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走过来的是沈护乔。
冬天的夜幕一点一点降临,逐渐吞噬行色匆匆的人们。沈护乔从公交车上下来,穿破夜的朦胧,在夜幕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再过三天,就是除夕之夜。这三天,有多少人的心在加速跳动,一年,一年哪,一年的含辛茹苦,一年的忍辱负重,就这样好不容易地熬过去了,终于等来了年终总结的时候,总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后一个月有年终奖发放,因为心里有这份期盼,年底几乎没跳槽的人,大家都盼着这一天呢,盼着领完年终奖好过大年哪,大家的心情怎不雀跃呢?
可是,这份雀跃,已不属于42岁的沈护乔了,岂止没有一点雀跃之心,她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糟透了”来形容。
“糟透了”的心情拜她的老板林文片所赐,都道:商人多重利薄情,有白居易的诗为证,“商人重利轻别离”。
眼见离过年只有三天时间,林文片却把包括沈护乔在内的四个员工辞退了,这其中,黄金弘是在十八年前,林文片叫他一起从电视台辞职出来创业,两人一起创办了这家公司。当初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林文片信誓旦旦,要给黄金弘股份、分红等等诸多福利,此去经年,十八年过去了,黄金弘非但没拿到一分钱,反而被辞退了。想起来都让人心寒。
裁员,这个熟悉的字眼,从来只在文字里看到,要不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今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在她沈护乔身上出现了。
说起来,林文片的此举也并不突兀,在元旦节前的早会上,林文片就召集员工开会,林文片说:“公司经营非常困难,明天就是元旦假期,我诚恳地请求你们,出去找工作。”所有的员工沉默着,没人说话。马上就到年底了,这个时候谁会离开?大家傻呀?林文片可不管这些,他继续把话说完,丢下“散会”两字,自己率先离开会议室。
等他走进他私人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员工私下嘀咕:“元旦都放假了,去哪里找工作?”黄金弘接了句,说:“明天人才市场都是我们公司的人。”
当时,沈护乔也跟着开了玩笑,那时候的她,内心是平静的,不用林文片开口,她也已看到公司的前景,这个公司是不可能撑太久了,与其在这坐以待毙,不如另谋出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我飞。
元旦找工作是不现实的,公司倒闭就倒闭呗,裁员就裁员呗,大家有足够的耐心等林文片做最后的决策。现如今,大家都不是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急需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
沈护乔刚参加工作那会,母亲和姐姐对她谆谆教诲:“好天要积雨天粮。”意思是风调雨顺收成好的时节,要存些粮食,等到天灾没收成的时候才有储备粮食吃。
亲人们意在提醒沈护乔,平时工作顺利,要存点钱,万一失业了生活才有保障,不至于惊慌失措。沈护乔是乖乖女,听从家人的意见,平时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就存着,扣除日常开销,她和丈夫杨简评的工资都放在银行。现在,哪怕失业一年半载,她都能处之泰然。
沈护乔虽然没在元旦出去找工作,但自从林文片开了那个早会后,再上网时,她就开始下意识地到人才网投简历。人才网每天都有很多招聘信息,沈护乔看到一家事业单位在招编外人员,就把自己的简历发到对方邮箱。
编外人员的工资不高,扣除五险一金,到手的只有两千多元,且离家远。沈护乔虽然已经报名,但是去还是不去仍在犹豫。直到有一天,她接到招聘单位的电话,让她去笔试,她才下了决心:“去试试吧。”
沈护乔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招聘单位,参加笔试的有二十多人,大部分是年轻人,沈护乔记得招聘启事上写着:“党员优先。”沈护乔和几个女生聊了下,她们大多是本科学历,好几个是党员,而沈护乔只有大专学历。沈护乔意识到,在这场应聘上,她不仅在学历上输了,在年龄上也输了,况且,她也不是党员。笔试回家,沈护乔就知道没希望了。
二
沈护乔的办公桌在林文片办公室侧面,平时,沈护乔只要扭头,向右看,透过玻璃隔离门,林文片办公室的情景一目了然。当然,玻璃隔离门有安装门帘,只要把门帘拉下来,沈护乔就看不到里面的动态了,但是一般时候,门帘都是卷起的。
那天早上,林文片到公司,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先是喊了黄金弘的名字,据后来黄金弘说,林文片不敢直言说要辞退他,只对黄金弘说:“这个假期,你要出去找工作了。”黄金弘脑袋再不开窍,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没想到林文片这么绝情,他从电视台和他一起出来,一起打拼,为这个公司立下汗马功劳,每个月拿几千元工资,十几年如一日,循规蹈矩,却还是被下了逐客令。
每天早上,林文片准时到公司,坐办公桌前看着员工办公室,谁进来一目了然,员工不敢迟到,偶有因为路上堵车什么的迟到,开会必被拿来当反面教材。林文片家离公司有点远,一天跑两趟过于劳累,他选择了安逸,下午没到公司,有的员工瞅准这个空档,业务不繁忙的时候,有的三点多上班,有的四点多下班,参差不齐,呈混乱之态。黄金弘是例外,他很少迟到、早退,按时上下班,就是这样的表现仍面临被辞退的结局,这社会你说公平吗?一点都不公平。
黄金弘想着初到这个公司的时候,他22岁,22岁的年龄纯洁无瑕,却缺乏社会阅历,那时的林文片44岁,无论生活阅历还是社会经验,都可以甩他几条街。林文片口头承诺黄金弘年终要分红给他,黄金弘信了,随林文片从电视台辞职出来,和他一起同进同出,陪着林文片走过春夏秋冬,见证公司从幼小婴儿成长为18岁的花季少年。如今,公司在经历一段时间的辉煌之后,犹如年迈的老人,渐渐步入老态,步履蹒跚,再也无法呈现生机。
随着生意的日渐衰落,林文片也步入花甲之年,公司养不了那么多人了,公司面临着裁员,黄金弘被“咔擦”一声裁掉了,他陪公司诞生,而今,公司还在,他却要离开了。黄金弘听了林文片的话后,二话没说,从林文片对面的座椅上站起来,顺手拽了下椅子,椅子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员工们侧目,看着黄金弘走出林文片的办公室,走出大门。那个上午,黄金弘再没露面。
至于陈红和刘迪方,林文片是怎么对她们下驱逐令的,沈护乔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们从林文片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头低低的,脸色苍白。
看到她们难受的样子,沈护乔内心被触动了,她猜测林文片对她们说了什么,才让冰霜挂在她们的脸上。正当她走神的时候,林文片在办公室喊她了:“沈护乔。”林文片经常这样喊员工,只要他想找哪个员工,他就会在办公室喊一声该员工的名字,该员工要是没听到,自有同事帮忙传达,可是,这一刻,平时乐于传达的陈红和刘迪方都噤声了,她们当作没听到,没听到就没听到,沈护乔无所谓,她站了起来,走向林文片办公室。
林文片说:“坐。”沈护乔在林文片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沈护乔和林文片之间隔着一张办公桌,暗红色的长方形办公桌笨重地横在他们中间,林文片两只手肘支撑在办公桌上,眼睛却不敢直视沈护乔,而是看着别处,说:“你到公司多久了?”
沈护乔回忆了一下,她想起第一次到公司面试的情景。林文片看了她的简历后,很满意地说,挺有才华的,嗯,公司欢迎你,希望你能为公司创造经济效益。第二天,她走上工作岗位。
现在,面对这样的开场白,沈护乔心里有底了,林文片是要叫她走呢。沈护乔恍若梦中,她觉得到公司没多久呢,怎么就三年过去了?这时间,真是不禁回忆啊。沈护乔不动声色,说:“三年了。”
“你到公司帮了我很大的忙,特别是在文字上,我有什么文件、信件,都让你帮我把关,很感谢你。”
确实是这样。林文片生于五十年代,初中学历,写稿时经常是当地方言直译成文字,且经常有错别字。每次林文片的文字呈现在她面前,沈护乔都好像在面对一堆乱麻,经常提醒自己要有耐心,每到这个时候,沈护乔都感到自己备受折磨,有时她会边改边骂:“什么狗屁不通。”
现在,沈护乔不动声色地说:“应该做的,没什么。”
“公司现状你也看到了,没业务。这段时间,公司负债经营,银行贷款还没还。”林文片说。
哭穷,是林文片惯用的手法,公司辉煌的时候,上千万的收入,他只字不提,眼下业务下滑,他故意多次在员工面前哭穷,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生意好的时候,财源滚滚来,你咋不说?沈护乔心里嘀咕着。当然,沈护乔没说出来,她继续沉默。
“所以,很抱歉,你要先离开公司。”
“可以啊,没事啊。”
“以后有事情,还需要找你帮忙。”
让我离开公司,有事情还找我帮忙?你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得了吧,咱就此别过,从此相忘于江湖。沈护乔在心里说。
林文片沉默,似乎在等沈护乔说话。
都要被辞退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沈护乔抿紧嘴巴。
“好,现在你去帮我把这些文件看一遍,有错别字改过来,站好最后一班岗。”林文片说完,在微信上转给沈护乔一个文档。
“嗯。 ”
沈护乔离开林文片办公室,回到座位上,清除她在电脑上留下的个人痕迹。QQ、微信在电脑登录后,会留下信息,三年,电脑里存了不少信息,沈护乔都删了;有沈护乔照片的合影,她也删了。沈护乔不想在电脑上留下任何痕迹。
清除完电脑,沈护乔才重新登录微信,下载林文片发给她的文档。她稍微浏览了一遍,文档有几百页。刘迪方在边上看了,打抱不平:“这个林文片真是奸诈,又要裁你,一个下午时间又叫你看这么多页文件,剥削啊。”
沈护乔听了,原本无所谓的心情忽然抑郁起来。她心不在蔫地看文档,才看两行字,就看到好几个错别字,她耐着性子把错别字改过来。
十一点多时,林文片拿起皮包,走了。沈护乔看着林文片的办公室,里面新近挂了几幅照片,这些照片,是林文片外出讲课、领奖,或与有关领导的合影。为了这些照片,林文片有段时间天天坐在美编王凌凌边上,手把手地教王凌凌版面设计,“字大点,再大点。”“这张图片放大,再大。”
林文片对版面设计一窍不通,他所谓的指点离不开三句话:“字大点,再大,再大。”“标题字体一定要大,加黑、加粗。”“我的照片放大,再大。”林文片患有鼻炎,在说话的时候,他的鼻子不停地打马响鼻,把气从两个鼻孔不断地喷出来,间或伴随没有止境的咳嗽。林文片在场的时候,王凌凌不敢吭声,按照林文片的意愿进行修改,等他走了,王凌凌满脸不悦,发着牢骚,说:“这叫什么版面,难看死了。”王凌凌边说,边走向洗手池,用洗手液反复冲洗手臂,林文片在打马响鼻和咳嗽的时候,鼻涕和唾液近距离地落在王凌凌手臂上,王凌凌不堪其扰深恶痛绝。
靠近门帘的玻璃门,一棵巴西迎客松绿意葱茏。此前,林文片得知省里一位退休领导要到周边地区视察,林文片极力邀请他到公司来,对方答复说:“到时再说。”林文片认定对方一定会来,开早会的时候吩咐员工,搞好卫生、整理各自办公桌,一定要整洁、美观、大方,可有可无的东西要扔掉。林文片交待完,还亲自跑到花卉市场,不一会,就有人送来一棵巴西迎客松,林文片指挥对方把迎客松放在他办公桌对面,靠近沙发的角落。巴西迎客松舒展着身姿,傲然挺立,据说价格不菲,至少好几千,大家猜测林文片是不是会因为心痛而失眠。
林文片平时很节省,办公室亮度不够,要开日光灯,林文片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开灯,走出办公室找员工谈工作时,关灯;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后,他回到办公室,开灯;过了一会,要出来时,关灯,如此反复。沈护乔几次想提醒林文片,这样反复开关会缩短日光灯的寿命,想了想,终没开口,她就这样每天看着林文片关灯、开灯,开灯、关灯。
巴西迎客松在角落里静止不动,林文片多次电话联系某领导,追寻对方行踪,邀请对方到公司参观。最近,林文片但凡遇到认识的,都热情邀请对方到公司参观。客人真来了,在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他马上叫大家欣赏墙上的照片,带着客人从一幅幅照片前走过,并激情四射地介绍:“这是我到某某地做讲座的照片,哇,你不知道啊,现场听课的有六七十人,反响强烈、好评如潮;这是我最近到北京领奖的照片 (交2000元会务费不提、没奖金不提);这是我几年前参加颁奖典礼的画面(通过后门获得此奖项不提)”……就这样,林文片邀请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参观。而一直以来,某领导给他提供诸多无私的帮助,让他获得不菲的额外收入,因此,某领导才是最重要的客人,林文片为了迎接某领导的到来,精心布置办公室,并极力邀请对方。
时间一天天过去,沈护乔每天看着那盆迎接松,心里疑惑:“怎么不见某领导的到来?”十几天过去了,某领导还是没露面,有一次林文片走出他的办公室,到员工办公区域,自言自语道:“他不来了,直接回去了。”说完,惆怅地看着那盆迎客松。
在以往,林文片前脚走,公司马上热闹起来,叫餐的叫餐,聊天的聊天。眼下,因为面临裁员这重大事件,被裁的员工心情抑郁,没被裁的故作深沉,憋着气不敢呼吸,担心一不小心触碰这个沉重的话题。
沈护乔平时按时上下班,循规蹈矩,自问做这份工作,她问心无愧,没想到还是被裁员了。哪怕是丞相的肚子,恐怕也难以撑船,沈护乔抑郁寡欢。当手机短信提醒这个月工资到账时 (公司每个月月底发当月工资),沈护乔忽然做了个决定,她不上班了,虽然还没到中午下班时间,虽然下午还有半天时间,但是,她就是要任性一回,不、想、上、班、了。
沈护乔收拾办公桌上属于她的东西,东西不多,几包茶叶,几本书。三年前,沈护乔到这个公司上班时,似乎就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她的信件、快件从不寄到公司,她不在公司放太多个人物品,就是为了到离开公司的这一天,能够简单、从容。刚才,她听到陈红打电话让她男朋友开车过来帮她搬东西,她笑了,为自己的未雨绸缪和从容不迫。
沈护乔把东西一样样装进袋子,站了起来,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电脑桌后面,办公桌上,附近办公桌,她用眼睛巡视了一遍,确认没落下任何东西,她提着袋子,背起背包,从容不迫地走出公司。
下午,沈护乔没去上班,走进了一家商场。在逛商场的时候,她留意手机的动静。果然,三点半左右,林文片的电话打过来了,沈护乔关了声音,看着手机屏幕闪亮着,直至没有动静。
沈护乔站在商场的某处,打开通讯录,把“林老大”改成“林文片”,改完通讯录后,沈护乔寻思是否有必要把林文片拉入黑名单,这样,以后林文片的电话就打不进来了。沈护乔想了想,把手机放进包里,继续盲目地逛商场。
三
沈护乔到家的时候,时间指向七点,桌上摆满饭菜,老公坐沙发上看手机,女儿在房间写作业。
老公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回来了,吃饭吧。”说完,坐到餐桌前,女儿从房间走出来,跟着入座。
一家人开始吃饭,随意地说话,沈护乔想了想,说了公司裁员的事。女儿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埋头继续吃饭,老公愤愤不平,说:“没给你们一点补偿?黄金弘在公司待了那么多年,一点赔偿都不给人家?林文片真不是人!”沈护乔“嗯”了一声。老公又说:“公司裁员是要给赔偿的,怎么赔偿可以上网百度。”
吃完饭,沈护乔默默地收拾碗,洗完碗后,坐沙发上百无聊赖刷手机,心不在焉,她想起老公的话,显然,在这场战争中,沈护乔输了,输得很彻底,被裁员了不说,啥赔偿都没拿到,林文片耍赖不给赔偿,林文片是痞子、流氓。老公的话给她一个信号,他是在乎赔偿的,裁就裁了,可是,公司要给相应的赔偿!这不是沈护乔耍赖,不是沈护乔贪婪,这是劳动法明文规定的!
沈护乔想起有个朋友经历过此事,她拨通了朋友的电话,沈护乔没说她被裁员了,只说她的一个亲戚在公司上班三年,被裁员了,公司没给一分钱赔偿。朋友说,可以到所在区的劳动争议仲裁院申请劳动仲裁,要求企业支付裁员经济补偿金,工作一年补偿一个月工资。朋友说,现在劳动法很重视员工的权益,去申请劳动仲裁胜算很大。
挂完电话,沈护乔算了下,她的工资平均5000元,三年算下来,可以拿到一万多元的赔偿金,这一万多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可是想着要与林文片对簿公堂,沈护乔又犹豫了,她的性格内向,从来都是人家算好了给她,多少就是多少,她从不去争取。眼下为了一万多元,要在法庭上和林文片面对面,必要时还要针锋相对、言辞激烈、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这对她是一种挑战。
晚上,睡觉前,沈护乔和老公做了简短的对话。
“我算了下,林文片要付我一万多元赔偿金。”
“那就去要呗。”
“可是,我觉得很难为情。”
“这是他欠你的,劳动法规定的,有什么好难为情?”
“黄金弘的赔偿金多,他在公司工作十几年了。”
“要不你和其他三个被辞退的同事联系下,一起去上诉。”
“陈红、刘迪方与林文片有沾亲带友的关系,她们可能不会这样做。”
“可以问问黄金弘。”
“嗯。 ”
一连几天,沈护乔感到心里有一股气堵在胸口,胸闷难受,她觉得自己活得太憋屈了,她多次审视自己在公司的表现,任劳任怨,不迟到不早退,循规蹈矩、遵纪守法,就这样的表现,林文片还是把她辞退了。
沈护乔在公司的职务是文案,同为这个职务还有一个叫林金枝的女生,林金枝年纪轻,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当场发飙,不管你是谁,林金枝曾经在会议室当着大家的面,当着林文片的面和黄金弘针锋相对,且经常像训一条狗似的,把男生训得体无完肤。那些被训的男生当场不敢吭声。训过后,没几天,林金枝仍然和男生开玩笑,遇到开心处,“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
林金枝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事风风火火。有一次,一份合同需要林文片签字,此时林文片在外出差,林金枝二话不说,拿起笔签上林文片的名字,签完后把合同寄给客户。林文片回来后,开会表扬林金枝敢于独挡一面。大家私下谈论林金枝是林文片的干女儿。
除了那几个男生,公司其他同事对林金枝都是敬而远之。黄金弘在公司资历深,对林金枝的颐指气使不以为然,林金枝怀恨在心,几次在林文片面前说黄金弘的坏话。林文片则看中了林金枝的利用价值,对他而言,林金枝做事有责任心,敢于担起责任,男生拖沓、没做好,她敢于把男生训得服服帖帖,公司需要这样的员工为他卖力。有林金枝在,他林文片可以省心、省力,不必投入太多精力,再说,他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以前,也该学会放手了,以前是还没具备放手的条件,需要操心的事太多,现在好了,老天爷眷顾他,有林金枝帮他处理一切,他乐得放手。
现实生活中,如果有条件,每个人都乐于过安逸享乐的生活,现在林文片有这个条件,他更乐于做幕后操手。而为了让公司的业务有序进行,不让黄金弘阻碍公司的发展,不与林金枝起冲突,林文片宁愿把黄金弘辞退,好让林金枝有机会大展身手。
沈护乔开始了在家赋闲的日子。这天,正当沈护乔郁郁寡欢的时候,黄金弘打来电话,诉说了心中的愤懑之情。黄金弘说,林文片把他辞退,没一点经济补偿,且态度傲慢,想起自己十八年的青春年华就此付之东流,到头来两手空空,他咽不下这口气,他已经到劳动仲裁院提出诉讼了。
沈护乔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人走在她前面了。申请劳动仲裁的有效期是一年,那么,沈护乔有足够思考、观望的时间,她想先看看黄金弘的仲裁结果,如果顺利、程序不复杂,林文片爽快给钱,那么,等黄金弘的案件结束后,她再提起诉讼都来得及。要是黄金弘碰了一鼻子灰,仲裁路上荆棘丛生,盘旋曲折,那么,她就算了,说起来也才一万来块,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
这样想着,沈护乔从沙发上站起来,抬头望着窗外。外面,夜色明朗,明亮的路灯下,行人三三两两,在漫步、低语,他们的脚步从容,他们的脸庞平静,他们的言语柔软,一切显得那么宁静。这就是生活的美好么,每天不惊不躁,衣食无忧,平静地日复一日,也许,这才是生活的本质吧。
四
一段时间的休憩,沈护乔的生活开始变得有规律。她与赋闲在家的几个朋友联系,上午九点和朋友一起出去买菜,然后回家做饭,吃完午饭,午休半个小时,下午两点,女儿去上学,沈护乔跟着出门,到朋友的茶叶店泡茶聊天。女人的话题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吃喝玩乐、老公孩子,话题五花八门,每天都能畅所欲言。聊到五点,到公园走路,一个小时来回,六点到家,做饭炒菜,七点,老公回家,女儿回家,一家人吃饭,各忙各的,现世安稳、天下太平。
沈护乔感到了生活的安逸。上班时,有时要外出她就要早起。对林文片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每次的节假日,林文片都心如刀割,员工放假,他一样要照常付工资,他心痛啊,终于等到出差的机会了,他恨不得把丢失的时间补回来,每次都要求员工早上五六点出门。
有一次,林文片带队到邻市考察一个项目,六七十公里的路程,林文片硬是要求员工凌晨五点到公司集合。因为担心迟到,沈护乔调了闹钟,而虽然调好闹钟,沈护乔仍然是怕迟到,一个晚上半梦半醒,熬到四点半,起床刷牙、洗脸,随便吃了个面包,背起包出门。到外面打车时,天还没亮,月光如水,路灯亮如白昼,外面一片寂静,只有环卫工人在“刷刷”地扫地板。沈护乔上的士后,坐在后排的她想起网上报道女乘客被杀的新闻,心跳加速,当经过漆黑的路段时,沈护乔下意识地握紧拳头,身体绷紧,她心想,万一司机想侵犯她,或者开往陌生的路,她就跳车。
沈护乔心惊胆战地到公司楼下,林文片的车已停在路边,同事一个来了一个还没到,林文片看了下时间,赞许地说:很准时。过了一会,同事到了,林文片开车,漆黑的夜寂静、阴森,透过车的玻璃,两排路灯发出昏黄的灯光,车里的人一路无话,除了林文片开车,其他都闭着眼睛,弥补睡眠不足。
半个小时后,到了目的地,时间指向5:40分,周围静悄悄的,林文片不敢与客户方联系,一车人在车上等着,等到天从漆黑变为迷蒙,再由迷蒙转为明朗。到了七点,林文片给客户打电话,对方还在睡梦中,说:“今天周末,你们怎么来这么早啊?那不是一夜没睡?”车内同事心照不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上班期间,时不时的,沈护乔要经历几次早出晚归,慢慢也就习惯。她最难以忍受的,在于哪怕节假日,林文片都在早上六七点给她打电话安排任务,且把这个任务说得十万火急,迫切需要马上完成,等沈护乔打着呵欠完成任务,发给林文片后,林文片那边却冷了下来,扔在一边,不再提起。
眼下,离开林文片的公司,与他再没任何瓜葛,沈护乔的身心再一次获得自由。自由真好呀,不必接受谁的监督,不受人管,除了早上要早起给女儿做早餐,要准备一日三餐及家务事外,其余时间沈护乔自由安排。她可以上网,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浏览;或者葛优躺在沙发上看书或刷手机。有人说不上班无聊,怎么会无聊呢?这样的生活多自由、多安逸、多痛快。
只是,被林文片辞退,沈护乔终归有个心结。林文片辞退他们,一分钱不给,这公平吗?这样做不是欺人太甚了吗?每每想起这些,她就想去起诉林文片。
黄金弘给沈护乔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去劳动仲裁院提起申诉了,要求林文片给予经济补偿。对林文片,黄金弘内心堆积了太多的不满,他说,十八年前,林文片以分红作为幌子,把他从电视台骗出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给林文片打工,一年又一年,分红没有一次兑现的。黄金弘在电话里骂自己是傻逼,他说不止他骂自己傻逼,亲戚朋友也都说他是傻逼,跟了林文片这样的人,这十几年是他人生的灾难片,他帮林文片打下江山,自己却年华逝去,青春不再来,结果还是被林文片辞退了,这个教训太深刻。黄金弘说,林文片太小看他了,以为他好欺负,等真的接到劳动仲裁院的电话,林文片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请中间人来说和,中间人让黄金弘去撤诉,说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黄金弘说,他早看透了林文片这个人,才不上他的当,要是真听了林文片的话去撤诉,日后谈不成不是又要重新上诉?那我才真的就是傻逼了,黄金弘说我就等着劳动仲裁院仲裁。末了,黄金弘对沈护乔说,等着瞧吧,会有一场好戏上演。你也去起诉吧,有效期一年,不要错过机会。
沈护乔的心蠢蠢欲动,每天,一万多元在她脑海里盘旋,飞呀飞,说实话,沈护乔是在乎那一万多元的,这是她该得的,为什么不拿呢?要说对不起,是林文片对不起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惹的,欠下的迟早都是要还的。沈护乔这样想着,有了起诉林文片的想法了。
第二天,黄金弘又打来电话,说林文片把公司搬到他家附近了。林文片现在走路就可以到公司了,可以24小时监控公司。还留在公司的几个同事,家都安在原来公司附近,上班方便,林文片下午经常不到公司,他们可以翘班,随性、自由,现在不行了,哪怕林文片没及时到公司,他仍然有可能随时出现,随时来查岗,大家都绷着神经。公司有个男生,原来是走路上班,现在要搭公交车;一个女生原来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公司,现在每天都要早起赶公交。
沈护乔心里竟有点幸灾乐祸,她想,即便没被林文片辞退,公司搬到那么远的地方,每天要搭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去上班,来回两个多小时,也是路途迢迢。当初选择这个公司,就是因为离家近,按照现在的距离,林文片即便没辞退她,这个班她肯定也是上不成了。
看来,这份工作注定不是我的,沈护乔的头脑里,放电影般想象着几个留下来的同事,他们上班路上的波折与坎坷,沈护乔的心忽然轻松了起来。
就在这时,妹妹告诉沈护乔母亲生病了,沈护乔搭上开往家乡的大巴,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
沈护乔在家陪伴了母亲几天,就要返回自己的家。临行时,她从包里拿出一千元要给母亲,母亲摆了摆手,说什么都不肯收,两人推辞了一番,母亲不高兴了,说,你现在失业在家,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沈护乔听了,鼻子一酸,眼泪都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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