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若可以展览,应该有很多品种。”卢丹走出补习中心,准备去对面的站牌等公交车,心里火火地冒出这个想法。
补习中心的老板当初说好一节课100元,刚才结账时却按80来计算,理由是其他科目的老师也都是这个价格来算,怕他们有意见,下次一起算吧。
卢丹看了看那张笑咪咪的猪脸,压抑住恶心,想问他是需要钱买棺材吗?但还是没说什么,说了有什么意义呢?又没签合同!自己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时时刻刻告诉本地人自己是个外地人,受欺负也是正常的事情。
这些年,看到的心肠太多了,真可以开个展览会:善心,坏心,厚朴之心,自私自利之心,奸诈之心……简直是和人的面孔一样,没有重复的模样。
阅尽沧桑不是幸运的事,虽然苦难使人智慧,你能说“久病成医”是一件幸运的事吗?苦难就是苦难,白痴到老才是幸运!
白痴其实是个幸运的词啊,自己做了很多年的白痴,就是幸福的啊!忍住心脏碎裂的疼痛,卢丹大步跨过红绿灯的路口,两边趴着等候的车辆,空气里有柏油融化的味道,花圃里的百日红努力鲜艳着,其余的花草都蔫巴巴的,环卫工人坐在修剪得极为低矮的梧桐树下乘凉。皮肤被太阳晒得灼灼发疼,卢丹才想起刚才把伞忘在补习中心的办公室了,当时一怒转身,此刻也不愿意回去,算啦!
她穿过沙漠一样穿过十字路口,终于站在公交车的候车亭里,看着右边的方向,希望6路公交车早点过来。额上不停地流汗,手帕纸很快用完了,旁边一个等车的妇女大大方方地用袖子擦汗,她很羡慕,自己也习惯这样多好,她只能使劲地用书来扇扇子。
“下次一起结算?”她心底又涌起刚才那个猪头老板的话,不屑地想:下次就是明年了,明年,我还会来吗?以自己的文化阅历可以在这个小城里随意地找到一个补习机构工作,会跟一个言而无信的人继续打交道吗?她眯了眼看了灼目的天空,身边梧桐树的叶子竟然有几片泛黄了,一叶而知秋,快到秋天了,暑假也要结束了,而自己来这小城已经8年了,儿子麦冬都7岁了。
她顿时戚戚然,敛眉低首,公交车到了,停在面前,旁边的妇女大步上车,她也跟着上车,在司机后面的座位坐下,一个准备下车的高个子男孩子来跟自己打招呼,她笑着点头回应,知道那是自己的学生,不管走到哪里都时常会有一句问候:“老师好!”她觉得选择做老师还是正确的选择,比起在上海的生活要温暖得多。
她在淮中路口下了车,这里离儿子的补习中心最近。时间还不到十二点,补习中心门口站满了家长,路边停满了车,自己稍远一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树下一年四季有一个老人在卖烤红薯,四周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卢丹给儿子买了一个,看他熟练地称好打包,卢丹很羡慕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这样一年四季地坚持在街边卖东西,一定会长寿百岁,而且,她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况味。
孩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来了,很快就找到自己的父母离开了,最后才看到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跑过来,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一丝狡黠,兴奋地喊她:“老妈!”然后一伸手把卢丹手里的烤红薯拿过来。
卢丹拉着儿子麦冬的手走回家,儿子一边吃烤红薯一边跟妈妈聊天:“妈妈,米果儿的妈妈问我是不是吃了化肥,个子怎么长得那么快,去年还没有米果儿高,今年就比她高了。”
米果儿是儿子学前班的同学,今年暑假又不约而同地报了同一个游泳班和补习班,所以跟麦冬很熟,有人作伴,麦冬也能坚持下午去游泳馆学游泳,而且很快就学会了。
米果儿是女孩子,哪里有男孩子长得快啊!卢丹笑着交代儿子:“告诉阿姨,化肥不能吃,你是吃了牛奶、水果、蔬菜和肉才长这么高的。”儿子神奇地看着她:“不,我要告诉她我吃的是烤红薯啊!”
卢丹看一眼儿子,有些东西,真是与生俱来的,自己并不喜欢吃红薯,可是这家伙就认为烤红薯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麦冬却是叹口气:“其实,我是想我长胖一点,好有气力保护你!”
卢丹的眼睛有点潮湿,儿子看了她的脸色,握着她的手走过路口,转过去往家走。路过小区门口的“幸福面馆”时,卢丹问儿子:“我们去吃饭,你要吃什么?”
儿子想了想:“干扣面!”
“好吧!”卢丹拉着他走进去,点了一份干扣面和一份水饺,一份鸡蛋,本地人喜欢干扣面加狗肉,可是麦冬不愿意吃狗肉,因为他属狗,自己喜欢吃饺子,但是自小到大没做过饭,更不会包水饺,真是个不合格的女性。
因为麦冬吃了烤红薯,面条的分量足,卢丹不想让他吃得太多,可是麦冬又明明还想吃,卢丹就让服务员打包带回去。
回到家,麦冬就冲过去打开电脑,去查看茶几上的鱼缸,里面的乌龟正懒洋洋地睡在水草底下,卢丹看了看阳台上的几盆花,也不缺水,就把空调打开,给儿子切了一片西瓜,自己喝杯水,然后就倒在床上睡去了。
儿子把声音弄小,母子俩,一个午睡,一个玩游戏。
二
卢丹醒来的时候,三点多了,儿子在写作业,因为看电视的时间不能连续二小时以上,他就主动关上电视去写作业。
卢丹起来看看太阳在西边一点,就去厨房切了两块西瓜,一块给儿子,自己拿着西瓜去看乌龟,乌龟仍在酣然地睡觉。卢丹坐下来看着屋子里一切,又陷入回忆:24岁以前的自己和姐姐一直被父母呵护娇宠,过着优渥的生活,直到因为父亲涉黑而跳楼自杀。所有的公司一夜之间查封,母亲不久后病故,临终前要自己和姐姐离开上海,姐姐选择出国,自己悄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八年前,她来到这个小城,买了一套学区房,选择了一所高中去教英语。当时政府为了引进人才,这个小城里研究生无需考试即可上岗。儿子出生后请了一个阿姨帮忙,自己寒暑假来辅导中心代课,三年后,孩子进了幼儿园。她上班,他上学,她去补习机构,他就去兴趣班,下午,母子会在一起度过幸福的时光。
日子虽然平淡如水,但卢丹总觉得自己是个抑郁症患者,因为骨子里总有一种消沉、悲哀、悲凉的气息,打不起精神。直到现在,卢丹都不理解那么慈祥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从黑多年的大佬,以为家里的一切都是父亲呕心沥血经营企业所得。
也许,从黑就是父亲的经营。很多人,很多事,都不是看上去的样子。
善恶皆有报,自己也不抱怨命运,也不抱怨父亲,他给了家人一份优渥的环境和生活,也毁了他自己和家人的幸福,是一个轮回。
儿子麦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呼吸,与其说孩子依赖自己,不如说自己更依赖孩子。
岁月是一味良药。慢慢的,偶尔也能体会到温暖的滋味了,比如看到孩子,看到学生,以及身边的同事,比如手里的西瓜。
西瓜很甜,是搭班老师苏荣送的。苏荣和自己年龄相仿,她说自己家里种了七亩地的西瓜,让丈夫开车送来十几个大西瓜,足够娘俩吃一个夏天。她感到这个小城里的人虽然外表看上去平平淡淡甚至粗糙,但与之相处却如此厚朴。自然也有卑鄙之流,比如今天的补习班老板。她摇摇头,习惯不开心的事情不去想,补习结束了,要带儿子好好玩玩,马上就开学了。
儿子吃完西瓜,去洗手,问她:“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游泳馆呢?”
卢丹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三点一刻了,外面的热气会慢慢散去。
“这就去。”卢丹去倒了一大杯开水,带上儿子的游泳裤,自己换上平底的鞋子和休闲装,拉着儿子出了门。
走出小区,在右边的公交车停靠点乘3路公交车,十分钟后到了国强游泳馆。米果儿正在游泳池里游泳,看到麦冬就挥手,儿子欢快地跑过去换衣服。
卢丹习惯性地坐在游泳池边一个椅子上,看儿子找到教练,跳进水,米果儿正在水里等他,俩孩子就一前一后地游起来。
卢丹看了一眼旁边的家长,没看到米果儿的妈妈,米果儿的妈妈是和米果儿一样的胖妞,但是开朗善良。卢丹也很喜欢她。
米果儿胖嘟嘟的,游得不是很快。麦冬黑黝黝的,泥鳅一样刺溜溜一下子就游好远。她觉得男孩子黑了很好看的,秦关不知道自己喜欢黑色的男孩子,还一直抱怨自己太黑了。自己每次看到他为了自己的黑皮肤难过的时候,不但不安慰他,还戏谑他说:“哎呀,这样和我在一起才叫经典啊!”看着秦关被自己欺负的一脸苦瓜相,常感谢这个憨厚勤奋的男孩子既懂得谦让又知道照顾自己。本以为是老天眷顾自己才给了一个这样善良的人作伴,没想到只是一个安慰。
把该给的都给了,然后再拿去。这就是命运之无常。她叹息一声,呆愣愣地坐着。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微笑着跟她打招呼:“你家的孩子学会了吗?”
卢丹笑笑:“已经学会了,可还是喜欢来玩。”
和所有人初次遇到的本地人一样,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标准的普通话和摩登形象都告诉人家自己是个入侵者,但也都礼貌地很快镇定下来:“我家孩子今年才学,还不太会。”他指着米果儿。
米果儿正在奋力往前游,麦冬在尽头等她。
“哦,你是米果儿的家长吧?”卢丹已经猜出来这是米果的爸爸。“那是我儿子。”她指了指麦冬,礼貌地说:“他俩是同学,以前都是米果儿的妈妈带孩子来。”
“她妈妈有事。”他顿了一下,解释说,“米果儿的舅舅在上海生病住院了,三十几岁了还没对象,米果儿的妈妈就去照顾他了。”
“哦!”卢丹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不去打听。但米果儿的爸爸看上去是个坦诚豪爽的人,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他本来是有对象的,可是结婚前女孩子家里出了事,据说是因为破产,父母出事了,女孩子承受不了打击,就消失了,本来说好国庆节结婚的。唉——”
卢丹心里有些疼痛,问:“他叫什么名字?”
“秦关。”
“秦关!”卢丹瞬间石化,“什么病啊?”
“也不是太大的病,胆囊摘除,是个小手术。父母年龄大了,米果儿妈妈说要去照顾哥哥,不放心他单身一人,也想去看看他。”
“哦!”卢丹微笑了,然后看了看外面,岔开话题:“这外面是什么庄稼啊?”
米果儿的爸爸咧嘴苦笑,还没见过不认识庄稼的人,他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那种最高的,是高粱,低点的是玉米,最矮的是豆子。”
“可是,还有在地上的呢?”卢丹指着游泳馆不远处一块绿色的藤蔓植物。
“那是红芋,也是叫红薯的。”
“也叫地瓜是吧?”卢丹笑了,很多东西只在书本上知道名字,却不熟悉。
“嗯!”米果儿的爸爸有点生气了,太笨了,什么知识分子,还戴着眼镜。可是卢丹不生气,她想起来有人告诉过她:“豆地里是不是还有趴了狗是吗?”
“趴了狗是树上的。”米果儿的爸爸又生气了。
“什么树结的果子叫趴了狗呢?”她想起一种“面包树”。
“什么树都不结,趴了狗就是蝉。”
“我想起来了,”卢丹恍然大悟,“一会我带着儿子去捉趴了狗。”
“现在没了,快立秋了。”
“哦!”卢丹还没来得及失落,麦冬和米果儿跑过来,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而且已经换好了衣服。米果儿的爸爸打住话,带着女儿走了,嘴角带着啼笑谐非的一抹笑意。
“唉!”卢丹摇摇头,觉得这些知识好复杂,季节的变化,生物的习惯,都是人家的经验,没体验不知道的。
三
太阳还很亮,天黑还要一段时间,卢丹把水递给儿子,顺便问他:“玩好了吗?要不要去其他地方溜溜?”
“去哪?”他亮晶晶的眼睛问。
“那!”她指着篱笆外的田野。
“好嘞!”他把水递给妈妈,跳了起来。
卢丹把帽子给儿子带上,母子俩出了游泳馆的门开始沿着人行道往左走,因为左边是城外的田野,右边是回到城市。
浓密的林荫道上,路边是大片的玉米地,过了玉米地,是一片有开满紫色花朵的药材,路边长满了各种杂草,儿子不停地问她是什么,可是她都不知道,只好用一种识别植物的小程序来认识这些草儿:毛茸茸的原来是“毛孤儿草”,挂着小刺猬一样种子的就是叫“苍耳”。儿子用商量的口吻问她:“妈妈,我们可不可以把一棵苍耳弄回家?”
“要等到春天才可以,现在把它们弄回家会死的,因为秋天以后大多数植物就不再扎根了。”这点常识卢丹还是有的,还在路边拔了一些毛孤儿草编了一个帽子送给儿子。
走过树林,紧挨着路边有一块辽阔的豆田,她看看渐渐落下的太阳,初秋的天气已经不太闷热,就对儿子说,我们可以去里面捉虫子呢,不过要慢慢的不要踩坏了庄稼。话还没落,儿子已经跑进去了。
她只好站在树下了,看着他的背影微笑。她知道是追不上他的,只能这样看着他。而且会越来越远,像龙应台《目送》里写的:“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就是看着他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会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所以,在自己山穷水尽的时候转身离开秦关。因为一个在泥淖里的人是没有给别人幸福的能力。
在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母子来自何方,也不知道母子的过去,她可以像这些庄稼,春荣秋枯,平淡一生。
从父亲的教训中走出来,自己越来越明白,所谓人生,就是草木的一场春秋。
老的时候,也许和那个卖红薯的老爷爷一样去摆个地摊,或者,每天早晨去街上扫落叶。
她静静地靠在树上看着豆田里的孩子,看七月的夕阳浩荡地铺洒在天地间。儿子的脸上挂着笑,手里拿着一串穿在毛孤儿草上的蚂蚱从豆田里走出来,被晒得红红的脸上流着汗,冲出几条灰色的溪流,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妈妈,像凯旋的战士,大声问:“看看可有活的了?”
有风吹过,卢丹理了理脸上的头发,她接儿子手里的东西,看到六七只蚂蚱穿在草上,有的没了腿,有的没翅膀和头,忍不住埋怨:“你咋弄的啊?头都没了,还活个啥呐?”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使用当地的口语。
她把水递给儿子,牵着儿子脏兮兮的手去等公交,不知道沐浴着夕阳的树枝下有没有趴了狗出现,但是,在这里,能听到蝉鸣,儿子能吃到老爷爷的烤红薯,喝到汤和油茶,可以说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她能给儿子最好的生活,就这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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