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杰

　　

　　一

　　最初在群里发现问题不妙的，还得说是孟良柱，尽管已经于事无补。

　　那天早晨上班，科长组织学习文件，孟良柱听到手机一连几声“唧唧”，就知道是“一年级家长微信群”有新消息。他把手机关到静音，悄悄放在笔记本下面偷偷点开，瞄一眼科长，又瞄一眼手机，目光在手机和科长之间转战好几回，总算明白群里说的是什么。儿子的班主任刘小荷说：“学校订购校服，每套两百八十元，请家长在明天下午六点以前缴清。”孟良柱正思忖如何回复，忽然发现科长一边念文件，一边黑着脸瞪他，赶紧手忙脚乱合上手机，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好不容易念完文件，科长却不急着出去，强调了一下最近工作，这才心满意足出去。往日没觉得，今天孟良柱感觉科长格外拖沓，没等他背影消失在门外，就心急火燎赶忙打开手机，看群里怎么回应。短短一会儿工夫，下面早已是一堆老师好的，老师辛苦了，好的老师，收到了老师，云云，他不觉哑然失笑。家长们好像没什么事，随时随地都拿着手机，等待着迎接老师的任何安排。

　　办公室唯一的同事，年轻漂亮的王慧敏笑嘻嘻说：“孟哥最近有情况了啊？一时不看手机，就抓耳挠腮的！”本市人所说的有“情况”，是指有了情人。

　　孟良柱自嘲说：“孟哥这个屌丝样，能有什么情况？”

　　王慧敏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要不要我介绍孟哥加个微信群，里面活动可丰富了，几乎每个人都找到了知音！”

　　孟良柱说：“我就算了吧，我最烦加什么群，一个家长群都弄得我神经衰弱了！”

　　王慧敏眼风如水，一面说：“只怕孟哥早已暗渡陈仓了吧！”一面嘿嘿笑着，忙自己事情去了。

　　孟良柱再看家长群，家长们都在感谢刘小荷的辛苦操劳。抬头望一眼王慧敏风姿绰约的背影，他想，美得你，什么找到了知音，不就是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找到了小三甚至小四吗？

　　群里有个人很有创意地说：“刘老师好，为了加快缴款进度，我建议在群里转账给您！”不知道是刘小荷没有看到，还是她同意了这个建议，群里很快就响起一阵 “唧唧”声，大家争先恐后开始转账了。孟良柱愣了一下，以这种方式缴纳校服款，合适吗？虽然现在买啥基本是微信支付，但在群里转账，他还是觉得不妥。在他犹豫的当儿，群里已经有好多人都转了账。只是好一会儿也不见刘小荷出声，不知道她怎么没有及时查收？孟良柱手边工作虽多，却没有心思做，到底在群里缴，还是下午当面缴？他一时纠结不定。

　　时间大概过去了一小时，群里五十位家长除少数几个外，其他人都已转账，刘小荷却依然在潜水。孟良柱心不在焉做着手头的事，一阵接连不断的“唧唧”声响起，他再看手机，发现有个昵称为“放在南山的马”的人正在收款。收钱总是让人兴奋，他的速度极快，几下就把群里发的校服款全都收了，只剩下一地暗红的纸屑。估量一下，短短几分钟，他进账不少于五位数。家长们又是一片“唧唧”声：老师辛苦了！老师受累！

　　孟良柱心却轰的一下，这是什么人？刘小荷不是“放在南山的马”呀？他不知道该不该在群里提醒一下，这当儿群里还有人在发，只要转账一出，这匹“放在南山的马”眼疾手快，一下就收走了。他犹豫再三，到底没有说一句话，只在心底连声大叫：不要发了，情况不妙！可是别人都没有发现，来得迟的家长居然还在发，“放在南山的马”当然毫不客气，随发随收，干净利落。

　　孟良柱好不容易才等到有人质疑：刘小荷老师不叫“放在南山的马”呀，收款的是什么人？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却咚咚跳了起来，好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冒名顶替收了校服款。后面几个家长也发现事情不妙，跟着质问起来，却没有人出声。

　　孟良柱想私信问问“放在南山的马”，但哪里还有他的踪迹？他居然收了钱立刻退了群。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什么时候混进来的，难道他知道有一天会有意外收获？群里早已开了锅，纷纷叫嚷，孟良柱为自己的机警暗自庆幸，两百八十块钱，得老婆上三个夜班才可以挣到呢。

　　大概刘小荷上完课才到群里，看到质问，立刻知道大事不妙，说：“校服款怎么能在群里发呢？就算发，也得我开启群收款才行呀，咱这可不是玩发红包接龙游戏！收款的这个人没有备注，现在又退了群，哪里去找这笔钱？”群里叫苦连天：什么人混进家长群了？孟良柱虽然没有损失，但还是一直拿着手机随时看着，关注事态怎么发展。家长们在群里抱怨了一阵子，有人突然质疑：为什么有几个家长没发红包？会不会是知道有人在觊觎这笔钱？是不是没发红包的谁和这个人认识？

　　一连串的质疑，没来由地给孟良柱浇了一头冷水：家长们这么怀疑，我怎么证明自己清白呢？很快他又想，清者自清，何必要证明？话是这么说，到底心里很不踏实，他悄无声息盯着，群里一直吵吵不休，痛失钱款的家长们千方百计探讨，怎么找到这个江洋大盗，但都一筹莫展。沉默了一会儿，家长们终于渐渐开启互相责怪模式，埋怨出主意在群里发红包的人的，责怪老师不及时收的，质问担任群管的家长李子瑶为什么会把这个人拉进来的，不一而足。

　　得亏是在这个虚拟的群里，如果在当面，说不定早都打起来了。孟良柱想。

　　二

　　对于加入这个家长群，孟良柱一开始其实就是非常反感的。

　　三个星期之前的礼拜一早晨，孟良柱带着儿子去红旗街小学注册，一边走一边不由得再次佩服起老婆。家距离学校两站公交，特别方便。买房的时候，老婆坚持要买离学校近的，理由是虽然房价比别处高了近一千，但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学区房值得拥有。当时家里经济拮据，他着实犹豫了好一会儿，现在看来的确获益匪浅。事实一再证明，关键时刻决策最重要，不见那些离学校远的家长，为送孩子上学怎样疲于奔命吗？带着这种得意，他对拥挤的交通也不那么抱怨了。

　　上了三年幼儿园，儿子对上小学早就跃跃欲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插而过，找到一年级二班班主任刘小荷办公室，还没等孟良柱点头哈腰打招呼，儿子早就鞠了一个躬，大声问老师好，他便为儿子的机灵而高兴。刘小荷颜值很高，但似乎不苟言笑，公事公办很快完成注册。

　　他让儿子对老师说再见，刘小荷却唯恐他逃走似的说：“等等！”她指了指墙上张贴的二维码，让他扫一下。孟良柱愣了几秒，马上明白过来，加个微信确实利于家校联系。他打开手机，扫一扫，发送了邀请。那边刘小荷摇摇手对他们道了再见，又招呼下一个家长和孩子。

　　到单位差不多已经十点，“唧唧”，手机微信响了一下。划开屏幕，微信有了红点，一个昵称“阳光照大地”的人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又邀请他加入群聊。他本能反感起来，只想马上删掉邀请。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发现群聊名称是 “一年级二班家长群”，他猛然想起来，儿子不是今天刚刚注册到一年级二班了吗？就是说，这个群是儿子班级的家长群？他略一思忖，点了通过，群里马上响起一阵“唧唧”声，是“阳光照大地”发消息：“我是一年级二班学生家长李子瑶，很荣幸受班主任刘老师委托，建这个家长群。欢迎各位家长加入，请备注孩子姓名和自己姓名，实时接收消息，谢谢！”

　　孟良柱明白了，早上扫的二维码是李子瑶的微信。李子瑶和孟良柱住一个小区，看上去很木讷的一个人，没想到却这么活跃，帮着老师建家长群。为了孩子，家长们不易呀，他想。

　　很快就到下班时间，孟良柱急匆匆赶到学校接了儿子回来。老婆早上不上班，这时候做好了午餐。他和老婆边吃边问着儿子的感受，这时候微信又在响。他一直告诫儿子不要玩手机，小家伙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拿着乱刷。现在是吃饭时候，看手机对儿子是不良诱导。他本不想看，但想了一下，又怕误了什么事情，就打开手机，还是“阳光照大地”发群消息：“我是一年级二班学生家长李子瑶，很荣幸受班主任刘老师委托，建这个家长群。欢迎各位家长加入，请备注孩子姓名和自己姓名，实时接收消息，谢谢！”

　　孟良柱不喜欢微信、QQ里形形色色的群聊，现在但凡有人邀他加入，他无一例外都会断然拒绝。自打玩起QQ、微信，他也曾经加过很多群，户外活动群，小区业主群，书法爱好者群，写作爱好者群，还有单位群、家族群、同学群等。有些群开始还不错，后来就慢慢变味了，说什么的都有。户外活动群、书法爱好者群里有人乱发广告，卖装备卖笔墨纸砚，还有发广告治疗阳痿早泄性功能不好的，令人生厌。小区群里更令人发指，甚至有人狂发情色视频。尽管后来解释说是孩子乱翻手机发出的，但即便是孩子不慎，也得家长手机里有这类视频。他当机立断，退了这几个群。

　　后来不厌其烦，还退了好多，现在基本只剩下同事群和家长群了。这两个倒还罢了，没有人规定必须看，但一年级二班家长群却规定要实时接收消息，他隐隐有些不快，这是要绑架他怎么的？

　　不管手头事情有多少，只要家长群有唧唧声响，尽管厌烦，孟良柱基本上还是第一时间去看。倒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依然是李子瑶邀请家长参加群聊，进来几个人之后，他马上又重发一下发过几十遍的消息，有几个家长进来很客气地道刘老师好，刘老师辛苦，也有一两个人感谢李子瑶。刘小荷没有说什么，倒是李子瑶忙不迭地说，自己人，不客气。孟良柱觉得滑稽，摇摇头，专心做自己的事。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孟良柱看到刘小荷在群里通知当天家庭作业：“家长们督促孩子把a、o、e三个字母各写两行，同时可以把带四个声调的再各写三个，提前预习一下。”

　　这是刘小荷第一次正式通知的事情，尽管对建这个家长群不以为然，但也应予高度重视，孟良柱想。吃过晚饭，儿子拿过书包，取出课本、作业本，样子倒很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他看着心里先有几分欢喜。

　　儿子写起“a、o、e”来并不困难，在上幼儿园的时候，他早已学会了全部汉语拼音和好几百个汉字。有他的监督，儿子写得极其认真，很快完成了作业。按照刘小荷的安排，他把儿子的作业拍照发到群里。已经有好多人在晒了，写得好的有，不好的也有，但得到的都是家长的一致好评，他也免不了对人家孩子一顿猛烈赞美。

　　第一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他想这群还算不错，方便，直观，没有想象的那么讨厌。

　　隔了一天中午刚上班，家长群又在“唧唧”。刘小荷问：“谁可以帮着打印一下印格？”一年级的小孩子写字掌握不好行列，得有个印格在下面拓印着。

　　刘小荷在群里说话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客气，一上来就艾特所有人，直接问谁可以，也不知道把这个“谁”换成“哪位家长”。

　　孟良柱看到消息，虽然微微有些不舒服，但手底下却赶紧回复：“刘老师，我可以的，我打印吧！”这是一个绝好的表现机会，唯恐刘小荷注意不到，他还特意艾特了她。刘小荷说声：“好！”

　　他就有些得意，心居然还怦怦直跳，似乎回到上小学时期做了好事等老师表扬。刘小荷很快发给他一个样表，他几乎是一眼不眨地盯着，马上接收了，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

　　正好这会儿手边没有什么工作，孟良柱把样表转发到电脑，点了打印，起身走到打印机旁边。平时他和王慧敏都免不了用公家的便利做私人的事情，偶尔打印个东西，用一下加厚的订书机什么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情。最浪费的一次，他也就是打印了一本梁羽生武侠小说 《江湖三女侠》，上中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的上册和中册，苦于找不到下册，一直悬在心上，这也算了了心愿。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五十页印格，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舒了口气。

　　下午接儿子的时候，恭恭敬敬把印格给了刘小荷，竟然有些莫名的紧张。就像在群里一样，刘小荷没有说感谢的话，只是神情漠然地接过去，看了看，说了句：“不错！”他松了一口气，心里再次微微有些不舒服。

　　早上孟良柱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群里又是“唧唧”声。刘小荷居然在群里说：“我孩子参加市里一个大赛，要投票，大家帮着投一下。十六号，每天可以投一次。有群的家长，可以帮着转发一下，拉拉票！”后面发来一个链接：“开学季萌娃来啦！人气赢好礼。”群里“唧唧”声马上此起彼伏，仿佛一群蝈蝈在呼朋引伴：收到！老师，已投！投了，老师！转了，老师！几个家长这么说了之后，很快还有人发来了投票和转发后的截图。前面说了“已投”和“收到”的几个家长，也赶紧再次发来截图，好像不发截图不足以证明自己曾经投过票，转过群。

　　孟良柱边洗脸边看，虽然十二万分不情愿，但也任凭咬着牙刷的嘴里泡沫横流，赶紧点开链接投了票，发送了截图。

　　有一回他参加市文旅局组织的一个征文活动，洋洋洒洒写了五六千字，满怀信心投到邮箱，就等着获奖。哪知道很快看到主办单位发起了网络投票，宣称最终结果以票数多少评定，让所有投稿的人广泛发动亲朋好友参与进来投票。他感觉被愚弄了一把，投票多少就能评判一篇文章的优劣吗？太不负责任了，他后悔参加这个征文活动了，在朋友圈发了一通牢骚，再也不提这事。

　　但现在是儿子的老师要求投票，就不能意气用事了，这关系到儿子在刘小荷心中的印象呢。

　　每天下午，还没吃完饭，群里就是一片“唧唧”声，老婆让孟良柱调个消息免打扰，不要影响孩子吃饭，他说：“人家班主任说了，一定要实时接收群里的消息，千万不可误了事情！我得遵照老师的指示办！”老婆揶揄说他这些年，也没见这么听话！

　　孟良柱说：“人家班主任说了，教育是千秋大业，不要耽搁孩子的前途！”老婆就挖苦他现在言必称班主任，像那时候的最高指示！孟良柱笑了：“是啊，我也真搞不明白是儿子上学，还是我上学了！”

　　点开群，家长们早已开始晒孩子作业。说实在的，基本差不多，小学才上了一周多，谁能比幼儿园水平强多少呢？但是很多人可劲儿表扬刘小荷：老师厉害，孩子进步好大哦！老师辛苦了！感谢老师！甚至有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孩子会永远记住刘老师！孟良柱也只好把儿子的作业晒出去，随声附和着夸了一阵老师。

　　家长群里有几个人孟良柱认识，知道他们在单位连个年终总结也写不通顺，但在这里却个个舌吐莲花，下笔如有神助，夸老师，夸孩子，也自夸，把群里氛围营造得风生水起。相比下来，刘小荷老师倒说得少了。但是老师说得少并不意味着不重要，她随口一说，那就是必须执行的命令，万万漏不得。好几个晚上，时间过了十点半，习惯早睡早起的孟良柱困得实在不行了，家长群却还在“唧唧”地响。他终于忍不住，调成“消息免打扰”。

　　睡了一会儿，忽然又醒过来，心里到底不踏实，唯恐漏掉重要安排。他迷迷糊糊拿过手机打开群，看到刘小荷老师又发了几条消息，爬楼梯回看一下，都是叮嘱明天家长送孩子要注意的事项，后边是一大帮子家长的回复：老师辛苦了，老师说得对，好的老师，收到了老师，云云。他便赶紧也回复了一下：老师辛苦了！好一会儿不见刘小荷再说什么，孟良柱知道今晚就到这儿了，便如逢大赦，放心地放下手机开始踏实睡觉。

　　开学第二周那几天下午，都是老婆看着儿子写作业，孟良柱得按照单位组织职工参加市里歌咏比赛的安排，到市总工会六楼会议室排练。他和老婆约定，一旦有重要的群消息，就马上打电话告诉她，以免延误，儿子如果在刘小荷面前不好看，他们就罪莫大焉。

　　排练中，他时不时掏出手机看，好在群里倒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有一个家长在道歉，说老师下午上课的时候批评孩子不好好听讲，孩子回家告诉了他，他很感谢老师，就是要好好教育！后面还有个孩子家长说，上面家长说的这件事情他家孩子也有责任，是他们两个偷偷说话的，老师只批评了那个孩子而没有批评自家的，他也道歉。孟良柱心里好笑，这两个家长，觉悟挺高嘛。

　　排练将近三小时，孟良柱回到家里瞌睡得不行，又坚持翻看了一下手机，群里也是没有什么特别，无非就是晒孩子的作业，夸老师的认真负责，他就上床睡了。家长们好像也理解他的辛劳，基本再没有人发消息，让他得以顺利进入梦乡。

　　大半夜时候，手机却“唧唧”起来。他被惊醒过来，刘小荷这会儿还没有睡吗？她半夜想到什么重要事情了？懒洋洋打开手机，却是一个家长说：“不好意思呀，就差你了，帮我砍一刀可以吗？爱你哟！”接着发了好几个亲吻的表情。

　　原来是他在拼多多上淘宝贝呢！这个家长群，成什么东西了？他暗骂。“这会儿还玩手机？”老婆喃喃嘟囔了他一声。全面二孩了，最近她们市二院妇产科护士请假生二胎的多，她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这个点儿吵醒困得要死的她，实在太不近情理。他气不打一处来，终于点了消息免打扰，把手机扔到一边，愤愤不平地睡了。

　　孟良柱祈祷：儿子赶紧长大吧，要不然，这个家长群会把我折磨疯的！那时候，真没想到后来还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三

　　孟良柱这几天都是心事重重在上班，坐到办公桌前什么也不想做，“放在南山的马”到底是谁，怎么混进来的？如何找这个人追讨校服款？这一系列问题折磨得他脑袋都疼，尽管他没有丢掉二百八十块钱，但他一点庆幸不起来，他知道儿子同学的父母，有好几个要挣够这笔校服款并不容易。

　　王慧敏带着迷人的香气袅袅婷婷姗姗来迟，坐下就一直在翻手机，忽然说：“哎呀孟哥，天下竟然还有这种事情？”孟良柱看她一眼，她把手机递了过来。他不想看也没有办法了，心事重重地接过手机。

　　王慧敏同学群里有位头像是 《芈月传》里孙俪的人问：“请教各位大神，发在微信群里的红包被别人领了，那人还退群了，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出来？”

　　他心里一动，这狗血情节太熟悉了呀，不动声色地问王慧敏：“这谁呀？怎么会这样？”

　　她说：“我同学，刘小荷，在红旗街小学当老师！”

　　刘小荷在群里骂：“家长发的校服款被人抢走了，现在还怪我没有及时收，要我贴钱，真是气杀哀家了！”

　　王慧敏回了一句：“小主悠着点儿，保重龙体最是要紧！”看样子刘小荷还不解恨，又说：“这是我们班级家长群呀，现在的家长素质，简直是每况愈下呀，唉！”

　　她这话打击面有些广了，孟良柱看着挺别扭的，他有种感觉，“放在南山的马”，肯定不会是家长！

　　孟良柱记得，类似于在群里缴纳校服款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开学第二周礼拜一早晨，李子瑶在群里发声：“受刘老师委托布置班级教室，我买了相关材料，平均下来每个孩子负担二十点五元，请各位家长在群里发红包！谢谢大家了！”孟良柱看到消息，正是上班时间，他正赶一份研讨文章。

　　已经有很多人发了红包，很多人还特别艾特刘小荷：老师布置教室辛苦了！为老师点赞！老师布置教室有创意！他忍不住笑起来，就没有人感谢一下李子瑶？

　　王慧敏说：“孟哥遇到什么好事了？”

　　孟良柱说：“没事，我自个儿乐呵自己！”

　　他看到居然有家长在抢这些红包，猜想可能有人没有弄懂，还以为楼上发红包在娱乐大家。这几人抢了红包不算，还插上一句：谢谢红包！感谢老板！还有人发来一张很搞笑的图片：“发红包的人生三胞胎！”他这会儿反正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就看接下去会怎么样。

　　果然很快有人骂：“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这是发给李小萌爸爸布置教室的费用，怎么也抢？”

　　“钱不多，人品重要！赶紧退还吧！”一会儿就看到抢了红包的人发来尴尬的表情，接着退回误抢的红包，又赶紧把自己那一份发来。孟良柱一边笑，一边把自己那份也发了过去。

　　王慧敏妩媚一笑，说：“孟哥习惯自慰啊！”两个人都笑起来。孟良柱说：“像我这种已到‘松下’年纪的人，也就只能这么‘联想’一下自娱自乐，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王慧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别有一种暧昧地说：“孟哥廉颇虽老，尚能吃很多碗饭！”孟良柱自嘲说：“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这话半是玩笑半是发自内心的感叹。他想自己是真的老了，人越容易感叹，越证明自己老了。

　　孟良柱一直想，为什么上次发红包，“放在南山的马”不抢呢？是没有混进来，还是对那些小钱看不上眼？他不明白，真佩服那人的耐心。要是那次他暴露出来多好，家长们不必损失这么多了呀！

　　追回校服款的事情虽然报了案，但好几天了依然没有下落。孟良柱有空就会到家长群看，有一天发现居然有人把没发红包的几个人名字公布了，一共六个人，他孟良柱就排在第一个。这算怎么回事呢！他顿时窝了一股火。紧跟着，家长们一起质问：请这六位家长说明情况！看到这句话，虽则明知道与自己无关，却不知道怎么心虚起来，看来这事说不清了。他赶紧发声：“大家不要乱猜测乱怀疑了，我是没有及时发红包，但那是因为我忙，并不代表我就和收了钱的人是一伙儿！”他这么一说，刚刚被公布出来的其他几个人也附和起来。

　　李子瑶一直不出声，这时候发了几个哭丧脸的表情，说：“这可完了，要是我老婆知道我的钱打水漂了，一定会疯的！”孟良柱认识他老婆，知道这个在水产市场卖鱼的女人特别在乎钱，是个把钱能攥出水的人。他明白李子瑶的忧虑，也同情他。

　　但凡为花个几十块、几百块钱纠结好几天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他也是一样，每月就是死工资，老婆是挣得更少的临聘护士，恨不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李子瑶委屈地说：“也不光是我拉的呀，还有几个家长也帮着邀请群成员了，现在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拉进来的，何况当初让实名，到现在不是还有人没实名吗？这怪得了我吗？”孟良柱看出来了，他其实想说，有好几个是刘小荷邀请进来的，只是到底没有说。他理解他，毕竟这些孩子还要在这个班上念书，不能得罪人太多。李子瑶这一席说话，立刻引来大家一致叫骂：这个强盗就是你拉进群的，责任就要你负！

　　孟良柱看大家这么说，很为李子瑶抱不平，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也担心自己再说话，家长们会把矛头指向自己。

　　李子瑶再没有说话，别人嚷了一会儿也就偃旗息鼓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年级二班家长”微信群的“唧唧”声沉寂下来了。吃过下午饭，群里依然静悄悄的，看了好几回，刘小荷老师不在群里布置作业发布启事，家长们也保持缄默，似乎曾经疯叫的蝈蝈都提前进入冬眠了。很快两天过去了，不知道别人对此怎么想，孟良柱感觉耳根清净了许多，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他不是一直在期盼这个群解散吗？但这话不敢让别人知道，大家都为校服款的事情烦呢。

　　隔了一天吃过下午饭，孟良柱照例又督促儿子写作业，儿子几分钟就做完了，他大为奇怪，家庭作业不会这么少吧？往日里至少得一两个钟头啊！问怎么回事，儿子却说老师布置的作业没记全。他愣了半天，只好打电话给李子瑶，问问，没想到他女儿记下的作业居然和儿子的不一样。

　　到底以谁的为准呢？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了刘小荷的电话。刘小荷语气冰冷，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让他好一阵惆怅。不止这个，接下来儿子回家传达了几次刘小荷的安排，有一些他弄明白了，有几次他没有搞清楚，只好又打电话给其他家长，费了几番周折，总算才弄明白。

　　这让孟良柱开始怀念那个“一年级二班家长群”，要是这个群还发挥作用就好了，不管什么事情，家庭作业还是布置图书角，要是刘小荷在这个群里通知一下，还用得着他千方百计去打探吗？孟良柱怅惘地想。

　　这几天，他拿着手机，无数次打开“一年级二班家长群”，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刘小荷难道真的要让一年级二班自生自灭吗？他开始惴惴不安，离开这个群，家长以后用什么方式和老师快捷沟通呢？那匹“放在南山的马”，真正是个害“群”之“马”呀！

　　这个晚上，屋里漆黑一片，老婆早已睡着，他却躺着无法入睡。之前很烦人的 “唧唧”声，现在他倒十分想听听了，哪怕夸夸老师，开个玩笑，或者让大家投上一票，甚至是在拼多多上砍一刀，但始终不见动静。似乎不光刘小荷，就连家长们也把这个群忘了。

　　为了一年级二班的孩子和其他班的孩子能同步穿上校服，家长们及时又给刘小荷缴了款。穿校服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是那被人收走的钱一直下落不明。孟良柱曾经想，家长群往后最重大的话题大概就是关于追讨这些钱了吧？但是群里居然没有人说话，好像这些人忽然开悟，都格外能放下了！“放在南山的马”到底是谁？虽然没有人会在群里问，但他相信大家都是强烈想知道的。反正已经报警了，警察在介入调查，他就和大家一起翘首期盼吧。

　　四

　　最近又有几件事情，儿子回来说了半天，孟良柱也不明所以，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问刘小荷。还有一次儿子回来给他要钱，说布置教室用。他怀疑：不是布置过了吗，又要钱做什么？向几个家长打听之后才明白，原来是新近要布置一个图书角。好几个晚上，他都睡不着，渴望失去的“唧唧”声再度回归。可是哪能如愿呢？

　　这个晚上，孟良柱梦见群里所有人都指证是他冒名领了校服款。他百口难辩，两个警察拿着锃亮的手铐威严地向他走来，他骨软筋麻，差不多要瘫倒在地。忽然就惊醒过来，好一阵再睡不着了。早上送走了儿子，在上班的路上，想起昨晚的噩梦，觉得眼皮直跳。不会又有什么事情吧？每次他眼皮跳，总有意外发生。但愿那个群今天会活跃起来，这么久了，校服款的案子也该有结果了吧？

　　在孟良柱垂头丧气这么想的时候，一阵“唧唧”声忽然传到耳际，他立刻像垂危的病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久已无人发声的家长群总算有了声息，一定是校服款有了下落吧？这个群以后又可以活跃起来了吧？这让他止不住地兴奋。手忙脚乱打开手机，却看到一条消息，说是因为追讨校服款，闹出大事了！他心怦怦直跳，赶紧打电话问了几个人，事情的详情让他瞬间石化了。

　　头天下午，有三个家长气愤难平，去找李子瑶理论，怪他糊里糊涂把不是家长的人拉进群里，要他给每位家长赔偿两百八十元钱。正在市场帮老婆卖鱼的李子瑶，因为生意萧条，被老婆数落了几句，心情正差，让他赔那么多的钱，这责任又不在他，他当然不会答应！本来他就委屈着呢，四个人不可避免起了争执，而且愈演愈烈。有个家长情绪激动，居然动起了手，一把把李子瑶揪住，当胸捶了几拳。李子瑶怒火中烧予以回击，同来的另外两个家长也参加进来，这场争执升级成了四个男人的激烈战争。李子瑶老婆一边卖鱼，一边密切注意着事态发展，眼见三个人合伙欺负自己男人，他嘴角已经在流血，显然吃亏不小。她立刻母狮般嘶吼一声，拎着割鱼的刀过来帮忙。混战中，李子瑶老婆和一名家长重伤，被送到医院，李子瑶和其他两名家长轻伤，全被警方拘留。

　　孟良柱握着手机，耳边“唧唧”声越来越响，仿佛许多蛐蛐钻进了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