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在单位当秘书。
老范五大三粗,心直口快,大大咧咧,说话瓮声瓮气,像下窑挖煤的大老粗,像风来雨去、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像建筑工地上搬砖和泥的农民工,一点也不像坐办公室玩笔杆子的文人。但老范就是一名坐在办公室玩笔杆子的文人。单位典型事迹报道、领导讲话、工作总结、迎检汇报,都靠老范东拉西凑、妙笔生花。原本稀松平常的小事,到了老范的笔下,经过大脑构思、文字雕琢,就有了发光典型抑或深远意义。原本平淡如水的工作,让老范这么一写,嗬,就有了中心思想,就有了高屋建瓴,就有了贯彻落实,就有了惊心动魄。那排比句,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波澜壮阔,煞是好看。别说领导喜欢,爱读爱看,就是普通人也爱屋及乌、喜闻乐见。啥叫能耐?这就叫能耐。啥叫材料?这就叫材料。不服不行。
其实老范不愿意写这些公文,想写小说、散文。写公文条条框框太多,讲究开门见山、平铺直叙,不允许自由发挥、随意想象,更不允许缠绵悱恻、流露情感。老范想让思想自由自在地驰骋在文字里,享受那种天马行空、无约无束的豪爽。
但写公文工作环境好,收入比下窑挖煤高。人活着就要挣钱养家、吃喝拉撒。老范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出卖了自己。老范以前下窑挖煤,一边挖煤,一边写小说、写散文,写出了名堂,就到矿办室写起了公文。老范也想将公文写出名堂,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但众口难调,一人难称百家意。他写的材料,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上一届领导喜欢,这一届领导就不喜欢。领导嫌他写的材料形容词过多,华而不实,语重心长地说:“写公文不是写小说,容不得半点想象。必须丁是丁、卯是卯,脚踏实地。”
为了写公文不联想,老范想了一个自我惩罚的办法。除了拿钱疼,就是挨打疼。老范舍不得钱,就豁出去了一张脸。如果领导划掉一句,他就扇自己一个耳光。老范看着领导修改的讲话稿,往往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嘟囔:“范晓明,你不画蛇添足就不会写还是欠揍!”有了自我加压,老范的公文写作水平一日千里。有时,为了写好一篇材料,没有几个耳光根本出不来。有人见老范的脸有些红肿,问他:“你的脸怎么了?”老范支支吾吾地说:“过敏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风一吹就脸红。”很多人提示他:“那就少出去吹风,或再出去戴个口罩。”
市报开展企业经营创新征文。为了能够拔得头筹,老范充分发挥联想的优势,将萧条败落的企业写成了一颗欣欣向荣的新星。老范联想是为了给领导妆面。他写领导受任于危难之中,带领全体干部职工,内挖潜力,外扩市场,多年亏损的企业起死回生,一年盈利上千万。这上千万的来由,是领导大会上讲的。领导鼓舞干部职工说:“只要我们人人舍小家为大家,经营指标都像这个月,一年盈利一千万,是探囊取物、手到擒来。”为了增加数字的可信度,老范深入车间调研,把领导的讲话变成了可行性报告。起初,领导看了沾沾自喜,说:“老范这次联想到点上了。”
但联想是联想,现实是现实,把联想变成现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老范写出来了,领导却没有走出来。年底,总部来要利润,其中一条罪证就是老范这篇征文。领导不禁追悔莫及,就把火发在了老范身上。领导拍着报纸,拍着桌子骂爹娘:“这一千万,我看你怎么弄?”领导越说越气:“不让你联想,你却天天联想,不胡说八道、乱戴高帽,能憋死你啊?”领导着急,老范不敢着急,满脸赔笑,低声下气地说:“我下次一定改,一定改。”
老范走出领导办公室,噼里啪啦给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老范一边扇自己,一边说自己:“我让你把没的写成有的,我让你把没的写成有的。”
偏巧这天,他爱人进厂洗澡,无意间看到了这一幕,赶忙拉住了他,关切地问:“老范,老范,你这是咋了,这么扇自个儿?”
老范说:“不咋。”
“你看你把自己扇的,把脸都扇肿了、红了。”爱人抚摸着他的脸,心疼地说,“自己的肉,难道不疼啊?”
“不疼。”老范咧咧嘴,露出一丝苦笑,安慰爱人说,“习惯了,真的一点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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