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鳏夫,头大,是区政府炊事员。
区政府只有二十几名干部,不像现在的乡镇政府动辄百十号人。常在伙房吃饭的也就十几人,小伙房有点兜裹不住。又逢三年国灾,真是粒米寸金。
区上有个赵副区长,爱踱进伙房蹭吃。他按按刚出笼的窝头说,老周,这窝头熟吗?说着就掰了一块吃,自语:嗯,不欠火。说着又掰了一块嚼着走了。时间长了,老周就受不了。定量是论斤两来的,亏了就得自个垫上。他老实不好当面讲,只好忍着吃亏。别人看不过,告诉了张书记。张书记是部队转业干部,打过仗,脾气暴,就劈头盖脸熊赵副区长:老赵,你他妈别来伙房蹭吃,你少吃一口就饿死了哇!赵副区长低着头通红着脸一声没吭,暗把仇记在了老周头上。
也巧,这天赵副区长在粥里喝出了一粒老鼠屎,他啪地把粥碗掼到老周脚下,残粥溅了老周一棉裤腿,骂:周大头,你算啥东西?你叫大伙吃老鼠屎呀?怪道都吃不饱,敢情你把大家的口粮都喂老鼠了!这伙房再有老鼠就撤了你!
老周当然知道醋酸在哪里,自知理短也只有忍。可灾荒年的老鼠特狡猾,鼠药鼠夹均奈何不了。老周就裹条破棉被夜夜趴面袋旁蹲守。也是天不灭曹,一只老鼠行窃时被老周抓个正着,为此还被老鼠咬了手指头。为留活证给赵副区长看,老周找来一截细铁丝,拧住老鼠后腿,拴在门槛上,在老鼠凄惨的叫声中坦然入梦。
深夜,老周被咔喳咔喳的声音惊醒。区大院原是地主的宅院,土改时黄大肚子在东厢房自杀,莫非那老家伙阴魂不散又来闹鬼?老周壮壮胆问了声:谁?没人应,仍是吱吱的怪叫声。老周颤抖抖拿手电隔门玻璃向外一照——傻了:门外黑压压一群老鼠正拥挤着啃门板,那绿莹莹的鼠光像鬼火一样闪烁。为首的一只老鼠竟有小猫那么大,长一身红毛。眼见门板快要啃透了。无疑这是一场有组织的大营救。瞅那阵势,若进了屋,非把老周啃了不可。老周摸黑找到钳子,从门里铰断细铁丝放了老鼠,可是群鼠仍继续啃门。老周吓得大喊大叫。区干部以为伙房招了贼闻声赶来,看到黑压压的老鼠也都惊呆了,大家挥舞着扫帚铁锨打跑了老鼠。
赵副区长又熊老周:笨蛋,捉住不敲死还他妈放了。张书记赶来说,老赵,你他妈要再给老周出难题我非处理你不可!
自此,老周得了恐鼠症。
虽是闹饥荒,区上工作仍不马虎,区干部一律吃住机关。赵副区长二婚娶了个中学生,比他小十八岁,嫩得一兜水。赵副区长爱回家。老请假理由也不好找了,还落了个没出息,于是就趁区干部睡下后偷溜,第二天再起早赶回来。这事瞒过了别人,瞒不了早起晚睡的老周。张书记问老周,听说老赵夜里偷回家?老周说,没见。张书记说,莫怕,你说实话。老周说真没看见过。有知情人递话给赵副区长:说,老赵,你别责怪老周了,张书记调查你回家,人家老周可是给你打了掩护。赵副区长有些感动。
一天夜里,刘秘书很晚才来伙房吃饭,说是和赵副区长下乡了,说赵副区长路上饿得心慌,吃了几把野菜才挺到村上,他把口粮都省给媳妇和四个娃儿吃了。老周听了没言语,抠抠索索从破棉袄里掏出了五斤粮票递给刘秘书说,你给赵副区长吧,别说是我的。又过了些时,老周把半兜玉米面送给赵副区长,说,这是我省下的,给孩子熬粥喝吧,我一人一口好混。隔天,赵副区长就给老周捎来一件棉袄,说是孩子妈连夜缝的。接棉袄时老周流了泪。
老周得病大家都不知道,直到那天区干部去吃饭,见伙房门紧闭,喊没人应,大家才觉得不对劲,撬开门见老周躺在床上脸色腊黄。大家把他送去卫生院,医生李大鼻子检查了一通,叹口气说,看,全身水肿,低血糖还重度贫血,全是饿的。赵副区长攥着老周的手说,老周,都是我害了你呀!张书记说:守着窝头饿成这样,老周真是好同志!把我定量的二斤糠麸面全给老周吃!在场的干部也都纷纷表示把自己的送给老周。
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周退休侄子顶班去了镇政府伙房。这年他去镇政府,见侄子正将半盘半盘的鸡鸭鱼肉倒进垃圾桶,老周惊问:“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倒掉?”侄子说:“这年头剩菜剩饭谁还吃?”老周登时气得脸色发紫浑身颤抖,指着侄子骂:“狗杂种,败家子!恁好的日子不知珍惜,铁打的江山也经不住你们这样祸害呀!”骂着竟气昏过去。
干部们笑他说,这人真怪,又不关他事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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