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莙

　　

　　谢志勇死了，苏小红好像也无意再活下去了，不吃不喝的，除了哭，还是哭，要不号啕，要不呜咽，要不就是，不发一声而泪流滚滚。

　　苏小梅急得心都崩了，她多么想对苏小红说，谢志勇根本不值得她这样痛苦，或者，她完全用不着为谢志勇痛苦成这样。嘴巴倒是忍不住张了好几次，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得来。再等等看吧，时间不是最好的医生吗？不要说谢志勇是匆匆走掉，便是慢慢离开，时间这个医生也得耐着性子为苏小红疗伤。能不说出来当然最好，苏小梅想，谢志勇毕竟已去，那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随自己一同老去好了。

　　苏小红是苏小梅的姐姐。苏小梅来到世间的时候，最开心的人莫过于苏小红，10岁了，终于也能和别的小伙伴一样，有了一个跟班的弟弟或妹妹。

　　母亲心脏有毛病，生下苏小红后，医生就告诉她不能再要孩子了。可母亲一直为没能给苏家生个小子而活得低眉颔首，怎么可能放弃一朝扬眉的机会？只是一年一年飞奔而去的时间证明，母亲不是不能要，是要不了。就在她接受了“命该如此”而无奈放弃之时，肚子又神奇地有了动静。

　　但医生递过话来，要想保命，就不能要这个孩子。

　　但这个孩子就是母亲的命。

　　“野得很呢，肯定是个小子。”母亲给这个小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苏鹏飞。大鹏展翅，一飞就会冲天呢。

　　然而母亲不惧丢命生下来的孩子，不是“苏鹏飞”，而是派出所都催好几回了，才草草给了个名字的“苏小梅”。

　　10年怀一胎，却不是男孩，这未免让人有些心慌气郁。苏小梅不到一岁，母亲心脏病发作去世，不到三岁，父亲精神重抖擞，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二春。年长10岁的苏小红，既当姐姐，又当母亲，17岁以前，一颗心全在妹妹身上，17岁以后，谢志勇闯进了她只装着妹妹一人的心房。

　　那一年，谢志勇从一个小镇转学来到南城，成为苏小红的同学。那个时候，梁羽生和金庸的小说正在同学们手中宝贝一般传递着，新来的谢志勇立刻成为女生心目中玉树临风的翩翩少侠。谢志勇面目清秀，个子高高的，成绩也没得说，一来就把班上的第一名挤了下去。

　　苏小红清楚自己的份量，班里有男生心目中的“黄蓉”“赵敏”，她站在她们身边，也就一端茶递水的丫环而已，所以女生在议论谢志勇的时候，她从不插嘴，只侧耳听。

　　然而，让她没想到让全班同学都没想到的是，谢志勇中意的，居然是她这个默默无闻的“丫环”。谢志勇在信里说，她的眼睛，是两泓清粼粼的山泉，他毫无防备地掉了进去。

　　苏小红长相普通，属于走进人海就消失不见的人，可单看一双眼睛的话，那是又大又圆，黑漆漆，亮晶晶，确如谢志勇所言，像两泓清粼粼的山泉。便是和蓉儿翁美玲那双有名的大眼睛，也有得一拼。

　　高考后，恋爱与学习两不误的谢志勇，顺理成章地成为大学新生。一门心思谈恋爱的苏小红顺理成章地落榜，通过内招，成为父亲工作的厂子里一名一线工人。谢志勇家境贫寒，苏小红从噪音震天的车间里积攒下来的辛苦钱，源源不断地流向谢志勇所在的校园。

　　毕业那一年，谢志勇有机会留在学校所在的城市，但他还是回了老家，堵住了一张张断定苏小红必被抛弃的嘴巴，然后，结婚、生子。儿子大了，苏小红也离开了闹哄哄的工厂，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白发渐生而青春走远。

　　苏小红在一个本就清闲的单位上班，加上没两年就退休了，也就更清闲了，基本提前过起了退休生活，成日往返于菜市场和厨房。也没什么爱好，为谢志勇煲汤好像就是她最大的爱好，而特别让她欣慰和骄傲的是，谢志勇喝了汤之后，并不像一般女人嘴里的男人那样，碗一扔，要不挺尸一样摊在沙发上，要不就抱着手机，龇牙咧嘴地啃。他让苏小红一边歇着去，“夫人是做大事的人，洗碗这些小事情，我来做。”

　　苏小梅和谢志勇同在南城区级机关综合大楼上班，苏在一个单位任科长，谢在另一个单位做局长。在那幢大楼里，当官的谁好赌，谁好酒，谁又喜欢拈花惹草，谁的情妇又是谁，没有苏小梅不清楚的，但谢志勇并不涉及其中任何一条，作为一名大家公认的好男人，他从不给别人获取最感兴趣的谈资制造机会。

　　身为局长，饭局自然不少，不过诸如喝茶、打牌之类花样繁多的饭后活动，是基本看不到他的身影的，谢志勇吃了饭就忙着回家，“陪夫人也！”

　　南城是个小城，知道他们两口子的人不少,“苏小红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哟？”女人们都这么说。

　　羡慕与妒忌的台词背后，暗伏着不解、无奈，甚至是愤怒地诘问：“你苏小红的命，凭什么就该那么好？！”可不是吗，不止洗碗这样的小事，苏小红的皮鞋沾上灰尘了，他也会一手持鞋子，一手拿鞋刷，唰唰唰——

　　邻里无不把苏小红的儿子拿来逗趣，“别个都说妈擦皮鞋，你家却是老汉擦皮鞋。”

　　那时候苏小红的儿子还小，如今已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工作了，他的老汉谢志勇，还会为他的妈苏小红，唰唰唰地擦皮鞋。

　　“我们家志勇呀……”一提到谢志勇，苏小红的嘴里必然少不了这一句，一丝本该属于少女的羞涩，也会控制不住地从细纹层叠的笑容里突围而出。都过了知天命的岁数了，属于热恋中的那种表情，竟丝毫不见老去。

　　如果苏小梅那天没有加班，抑或，如果谢志勇那天没有在综合大楼旁的路口打车，苏小梅就会一直认为，苏小红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不巧得很，苏小梅那天加班了，谢志勇那天也在路口打车了。

　　那天，苏小梅从大楼出来时，已是万家灯火，但她知道，繁星似的镶嵌在千万扇窗口间的灯光，没有一盏来自她家，家中的灯，向来都是她回去点亮的。苏小梅驾车行至路口，看见谢志勇对过往的出租车挥着手。

　　“志勇哥，上车吧！”苏小梅摇下车窗，一股酒味和六月天的热浪一道，扑面而来。

　　谢志勇往座位上重重一塌，很舒服地出了一口大气，苏小梅的鼻子和胃立刻很不舒服地提出了抗议，眉头也配合着皱成一团。

　　“喝多了吧，志勇哥。”

　　“推……推不脱啊，这……这不就偷偷开溜了嘛。”谢志勇红着一张脸、大着一副舌头的样子，完全颠覆了平时的儒雅稳重。

　　车子开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谢志勇家的小区门口，可谢志勇半天下不了车，好不容易下了车，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叭叽委地。苏梅正想下车，一股酒气已飘进了车窗，“小……小梅，我走……走不了了，你就不……不送送我？”

　　苏小红到北京看儿子去了，苏小梅打算把他送到楼下。

　　路上，谢志勇继续结结巴巴地发散着酒气，苏小梅食指一横半堵了鼻子，暗想，酒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任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如果哪一步摇晃得厉害了，再扶他一下。

　　终于到了楼下，谢志勇的舌头更大了，“小……小梅，不……不送你志勇哥上去啊？”是一栋五楼的住宅，无电梯，谢志勇住二楼。

　　“你自己上去。”话刚抛过去，又想起同事的亲戚，酒后上楼，一个仰翻就把命给抛掉了。于是两个人一同上楼。

　　门开了，苏小梅叮嘱谢志勇早点休息，就在她转身的同时，谢志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说话也神奇地利索起来：“小梅，你今晚真好看，跟仙女一样。”

　　苏小梅那天一袭白裙，很仙很飘逸，但话从谢志勇嘴里说出，苏小梅除了惊愕，还是惊愕，和苏小红一样又圆又大的眼睛，在极度扩张之后，几乎能吞掉面前的谢志勇。

　　“小梅，其实我，其实我一直都欣赏你，喜欢你。”说着说着，谢志勇的声音含混起来，他捧起苏小梅涨得通红的脸，将一团热辣辣的酒气，迫不及待地盖了上去。

　　“谢志勇，你他妈的不是人！”苏小梅像一只愤怒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推开了谢志勇，夺门而出。

　　“我们家志勇呀……”苏小红最喜欢说的这一句叩击着苏小梅的耳朵，也不知是酒让她家的志勇发了疯，还是她家的志勇借了酒发疯。

　　苏小梅辨别不了，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一种，谢志勇都已不再是从前的谢志勇，所以苏小红，也绝无可能再是从前的苏小红。车子半天发动不了，苏小梅趴在方向盘上，胃里上下翻涌，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回家了，灯居然是亮着的，一个体格庞大的男人坐在电视前拨弄手机，是苏小梅的老公，姓龚，他很为自己的姓而得意，说大家都喊他老公。苏小梅偏不，呼他为胖子。

　　“回来了？”那胖子盯着手机，头也不抬。

　　就在那一刹那，苏小梅的眼睛生出钩子来，牢牢地抓住了胖子那张油脂丰盛的脸，胖子以前不胖，做餐饮生意后，一肚皮渐渐装满了酒肉。公认的好男人谢志勇尚且如此，那么，这个从没谁说过他是好男人的男人呢？

　　胖子终于发觉苏小梅在看她，这才将脑袋从手机里拔出来，然后左一下右一下地抹脸，“怎么了，粘饭粒子了？”

　　她也就那样直勾勾地盯了胖子一次，她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去琢磨那张胖大的脸，科室三个人，一个才来的什么都还在学习中的大学生，一个像苏小红一样没两年就退休的老娘们儿，科里的事，几乎全靠自己一肩担着。

　　得空时，临窗的书桌前，握一管狼毫，起笔与收笔，提笔与顿笔，轻松游走于发黄的宣纸之上。她喜欢行楷和隶书，喜欢看它们清朗俊逸和朴拙敦厚的脸，从不担心像面对胖子的那张胖脸那样，有时候会烦，有时候会厌。

　　酒后吐真言，如是，酒后也会露真脸，看过谢志勇那张以前从未见识过的真脸之后，苏小梅犹豫着是否告诉苏小红，当然不会还原那晚的事，是给她提个醒留意一下她的丈夫。

　　而这以后再见到谢志勇，苏小梅就极为不自然，只是同一幢大楼，少不了得见面，远远看见了就远远躲开。谢志勇却自然得很，笑着打招呼，跟往常无二，仿佛那晚的事情与他无关，仿佛根本就不知道那晚的事情。

　　是装出来的？是觉得无所谓？

　　那他可真算是个狠角色，还是像一些酒徒所言，酒醒后，就不记得醉酒时说的话做的事了？反正，谢志勇就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不过，这种不尴不尬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谢志勇就因心梗作别了人世。

　　死者为大，对谢志勇的愤怒、鄙视都随之烟消云散，苏小梅本以为，那天晚上的事，从此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可是她发现，时间这个医生非但没有减轻苏小红的症状，反有加重之势，半个月了，仍茶饭不思，当年让谢志勇掉进去的“两泓清粼粼的山泉”，也没有一刻干过，泛滥到无休无止地掉眼泪，毁掉她的眼睛指不定就在啥时。

　　虽说鱼尾纹已开始攻城掠寨，但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仍是苏小红平淡的脸上最出彩的地方，而现在，又红又肿，仅余一线可怜的缝。

　　不错，没有时间治愈不了的伤痛，可是，当伤痛已危急到足以致命时，还能去指望时间这味见效缓慢的中药吗？

　　必须得告诉她真相了，必须。

　　她要让她明白，谢志勇不值得她这样痛苦，或者，她用不着为谢志勇痛苦成这样。她不是要说一个已故之人的坏话，只是想尽其所能地让一具还活着的躯体，还过魂来。一个人就算拥有忠贞不二的感情，也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更不要说，不过是一份注了水的感情。但这无疑是一副药效有些猛烈的西药，副作用很大，必然会伤肝伤肾，伤脾伤胃，把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地伤一遍，可总好过把眼睛哭瞎，把命哭没吧？

　　“姐……”苏小梅一握住苏小红的手，那句“我们家志勇呀……”就迎面而来，苏小梅犹豫了，不过也就片刻。苏小红的手，原本缀着一个个肉窝儿的，现在已干瘦得如同枯枝却比枯枝更冷。

　　苏小梅揉搓着掌心里的“枯枝”，开始了她小心翼翼的讲述，于是，苏小红家志勇呀，他的另一张面孔，就在苏小梅委婉的措词中，一点一点地展露出来。

　　冰冷的“枯枝”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肯定很痛，可是，“姐，我们女人应该为自己而活，从现在起，你得好好地为自己活着了。”

　　艰难地说完，苏小梅顿感异常轻松，好像一根虽然细小却一直令喉咙不适的鱼刺，终于被拔了出来。

　　苏小红渐渐安静下来，眼泪也悄悄地遁了迹，不仅吃了半碗饭，还喝了一杯牛奶。苏小梅轻吁了一口气。人死后，被念起的总是这个人的好，何况公认的好男人谢志勇。苏小红知道了真相后，就会把谢志勇的功过抵一抵，这样下来，心里终归好受些。

　　“小梅，我没事了，你回去吧。”苏小红的声音很弱，很疲惫，却有着很难得的平静。

　　这么多天都没有回家睡觉了，苏小梅真想双臂一展，飞向家中的那张大床，可她没有走，毕竟刚让苏小红服下一味猛药，还得再观察观察。

　　晚上睡觉，苏小红一直辗转反侧，又怕扰着苏小梅，便刻意压制着翻身的动静。苏小梅说：“姐，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摆会儿龙门阵呗。”就把小时候的事一件件地拿出来。也不知说了多久，苏小红仍在翻来覆去，苏小梅却已觉得，那声音，忽而就在耳畔，忽而又远在天边。

　　第二天下班后，苏小梅去“陈老太婆三活兔”饭馆点了一份苏小红最喜欢吃的泡椒兔。泡椒兔麻辣鲜香，典型的开胃菜。

　　饭桌上，苏小梅问：“姐，好吃吗？”

　　“好吃，陈老太婆三活兔吧？”

　　“我就知道我姐厉害。”

　　“小梅，”苏小红抬起头来，“你吃了饭就回家去，好好睡一觉，你看你，都成熊猫眼了。”

　　苏小梅差点被这句话呛到，是苏小红在说话吗？苏小梅也抬起头来，当她确定房间里并无第三人时，她捂着自己的熊猫眼，嘻嘻地笑了，笑得热泪盈眶。

　　昨夜的不寐之后，苏小红走失的魂终于还过来了。

　　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说话，苏小红不再只做个听众，不时也会说上几句，她让苏小梅赶快回去，太晚了她不放心。

　　“你睡了，我就走。”苏小梅说。

　　苏小红听话地洗漱睡下，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平和而均匀，苏小梅这才轻轻带上门，回家。

　　夜很深了，街道两旁的楼厦已卸下灯火，步入黑沉的梦境。苏小梅知道，其中的两扇窗口是属于苏小红和她的，但显然又是不同的，她正奔赴她的黑沉，而苏小红已经拥抱了她的黑沉。

　　谢志勇死后，苏小红第一次睡得这么快这么安稳。苏小梅握着方向盘，压在心中的万钧重担化作一团大容量的气流，从嘬起的嘴里徐徐吐出。夜风呼啊呼地涌进车窗，说不出的凉爽。

　　家中无声无息。那死胖子又在外面应酬？启明星都在天边眨眼睛了还没回家，那么，这些天都是这样的吗？不过苏小梅才懒得去想，她大脑晕沉，眼皮沉重如山，那张多日不见的大床，犹如一面辽阔的大湖，让苏小梅立刻化身为一只久不见水的鸭子，扑通一声就砸了下去。

　　而苏小红则在追求在她看来更为理想的睡眠，几天后，过量的安眠药让她永陷于黑沉，再也醒不过来。

　　人们的震惊似乎不过刹那，因为在他们看来，苏小红的选择似乎只是一种必然。

　　谢志勇死了，苏小红哪里活得出来嘛。有人一脸不屑。

　　谢志勇死了，苏小红是不会独活下去的。有人一脸庄重。

　　媒体的社会新闻以“丈夫去世，妻子也不活了？”为标题，用自问自答的行文方式，追踪报道了这件事情，句句博人眼球。

　　不管是什么意思的说法，总之，大半个南城的人都晓得了，丈夫谢志勇死了，妻子苏小红就追随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