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直呼张四都觉得不礼貌,他近八十岁了,“张四”听上去就像是个别号,为此我问过他,但他说张四挺好。最初是一个朋友介绍,说他会画,且在周边很有名气。那是三年前的某一天,我邀朋友一起去找他讨画。车子在朋友的指引下左拐右拐,奔一个叫长敏的地方去寻他。
一路上村庄很少,穿梭在模型一般的田野里,我甚至迷失了方向。我很稀奇:离我不足百里竟然有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费了大半天工夫,除了绕道还有陷坑,一番波折终于找到他家。那是一个没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张四家就挨着村口,两间土坯房,没有院落。放眼望去,除了一只站在房顶的公鸡再找不到一点生机。
“张四!张四!”朋友朝着正屋吆喝半天却没人答应。“肯定是喝多了!”他上前一步,推开那两扇掩着的木门。
本天色已晚,我探头朝里面张望,只见里面黑洞洞的。“张——四?”朋友再喊。只听里面有人回应一声,电灯开关响了一下,屋里应声亮了起来。
“我!我朋友来要一幅画!”朋友说:“你又喝多了,天还没黑,咋这么早就睡了?”“也——没事。”应声见从里间走出一位老者,个很高,一脸的胡须,许是因为光线不好,除了一双眼睛我几乎没看出牙来。
“要画?哪有呢!——坐吧!”老人没顾我和朋友,自己一屁股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咋能没画呢?你不是天天画?这是我朋友给你带的酒。”朋友指指我抱过来的一坛酒又望了望我。
我连忙说:“对对!张——”叫张四吗?我觉得不够礼貌,改口道:“张老师!”“啥老师!就叫张四,我就是张四!”老人摸了摸我抱过去放在他面前的酒坛子,或许感觉出了分量,说道:“要画啊?”我连忙答是,虔诚地说:“诚心讨要一幅!”朋友也在一旁撺掇,说我如何具有审美,如何懂得艺术。我俩一唱一和表演了半天。
老人起身,走进里屋,好一阵子出来,果然递给我一幅画说:“这个,就送你!”
我很欣喜地接过来,急不可耐地对着灯光解开画轴上的绳子,小心地展开画,只见:幽深的松荫下,两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持卷坐于溪边……“漂亮!画的真不孬!”我不住地赞叹着。朋友说:“怎么样?满意吗?”
“老师不是姓张吗?”我盯着画问朋友。
朋友答道:“对,张四啊!”
“哦!很好哦!”我缓缓把画收起,心里却渐生疑:我分明认出了这幅画上的押是花篆体的“曹”字,应该是曹姓画家。
这幅画题为“松荫高士图”,画面布局错落有致,用墨浓淡相间,构图大胆,线条自然、流畅,没有一点拘泥。从精装细裱上看得出主人很喜欢这幅画,这不是张四的画!又是谁画的?我一时也拿不定。
回到家里一连几天我做足了功课:原来这幅 “松荫高士图”是当代画家曹一明的画,张四没画送我却送给我一幅更有来头的画!我常呆立画前心想:这是为何?
我决定再访张四。朋友说还是算了,因为据他所知张四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儿子意外死了,妻子受刺激也上吊死了,大家都说张四精神有问题,朋友劝我少跟他来往。但我不信:一个不正常的人能作画,懂欣赏画家的画?我坚持再去访他。
一个周末,我独自驾车去寻访张四。因为有一肚子的疑惑,这次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路的难寻,一大早就到了张四家。他正在收拾一包子树叶草根类的东西——我猜想那是中药材。不是没人再找他看病吗?我猜想着,想喊他,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我还是觉得呼张四不妥,就单单年龄看,这个张四也足比父辈有余了……
张四分明看出了我的难堪,却先言道:“来了老江!我就张四啊!”他再一次强调他就是张四,且称我老江。
我心想:“张四?好吧!就张四吧!”想到这我说:“你这一大早干嘛呢?”
“收拾收拾,你玩呢?”
“嗯嗯!星期天了,没事干,我来谢画!”我心里惦记着那画,一开口就直奔画去。“那是曹一明的画!”张四答道。张四这么说我就有点吃惊了,我之前还猜想他可能不认识花篆,不知道是谁的画,随手就那么送我了。
原来他知道的,并且知道了还送我,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初次见面,你就送我这么好的画!”
我说:“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的。在我这也没人懂,送你好得很啊!”张四却不以为然。
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与张四很熟了。他家有好多吸引我的东西:字画,瓶瓶罐罐,包括一些看上去很古老的手抄本,每次去了都惹我爱不释手,所以我隔三差五地经常去看他。但我一直没感觉出来他有什么不正常,他侍弄了一块菜园,据说他是不种庄稼的;我还听人说他是吃低保的,但也只是名义上是,他的低保费都让给一个邻居老夫妻了。为此我问过他,他说他不缺吃:吃药自己采,很少花钱;还卖自己采的中药材,足够吃饱饭。就这样直到去年清明节,我才真正感觉这张四是不正常的。
他之前曾经带我捕鱼,我对他那原始的渔技很是佩服。
清明节前几天,天气非常好,我打电话邀他捕鱼,但他说:“不中,不中,我得上坟。”也是,据我了解他孤苦伶仃,没有啥亲人了,他若不去扫墓还能有谁?但第二日,我又给他打电话,他还是说:“不中,不中,我得上坟。”我要再说什么他就挂了电话。到第三日,我再打电话,没想到他还是说要上坟。这人怎么了?一年一度,扫一次墓,还有天天扫墓的?我想不通他在干啥,就直接开着车去找他。他果然没在,门半掩着,我喊前喊后没见他人影;打电话,没人回应。在他家等人,时间是过得很快的:翻翻手抄书,掂量掂量那些瓶瓶罐罐,不知不觉大半天就过去了,正把玩得有味,只听“老江!”张四应声迈步进屋了。
我望着他疑惑地问:“你真扫墓去了啊!”看他一身泥土,沾着草沫,他应该是去扫墓了。他没说话,径直在方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急嚯嚯地说:“昨天你不是上坟?今天——”他打断我的话说:“明天还得上!”
“还上?”我瞪大了眼睛不觉大惊。
只听他自言自语道:“我活着就是给他娘俩多上几次坟——”我见他神情恍惚,低着头看着方桌,目光凝重,黯淡。或许是劳累,或许是没在意我的存在,喃喃地念叨:出祸就出祸了,跑就跑了,你咋也能去死呢——原来他们所说都是真的!张四的儿子是出了车祸,肇事的司机逃跑了,妻子寻短见了……想到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安慰安慰张四,但看着他我实在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久,我起身拍拍屁股说:“你做点饭吃!明天还得上坟!”“嗯!你走哇?不玩啊?”他坐在那儿抬抬头望望算是送我了。
我不知道张四家的坟上了多少天,多少次。自从那次回来我想过打电话问问他,但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张近八旬的脸,每每想到这我就又放下电话——我怕打扰到他。
就这样大概半月有余,他主动给我打电话了:“老江?——捕鱼呗?”
我在电话这头连忙应道:“捕捕!你空闲了?”
“嗯嗯!明天去吧?”他一贯没有多余的话。我却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沉重的心忽而轻松起来:一个八旬的老者,多么不易!还要满足我的捕鱼之意!想想心里就特别兴奋。
第二日,是个好天。
仲暮之交,桃红柳绿,一路上绿色新染的地块或大或小地被田埂撕裂得随意地铺展在眼前。我想张四定是脱了棉衣,活动起来肯定利索,至于鱼,肯定是收获许多!车子跑得飞快,像串了个门就到他家了。“张四!”我从车里跳了出来冲他喊道。“来,过来把网、棍子装车上去!”这张四,果然如我所料,棉衣甩了,语调一如既往,不紧不慢。
我见他抱一捆捕鱼用的棍子连忙去接过来,他又扭身去拿了网,就这样三下五去二收拾停当了。“还有啥没有?”他左手插进灰帽子里挠着头皮,望着我问。
“再想想!”我说。
他口里念叨:“撑子,杆子,网,绳子,药。”他拍了拍上衣的下口袋:“不缺啥了!走吧!”
一路上,我跟他讲最近到几个地方去钓鱼,路没少跑,鱼不好钓,他笑着说:“钓鱼养心毁身,不如捕鱼——捕鱼既养心还养身。”
“这个咋讲?”我想让他多讲话就进一步问他。他说:“一会你看!”
他家离河边不远,一会工夫我们就到了河边。我换了衣服,他扯扯拽拽就把捕鱼的工具从后备箱卸了出来,他指着地上一堆工具说:“你扛着!”
“嗯嗯!你下河小心点,嫩草易滑!”我扛上那捆工具冲他叮嘱。“没事!没事——”我见他半蹲着身子一步一踩,试探着开始从河堤上往下挪。
这是一处原始的大沙滩,正值枯水期,河面很宽河水却很浅。张四说:“这里没有鱼,咱得往上走!”我当然得听他的安排,跟在他屁股后面,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沙滩上沙子很软,加上肩膀上不轻的工具,走起来相当吃力。他走在前面却说:“离这五里有个三岔口,那里水深鱼多,我们去那儿。”“五里?还有五里啊?操!你这是要我老命啊!”我叫苦起来。张四停了下来,他仿佛才看到我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还至少五里,咱歇歇!”我见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就放下工具也坐了下来:“歇歇!”
张四不抽烟,我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这才明白张四刚才所说之意:捕鱼不是个轻松活!我看看四周,沙丘如波浪般绵延着,一棵棵的枯黄沙苇在各自的身边画着一个沙圈,一点点新绿在春风中舞得起兴;河堤上的沙槐林里,鸟儿欢快地闹着……
“我们就到那儿!绕过那片板栗园就到。”我顺着张四手指的方向望去,说是五里,望河如看山,看山跑死马,这至少也得十几里!“走吧!我把网拿着,你扛棍子?”张四说。“咦!不用,不用!没多重!走吧!”我又扛上工具,出发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到了!他说“你歇会,我看看哪儿合适下网。”我看都中啊!这地方果然不一样,是个三岔河口,有洄水区,河道里有一堆堆的沙苇,风也很小,静悄悄的。张四没说话,他在目测深浅,一会蹲下一会又站起来,走到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说:“这中,这地方水急,阳光足。”我走过去,照着他的样子蹲下站起来,发现果然是:这个时候阳光正好从这角度折射出去。上游不远有一棵冲下来的大树挡了一下,水流忽然变化,比其他地方流得急。“是个好地方!”我说。
张四开始做撑:他用棍子做了个三米见方的框,把网附在框上,四角系上绳子打结做出了提梁,然后又用一根粗绳一头系在提梁上,另一头从一棵歪倒的快要掉到河里的沙柳上穿了过去——我说这地方咋好!原来是因为这歪脖子树啊!张四没说话继续忙碌着:他寻了好久,终于搬来一块四五斤的石头放到网心说:“成了!看看今天咱能捕多少!”
说着他随手捡起沙滩上的一个大贝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准备好的药,倒出一些,不停地在贝壳上揉搓了一会扔到网中说:“中了!来下网!”我连忙帮忙,按他吩咐很快网下好了。
“蹲这别说话,咱来看鱼。”忙活完毕,张四指示我在离网不远的沙滩上蹲着看鱼上网,他捏着绳子一头蹲在沙柳边上。果然没多久,河面躁动起来,鱼儿越来越多,鱼儿在暗网上,窜上钻下,翻滚着,搅动着……
就这一会工夫得引来了多少鱼?我惊讶地咬着牙,用手不停地指着网,示意说:“中啦!赶紧拉!”只见张四双手捏着绳子,一脚踹着沙柳,身子往后一倾:白花花,全是鱼!我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蹦跳老高……
就这样一连下了三网,捕了足足十斤鱼。我惊叹着,不停向张四讨要秘方。张四拍拍口袋说:“功夫全在药上——想捕鱼了就喊我!”
捕鱼回来意蕴不散,我一连多日向老伴喋喋不休地说着张四。
张四的故事着实多,其实任何人看了那鸦爪般的十指,白眉上不尽的沟壑,都会觉得这人就是一本书。
我就更了解他了!非但是丧子亡妻的遭遇,也不仅那叹为观止的渔技,还有他的博识,他的无奈……
朋友说他行医,中西兼修。我试过他的医术:有一次,我请他医治腰背皮肤发痒。他掀起我衬衫看了一眼就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吖——一把草就好了!”我用手往上掂了掂眼镜框,吃惊地瞪着眼睛盯着他随手从布袋里抓出的一把干草:“这啥玩意?我这片痒花小千把块钱没治好——你这把草……”他脸一仰,打断了我的话:“老江,你还不服?我这把包治!”我没敢跟他拗,朋友反反复复叮嘱过我,说他不正常,我岂敢跟他拗啊!但他会医是事实,又是皮肤病,总不至于治死我吧?我接受了他的疗法:回到家里,让妻子熬药,按他吩咐连敷了几次——好了!真就不痒了!
再见到他我就开始问他:“那把啥草啊?”他告诉我说是艾叶,菱角秧。我不懂医药,就听他滔滔道来:“艾叶杀菌,祛湿;菱角秧性如薄荷,消痒。”我没去研究这两样东西是不是有这药理,总之痒是好了!我忍不住就叹道:“老张!你牛掰啊!咱开个药铺,诊所——”正说着我发现他脸色突变,那神情仿佛就要暴跳起来一样,我吓得赶紧止住了。好一会,他说:“沆瀣一气!”说完就再也不顾及我的存在,独自坐在他那大方桌旁,翻弄着桌上的一堆古书,翻翻看看,不知其所看亦不知其所获。
后来我就想,这张四能会是一般人?蜗居于僻壤之乡,古稀之年的一位乡下老头了,出口能来个“沆瀣一气”?对此我只吁叹了一时,过后我总是想:沆瀣一气?谁跟谁啊?为什么啊?
我又连约了朋友三次,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聊。
原来,张四医承其父,在困难时期,他就是那种身背药箱,游医乡里的“赤脚医生”。后渐得名气,医患者无数,自然攒了不少钱,就在镇上开了间私人诊所。又一年暑假,张四唯一一子,从大学返家度暑,却不料某日午后被一酒驾司机撞亡……
行医半生,医者无数却看着儿子在怀中奄奄而去,张四恨不抵华佗,肝肠寸断!其妻从那之后更若亡灵一样:白日黑夜,披头散发、囚首尸足,游弋于荒野集市如同刚从鬼市出来一样……就这样勉强维持了三年。
又一日傍晚时分,一群白巾裹身的村民抬来一老翁死尸置于张四诊所门前……怎么了?原来,老翁八十有余,患低烧咳痰,于午后就医张四,打了两针药,老翁回家几小时后却被发现死于床上了——家人说是被张四医死!张四当天就被公安带走,执法者索要医师证,资格证,许可证,张四一证皆无。辩论数日,要么认罚要么认法。认罚,罚加赔要倾家荡产;认法,等着法院判决入狱服刑。想想鬼一般的老妻,张四愿罚!
那日张四回到家里,漆黑无灯,摸索开门,迎面却与一悬挂物体撞个满怀,张四大惊顿呼其妻,原来张四老婆早已命悬房梁多时……
听了朋友的哀婉,我若木鸡:我曾经的张四友人,掷手送画,驰于河道,巧于渔鱼;谈中医,能话先秦战汉;端酒杯,能饮至沉醉……原来心却有着这般的故事啊!
与朋友喝茶三壶,讲张四早过三时,心里滋味难言:张四,于何时再见面?
自从“沆瀣一气”的事件之后,许是哀叹他如此不济的遭遇,不想去睹人患痛,我好久没去看张四。
期间,我时常欣赏那幅“松荫高士图”,每每观之便得一些自慰:深悠的葫芦藤下,奕奕两高士屈膝河边,持卷闲谈。这不是张四吗?悠悠溪水绕身边,命运不济得清闲。也很好的啊!但我明白:这样想不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想那暗昏昏,滋生着霉味的两间土坯房,靠着低保维持生计的张四,会有如此的生计境地?
放心不下便抽时探访。那一日午后,我到了张四家,推门而入不觉眼前一亮:只见显眼的地方张贴着一张明白卡,帮扶人、帮扶责任人、家庭基本情况、具体帮扶措施都列得一目了然。哦!张四这是被纳入扶贫对象了!我刚想表达欣喜却觉得怪异起来:这不对!年近八旬老人还要怎么对他扶贫。我指着明白卡冲着想招呼我的张四就嚷开了:“你这还扶什么贫?你这应该享受兜底政策,国家养老!”张四听了笑了,我是无法准确描述出那种笑的神情:满嘴没有几颗牙,笑起来上牙床咬着下嘴唇,两腮上的皮往眼角堆挤,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无奈……张四就这样笑着说:“老江,饿不死就中了……”
“这不中!我一会去找你们支书!”我坐下来平息了一下,却见张四正打磨着一块石头,我仔细看那块石头发现那是一块黑曜石,便惊喜地问道:“哪儿捡的?”
“河里。”
“去河里也不告诉我啊!好地方觅宝,私吞啊!”
他拄着石头对着光亮,搓盘一圈,告诉我水沁,告诉我黑曜的功效,又说:“喜欢?给你!”
他这人给你东西,你若不要也是犯忌的!见他递给我,我连忙像接宝贝一样道谢一番。
“有一个地方好!”张四拍着袖筒说:“好多水炭,说不定有阴沉木呢!”
“水炭?”我知道木炭,知道烧炭,第一次听说水炭。
“就是那古木埋入河底,沤的!”
“哦!像炭吗?”
“像炭,就炭额!不冒烟!”
“那感情好!哪天你带我捡几块!”就这样唠了一会,我心有所惦就辞了张四。
出了张四家门,左拐上道就是通往村部的方向。刚好上班时间,走进村委正碰上两人。我问:“请问,支书在吗?”
其一年长者,约近六十模样,梳着背头,戴副眼镜,盯着我问:“你有啥事?”他就是支书!
我赶紧谨慎言道:“支书您好!我是张四朋友,想跟您反映一下他的情况……”这支书挺谦逊,让我进办公室坐下说。
我便从张四十六岁开始的 “赤脚医生”故事,讲到他妻离子散的悲剧,强调现如今的张四劳动能力丧失,具备国家养老的条件。许是因我讲得动情,支书让我代张四写个申请,我欣然同意,取稿纸书到:我叫张四,现年七十八岁,我十六岁行医达五十余年,奈何命运不济,如今孤苦伶仃,生活难以自理。特向政府申请五保政策照顾,望批为盼!我署上名,签上日期,递于支书,再三拜托表达感激一番才离去。
自那次回来之后,我也曾想:凭一次拜托,支书会办?继而又想:凭什么不办?张四实情无理推脱!就这样几次犹豫想再去村委,几次又劝服自己在家等待消息。
直到有一天张四来电:“老江?空闲不?”
“空闲!”
“捡水炭不?”
我阵阵激动,迫不及待说:“捡捡!你说什么时候?”
“中午吧!”
中午时分,张四指挥着我驾车寻路。在满是沙窝的沿河小道上,车子奔了近两个钟头才终于来到一个叫“小河湾”的地方。
真就有这样的地方啊!放眼望去,原始的沙滩河堤上覆盖着焦黄的芦苇,金色的沙子流丘般一眼望不到边;沙滩上贝壳、水禽,斑斑驳驳、栖戏长吟。下了河去:鸟儿接二连三地换着班在头顶盘旋;河水及腕,沙砾游鱼戏于脚趾间……一时完全忘了此行目的,惊奇于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各种光怪陆离的石头,还有那赶不走的游鱼叮咬着脚趾的亲昵,让人无法自拔。
“这就是水炭!”张四指着一截埋入沙中仅漏点小头的黑色树干说。我上前用手一抓,如同挖抓了一把烂泥:“这还能烧?”
“能!搞上来稍微一晾,就坚实了!”
见张四已经弯腰扒沙,我也赶紧帮忙起来,水中翻沙很是艰难,费了好大工夫我们才翻出一米多的树干,顺着水势把它滚到了岸边。
“这要多久才能晾干?”我有些迟疑。
“不多久,你看!”张四手抠着失水的表皮让我看,我发现木头刚离开水果然就开始显硬了。
无法搬运,我们就挖了这么一截水炭。返回的路上,张四叮嘱我放于阴处自然风干,待到用时劈成小片,火柴即可引燃。张四说:“冬天炖火锅、取暖,很好用。”
我说:“你晾干,冬天温酒!”
张四注视着前方说:“我用不上了!村里通知我下月住养老院了……”
噢!哈哈,我心里一下欢喜起来,堆着笑容说:“好!真的好啊!”
一晃又是半年。我的张四友人是否真就清闲?我一直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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