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匠外出的时候,是去卖针,包括去城里买铁丝。针匠很少外出。很多时候,就得在家里,锻,磨,锉,烧,慢慢地做针。做针,得先有铁丝。买铁丝,得进城。一早起来,往返六十多里,就靠一双脚,过河,翻坡。百十来斤的铁丝,背着,往返六十多里。
累不?女人问。
可累。针匠说。
看看几个孩子,看看女人,针匠又说,不累。
喝了一碗水,柳叶子泡的,解渴,泻火。针匠喘了一大口气,开始拉丝:把买回的粗铁丝拉细。没有做针的专用铁丝,得再加工。钢板,上冲数种针号的小眼。穿进铁丝,拉。几米,几十米,百米……铁丝软,铜板硬,铁丝生生地拉过去,就细了。接着,铰样。大钳子,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针匠劲大,咔嚓咔嚓,一大把,齐整整,针样长短。女人劲小,咔嚓咔嚓,一小把,齐整整,针样长短。孩子们也要铰,针匠让老大试着铰,看着笑,“还是写你们的字吧。好好写字,得奖状。”
铰好样,锉针尖,把一端锉成小尖。噗,噗,噗,一根根地锉,铁屑如银,针尖出锋。就可以敲针鼻儿了,在另一端,用一把小铁锤。啪啪,啪啪,啪啪,铁锤精致,轻巧,得有恰到好处的力度,就扁成针鼻儿。
女人不能锉针尖,就敲针鼻儿。敲着敲着,与针匠的敲击形成默契,有节奏,高低,起伏,好听。女人笑,针匠笑。写作业的孩子们也笑。孩子们习惯了这种声音,读书,写字,看看墙上那一张张奖状。
一根一根地锉,一根一根地敲。敲扁之后,钻针眼。左手捏针,右手提钻,金钢钻。钻头沾清油,“呜——”一个针眼,“呜——”又一个针眼,一个又一个,钻在针鼻儿。老大好奇,试过,掌握不住钻子旋转的速度和力度,一滑,钻了手,鲜血直流,忍不住,啊一声。
针匠心疼。
女人听见了,也心疼。“疼也得学呀!长大了是吃饭门路……”女人说。
针匠说,这个不学了,咱们吃苦就算了,他们不能再吃了。说着,打磨钻针眼时凸出的毛刺。一把小锉刀,用巧劲儿,一根根地锉。接着水磨。青石,质地硬、砂面细,上水,拇指食指捏针一把,左右拉动,磨。一把,又一把,磨去锐,磨去棱,细腻,光滑,不挂线。
女人说,不磨也中的,谁家买回去,用用就好了,不挂手了。针匠说,那不中,那会砸咱家牌子,对不起爹,对不起师傅。女人就不说话了,慢慢地把针往石灰水里浸,一包,一包,得浸上一两天,泡透,取出,一排排放入砂罐。针匠就将砂罐放入灶。生火。炭火熊熊地燃,得一整天。
该出针了。上香。祷祝。针匠握长钳夹砂罐,嘿!一罐子针倒入冷水盆,淬火。火花飞溅,白雾腾腾。淬过火的针,有刚性,好使。
用吸铁石捞针,平铺案板上,撒铁砂,一掌覆针,另一掌压上,前后来往,磨。磨去针表面的黑渍,清水淘洗,就光了。针匠有自己的规矩,比师傅教得严格。五更里磨,不点灯,针亮闪闪在手上,就磨成了。
磨好的针,一闪一亮,映着女人的脸,映着孩子们的梦。针匠高兴。
该去卖针了。大针,小针,绣花针。还有一种特大号的,缝被褥,叫绗针。按照型号,一排排插在牛皮纸上,一卷,出门。到袁店镇南天门集市上固定的地方,摊开。不用吆喝。姑娘给对象绣花、纳鞋垫,女人做鞋、缝补衣物,来赶集时都记住了……或者出门时特别交待,就买“袁家针”,精细,不锈,有刚性,有灵性,好用。
一分钱一枚小针,二分钱一枚大针,三分钱两枚中号针。也有拿头发、鸡蛋换的。还有的,低头,小声“请一根,袁针匠,下回给钱”,是买不起,针匠就送,悄悄递手中。
集散了,该吃饭了,袁针匠收了针,到大杨树下的 “裁缝李”家。“裁缝李”,一手好活儿,量体裁衣。还会一手好饭菜,见针匠进屋,停了缝纫机,端出锅内的饭菜,荤素各一,一盏“袁店黄”酒,二两,不多不少。都不多话。吃,喝。“裁缝李”吃得快,回身取出一个布包,“给,二妮儿、三妮儿的裙子,都大了,知道美了……”
正喝酒的袁针匠就唉呀一声,停了筷子,搓手,挠头,挑起房后的水桶,去井边挑水。晌午头,也没有啥人。袁针匠挑满水缸,又挑满门口的大缸,防火用。挑完,扫了院子,背起东西,出门。“裁缝李”坐在缝纫机前,看着他出去,看着他拐过街角,眸子里水气饱满:你个针匠,真是直心眼啊!
袁针匠,袁店河上下有名。十五岁当学徒,二十岁出师。出师回来,带着师傅的女儿。进村时,牵着她,一步一趋。听说当年烧针,不小心,热气烫坏了她的眼睛。
他带着她回来时,“裁缝李”还没有去袁店镇上开店,还叫李小玉。人们都说,咋会学了做针?咋会娶了个瞎眼的女子?
李小玉也有这样的疑问,可是,他就是不说。
他说的是,“对不起你了。我只会做针了,也只能做针了。”
袁针匠就做了一辈子针。
做针,多趁早晨、晚上,不耽误其他活儿。夏天,蚊子多,咬在腿上、胳膊上,一巴掌拍下去,满是鲜血。冬天,飘雪,针匠一脸的汗水。
一辈子,针匠起得更早,睡得更晚。
很晚,才睡,女人一直等着。给他揉肩,捏腿,拍背,针匠就觉得不累了,拉住了女人的手……特别是卖针回来的晚上,女人捏得更好,嗅着一缕细细的香,是桂花油的香,女人从来不用。窗外有风,轻轻地走。星星们,明明灭灭,像眨眼,眨呀眨的。
——现在,不需要手工做针了。
袁家针也没有了。
听说,袁针匠不想让孩子们再受罪,就没有传下来。
只是,袁家的孩子们,都读书出去了,很有出息。
袁家的孩子们,从北京、省城回来的时候,总要先拐到城里,看看“裁缝李”,称李姨,很亲。
“裁缝李”是在袁家的孩子们都上大学后,去了城里,没有再回袁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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