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干
程梅山一口酒嗓子。程梅山好酒。喝酒多,越唱越喝,却不伤嗓。烈性的白酒,酒量很大,唱必豪饮。下场,进“入相”门,就直奔衣箱,那里有尚秋云给他温的酒,温乎乎的,暖融融的。嘎吱一口,很享受。
程梅山唱旦角,唱了一辈子,喝酒却没有一辈子。他是在尚秋云结婚后不喝的。
在此之前,程梅山还抽烟,烈性雪茄。尚秋云老劝他,抽这样的烟,喝如此的酒,会坏嗓的,得戒。程梅山淡然一笑,说:嗓子不好的,不抽烟不喝酒也好不了;嗓子好的,抽烟喝酒也坏不了。
尚秋云就不再劝,只是试着吸了一口,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喝多了,容易话多,程梅山也不例外,就劝尚秋云嫁人。
尚秋云瞪他一眼,用的舞台上霸王的眼神。
——很有意思,程梅山演旦角,舞台上婀娜得很,下台就能走出生活,男步,大嗓;尚秋云演生角,舞台上下,都是男性感觉。程梅山就没少说她,多在酒后:“你得出戏啊,不然,谁娶你?!”
尚秋云就低了头,给程梅山弄下酒菜: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如此,程梅山就闷头喝酒,喝得有滋有味,配着绿茵陈。
绿茵陈是药酒,通透碧绿,有点像薄荷。茵陈是袁店河畔的一种野草,绿白两种,初春出嫩芽,正月里叫茵陈,到了二三月便只能称蒿了。
尚秋云采绿茵陈,加白干泡制成酒,专门给程梅山在夏天喝,一来消夏去暑,二来杀水去湿;伏天里喝了绿茵陈,立秋之后还不闹脚气。尚秋芳还到街巷深处给他买素炒豌豆苗,配绿茵陈,称为“翡翠双绝”。看过去,很有些摆谱,也很有诗意。
其实,大家都明白,尚秋芳有心,用心。
大家说程梅山和尚秋云也有双绝的意味,在背后,悄悄说,整个班子上下。
为什么悄悄说呢?
怕程梅山恼。
程梅山比尚秋云大,大十三岁。舞台上,化了戏妆,妻啊夫啊,姐啊弟啊,兄啊妹啊,爹啊儿啊,不嫌。台下,程梅山说,秋云多好的小妮子啊,水灵灵的。我,不配。
这样说的时候,程梅山一脸的红,窘迫得很,转身就钻袁店街的胡同旮旯,找大酒缸。大酒缸的门脸都不大,两三张桌子而已。酒缸半埋地下,接了地气,酒柔和就不上头。半圆对拼厚木盖,或红或黑,盖着缸口,便是饮酒桌。程梅山也如他人,不再有角的谱,站着,吱上一二两。这样豪迈,更不像舞台上的小女子了,如虞姬,桂英,秋香,梨花,等等。
尚秋云也不急着嫁,有人求,有人说媒,无动于衷,只要能和程梅山对戏,恩恩爱爱地唱,情投意合地唱,她就心满意足。
为了能和程梅山对戏,尚秋云在吃喝上讲究。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辣的不吃,酸的不吃,白酒不吃,黄酒也不吃,怕坏了嗓子。
就这样,他和她配戏,配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里,不论人马怎样换,他俩不换。大家说程梅山和尚秋云是“绝配”,在背后,悄悄说。
与尚秋云只演生角不演旦角相比,程梅山还能演生角。这个时候,多因着尚秋云身子不舒服,或者头疼发热喉咙哑。程梅山就反串,如《翠屏山》的石秀,《酒楼耍刀》和《杀僧》两场,演得煞气横飞,观众看得空气里都是酒气,心里无比紧张。然而此时,程梅山是不喝酒的。
程梅山说,云老板好歇歇,不用给我温酒。
也算有意思,程梅山就只喝尚秋云给温的酒。
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戏班子散了。人们不喜欢看戏了,戏班子就养活不下去了。
程梅山就唱不成了。
尚秋云就唱不成了。
程梅山喝了一通大酒,酒意间,恶声恶气:小妮子,你就嫁了吧?!听话,趁还算年轻;再不听话,我就去跳袁店河!
尚秋云就嫁了,嫁给袁店街“隆达”号的小掌柜。“隆达”号的小掌柜一直喜欢尚秋云。结婚那天,两人都是眼泪汪汪……
程梅山没有哭,喝了两人敬的一杯酒:小妮儿啊,好好生活!
程梅山就不再喝酒,滴酒不沾。去了汉山寺,剃了光头,坐看山脚下的袁店河流水。
只是,每年秋深冬初,程梅山就把晒好的柿饼送下山,放在尚秋云家的货柜上。尚秋云爱吃:柿饼掰开,冲开水,再放杏干和鲜嫩的藕片。润嗓。
这道甜食,名为汉山“果子干”。
中药铺
柳林泉,喜读书。没有考上大学,还读书。人说读傻了,成“书迷子”了。袁店河语境中,“书迷子”不算一个好词,喻某人读书到了痴呆、不可理喻的地步。对此,柳林泉一笑,依然读,特别是多方寻找医书来读。读着读着,成了医生。医生被敬称为先生。袁店河人发音轻软,多儿化音,先生读为“先儿”,还有仙的意味,意味医术高。
柳林泉是在四十岁左右被称为 “先儿”的,柳先儿。被选去县里参加了赤脚医生培训后,大队部的中药铺就也有了他的一席之位。
中药铺很有些年头了。高台基,大方砖,直筒瓦,花棂窗,正屋顶上一牛皮亮窗。阳光洒下来,柜明,案亮,药香。柳先儿坐堂,不闲说,没有病人的时候,还是看书。多是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医书,宋版,竖排,双页对折,字如指肚儿;打开书,如蝴蝶展翅于案头。俗称“蝶装”。有人来看病、拿药,他不急、不抢,等王先儿先行。要是病人冲他来,他就放下书,点头,一笑。
王先儿也是一高手。中药铺本就是他家的,好几代了,就在村子中的高台上。现在归了公,王先儿也就成公家人了。成公家人后,王先儿有些不经心,就是上班、领工资的感觉,少了以往的心劲儿。
柳先儿不,柳先儿觉得给人看病是好事,经心经意。
这样,医术就有了高下,慢慢地,人们发现。
某日一早,一男孩匆匆来药铺,手执二分钱高举,言拿肉桂皮,说是姥爷给炖鸡肉吃。王先儿接钱,给肉桂皮,记账。王先儿自言自语:这小孩儿是来走亲戚的吧,谁家的?
快中午,有了答案,小男孩是李家的外孙。从药铺回去后,烧锅,炖鸡,吃鸡肉。又玩上一会儿,就在院子里,小男孩喊肚痛,翻了白眼,嘴唇乌紫。王先儿看了,热敷,针灸,无济于事。王先儿就有些挠头,“不会是受了惊吓吧?”推荐去找神婆儿叫叫魂。
看着李家人下了药铺台阶,柳先儿放了书,“我出去解个手。”
柳先儿一绕,到了李家,说:“先别慌,到中药铺找王先儿要点甘草,回来煎水,喝上半碗就好了。”柳先儿特别交待,不要告诉王先儿是他说的。
果然。
几天后,王先儿问柳先儿缘故。柳先儿说,您忘记了,就是您教我的:空心头(肚)忌入中药铺。那孩子一早没有吃东西,想吃炖肉,跑来,呼吸急促,就中了百草之毒。甘草,可以和谐百毒。
王先儿脸红了。只是老脸有些黑,看不出来。他自己能感觉到,很烫。晚上,对着祖宗牌位,他很是叹息了一番:我没有教过他,人家给我的面子呀。第二天一进药铺,王先儿就把自己正对门口的凳子移了一些,有些侧。
柳先儿还坐在自己的位置,只是找他看病的越来越多。过去认准王先儿瞧病的人,也找个理由,等柳先儿。有时候,王先儿太不好意思,就坐在一旁切药。一片,一片,一片,很轻,很慢。
柳先儿就定了个规矩,写好,贴在显眼处。意思是,两个医生轮流看病,轮到谁,谁瞧。
就这样,望闻问切,日子如袁店河的流水。
不过,静下来的时候,与柳先儿的读书相比,王先儿记笔记,就是当天的医案。包括柳先儿诊治的过程、用药,他都悄悄地记下。今天记,明天记,一本子又一本子,很厚。回去,自己看,给孩子看。大儿子、大闺女不喜欢学医,说这有啥用?中医没有西医快,机器一照,针一打,病好了。望闻问切,太费心神。
王先儿脸一暗,望了祖宗牌位。
正读高二的小女儿说,我看。就看了,很认真。高考,报了省里的中医药大学,就考上了……
现在,袁店河有两家中药铺。柳先儿的大孙子就在大队部中药铺坐堂。没牌没匾,依旧老案老柜,铮亮。
还有一家,在镇上。药案、药柜的式样和大队部的一样。王先儿的外孙子坐堂。匾额为:王氏中医,始于1896。
王先儿呢,柳先儿呢,没有啥事,就下棋。有时在大队部,有时在镇上。下着下着,为了一步棋,争得脸红脖子粗。
只是都老了,脸的红色,更看不出来了。
——还有一件事:每到年三十傍晚,两家中药铺都会烧掉一些老账。既然这么长时间不来清,那确实是没钱,或者忘了,烧掉算了。
这是王氏中医的老规矩。
大领导
邵曲明是个讲究人。关于他的讲究,直到今天,袁店河上下还有不少流传。
其一,出门自带枕头。可以在外面吃住行,只是得用自己的枕头。枕头也一般,蓝印花布缝制,夏秋装绿豆皮,冬春柏壳,干爽爽,哗哗响。有次遇匪,人家以为是钱的声音。枕头装箱内,随身带。箱子藤质,一条条老藤编制,有些年头了,老漆油亮,包浆泛溢。每每出行,邵曲明还要在箱子里放上几本书。他说,有书,去汉口的路程也就不长了。
其二,吃饭上,邵曲明也有讲究。讲究不在于吃什么,在于吃时的做派。清水一碗置于手边。夹菜后,先在水中涮上一涮,如此才入口中。他说,这样去油,对身体好。别人不以为然。饭罢,那碗水油汪汪的。他说,出门儿在外饭菜大油大盐,还是清淡为好。
作为“四季通达”布行的采买,邵曲明在盘点好货品后,也会在柜上忙活,特别是在袁店镇逢集的日子里。
与周边赵河镇、柳河镇单、三集相比,袁店镇逢集的日子为双日。那时候人们讨好得很,图吉利,红白大事赶双集。人很多,包括“四季通达”布行。邵曲明洗手,挽袖,上了柜台,一条软尺搭肩。来客相中了布品,说了尺寸——那时候不讨价还价——邵曲明就开量。在他的尺下,布品扽得不紧不松,略有宽裕。顾客喜欢他的这一量法。还有,量好尺寸了,邵曲明不用剪,双拇指指甲对划,出一线缝,双手一扬,巧劲儿一使,刺啦一声,布匹分开,如蝶翅逸飞,齐整得很;接着,胳膊一打,三折两合,叠好;不抬眼,拉过额顶的纸绳,俗名经子,左绕下绑,十字捆,漂亮得很。
邵曲明如此,来他柜台前买布的人就多,仿佛看一场戏。集罢,他会对其他伙计说:啥活儿都能做好,用心的话。布行老板就对其他伙计点头,听到了吧,都多点悟性,量布看似松,送利买家,其实在给我们“送利”。
邵曲明一笑。心说,终于悟到了老老板的水平了。
采买、站柜之余,邵曲明无他事,会上香到汉山寺、丰山寺。汉山寺在袁店镇北罗汉山顶,丰山寺在袁店镇南丰山脚下。都是古寺,各有灵验。邵曲明举香过头,三拜,插香,下跪。掌心向上,连同脚心、背心,即“五心上拜”——那天,邵曲明如此纠正了一个上香人,就在丰山寺前的那棵古槐下。
邵曲明是在上香离开时,看到了那人的上香过程,虽然虔诚,跪姿不对。
邵曲明就随意地给那人说道了一番,说这里面谐音“五心”。那人很感谢,一个劲地点头、鞠躬。
邵曲明却差点死在了那人手里。
那人是当时驻县城的日军少佐,横二。
横二不几天就找到了“四季通达”布行,要邵曲明做维持会会长。
邵曲明不干。
老板也来劝说。理由是,日本人给“四季通达”布行更好的布源,进价更低;邵曲明每年可以另有二百元大洋的进项。
邵曲明看了老板好大一会儿,“学一学老掌柜,你爹!”
老板一愣,脸色通红,虽然灯下看不分明,但明显多了层黑……
横二就来了。大洋马,东洋刀,很有些吓人。
邵曲明不怕,回应了横二的问题:“死不可怕,怕后人戳脊梁骨,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大讲究。”接着,邵曲明端起盖碗茶,“先生倒是想一想,大老远,跑到我们袁店河,不怕有个啥意外,回不去老家?”
就在“四季通达”布行后院客厅里,邵曲明与横二各坐太师椅,隔着八仙桌,目语。不大一会儿,横二觉着膝盖以下一点点地凉起来;凉意森森,一股股地从脚底上行。
横二一惊!
横二就告辞了,上马时很有些晃悠,放弃了要杀掉邵曲明的想法。
后来,在横二驻袁店河的那一年多里,两人没少交流,谈吃喝,谈风土,谈民俗,谈文化……有人评说,邵曲明如此,在当年,保护了袁店河上下。
可是,再后来,邵曲明差点因此而死。多亏了一位大领导说了保护的话。这是后话。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夏天,西瓜下来,“四季通达”布行每天给邵曲明特供一个西瓜,解渴,降温。邵曲明不吃独食,和伙计们一起吃,切得一牙一牙,如月。
其中一个伙计,后来当了大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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