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卢村第四生产队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仓库里丢失了半麻袋小麦。
那个年月,粮食的金贵堪比生命,更何况是优良的小麦种。这些种子是村里求爷爷告奶奶好歹从公社种子站弄来的,每个生产队就分了一麻袋。本想秋后种上,来年能有个好收成,让大伙儿乐一乐。这下可好,昨天刚放进仓库,就丢了。最先发现丢了麦种的是仓库保管员大罗,他一早去拿东西,却发现西山墙根放小麦种的麻袋松松垮垮的,就到近前去看。一看,就吓了个半死。大罗报告了队长卢怀水,卢怀水又报告了大队部,工夫不大,这起盗窃案就传遍了卢村。
案发现场很特别,没有撬锁,也没有破窗,只是仓库的西山墙根被人挖了个洞,洞口不大,最多能伸进一只胳膊来,要不是洞口下遗漏了几十个麦粒,谁也不相信盗贼是从这里下手的。这个案子难住了村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就连公社里的李公安也束手无策,在村里装模作样查了几天也悄悄溜了。最后,大队部领导让四队自行处理,卢怀水就限期让大罗破案,案不破,他这个仓库保管员也脱不了干系,就别干了。
大罗愁得不行,就想到了表哥卢六。卢六是本村人,当年曾有一个算卦的绝活。到底多绝,仅举两件事儿。一件是村里有人丢了一头猪,找了三天没办法了,请卢六一算,竟在枯井里找到了。再一件是村里张寡妇家的柴垛被人点了火,大火又烧死了旁边的几棵树。张寡妇哭天嚎地,据说卢六看不过,就给算了一卦。知道放火人了,可张寡妇却不敢去找,吃了个哑巴亏了事。这下,卢六名声大振。可不久,就来了霉运,被人去公社告了密,说他搞封建迷信,蛊惑人心,严重破坏了农业生产的积极性。从此,卢六三天两头被游街批斗。一次觉得冤枉,和看押的民兵顶了几句嘴,被意外打瞎了眼。
卢六是双眼瞎。好好的一个家庭,一下倒了顶梁柱,日子就糟了。在家窝闷了,卢六就拿一截细竹竿点点戳戳地去街上溜达。看着他闭眼在街上一点点挪动,大家心里难受,都骂那个告密的黑了心肝不得好死。大罗看不下去,就去找卢怀水,说队里能不能救济他一下,或给他找个轻省的活儿干。卢怀水嘴一撇,说:“救济?凭啥?就凭他是个搞封建迷信的坏分子?再说了,队里有轻省活儿,可他是个瞎子,总不能让他管账看菜园吧?”大罗被噎得说不出话,扭头就走。卢怀水在后面说:“对了,他不是会算卦吗?就让他算算哪里有丢钱丢物的,直接去拾多好啊。”说完,哈哈大笑。
卢六一向为人正气,手也巧,眼睛没瞎时,村里人有事只要找到他,随叫随到,积了不少人缘。现在没法下地挣工分,日子紧了,村里人就来帮他,送吃喝的,给他剃头担水的,让卢六很是过意不去。这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个外地说书的瞎子,每天晚饭后大人孩子都挤在大队办公室里,听他说《岳飞传》,兴奋的不得了。卢六也去,让十几岁的儿子领着他。白天,村里的劳力都下地出工了,卢六就把说书人请到家里教他说书。一个冬天过去,卢六不光把《岳飞传》学了个差不多,还学会了不少小段。他说起书来,口齿清楚,声情并茂,一点不比师父差。从此,卢六每晚都义务给村里人说书,夏天在街头,冬天在某个生产队的饲养室里,只要有人听,喜欢听,他就说。卢六和师父不同,每次说书前,他都要说一段自编的小段。
人生一世不容易,
积德行善是根本。
人活不能只为己,
满肚私心天不容。
心善不会做噩梦,
身正一定欢乐多。
……
每次说完小段,听的人都拍手叫好,百听不厌。卢六也高兴,就清清嗓子说起书来,日子就这样缓缓淌过。
大罗找到卢六时,他刚吃了饭。听了要他算卦的事儿,他没吭声,只用抹布一遍遍擦着黑乎乎的桌面。好一会,卢六才说:“就给他一条活路吧,咱不当这个保管员就是了。”
“给谁一条活路?”大罗一脸疑惑。
“别问了,我一句话也许就毁了一个家。”
不几年,村里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卢六的一只眼竟奇迹般能看东西了。
一次和卢怀水走了个正着,卢怀水不阴不阳地说:“你个假瞎子还挺会装呢。”
卢六答非所问,低声说:“你把胳膊伸到墙里,用剪刀弄破麻袋,再一把把掏出小麦来,也真是费尽了心思。”
卢怀水猛地打了个哆嗦,脸一下白了。
多年后,卢六临终前,断断续续对家人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当年村里那户人的猪因吃了队里的几口青苗,被卢怀水撞见用砖块打蒙了头,才掉进了枯井。至于张寡妇那柴垛,是他想人家的好事没得逞报复点的火。我哪会算卦啊,都是我亲眼所见。去公社告密整我的也是他,可冤冤相报啥时是个头……
我是卢六的孙子,爷爷临终前我在场。
出殡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祭奠爷爷。卢怀水带着他的孩子也来了,竟跪在灵前哭得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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