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陈泥在窗边的高脚椅坐定，用他的蓝色薄外套占个位子，等待张小巧端咖啡来。今天是周日，傍晚来这儿看落日的人肯定不少。

　　窗外不远处有一条县市的分界溪，梅雨和台风季还没到，溪流瘦骨嶙峋的。虽然听不到流水声，但可以看到风在溪埔卷沙尘嬉戏。溪水不会孤单的，再过一个时辰，夕阳余晖会从海口滑过来，在水面上鲜跳。对这条溪，陈泥不陌生，甚或还怀有情感。这儿离出海口不远，溪流的对岸有一个城镇，借着一座跨河的大桥连接。

　　“你看什么？出神了。”张小巧来了，坐上他旁边的高脚椅，拉拉她那件黄色蓬裙，让它像盛开的玫瑰般绽放。而后，从手提袋里掏出两只瓷杯摆在台桌上。

　　“看溪，想往事。”陈泥收回凝视的眸子，瞧见这对白色杯子高高细细的，显然是喝乌龙茶用的闻香杯，疑惑地问：“没咖啡？你点茶饮？”

　　“黑咖啡。我装在保温瓶。”她笑着，把咖啡倒进杯子。“我就知道你会好奇。第一次约会怕彼此不知要谈些什么。这个方法算是破冰！”

　　张小巧开门见山地说。陈泥咧咧嘴，端起杯子喝，掩饰自己的尴尬。

　　“先别喝光。看过罗青的诗集《吃西瓜的方法》吗？”

　　“有，印象很深。罗青二十四岁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他诗画、散文、小说全行，笔触细腻、知感交融。这首诗的取材、诗想及表现手法，都有别于一般，难怪余光中会赞叹为‘70年代新现代诗的开始’。”

　　“呵呵，我们是80年代出生的，罗青帮我们铺好一条新创的诗路。”小巧笑得连双颊雀斑也都红了。“吃西瓜的方法写出了五种，第六种他一直空着……”

　　“谈西瓜的血统、籍贯、哲学、版图和吃了再说，很新颖。而我，总是第一种‘吃了再说’，但吃了后又说不出什么来。”

　　“也许还在你的心田等待发芽。”小巧看着陈泥的眼睛说：“这首诗会让我联想到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小王子和狐狸、玫瑰花等的故事。”

　　“小王子参观各种行星，透过小故事和对话，映现人类的友谊、爱情，或是孤独、失落的议题。”

　　“是呀，无论写的是小王子或吃西瓜，感觉都很贴近我们的生活。喝咖啡的方法也很多，我来分享自创的，如何？”

　　陈泥点点头。小巧捧杯在双唇上，示范着说：“眼睛往下探视，会看到白烟从黑色湖面升起，再把杯子上提，温润眼眉后鼻子吸气，让咖啡香直达脑门。而后，舌尖轻点啜入味蕾、汇流舌根喉头，最后品其回甘。”

　　陈泥照着做。眼鼻和舌头对咖啡都有感，脑海里扩充了咖啡在色香味与温度上的认知基模。

　　“每次只倒二分之一杯即可。”她解释说：“热的黑咖啡需要用闻香杯来品，杯子留个空间来瓮香气，就像喝酒类的威士忌需用玻璃闻香杯，倒酒不要高于杯肚最阔处，让香味有足够空间循环。”

　　“原来我们可以和咖啡这么亲。”

　　陈泥喜欢喝的是炭烧咖啡，买玻璃瓶装的颗粒，用热开水冲泡后，没几口就喝完，从没有想过要这么细腻地去闻香。

　　“天寒时握着杯暖手，更觉咖啡贴心。”陈泥喝咖啡闭起眼睛的模样，让张小巧开心极了，继续说：“我有一个朋友喝咖啡时喜欢坐在阳台边，她家的阳台像小型植物园，常有清风明月或鸟鸣虫吟来访，而她从磨豆闻香，轻啜其浓醇，而得心灵音符舞动、自如自在。”

　　“喝咖啡如此地从容、优雅。”

　　“嗯，后来我看到她寄来的照片，才明白为什么她要坐在那儿、要用宽口的马克杯？”

　　“另一种喝咖啡的方法吗？”

　　“对，原来，阳台的扶疏花影都会倒映在咖啡杯的湖面上，美丽得让人不想喝掉它。”

　　“咖啡杯里有风景倒影，边欣赏边喝让生活变美丽起来。”

　　“有一天我问她，她说她是邀它们来‘共饮’咖啡。”

　　“呀，共饮？有情有义的哲学家，那也算是个小王子。”

　　“哈哈。要说小公主才对。”小巧笑弯了眼眉，仿佛她自己也变成了小公主。

　　在吧台点饮料的人多了起来，陈泥看他们所穿的牛仔裤样式，就知道年轻自己一个世代。陈泥穿80年代流行的水洗漂白牛仔裤，90年代的是阔腿，这世纪第一个十年是裁剪合身、20年代的将会是更讲究个人化吧！

　　在排队的人龙里，若是情侣会依偎得紧，单枪匹马的会让出空间。咖啡店正在播放意大利盲人歌手波伽斯的 《夜晚的宁静海洋》（ⅡMare Calmo Della Sera），天籁般的声音宛如天使的纯净，随着歌声扬起，陈泥感受宁静大海里的磅礴宏伟。张小巧半闭着眼，似乎也沉浸在这音乐的灵魂里。

　　“这首歌让他在歌坛一夕成名，出了专辑后声名远播。”陈泥啜了一口咖啡，随着旋律轻轻地转动高脚椅，说：“波伽斯出生不久后就被诊断罹患青光眼，十二岁时一场足球赛的意外导致全盲，由于他从小就喜欢听歌剧、有美妙歌喉，对音乐怀有抱负，在取得法律学位一年后，便开始在酒吧兼差歌唱。”

　　“舍律师去当声乐家，发挥优势潜能实践他的梦想。”小巧说：“求学时，阎罗老师指定我们阅读海伦·凯勒传记，这位一岁多因急性脑炎失明失聪，也导致无法说话的小孩，凭着老师的耐心指导以及自己的努力，不仅完成大学教育，也成为伟大的作家和教育家。”

　　“人失去视觉就像活在黑暗中，后来有超凡的成就，真是神奇。”

　　“海伦说世界上最好和最美的东西，是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它们只能被心灵感受到，就如深埋在土里的树根，也能感觉到树梢上的阳光。”

　　“这句话很有启发性，很受用。谢谢！”陈泥点点头致意。“原本我还在担心碰面后要聊什么，我不善于聊天，也不喜欢听人聊八卦。”

　　“我也不喜欢聊八卦聊是非，我喜欢的是彼此分享阅读的心得。”小巧又笑得眉眼弯成弓。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呼叫：“夕阳斜照过来了，好美！”接着许多人移动到窗边，忙着拿出手机拍照或和同伙合影。

　　这个季节夕阳西下的角度，刚好落在这条溪流方向，太阳的余晖从大海一路来到溪口，而后像打水漂似的踩在溪水上，没多久整条溪波光粼粼，宛如一条镀金的带子。陈泥和张小巧都站起来凝神欣赏，直到阳光收回它的长脚。

　　“对了，你来的时候问我在窗边看什么。”陈泥指着桥，说：“这座大桥还未兴建前，我妈妈就是从这头搭竹筏渡溪，到对面的村落和爸爸碰面，那时两人在谈恋爱。”

　　“难怪你会邀我到这家咖啡店。”小巧促狭地去捶陈泥，哼了一声说：“带我来看浪漫的恋情。”

　　“妈妈还留有一大箱的情书，想念爸爸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几年前，我载她路过这座桥，她叫我停车，走到以前摆渡的地方呆呆地凝望。不过，妈妈已经走了，去天上找爸爸……”

　　许久，陈泥才收回眸子，发现小巧默默地陪在身旁，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影响你的心情了。”

　　“不，陈泥。刚刚，我望着桥下溪里的竹筏，仿佛看到了你妈妈的背影，要去跟情郎见面了，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喜悦起来。谢谢你的分享。”

　　“我也要感谢你，提供另类喝咖啡的方法，用创意让生活更欢欣鼓舞。”

　　“说不定哪天你也会去尝试的。罗青空着的第六种吃西瓜的方法，一直没有标准答案，也许就是在等着我们去写出来呀！”小巧回到座位，坐下时拉拉她那件黄色蓬裙，让它像盛开的玫瑰般绽放。

　　窗外的天色暗黑了下来，店里的灯光亮在咖啡香气中，波伽斯的 《夜晚的宁静海洋》又响起，陈泥和张小巧两人都沉浸在音乐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