又一阵小跑。二十分钟后,老田头便来到了老林山后的鱼背梁。本来,整个老林山都是黑山茂林、树高藤秀的,偏是这里却是一处光秃秃的石谷子地,像冒出水面的鱼脊,且两边皆是悬岩,为老林山通往方都山林麓的必经地。
老田头蹲守的位置是一处面对老林山略朝下的一处土坑。年轻时狩猎打野猪,老田头就最喜欢守这里。当野猪被同伴及猎犬撵得无路可逃时,十有八九就会想进入大山。而路经鱼背梁时,会有约四十米的暴露距离,这有利于老田头及时发现猎物并做好准备。野猪过完那一段稍平处,又有一段上坡处,较滑,速度会慢下来,待进入离自己二三十米的最佳距离时,老田头才会从容地从前侧部对准野猪最脆弱的腹部开枪。靠这一招,老田头几乎从未失手。
枪里的火药早已填好,老田头取下枪,小心地取下击环与火药之间的矿泉水瓶盖,蹲下,屏住气,臆想着野猪跑来的方向,瞄准。
五
狗叫声从远处的老林山里传来,在空旷的山野里特别清晰,远一阵近一阵,密一阵松一阵。凭着叫声,老田头就知道爱犬什么时候发现了猎物,什么时候在追撵,什么时候在对峙撕咬。随着叫声,老田头的心也跟着紧一阵松一阵。
其实,凭两条狗,能不能把近三百斤重的野猪追撵出山,老田头没有把握。没有了主人的呐喊助威,狗的气势会折扣不少,更何况面对如此庞大凶猛的猎物。想着这些,老田头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半小时过去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突然稀疏了,到后来竟消失了。然而陡然间,从山坳里又传来一阵更为激烈的叫声,有狗的,也有野猪的。显然,这是短兵相接时攻击、反扑、撕咬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惨烈的叫声让老田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隔不过几分钟,一切终又归于了宁静,像一切也没发生过。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山林像死一般地寂静,长时间的宁静渐渐让老田头不安起来。又半小时过去了,担心爱犬生死的老田头终于放弃了,便收起枪,下坡往老林山走去。
世间许多事是久等不至,却又不期而遇的,老田头后来想。当老田头背着枪正走在鱼背梁时,突然从对面老林方向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噼噼扑扑的声音,一头黝黑的庞然大物飞快地在林中窜行,将灌木丛冲撞分开,像一块巨石从斜刺里滚过来。
老田头全身不由一紧,定睛一看,正是那头自己久等的猎物。后退已来不及,便迅速从肩头取下枪,迎着野猪窜来的方向。
野猪显然是被两只难缠的猎狗骚扰得烦了,气冲冲地往山这边过来,全然不顾荆棘密布,也忘却了必要的警戒。只眨眼间,野猪便已出了山林,等到了鱼背梁处,才猛然发现了石谷子地站着的猎人,仓皇之间,前蹄用力一顿,猛然停住。
尽管早已做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看见眼前的这头庞大的猎物时,老田头不由紧张起来。这头野猪少说有十年以上年龄,颈部黝黑的鬃毛又粗又硬,此刻像利刺一样直立着,嘴部两根白色的獠牙像匕首般上翘着,狰狞恐怖而又霸气十足。
人和野猪在相距不过十来米的地方对峙着,猝然的相遇,竟令对手双方一时不知作何抉择。如果此刻闪避,野猪不一定会攻击自己,但就此放弃,太可惜了。多日的等待、紧张和兴奋令老田头有些血脉偾张,犹豫片刻,老田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扳动了扳机。
枪响了,是老田头所期望的那种清脆的爆响。一团火光后,野猪抖动了一下,老田头明显感觉到了铁砂子准确地进入了野猪的身体。
然而,仓促之间所做的决定,令老田头犯了猎杀的大忌:不能对着野猪正面开枪,更不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开枪,何况自己身后是一片无躲藏物的光秃地。
有三颗铁砂子击中了野猪。事后,当人们切开野猪在野猪的脸颊部、颈部各发现一粒铁籽,还有一颗从野猪前腿靠颈部穿入,嵌入了心脏———显然已是致命伤,但不会令野猪立时毙命,而做垂死挣扎的野猪的攻击却是最凶暴的。
果然,受伤的野猪暴怒起来,狂吼一声,循着刚才爆火的方向猛扑过去。感觉危险的老田头本能地转身逃命,然而为时已晚,一团黑旋风转瞬即至。狂暴的野兽用铁犁大嘴猛地在老田头屁股一拱,将老田头抛向空中,然后又重重地仰摔下来。老田头顾不得屁股钻心剧痛,就势翻身起来又跑。
老田头明白,只有进入森林,老田头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然而才跑不过两步,野猪已经赶到,又是长嘴一甩,老田头再次像树叶一样飘向空中。如此三次,老田头已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骨头像被摔散了架,手脚已不如先前般麻利了。
那野猪大吼一声,纵身一跃,扑骑在老田头身上。无法翻身的老田头只好对着野猪拼命地踢打,但这对于凶猛的野猪来说无济于事?野猪张开庞然巨口,顺势咬住老田头踢打的大腿,头一甩,将一大块肌肉生生撕脱下来。剧痛使老田头近乎昏厥。转瞬间,狂暴的野猪已撕破了老田头的衣服,铁钩般的獠牙一下子刺破了老田头的肚皮,猛甩头,又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野猪呼出的一股股野物特有的热腥味气体扑到脸上,让人窒息,老田头觉得那就是死亡的气息,老田头几乎就要放弃自己无谓的抵抗了。
然而,转机却出现了。野猪在甩头时,将獠牙钩在了老田头的皮带上,皮带是用牛皮做的,很结实。野猪不知被何物钩住,只顾拉扯。受此启发,老田头赶忙伸手一手抓住一只獠牙。獠牙是野猪软肋,犹如牛鼻之于蛮牛。老田头抓住獠牙与野猪反力使劲,野猪虽凶猛力大异常,但受制于软肋,竟也奈何不得老田头。
血不断地从伤口流出,用力越大,喷涌越快。人和猪的血混流在一起,已全然分不开了。老田头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甚至感觉到了腹部有东西从伤口处滚滑出来。但能令如此威猛的野物受制于己怪叫连连,一种快意、豪意顿生,他全然不觉伤痛,也如野兽般地大吼与野猪怪叫对峙,声嘶力竭的长吼渐如长啸。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阵狗叫声。显然在刚才的追撵、撕咬中吃亏受了伤,黑虎、黄豹的奔跑速度大不如前了。然而看见主人身处如此险境,黑虎、黄豹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
一上来,黑虎就猛地一口使狠劲咬住野猪的后腿。一般来说,狗咬猎物在胜负未分时总是咬一口得手后便后撤,伺机再扑咬,但此危急时刻,黑虎也顾不得危险,只紧紧咬住野猪的后腿后拖。猪吃痛,猛一弹腿,“铁镐”正踢在黑虎的脸颊。黑虎惨叫一声,飞出一米开外,又翻滚两圈,方才停住。面对如此凶险场面,黄豹不敢贸然扑上去,便机警地打着旋,盯住野猪的下阴囊,瞅准时机猛一口咬住。野猪嚎叫一声,负痛后退。老田头趁机放手,野猪转过身对付狗,黄豹也聪明地赶忙后撤。此时已是重伤在身的野猪已无法再做攻击了,只和两头猎狗对峙。少顷,筋疲力尽的野猪半坐了下来,但仍勉强支撑着。猎狗忌惮野猪的长嘴利齿,也不敢贸然攻击,一时胜负难分。
回缓过来的老田头捡起猎枪,挣扎着站起来,任由那从腹部流出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垂掉着,腾出双手握住枪管,举起来,积蓄了一会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准野猪头部狠命砸去。“咔嚓”一声,猎枪断成了两截。野猪受此致命一击,轰然倒下,只留余气喘息,却再也爬不起来。老田头眼一黑,再也坚持不住,栽倒在地上。
等老田头醒来的时候,几位村民正用脸盆扣住那一团花花绿绿,再将被单撕成条绑住,又将整个人绑在竹滑竿上,连拖带滑地往山下弄———是猎狗叫来了人们,猎狗兄弟又一次救了他!残阳如血,天地一片血红,血和残阳将老田头染得通红通红。老田头全然不觉伤痛,只是全身酥麻酥麻的。
两个月后。老田头卧躺在床榻上,老伴一匙一匙喂药。等一碗药喂完,转身看见墙脚断成两截的猎枪。
“交……嗯……交了吧?!”老伴说。
老田头低着头,不说话。
“交了!”老伴又说。
良久,一滴浊泪从老田头干涩的眼里滚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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