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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6915
◎岑燮钧

  乐彩珍打算写一篇回忆老黎的文章,是在去报社见了黎百先之后。她觉得自己作为老黎的未亡人,在别人纷纷写文章纪念老黎之后,不能无所表示。何况,少年夫妻老来伴,失去了老黎,她心中的痛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也许自己写过老黎之后,会好受些。但是,当她真的提起笔来时,不由又踌躇起来。毕竟,自己从未写过文章,最多也就写过几封信。

  

  她拿过《舜江文艺》,又读了一遍黎百先的文章。

  黎百先是老黎的本家侄子,他叫老黎三爹,在报社里当编辑。他们家老屋离乐彩珍家不远。当年分田到户,她家也有很大的一块田。打稻时,黎百先家借到了柴油打稻机,总是来帮乐彩珍家。否则,凭老黎的身子骨,靠一脚一脚踩人工打稻机,没个十天半月,还真完不成。老黎又是那种磨不开脸的人,哪里去借力?好在,黎百先也一直记着三爹的好,他考大学时,老黎给他辅导过作文和文言文。所以,老黎过世之后,他也特地写了一篇文章来纪念老黎。别人写的文章,是外面的老黎,乐彩珍总觉得有些“隔”;独有黎百先写的文章,她读着读着,觉得老黎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你写你三爹的文章我看到了,读了好几遍,我是看一遍,哭一遍。你三爹跟你写的一模一样,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再忙再累,他都不肯洗一下碗……”她擦一下眼角,接着说,“这里里外外,都得我操持,他是个书蠹头,跟他讲话,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除了读书教书,什么都不会,完全是个‘白脚梗’,打稻时,挑着谷担子,两只脚簌簌抖……”

  她当时是这样跟黎百先说的。黎百先还给她递了纸巾,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就赶紧收住。幸亏办公室里没有外人,黎百先还一口一个三妈,给她倒茶。她这也是第一次摸到报社来。平时,她很少出门。但每次去女儿家,必经过报社,所以觉得很熟悉似的,就大着胆子来了。

  她很久没跟人说老黎了,但往事历历在目。像黎百先这样的文章,说不定自己也能写出来。

  隔了一天,女儿打来电话,她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去报社的事。“妈,你也真是的,人家这么忙,你一个老人家,还坐半天……”“这算什么话,你爸不在了,我去一趟本家侄子处都不行了?”其实,乐彩珍去报社,还有一个由头。当时老黎过世的时候,黎百先送来了花圈和吊礼,可是他没来吃丧饭,没拿回礼,她心里过意不去,这次算是去送回礼的。“那你放到二妈那里不就得了?”噎得乐彩珍无话可说。她心想:女儿做了领导,在自己这里说话也没大没小了!

  她心里有点闷闷的,拿了抹布擦灰尘。这屋子是太老了,上面椽子和垫砖都是黑的。幸亏有个阁楼,灰尘都落在阁楼上了。老黎的书桌朝着北窗,他喜欢安静,把自己隔在后半间。除了伏案写作的地方干净些,这不,两边堆着的书报杂志上,又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她走过去,擦了这边,手伸到那边去时,人也移过去。老黎好像坐着,并没有移开,“老黎,老黎!”她一个激灵,睁开眼,北窗对面是枯死了的爬山虎,桌上翻开着一本旧杂志,上面有老黎的字迹,墨水有点漫漶开来。她记得刚才自己抹灰尘时,顺手翻开了杂志,见边上有老黎的读书札记,就坐着看起了杂志,不知怎的,就打起瞌睡来了。

  自从老黎过世后,她的心总是时不时一紧,好像什么贵重的东西丢了似的。这会儿,一种巨大的虚空笼罩了她,仿佛老屋都变得高大起来,而她自己却变得越来越小。七七四十九天,离最后一个“七”都已隔了一个多月了。她站起身来,拿起抹布,来到井边。天色朗朗,阳光充满了小院,橘子树依旧发青,几盆菊花早已衰败,她一时竟有些睁不开眼。这时,她发现院门口的水泥地上,扔着一沓报纸。她刚才依稀听见铁门“晃荡”响了一下,也许就是这响声,把她惊醒了。她捡起来,一份是《舜江晚报》,一份是什么政协报,都是送给老黎的。她想,明年怕是没有了吧。

  她转身进屋,刚想打开报纸,听见有人喊她,就转出来,原来是他二妈。他二妈来约她去烧“八寺香”,到八个寺庙去烧香,敲印章,吃素斋,求来世。她倒是读过一句诗,叫作“他生未卜此生休”,想想,也没意思,就婉谢了。他二妈说:“你得出去走走,否则要闷出病来的。”她事后一回想,莫非黎百先把她去报社的事也告诉他妈了?她想,就是要去,也等老黎过了周年。

  她不大喜欢跟这些婆婆妈妈去烧香拜佛。为了点上头香,她们跑得像飞一样。

  到了这个年纪,别的女人都出去念佛了,她也动过心,但老黎不乐意。他说,那我教你读佛经,老太婆们念佛,其实是不懂佛理,你是读过书,做过老师的,出去念佛,那就把自己等同于那些俗人了。他给她找出一本佛经,里面有《心经》和《金刚经》,是中华书局的,难读的地方,他都注了音,一边读一边给她阐释佛理。就仿佛多年前,他晚上教她拼音一样。

  其实,她也就断断续续做过不到一年的代课教师。

  她只读过一年初中,去代课也是人情难却。因为有个老师做产去了,校长对老黎说,让乐彩珍帮个忙。当时,正好推行拼音。乐彩珍没学过,只能现学现卖。老黎教她的口诀,她到现在还背得出来:张大嘴巴ɑɑɑ,圆圆嘴巴ooo,扁扁嘴巴eee,牙齿对齐 iii,嘴巴小圆uuu,撅起嘴巴 üüü……

  有一晚,两人在窗前点着煤油灯,轻声地念拼音,正好一个同事走过来,打趣说:老黎,你这个学生够勤奋的……这种事,就像放老电影一样,总是不由自主地映上心头。

  四十年后,老黎又教她学佛经。两人都戴着老花镜,老黎给她讲本义,她才如梦初醒。《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以前一直以为这个“色”是“色情”的“色”。因为想想也是啊,现在人老色衰,什么都没了。当年,他第一次执手相看时,还是个青涩的小后生呢,轻触她的手,就像触电一样,脸唰地就红了,直红到耳根。可惜,“五蕴皆空”,现在老黎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他再也闻不到橘子树的清酸味,听不到打井水时吊桶的晃荡声了。

  她在家只念《心经》和《金刚经》,她不会念老太婆行会时念的什么《太平经》《状元经》《车神经》。老黎说,那些不是真正的佛经。

  他二妈走后,她想擦灰尘,又一想,灰尘不是擦过了吗,抹布刚才井台边也洗过了。但她总觉得有一件事还没做,想了半天,才记起刚才拿了一沓报纸还没看呢,就坐到沙发上翻起来。没想到,这期的《舜江晚报》又有一篇纪念老黎的文章,作者叫谢玉珍,她不认识,但她竟然写到了参加她们婚礼的事,那是谁呢?读过之后,她似乎受了一点启发。对,那就从她与老黎认识开始写起。

  其实,他们的认识也很老套,是由大姨做的媒。第一次见面就在大姨家,她把门一掩就出去了,两人就扭捏地坐着,很是紧张。她记得老黎穿的是一件中山装,还插着一支钢笔,人很清瘦。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总是冷场。后来听见大姨好像要走进来的样子,老黎忽地站起来,红着脸递给她一张字条,说,上面是我的名字和我们学校的地址,有空给我写信。乐彩珍一见他的字,竟然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写得跟印刷的一样,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佩服来。刚说你的字写得真好,大姨走了进来,让他们去吃点心,她就赶紧藏下了字条。

  乐彩珍一边回忆一边写,可是好些字写不出来,就是写出来了,也是左看不像,右看不是。句子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心里想得好好的,写出来就别别扭扭。她画掉了又写,写了又画掉,光是回忆见面的这段文字,就写了一个多钟头。写到后来,又动摇了,怀疑自己是否真能写文章,何况老黎刚过世,回忆自己与老黎谈恋爱的事是否妥当。但后来一想,我与老黎,是原配夫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古于今,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忽地想起老黎教她的一个词:合卺。她很想把这个词用进去,显得高雅些。

  乐彩珍的这篇文章,足足写了一个礼拜。她是坐在老黎的位置上写的。她有时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老黎。老黎退休后,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地读书写文章。有时一直不出来,她就叫他出来伸伸腰腿。老黎就抱着手,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到墙角落的花坛里撒泡尿。她以前总说,亏你还是个教书先生,这么不雅。他说,男人又没什么的,反正只有你一个人,怕啥。她有时恍惚会觉得老黎还站在墙角落里撒尿呢。

  在写文章的那些天里,乐彩珍觉得忙了很多,院子也没扫,收到的报纸也没看,最多浏览一下副刊,看有没有写老黎的文章。她知道不会一直有,但又若有所待似的。她把那些纪念老黎的文章都剪下来,放在一个抽屉里。每当自己写不下去时,拿出来读一读,读着读着,似乎又找到感觉了。

  文章写完后,她如释重负,但另一种虚空又包围了她。她在写老黎时,仿佛老黎就在身边;写完了老黎,却又抓不住人了。她把稿子顺着整理起来,又倒着再读读。稿子有七八页,涂涂改改的地方很多。她知道自己文理不通,很想请人斧正斧正。以前,送给老黎的书的扉页上,几乎每本都写着“黎老师斧正”。有人来拜访,小一辈的都称她师母。她就赶紧倒水上茶,然后退下。他们谈的东西,其实她也懂一些,但人家是来找老黎的,自己插在当中,就显得不得体了。只有一次,有个来人正好是她代课时教过一学期的学生,她好一阵兴奋,也陪着说话,感觉蛮骄傲的。

  她把稿子放在书桌上,早晚拿起看看,一会儿觉得还行,一会儿又觉得不好。

  礼拜天的下午,女儿来看她。“妈,你这几天在干吗?”“我能干吗,念佛呗!”她没敢说在写文章,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是孩子们烧饭的妈。他们一家来的时候,她忙忙活活烧一大桌,然后,看着他们美美地吃,最后入座。“妈,爸的一本盖有印章的书怎么找不到了?”她在井边洗菜,想让女儿吃了晚饭再走,听见女儿叫她,就走进去,说:“你爸的东西,我都没动过。”这时,女儿发现了案上的一叠稿子:“妈,这是谁写的……你写的?”她笑了笑,看着女儿,有点怪不好意思的。女儿很诧异,“妈,你还会写文章?”就拿起稿子看起来。“这是什么字啊?”女儿几次问她,那些字都缺胳膊少腿的。她越发惴惴不安起来,一直等在旁边,看女儿的表情,时间久了,又感到有点不自在,就拿起抹布擦擦旁边的地方。“妈,亏你写的,只是有很多错别字……”“这么多年了,都忘了怎么写了……”女儿看完后,似乎也受了感染,沉默了会儿,看着她说:“妈,爸爸走了,你是不是很寂寞?”乐彩珍转过头,鼻子酸了一下,抿了抿嘴说:“也没什么,就是没事,找个事做……”“你可以把这个抄在本子里,当作日记,下次我给你拿一本好点的笔记本来,免得一张一张的,失散了……”她本来是想让女儿帮自己一下,看能不能发表出去。但是,话到嘴口,又说不出来了。

  女儿吃了饭,一直跟别人微信聊天。后来,有人给她一个电话,她说有要紧事,就走了。临出门时,回头说:“妈,你出去散散步,我好几次看见二妈她们在跳舞,现在村口可热闹了!”

  老黎过世后,她很少出门去。死了男人,大家看她的目光,似乎也有点不一样。人说,没了男人,就没了豪光,果然是这种感觉。

  一日,她在村口摊头买菜时,碰着三叔婆。她是老早做寡妇的,去庙里做过一阵居士,现在是村里念佛老太婆的头,念一桌什么佛,她常常是发起人,头家是她,然后一家家轮。她见了乐彩珍说:“你老头过世了,周年时要烧很多佛牒,现在可以念起来了!”于是,三叔婆约她也念一桌大佛,她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回来的路上,她又想去回掉三叔婆,因为老黎是不愿意她变成念佛老太婆的。可是,转念又一想,自己住在村里,不去念佛又能干什么。如果自己是正式老师的话,那倒可以跟退休协会一起去玩。可是,周边都是三姑六婆,你找谁去。

  那次念佛回来,她觉得嘴发苦,头发昏,感觉很不好,比当年打稻还累。三叔婆、他二妈倒是熟悉的,有的人就很生疏。她们东家媳妇西家婆,都是一张碎碎嘴,虽一直恭维她儿女有出息,到底半是真话半是醋酸,她也听得出来。她说儿子在省城,一个老婆子说,你又不能跟了去——这算什么话!

  乐彩珍记起老黎出殡的那个晚上,儿子陪着睡了一晚。儿子给她说,妈,你跟我走吧,你一个人待在老屋里我不放心。她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等了半晌,才说,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走了,你爸魂儿回来,就没着落了。她听见儿子吸了一下鼻子,就说:你不用担心妈,毕竟你爸也是七十多岁才走的,妈有心理准备,妈就是孤单些,时间长了,会习惯的,你上班去吧。满了“七”之后,她倒是去省城儿子家住了几天。媳妇邀请的,也是出于好意,她不能驳了媳妇的面子,人家媳妇也是孝顺的。他们上班去后,她帮他们收拾一下灶头,用清洁球擦洗一下台面和厨房间的白瓷砖。有些地方,她也不好收拾,媳妇堆放着的,她不好乱动。晚上,一家人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陪着说话,后来孙子要做作业,媳妇就去指导了。她就让儿子关了电视,娘俩在另一间房里说了会儿话。过了会儿,媳妇问他一个事儿,他就出去了。她一个人,不知道干啥好。隔了几天,推说了一下,就回来了。

  但是,回到老屋,还是一个人。她点上一炷香,对着佛经,念着念着,又打起瞌睡来。

  她开始翻老黎的书看。老黎看的都是古书,有点难,她又看不下去。她东翻西翻,在一个放各种证件的抽屉里,翻到了一本作协通讯录,上面有会员的名字、电话和通信地址。她就一页一页往下看,看到了几个老黎常说的名字。突然,一个名字跳进了她的眼睛,谢玉珍,她马上想起那篇文章,是不是就是这一个呢?如果是她,那自己作为家属,得给人家说声谢谢。但她又踌躇起来,这样贸然打电话过去,合适吗?她犹豫着拿起了话筒,第一次按错了号码,被人家没好气地挂下了。第二次才打通,听声音,感觉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两人很快就对上了头,原来她是老黎的同学,读师范时还一起办过文学社,工作后与老黎同事过几年,后来一直在文化馆上班。她称自己老头子去年也刚过世,能体会得到她的心情。两人仿佛是一见如故,倒是聊了很久。她说着说着,说到自己也写了一篇纪念老黎的文章,对方就鼓励她投到《舜江日报》去,因为晚报刚发过她的文章,早先也有人发过一篇,恐怕近期不会再发了。对方很热情地告诉她一些投稿事宜。她说《舜江日报》的黎百先是本家侄子,对方就说,那肯定能够发表出来。

  乐彩珍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誊抄了稿子。晚上,又写了一封短信给黎百先,让他帮自己修改修改。本来,她想直接去一趟的。但上次女儿说了她,她怪没意思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上街把信投进了邮箱,临了,还用手指摸了一下邮箱的口子,确信真的投进去了才离开。她就等着自己的文章发表,但又有点担心别人说闲话。过了两天,她去村委会门口看。那里有个宣传窗,专门贴《舜江日报》和《人民日报》。当然是没有,她笑自己太性急了。回来路上,她遇到了三叔婆,就给她说,自己不去念佛了,让她找个人代替吧。她找了个借口,说孩子们不让啊。她觉得这借口也对,毕竟,儿女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还是个领导,说出去,他妈是个念佛老太婆,多丢面子啊。

  她一连等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她倒也没像以前那么孤单了。她又跟谢玉珍打了两个电话,第一次告诉她自己的文章投出去了,第二次问她文章一般要多久才能发表出来。同时,也找到了其他写文章纪念老黎的人的电话,她也一一表示感谢,说方便时来登门拜访,当面致谢。其实,也只是一句客气话。她说了这句话后,还觉得自己蛮得体的,没丢老黎的脸。她心想,不知那些送书给老黎“斧正”的人是否知道老黎已经过世,如果能找到他们的电话号码,倒也可以给他们通个气。只是不知道他们的书讲些什么东西,最好翻一翻,否则,怕是很难搭上话吧。

  一天,乐彩珍接到了儿子的电话。儿子对她嘘寒问暖了一番,说到最后,她终于听明白了:“听姐说,你在写怀念爸的文章?”

  “我本来想让你姐修改修改,但后来想想,她也忙,就自己寄出去了。”

  “姐告诉我了,黎百先把文章传给姐了……”

  “这样啊,黎百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发表?”

  “那就看姐的意思了……另外……你要去拜访老爸的那些文友?你这么大年纪了,别出去了,当心迷路……”

  “谁说我要出去,我就是一句客气话……”

  “哦,这样啊……妈,姐告诉你了吗,她最近要被提拔了,可能到宣传部去……那你最好别乱打电话,姐怕……”

  “她怎么知道我打电话的?”

  “有些人本来就是姐的朋友,一天到晚微信聊天的,姐怎么会不知道?”

  “这样啊……”

  “妈,你也别闷在家里,要不,你跟二妈她们一起去烧香拜佛,散散心吧……”

  “……”

  乐彩珍搁下电话,嘴上没说啥,心里很不舒服。她足足等了半个月,没想到搅黄这件事的竟是……我一个老太婆,自己想做点事,又没麻烦你们,碍着你们什么了……我又没得老年痴呆症,难道不知道个好歹吗……我就是个不识字的农妇吧,你们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原先,乐彩珍还兴冲冲的,每天有个盼头,现在,一下子蔫了。

  她想来想去,还是老黎尊重她。她记得有一年文联搞活动吃饭,老黎就带上了她,逢人就说这是我老妻,我们待会儿要去女儿家,我就带她来蹭饭了,省得孩子再到家里去接她。大家都说,那是那是。席间,年轻的向她敬酒,都口称师母。老黎在舜江文坛算是德高望重的,她与有荣焉。

  她很不开心。难怪女儿不给她打电话,敢情嫌她了,还绕着弯子让弟弟打电话给她,不知这俩孩子背后怎样嘀咕她呢。孩子们大了之后,都亲不起来了。现在,倒了个儿了,要听他们的话了。

  她也没心情念佛。打井水时,正好远远看见三叔婆走来,就当作没看见,关了院门。她谁也不想见。

  她发了会儿呆,就坐在老黎的位置上,一本一本地翻那些旧杂志,凡是有老黎字迹的,她都戴上老花镜看一看。渐渐地,她反而读出滋味来了。这样过了几天,书桌上和书柜里的杂志,她都翻了个遍。有时,看老黎说这篇好极,她也读一读,似乎真的好极。而早年里的那些杂志,都被老黎搁到阁楼上去了。她忽然有个雄心壮志,就是把阁楼上的那些旧杂志都扔下来整一整,实在没用的,也可当废纸卖掉。上面顺便也清扫一下,铺张塑料纸,免得掉下灰尘来。

  她用了一整天,就干了打扫的事。她预先在家具上盖了报纸,然后拿来梯子,非常小心地爬上去。她知道不能有半点闪失,不能给孩子们添麻烦。上面果然灰尘厚积,她一捆一捆尽可能轻地把那些杂志扔下来,扔满了床前的一大片地方。这一天,她累得腰酸背痛,就没打开那些旧杂志。

  此后的几天,她像一个垃圾婆一样,穿了烧菜时的罩衣,坐在小矮凳上,将那些杂志一捆一捆解开来,拿干抹布掸掉灰尘,再用湿抹布轻擦一下。那些一整年的,她仍一期一期集中罗列在一起。然后,一本本翻看。活儿虽慢,但她不急。她看着老黎的札记,就仿佛沟通了老黎的在天之灵。有些她还隐约有些印象,老黎曾给她说过。刚结婚那会儿,她倒是看书不少。老黎退休后,也看过一些。都是因为闲了。

  她一沓沓翻,一刀刀整。有几本杂志,她有些弄不清楚,怎么还有别人的字迹,字体娟秀,有时上写:黎,这篇小说值得一读。有时上写:黎哥,你觉得怎样,可以告诉我吗?有一本,甚至直接对话,那分明是一个女人,她写一段,他也写一段。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她怎么不知道呢?她不免有些急了。她脸发红,心发跳,难道老黎外面还有什么人不成?那太可气了。看杂志年份,那是生了孩子之后。那时,她就住到了老屋里;之前,她一直跟他住寝室的。难道在她离开之后,他有什么不轨之事?那我不是白待他好了吗?我一辈子本本分分,都没跟别的男人坐过一条长凳;他倒好,还杂志上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研读,成红颜知己了?

  她又连着打开了好几捆杂志,在其中一捆杂志的内心里,露出了一捆信件,足足有几十封,她以前从未看到过。这些信,她先翻了几封,都是一个人的。她对字迹,跟杂志上对话的那个人很接近,字迹秀气,显然是个女人。她手都抖起来,信的内容都来不及细看,但见称呼有叫“黎哥”的,有“阿哥”的,有没称呼只说“你好坏”的……果然,在一封信的头几句里看到了这样的话:“虽然不指望什么,但做个红颜知己也挺好的……”这……这……这……这真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旧杂志,原来是打掩护的,没想到,老黎的一颗心竟藏得这么深!她颓然坐着,已经没心情再往下翻了,脑子像糨糊一样胶住了。她特别不能忍受的是,这些信件他还舍不得扔掉!你一把火烧掉了,从此洗心革面,不让我知道,也就罢了;还整整齐齐放得这么好,这么隐蔽,这分明在他心中分量不轻。这个人是谁呢?她翻遍了那些信,署名都是XYZ,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狐狸精,不敢光明正大地写上自己的大名。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无限膨胀,几乎要爆炸了。她感觉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起来,要把这些旧杂志都烧起来,连同老屋一起烧掉——把我也烧进去吧。

  “妈,你这是在干啥!”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见女儿站在门口。

  “你的文章,黎百先给你发出来了,也了了你的一桩心愿!”女儿从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来。

  乐彩珍没有站起来,女儿感到有些异样:

  “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乐彩珍站起来,人好像一时三刻倒了形。

  “妈,你……”她发现了一地的信件。

  “你看看,你爸做的好事,他瞒了我一辈子!”

  ……

  她病倒了。而令她更感悲凉的是,无论女儿还是儿子,都这样劝她:只要爸活着时待你好就行,谁年轻时没个心上人呢,爸都只剩一堆骨灰了……妈,你保重自己才是最要紧的!为这事,儿子还特地从省城赶来陪她,劝她。他们都觉得父亲并没辜负她,她也不争辩。要是在平日,她也会这么觉得。可是这会儿,他做过的事,桩桩件件重又汇聚到一起,让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她想起来了,那些年他总是很晚回家,动不动就说是值周,一回来,也不抱孩子,让他洗个碗,他当作没听见,任她一个人忙到深夜……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烧饭婆,一个农妇。就是退休后,也是吃好饭,碗放水槽,从来不洗的,还说什么“君子远庖厨”。老了,她也不想跟他斗气,念叨几句,他还嫌烦,一甩门,自个儿散心去了……不想则罢了,一想真是满肚子气。说什么举案齐眉,总是女人家吃亏。这些年,在孩子们的心里,他爸是个学者,是个文人,而自己就是一个老妈子!

  她就这样躺了几天,在心里不断翻旧账。孩子们虽没有直说,但那意思是显而易见的:你都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对这么一件像出土文物一样发掘出来的父亲的情感外遇,还不止不休,有意思吗?又不是小姑娘,还矫情个啥啊!可她到底还是个女人,难道年纪大了,连女人都不是了?她记得,有次女儿发现女婿跟人有暧昧之情时,那个作呀,十天半月都不消停。为了弥合他们,她还特地去给他们烧了一个礼拜的饭。可是,同样的事,换到别人身上,她就没有切肤之痛了?

  她一下子感觉空荡荡的,因为孩子们把那些旧杂志什么的都搬掉了。

  她收拾沙发时,发现了登有自己文章的报纸。女儿当时随手一放,她一直没心情看。要是换到现在,她肯定不会再写了。她读了一下,删掉了一些,有的改动,已不是她原来的意思。她本来直话直说的地方,被修饰掉了,弄得两人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她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估计是女儿让黎百先往好里改了。但毕竟是自己的文章,敝帚自珍,她没打算扔掉。她拉开抽屉放进去时,那些剪下来的纪念文章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翻了一下,对着“谢玉珍”三个字,忽地打了一个激灵,XYZ不就是这三个字的首字母吗?对,就是她!她感觉自己太可笑了,还和她打了好几次电话——跟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说的!哼,还说什么自己也死了老头,可她不去纪念自己的老头,却来纪念我的老头,这算什么!

  她终于忍不住,拨了电话号码,对方“喂”了一声,她的心一惊,又忽地没了底气。她拿着话筒待了一会儿,任对方“喂喂”着,然后默默地挂下了电话。也许只是巧合,不一定就是谢玉珍,没凭没据地,怎好去质问人家?但是,如果不是巧合,她当年来参加婚礼,是已有了私情,还是后来才……

  这时,她听见有人站在院门口问:“他三妈,人在吗?”她走出去,是他二妈来了。原来三叔婆找的人今天死了老娘,明天就没法来念佛了,让她再辛苦一下,过来代那人一天,那人会出工钱的。

  她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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