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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狐狸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7291
◎陈彦斌

  

  在兵团下乡插队几年后,连长让我到畜牧排工作,负责放牧连队二三十头老牛。当然,我不想当一辈子放牛倌,每次出去放牛时,我总背个大挎包,包里不仅有我的午饭,还装着几本书。要知道在农村放牧,无疑是一件最悠闲、最省心的工作——只要把牛群赶到放牧地方,就没多大事情了,况且还有黑子在一旁帮我照顾牛群呢!

  黑子是一条身材修长的黑狗。它不仅四肢健壮,奔跑起来带着一股野性。每天出去放牛,我都领着黑子,挎包里的一个半斤重大馒头,一半是我的午饭,另外一半是为黑子准备的——牧牛犬黑子身前身后奔跑,帮我驱赶那些调皮捣蛋的老牛,有这样一只不会说话的朋友,我则可以找一个背风朝阳地方看书了。自然不能饿了黑子。

  这天我赶着牛群出去放牧,正是大豆摇铃季节。一路看见康拜因在豆海里游弋,隆隆马达声伴随灰尘从豆海上空刮过。牛群踏着朝阳,溅起缕缕尘土,向八号地走去。

  八号地在连队东南边,从地号再往东则是树林子,北面是连绵起伏的街津山下,连队在那里种几十垧大豆。如今,八号地已经割刈完了,整个地号像推子剪过一样,留下两三寸高齐刷刷的豆茬子,上面稀疏挂着几个“猫耳朵(豆荚)”。

  那些豆荚,无疑是老牛最喜欢的零食,不仅使它们一个个肚子撑得滚圆,还能长秋膘,以顺利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走进八号地,牛群顺着收割过的大豆地采食豆荚,而我则爬到一堆高高豆秸垛上,从挎包里拿出来一本书。随后躺在软软的豆秸垛上,一边看书,一边享受北大荒最后一缕暖洋洋的秋日。看着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我被黑子的狂吠叫醒时,才看见牛群已经到八号地东北角了。怕牛群跑散,钻进树林里,我赶紧从豆秸垛跳下,拿着放牛鞭,带着黑子追赶远去的牛群。没等我们撵上牛群,本能感觉豆地旁窜出来一只动物,只是在那短短瞬间,没看清究竟是只什么动物,只是那么短短瞬间,它已经消失在沟堑旁茂密的枯草丛里了。

  尽管当时我没看清那究竟是只什么动物,本能感觉它个头不大,肯定不是狼,也不是野猪,于是我下意识地叫起:“嗖,黑子,嗖嗖!”

  “嗖嗖”是当地人驱使狗追赶猎物,或往上冲的一种喊法。没等我的话音落下,眼光敏锐的黑子已经先发现了那只野兽,快速追赶上去。有这样一只凶猛的黑狗,野兽自然没有了藏身之处,很快从它刚才躲藏枯草里被驱逐出来。后面紧追着黑子,眼看它们一黄一黑,一前一后在割刈过的大豆地快速向远处奔跑。

  这时我已经看清楚了:黑子追赶的是一只火狐狸。别看狐狸比狗小得多,但它毕竟是一只野兽,比黑子跑得快多了,眼看它们很快消失在一堆小山似的豆秸垛后。

  看着消失在豆秸垛后的狐狸,尽管上小学时,我曾得过六十米短跑冠军,但连长着四条腿的黑子一时半晌都撵不上狐狸,我就更不是这场竞赛的选手了。当然我不能站在一旁看热闹,更不可能在一旁等待,尤其那只漂亮的火狐狸,它的皮可以给年迈的父亲缝顶保暖的狐狸皮帽子不说,而那漂亮、松软的狐狸尾还可以给老妈缝一条保暖的围脖。想到这儿,我赶紧躲在一堆豆秸垛后,耐心等待狐狸再次出现。

  我刚藏好,那只狐狸果然从一堆豆秸垛后跑出来。当它看见我拿着牛鞭等候在前面时,立刻调转了方向,快速向西跑去,而后面的黑子则一路紧追不舍,眼看它们再次消失在高高的豆秸垛后。它们一会儿又从豆秸垛后跑出来,围着另外一堆豆秸垛躲起了“猫猫”。

  狐狸和狗玩藏猫猫的游戏,简直是一场死亡游戏。这样下去,那只狐狸早晚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或被黑子逮住。想到这儿,我故伎重演,躲藏在狐狸可能再次出现的豆秸垛后。

  黑子追逐火狐狸,终于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没等我抡起鞭子,狐狸转身向另外一垛豆秸跑去,随后消失在高高的豆秸垛后。这样反复几次,等我再次看见那只狐狸时,它奔跑的速度已经明显慢下来。随后我扬起放牛鞭,用力地抡过去,却被狐狸躲了过去。随即我再次抡起鞭子,随着“啪、啪”的两下清脆鞭声,竟把那只狐狸吓得一愣,短暂地停顿一下,而动作敏捷的黑子则趁机扑过去,猛地把狐狸摁在地上,随后一口死死地咬住狐狸脖子。

  看见黑子逮住了狐狸,高兴得我几步跑过去。从黑子嘴边把狐狸夺下来,才看见豆地留下一小摊血。而那只火狐狸在我的手里最后蹬了几下腿,随后不动了。

  看见狐狸被黑子咬死了,当然得给它一点奖赏。于是我从挎包掏出半块馒头,一边递给黑子,一边拎起漂亮的狐狸皮仔细欣赏。

  这是一只母狐狸,有七八斤重的样子。身体两侧呈深黄色,脊背金色偏红,显然是人们传说中的火狐狸,可以给老爸老妈各缝制一顶狐狸皮帽子和狐狸围脖了。我还没欣赏完狐狸,想不到享受得到奖赏的黑子放下还剩下的馒头,猛地再次狂吠。这时,它也不顾还剩下的馒头了,快速向豆地外跑去。

  看见黑子一副狂吠不已的样子,我心里暗自想:莫非它又发现了什么野兽,很可能还有一只狐狸?

  否则黑子不会向那边狂吠着跑去。想到这儿,我顾不上多想,一手拎着死狐狸,一手拿着放牛鞭,也追赶过去。

  黑子跑过大豆地,在地头一片小树林旁停下,还在狂吠不已。我快步跑到跟前,才发现树林子里有一丛茂密枯草,于是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但我并没发现草丛里有什么动物,当然更没有狐狸了,只发现一个光滑土洞,看得出来经常有什么东西从中出出进进。

  我拿着放牛鞭走到土洞前,用放牛鞭杆试探着往洞里捅一下,好像鞭杆子碰到一堆棉花上,随后从里面传出一阵柔弱小动物的哀嚎声。原来洞里有一只小狐狸啊!

  我随手把死狐狸放在洞口旁,拿着放牛鞭杆反复往里捅了几下。眼看着三只小狐狸从洞口钻出来,一头径直钻进死狐狸的怀里。看见三只小狐狸,我赶紧走过去,撑开挎包口,猛地把它们都套在里面。事情当然没到此结束,三只小家伙还在挎包里使劲挣扎,想往外拱。我一脚踩住挎包口,随后解下一根鞋带,把包口牢牢地绑好,现在任凭它们在里面乱跳乱叫了。

  一切忙活完了,也累得我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洞口旁枯草上,这时我才猛地想起刚才为什么那只母狐狸一直在豆地里跑来跑去,没跑向狐狸洞?原来那只母狐狸怕引起我和黑子的注意,发现了它的三个孩子藏身的洞穴,才一直在豆地里兜圈子。不然的话,这只狐狸早跑进林子里逃掉了——狐狸这种母子情深,使我不忍心把三只小狐狸杀死,决定将它们带回村子,好把它们养大。

  日头偏西,牛的肚子里早已经装满草料,我拎起装着小狐狸的挎包,赶着牛群回到连队。

  听说我抓回来三只小狐狸,好多人都赶过来看热闹,还有人找来一个养鸡的铁笼子,好用来养那三只小狐狸。

  三只小狐狸躲在笼子一角,纹丝不动。一起到这里插队的放羊姑娘觉得三只小狐狸很可怜,回羊圈挤一罐羊奶,倒一小铁碗里,好喂那三只小狐狸。但它们好像没看见一样,还是不为所动。我当时还没当回事,以为这么多人围着它们看,惊魂未定的小狐狸肯定不敢过来喝羊奶。等人们离开后,周围安静下来,小狐狸肯定会禁不住食物的诱惑,开始大口喝奶了。想到这儿,我劝那些看热闹的人离开这里,好让小狐狸吃奶。看他们离开了,我也回了宿舍——我还有一件事去做,不仅要剥狐狸皮,还得抽时间把漂亮狐狸皮寄给远在北京的父母。

  第二天早晨,临出去放牧前,我到铁笼子前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羊奶并不见少,才知道三只小狐狸还是没喝奶。第三天早晨,我再次来到铁笼前。小铁碗里的羊奶倒是少了一半,但那不是被三只小狐狸喝掉了,而是在秋风中挥发掉了。这样下去,三只小狐狸最后只能饿死。看着躲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的三只小狐狸,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一个多么大的罪孽——想不到为得到一张狐狸皮,竟将害死四条狐狸性命,简直罪不可赦。而更可悲的是,半个月后接到父亲的来信,他老人家告诉我说,那张狐狸皮收到了,可你没把那张狐狸皮处理好,寄到北京已经彻底腐败,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最后只能将其扔掉了。

  当然那是后话了。如今没有了母狐狸,即使把那三只小狐狸散放在野外,最后也难免一死。即使它们能逮住老鼠等做食物,暂时不至于饿死,但难免遭到狼、獾等野兽祸害。现在只能求放羊的女同学,再换一碗新鲜羊奶。第四天早晨,我赶着牛群临放牧前,到铁笼子前看了小狐狸一眼。当时可把我高兴坏了,大喊起来:“小狐狸喝奶了,小狐狸吃东西啦!”

  小铁碗里的羊奶不仅被狐狸喝光了,碗也被它们舔得干干净净。我赶紧到羊舍再要一碗羊奶,回来放进铁笼里,随后才赶着牛群到野外放牧。就这样,白天放在笼子里的羊奶,晚上没人时候,三只小狐狸悄悄把羊奶舔食干净。直到有一天,当我往碗里放羊奶时,三只小家伙径直跑过来抢食,才证明它们已经不怕人了。

  一个多月后,三只小狐狸可以吃泡菜汤的馒头和鱼了,村里几个知青想方设法喂养它们,到溪边捞泥鳅、老头鱼和麦穗鱼,回来喂小狐狸。转过年开春,三只小狐狸已经长大了,看着它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我们枯燥的知青生活有了些乐趣。

  恢复高考第二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即将结束几年的知青生涯。临离开连队前一天,我前去看望那三只狐狸,还给它们带去一份礼物——父亲寄来的一袋肉松。嘴馋的我已经吃了一半,还剩下半袋,将其作为跟三只狐狸即将告别的最后礼物。

  三只狐狸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它们看着我把肉松放进食盆里,竟没像以往那样跑过来抢食,而是继续蹲坐在笼子里,默默地看着我。尤其它们那对紧盯我的黑眼睛,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看着三只可爱的狐狸,离开前我还有点不放心,怕有人打它们的主意,像当初我那样用狐狸皮缝制几顶漂亮而保温的皮帽子,一再嘱咐送我的几个荒友一定好好照顾这三只狐狸。

  几年求学生活结束后,我开始了新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三只狐狸。当时我和几名知青一直保持联系,写信时一再询问三只狐狸生活得怎样?但接到荒友寄来的信件中一直没提那三只狐狸,不知道他们回信时忽略了,还是有什么事情隐瞒我,不好答复?

  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忘记那三只狐狸。其实我很清楚,狐狸不可能生活四十年,即使期间它们没有任何意外,也该寿终正寝了,但我一直不愿意那样去想它们。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三只狐狸最后和我告别时的样子,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始终相信那三只狐狸的后代肯定还生活在北大荒某一个地方,出没在高大茂密的庄稼地里,或奔跑在北大荒的茫茫雪野上,它们那金黄色身影在茫茫雪野里向远处走去,渐渐远去,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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