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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镇是个风水宝地,几十年来出了不少响当当的人物,有鲤鱼跃龙门的状元,还有一步登青天的官老爷,可流传至今最令居民称道的一个人,却是做豆腐的老磨,他像一口斑驳的古井,稳稳地扎根在浅水镇人的心里。
老磨不是浅水镇人,听说当年他一个人挑着豆腐担子走进了这座古镇,那滑嫩香润的豆腐脑儿也走进了每一户人家。老磨是个老实人,年到三十都没寻着个婆娘,最后还是好心的媒婆穿针引线才把婚结了,结婚那天,街坊四邻都过来帮忙,镇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则担当了证婚人的角色。
老磨婚后的生活依旧平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重复的生活让老磨媳妇儿有些厌倦。三年后,一个外地戏班子来浅水镇待了几日,老磨媳妇儿跟着外地的一个戏子跑了,留下的只有那间破旧的青砖房和颓丧的老磨。
镇上的流言蜚语向来传得飞快,可没有人愿意去伤害这个老实人的良善,最多私下里议论那个女人的不检点还有老磨的可怜。老磨佯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每天还是乐呵呵的样子。
这些都是家里的长辈闲聊时我偷听到的,那时候我年纪小但也明白是非曲直,对于老磨的故事心里总有一种同情久久不散,打我记事起他就在浅水镇的路边卖豆腐,一根扁担,两只竹筐,还有他那标志性的吆喝声:“卖豆腐嘞,新鲜的嫩豆腐嘞,您瞅这豆腐,又白又嫩,买些家去做几个小菜,安逸哦!”当时还不流行说相声,可在我眼里老磨就是一个说相声的,几句俏皮话很能吸引四周的目光。
若是单凭口才,老磨的豆腐没有这么出名。他那好手艺让人叹为观止。“世上事有三件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每天清晨天不亮,他家作坊里总是最先亮起一盏灯,老磨取出昨晚泡好的黄豆,驱赶着自己的老伙计黑驴在院子里磨豆子,筛除豆渣,把豆浆放在桶里,然后在土灶上熬煮,那豆汁儿的香味便弥漫开来,点上卤水,轻轻搅动,豆花儿便出来了,用自制的模具一压,等上半个时辰,豆腐就做成了。
豆腐的做法,说起来简单,可要做出好吃的豆腐,那得有多年的经验和独家的秘方,老磨的豆腐便是祖上传下的手艺,祖祖辈辈靠着这做豆腐的手艺得以谋生,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几代人的革新,豆腐也被赋予了独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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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美食是最好的享受。不料,浅水镇遭了蝗灾,粮食歉收,物价涨得飞快,不到一个月,集市上已经见不到往日的热闹之景,而老磨还是坚持每天出摊,在大街上吆喝着自家的豆腐。换作平时,谁家的小孩儿嘴馋了,家里人定会去买些肉食回来,可如今小孩儿再怎么哭闹,家里人都不会去买肉,闹得凶了、久了,也只能想想别的方法。
买些豆腐就是折中的办法,称上一斤豆腐,滴上两滴香油,再挖上一勺子猪油,随便和配菜一烩,香味儿就出来了。可物价一直在涨,谁也不知道老磨家的豆腐涨价了没,心里没个底。有人畏畏葸葸走上前问老磨:“这豆腐多少钱啊?”老磨笑呵呵地说道:“老价钱,老价钱!”问的人多了,老磨索性在筐上挂了个小木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价格。在那些贫乏的餐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蔬菜烩就是最珍贵的宝贝。
多亏了老磨在丰年屯了不少黄豆,蝗灾这一年,浅水镇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飘散着豆腐香,久久不散。也是在这一年,老磨忠厚耿直的性格被牢牢地刻在了每一个人心上。人们常说无商不奸,在老磨这里却行不通,他不可能趁火打劫,坐地起价。有人说他傻,终究赚不了大钱;也有人说他聪明,赚到了人心,孰是孰非,只有交给时间去判断了。
除开豆腐,豆浆和豆渣都是极好的美味,豆浆是烧饼、油条最完美的早餐搭档,一觉醒来,如果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啃上一块烧饼或一根油条,那是顶好的享受。老磨看着遭受蝗灾困扰的街坊四邻,心里很是不好过,他把每天做出来的豆浆挨家挨户送上了门,今天东家,明天西家,特别是家里有小孩儿或者坐月子的人,老磨会多送几次。一来二去,镇里的人几乎都受到了老磨的恩泽,尽管只是几碗温热的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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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镇熬过了蝗灾饥年,又逢上兵荒马乱。一群兵痞进了镇上,凡是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被拉进了部队,老磨也不例外,临走前,他抓起家里的一把黄豆塞进了荷包里,跟着那几个征兵的兵痞走了。战火连三月,带来的只有毁灭,谢天谢地,老磨找到了机会,一天夜里,趁着管事儿的兵头头不注意,悄悄地跑了。路上饿了,就嚼几粒藏下的那把黄豆;渴了,就趴在河边喝上几口水,他想回到深爱的浅水镇,继续磨豆腐,可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前行的方向离故土只会越来越远。
翻过几座高山,他走到了大路上,断粮两天的老磨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多亏遇到了另外一支部队,看着老磨穿着敌军的衣服便把他顺带俘虏了。一睁眼,老磨看到自己被安置在一间草屋内,桌上还摆着两个馒头,一碗清水,他赶紧冲了上去,风卷残云一般解决了桌上的吃食。吃饱喝足,老磨透过门缝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军装的小战士,心底寻思着自己可是个逃兵,这回被抓住了笃定死路一条,想着想着,豆大的泪水砸在了地上。
这时,一个穿军装的人走了进来,开始询问老磨的来历,老磨只能如实交代自己的故事,动情之处又忍不住落下眼泪。这军人倒像是个大官,看着鼻涕眼泪连成一片的老磨,一张黑脸拉得老长,“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儿一样,给老子站好了!”嘿,这长官倒是个人物,一句话把老磨震住了,“你说的那个浅水镇是敌占区,现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跟着我们闹革命,有朝一日解救你那些父老乡亲。”这位黑脸长官给老磨指了一条路,老磨也没过多考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着自己的小命儿算是暂时保住了,心里不免有些窃喜。
就这样,老磨在部队里呆了下来,后来才知道这部队叫做红军,时间一久便没了逃走的想法,这仗一打就是十几年,老磨从一个小小的炊事班战士做起,在火线上摸爬滚打,有时候看着身边一个个年轻的身躯倒下,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看到战友从刀山火海里凯旋而归,他总是备好了犒劳大家的美食,那磨豆腐的手艺自然没落下,虽然条件艰苦,他总想着能给大家带来一丝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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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里就数老磨年纪最大,战友们都主动帮他做些粗重活儿,没事的时候,还会找老磨聊会儿天,老磨渐渐找到了归属感,每天也变得和从前一样乐乐呵呵的,把内心深处的痛苦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若干年战争,总算落下了帷幕,老磨也准备退伍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浅水镇。临走前,黑脸长官过来见了老磨一面,两人在院子里喝了一点酒,“老磨啊,咱们认识都有十几年了,现在你走了,我倒真有些舍不得,你说你想要啥,能力范围内的,准保给你弄来。”老磨沉默了半晌,才悄悄在黑脸长官耳边说了几个字,黑脸听完,哈哈大笑,“你这老磨,真有意思……”
第二天,老磨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衣服上还挂了一朵大红花。坐在部队的车上,老磨看着黑脸长官送的一车宝贝,心里乐开了花。几日奔波,他终于回到了浅水镇。镇子还是当初的模样,破旧的房屋已经开始翻新重建。人们惊讶地发现,消失多年的老磨居然回来了,都跑出门站在街上观望。几位战友开始卸车上的东西,人们思忖着这老磨该是衣锦还乡,这些年在外,肯定赚了不少钱,可围上来一看,那一袋一袋的东西竟是黄豆。原来,老磨临行时的愿望,是想让黑脸帮他多买些黄豆带回来。真是个有趣的老磨。
没过多久,老磨的豆腐重新出现在浅水镇,还是当年熟悉的味道。时间在变,人也在变,唯独不变的,仍然是老磨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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