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刚交十月,大青山就迎来了第一场雪。这场雪好大呀,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直下得千山戴帽,万树披银,沟满壕平,兔隐狐藏。下雪在山里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但对于在大青山里坚持打游击的抗联三军六师独立大队那无疑是雪上加霜,因为他们已经断粮两天了。
说是独立大队,其实也就是一个班的战斗员额。原先独立大队有三十多号人,经过几年大大小小的战斗牺牲的,再加上有两个开小差儿的,因病自然减员的,现在就剩下十一名战士了。前两天,队长李万堂派大老崔下山弄粮食,结果到现在音信皆无,不知道是被俘了还是当了逃兵,抑或遇到了豺狼虎豹熊瞎子不幸葬身其口,还是迷山了或者被雪埋了,总之到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音信皆无。
李万堂这个一米八的山东大汉一筹莫展,再不弄点粮食,这十个人就得活活饿死。他摸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思来想去,万般无奈,想到了“傻狍子”吴黑丫儿,只有让她下山了。因为吴黑丫儿的老家就在山脚下的张油坊——人熟道也熟。尽管吴黑丫儿是个女的,尽管她又黑又瘦,尽管她只有十九岁,尽管她叫“傻狍子”。
狍子,这种粗饲野生动物有些呆萌,近乎于傻,就是猎人对着它开枪它都不知道躲,所以人们都把它称为“傻狍子”。进而在东北,一个人木讷,一根筋,心眼实,都会被冠以“傻狍子”的“美誉”。这项桂冠基本上是男人专属,但也有个例。吴黑丫儿就是证明。
吴黑丫儿长得确实黑,瘦小枯干。她爹抽大烟,把房子和几亩山地都败祸了,末了归终没招了,只好把她卖给了张油坊屯的张财家,给张财的儿子张大愣当了媳妇。张大愣不是愣,实际就是缺心眼,叫他傻狍子倒是名副其实。但大愣他爹张财脑袋瓜子灵光,开了个小油坊,日子也算过得不赖。于是花了几块大洋,把吴黑丫儿买来了。虽然吴黑丫儿又瘦又小又黑,但他儿子这熊样儿,能有女人搂,能给他们张家传宗接代,张财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张大愣是独苗。有些事儿还真说不清道不明,也没场讲理。那时孩子随便生,可老张家辈辈单传,到张大愣这儿已经是第四代了。乖乖,张大愣傻了吧唧,不娶上媳妇,不整出个带把儿的,张财都不敢死。
吴黑丫儿嫁给张大愣是两年前的事,也就是说吴黑丫儿真正成为女人才刚刚十七岁。那时候,吴黑丫儿这样的岁数就属于大龄青年了,是货真价实的“剩女”!
张财娶上了儿媳妇,成天美滋滋的。可美了大半年就没美不下去了。咋的呢?吴黑丫儿的肚子始终不见大。是儿子不顶个儿啊,还是儿媳妇有问题呢,这让张财抓心挠肝,憋气窝火呀。于是,他赶着二马车,拉着老婆、儿子、儿媳妇一家四口,四处瞧大夫。大洋票子没少花,草药渣儿都能攒几麻袋了,可吴黑丫儿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看病拉他老伴嘎哈?儿子傻呀,有些背人的事老公公不好上手,婆婆正好啊。
这天,张财听一个买油的老乡说五十里开外的方台子有个老中医,专门看这病,祖传秘方,特别灵验,基本上是看一个好一个。张财急忙关上门,套上车,拉着全家上方台子。为这一等一的大事,张财毫不犹豫。别说五十里,要他像唐僧一样去西天取经,他都没二话。
二马车拉着四个人,走出二十里地的光景,出事了。
他们碰上了日本山林讨伐队。
为了消灭抗联,日本人抽调宪兵、伪满洲国军、警察组成讨伐队,专门进山打抗联。这伙人无恶不作,有时杀几个平民百姓充当抗联,邀功请赏。何况遇到高头大马小媳妇,哪还能放过这等好事!
讨伐队这帮家伙叽哩哇啦地冲上来,张财机灵,知道情况不好,蹦下车,一抹马头,把车横在路中间,忙叫老伴、儿子、儿媳妇跳车钻山,自己豁出去了。吴黑丫儿几个人噼哩扑棱跳下车,奔山里跑去。张财深吸一口气,拨正马头,跳上车,直起腰板站定,一鞭子狠狠地抽下去,枣红马仰起脖子长嘶一声,嘚嘚地放开四蹄儿,顺着大道向前冲去。讨伐队不容分说,举枪就打,张财一下子就跌坐在车铺上,颠了几个个儿,滚落车下。枣红马迎着呼啸的子弹,冲过讨伐队,向远处狂奔…..
讨伐队慌乱地躲开马车,又迅速聚拢在一起,对着逃跑的这仨人练起了移动目标射击。张财老伴没跑几步就被一根干柴棒子绊倒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等跑,一个枪子儿从后脑勺钻进去,她一声没吭就扑倒在地。张大愣一个劲儿地照直跑,哪能跑过枪子,没多远就背后中弹,身子一挺,四仰八叉地摔倒了。倒是瘦小枯干的吴黑丫儿绕着树空画着曲线跑得飞快,子弹不时从她的身旁呼啸而过,有时她刚被大树挡住身体,那子弹就噗噗地楔在她身后的树上。就这样,吴黑丫儿很快出人意料地消失在三八大盖的射程之外,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劫。
照这么说,吴黑丫儿挺机灵啊,怎么落个“傻狍子”这个不咋地的外号呢?
吴黑丫儿从小在山根儿下长大,经常和小伙伴在树空里奔跑,藏猫猫,这应了“轻车熟路”这个词儿,加上她身子轻,岁数好,所以得以逃生。她不知身后的人是否还在追,也顾不上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狂奔。榛柴棵子把她的裤脚子刮飞了,树杈子把她的脸划成了血道儿道儿,她全然不知。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就觉得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妈呀一声,整个人从一片枯草烂叶上漏了下去,噗通一声,掉进一个深坑里。草沫子上下飞溅,随风打着旋儿。吴黑丫儿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吴黑丫儿掉进了猎人捕捉动物的陷阱里。等她醒来时,着实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她四周围着一帮胡子拉碴、破衣烂裤的男人。她急忙闭上眼睛,脑子里飞速地回忆着,想起了她去看病,想起了半道儿上遇到了讨伐队,想起了一家四口就她自个儿跑出来了,想起了后来她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后来呢,她就想不起来了了。这帮男人是嘎哈的?讨伐队肯定不是了。胡子?这两个字一闪,吴黑丫儿心头一紧,张嘴就嚎上了。什么叫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呀,我这不就是嘛!
“来来,都出去吧,原来是个丫头片子啊。咱这一帮大老爷们儿,板儿钉钉儿是把孩子吓着了!”说话的人一脸络腮胡子,看来是他们的头儿。围着吴黑丫儿的人都出去了。吴黑丫儿的心更没底了。屋里就剩她和这个大老爷们儿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盯着络腮胡子。
“丫头儿,别怕,是我从坑里把你捞上来的。我还寻思能弄着一个活物,我们开开荤呢。没想到,嘿嘿。”络腮胡子挠了挠脑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大爷,你们是打猎的?”
“嗯呐。不过打的是两条腿的狼。”
“两条腿儿——狼?”
“讨伐队,不就是两条腿的狼吗?”络腮胡子就是李万堂。
吴黑丫儿一听讨伐队这儿仨字,血肉模糊的一家人立马在她的眼前嗖嗖地打转儿,啪啪的子弹在她的眼前横飞,她脑袋瓜子胀得老大,耳朵里嗡嗡乱叫,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又昏死过去了……
一个月后。
吴黑丫儿和李万堂还有一个外号叫 “小钢炮”的小伙子下了大青山。第二天中午,仨人走进了张油坊。一进家门,赫然见枣红马正在槽头吃食,吴黑丫儿眼泪刷地一下喷涌而出。枣红马刨着前蹄儿,咴咴嘶鸣……
响声惊动屋内人。门开处,一个五短身材,蒜鼻头,斗鸡眼,梳着分头的男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定。当他瞪圆小眼睛,看清来人是吴黑丫儿时,不由得嘴巴成了O型。“你、你、你没死啊?”说完,自觉失言,忙讪笑着跑了出来。
“三叔,你咋在这儿?”吴黑丫儿也是一愣。被吴黑丫儿叫三叔的这个小个子男人名叫张忠,是张财的叔伯弟弟,住在张油坊后屯。张忠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没有家口,光棍儿一个。张财膈应他,俩人从不来往,他咋蹽到自己家里来了?吴黑丫儿有些纳闷儿。
张财全家外出看病,遇到讨伐队,无辜丢了性命。倒是枣红马死里逃生,大清早儿跑回了屯子。老马识途啊。枣红马回到家门口,仰脖儿嘶鸣,惊动了邻居,出来一看,车上有一大摊子血迹,知道情况不好,便大呼小叫。乡亲们纷纷聚拢上来,围着枣红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张财在这个屯子里没有直近的亲人,大伙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想起了后屯的张忠,便打发人把张忠找来了。
张忠和几个热心肠的乡亲捋着大道跑了小半天儿,终于发现了张财一家三口,尸体都硬了。大伙断定张财一家不是遇到胡子就是遇到了讨伐队。吴黑丫儿十有八九是被凶手劫走了,就是有幸逃脱,八成也是喂了野狼。张忠煞有介事地嚎了几嗓子,在乡亲们的劝说下,找了块儿向阳坡掩埋了这一家苦命的三口。
回到张油坊,大伙一边叹息,一边呛咕张财扔下的这不薄不厚的家业。没啥争议,这只能归张忠了。
张忠从一无所有到一下子白白捞到这些浮财,只在一夜之间,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突然来临的幸福让他有点发蒙。等人都走后,张忠一下子蹦起来,压低声音吼了一声。然后他盯着屋里的犄角旮旯看个够,又里外蹿哒好几趟儿,他的手微微抖,脚微微颤,他觉得嘴里的唾沫都微微地发甜。他躺在炕上打着滚儿,小东沟儿的刘寡妇儿俊俏的面庞在他眼前直晃悠……
可这兴头儿还没过劲儿呢,突然出现的吴黑丫儿让他的浑身一下子冰凉梆硬,仿佛自己整个儿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但他马上稳住了神儿,瞅瞅吴黑丫儿,又瞅瞅跟来的两人,迅速收住了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侄媳妇儿,这些天我就琢磨呢,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愣侄儿,到底是咋死的?这回好了,你回来了,给我把话说明白了吧!”
张忠的话刚一说完,吴黑丫儿一下子就憋不住了,张嘴就嚎上了。半晌,她擦了擦眼泪,把事情的经过学了一遍。张忠小眼珠子转了转:“你说的有根儿有梢儿的,可让我咋信呢?你今天领着这俩大老爷们儿回来了,照直说,想咋地?”
“三叔,我没想咋地,我就想把家里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就留给你了。”
“啥?你说啥?”张忠跳起脚来,指着吴黑丫儿的鼻子说道:“你想得挺美呀。这儿回我算明白了,你勾引野汉子,把我苦命的哥哥嫂子还有我那愣侄儿害死了,现在回来贝青受家产来了。侄媳妇儿,你有点太过分了吧?欺负我们老张家没人哪?”
听张忠这么一说,吴黑丫儿气得浑身直哆嗦,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李万堂见这架势,不能不吱声了。他向前挪了下脚步,冲着张忠一抱拳:“老哥哥,你冤枉丫头了。”张忠一抡胳膊,跳着脚冲着李万堂喊道:“猪鼻子插葱,你他妈的装的是哪国的象啊?我们老张家的事儿,有你缸有你碴儿,哪儿疙瘩儿轮到你说话的分了?”
“你把嘴擦干净喽,骂谁呀?信不信我立马给你开瓢儿!”一直没说话的“小钢炮”闪身上前,一把拽出匣子枪,一手薅住张忠,疼得张忠哎哎直叫,脸也吓白了,立时蔫吧了许多。
李万堂拽住“小钢炮”,对张忠说:“老哥,你哥哥他们一家的确是死在讨伐队手里。我们来没别目的,实话告诉你,吴黑丫儿投了我们抗联,我们来拉点粮食。我们讲理,不白要,该多少钱给多少钱。”
张忠缓过神来,一听给钱,马上换做笑脸,手一伸:“我也没说别的,那中,钱呢?”
吴黑丫儿把张忠的手一扒拉:“队长,给啥钱?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凭啥给他钱?”
“哎我说侄媳妇儿,你这么唠嗑就不对了,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你咋胳膊肘往外拐?”
“往哪拐你管不着!套车,装东西!”
枣红马拉着满车的东西走出张油坊。张忠老远站在后面跳着脚大喊:“吴黑丫儿,你纯牌就是个大傻狍子!”
“哈哈哈,傻狍子,傻狍子!”“小钢炮”冲着吴黑丫儿大叫。
一行人回到驻地后,“小钢炮”把这事活灵活现地学了一遍,大伙都开心地笑了,一个劲儿地冲吴黑丫儿喊道:“傻狍子,傻狍子,咱们独立大队有傻狍子啦。哈哈哈!”
大雪封山,大队断粮,崔大个儿下山有去无回,李万堂决定让吴黑丫儿下山。离张油坊不远的黄家沟儿有个打猎的叫丁柱子,有一次丁柱子在大青山里碰上了讨伐队,双方交上了火,危急时刻,被李万堂他们救了下来。从此,丁柱子暗中为独立大队做事。
吴黑丫儿从丁柱子家背回半袋苞米面儿,还有点刀口药,贪黑上了山。快到营地时,天刚麻麻亮,吴黑丫儿正向前走着,猛然听到两声像鹿的叫声。她停下脚步循声望去,见前面有两只灰白的动物,她定睛一看,是两只狍子。吴黑丫儿放下心来,照直走去。按说,有人来了,狍子应该立刻跑掉,可等吴黑丫儿走到跟前,狍子依旧一动也没动。吴黑丫儿不禁噗嗤一下乐出了声:“真是傻狍子啊,一点都不冤。”
但接下来的事让吴黑丫儿对傻狍子,对整个“低级动物”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眼前这对狍子一身灰白,显然是一公一母。那母狍子被打猎的下的一个铁夹子夹住了右腿,公狍子用蹄子着急地扒拉着,不时发出呦呦的鸣叫。吴黑丫儿眼睛湿润了,她突然想起两年前遇到讨伐队的事,她觉得自己还真不如眼前的傻狍子。狍子还知道救护同伴,遇到危险也不独自逃生。她那时却谁也不顾,只管自己疯跑活命。唉,怪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呀。
吴黑丫儿叹息一声,蹲下身子,用力掰开铁夹子,抽出狍子的右腿,回手把裤脚子撕开,扯下一条布,从怀里掏出刀口药,揞在上面,把狍子这只受伤的腿包好。公狍子显得十分兴奋,伸长脖子蹭蹭母狍子,回过头来望了吴黑丫儿一下,用头温柔地拱了拱吴黑丫儿的大腿。吴黑丫儿摩挲几下狍子的脊背后,用手解开布袋子,捧出一把苞米面儿,两只狍子大口地吃了起来。一捧,两捧……吴黑丫儿知道这一捧苞米面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是一个抗联战士的生命啊!
狍子吃饱了。它们晃了晃脑袋,甩了甩大耳朵,鼓了鼓大眼睛,撅哒两下兔子似的短尾巴儿,然后一个劲儿地低头蹭吴黑丫儿的小腿肚子。
吴黑丫儿拍了拍它们的脊背,弯腰背起小半袋儿苞米面儿向营地走去。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瞅一下,这才发现两只狍子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她,其中一只狍子走一步倒一下,支撑起来再向前再倒下。吴黑丫儿愣愣地看着,眼睛湿润了。就在这时,树梢上突然飞起一只青雕,张开硕大的翅膀在狍子的上空盘旋着。吴黑丫儿马上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急忙扔掉肩上的玉米面儿袋子,向狍子扑去。果不其然,青雕盘旋几下,猛地向受伤的狍子俯冲下来,直线下降,速度极快。就要冲到狍子上头的时候,恰好吴黑丫儿赶到,恶狠狠的青雕显然受到了惊吓,一扇翅膀,从吴黑丫儿的头顶上掠过,一股疾风吹得吴黑丫儿脊背发凉。吴黑丫儿直起身的一刹那,她几乎要疯了。原来,青雕飞快地划过她的头顶,翩然向前,两只爪子猛地抓起地上的苞米面儿袋子,迅速拔高,眨眼之间就飞远了…….
吴黑丫儿就觉得天旋地转,两边的树齐刷刷地向她砸来。她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便昏倒在地……
当吴黑丫儿慢慢睁开眼睛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身子两边热乎乎,毛茸茸的。她使劲儿睁开眼睛,左右一看,猛地抬起胳膊,紧紧搂住趴在她身体两边为她取暖的两只狍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当吴黑丫儿抱着那只瘸了右腿的母狍子,领着公狍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当她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大伙的时候,李万堂的脸刷地一下就变色儿了,由黑变红,又红变青,由青变白。还没等他发话,战士们一下子就炸山了。“吴黑丫儿呀吴黑丫儿,我们原先叫你傻狍子,是逗你玩儿,现在看来叫你傻狍子一点都不冤枉你呀!”
“傻狍子,你弄丢了粮食,这不要了我们命吗?你和讨伐队差啥?简直就是一伙的!”
“你这不是故意的吗,赶紧按军法处置!”
“小钢炮”脸憋得通红,大叫一声,抡起大刀片儿,奔着狍子就砍了过去。两只狍子眼珠子瞪得老大,一丁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相互靠了靠,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吴黑丫儿毫不犹豫,一下子扑上去,双手搂住狍子,整个身子趴上去,护住了狍子。
“你要嘎哈?”李万堂大吼一声,一个箭步蹿出去,一把薅住“小钢炮”。
“小钢炮”猛地往下一蹲,接着一个扫堂腿,李万堂纵身挑起,就势右脚迅疾踢出,同时大喝一声:“看脚!”
“小钢炮”真不含糊,灵巧地闪过,接着单手点地,一个后空翻张了过去,迅速站起身,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人们都不吱声了,瞪大眼珠子瞅着李万堂。李万堂阴着脸儿,踩着雪向前走几步,发出咔咔的响动,然后猛地抹回身,接着咔咔地走,那响动显得尤为刺耳。
吴黑丫儿弯腰搂着狍子,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羞愧、害怕。她慢慢地回过头,冲着李万堂嗫嚅道:“要不,我,我,我再下山一趟……”
李万堂停住脚步,低声地问:“吴黑丫儿,你当时到底咋想的?”
“没咋想,就冷不丁想起我公公婆婆了。想起那凶了吧唧的老雕就跟讨伐队差不多。”
李万堂听完吴黑丫儿的话,没有搭茬。他默默地坐在一棵倒木上,从腰里拽出烟袋锅儿,用手在兜里扣哧着。半天,三个手指捏出点烟末儿状的东西,其实大部分是草叶儿。李万堂把它摁到烟袋锅里,点着火,若有所思地喷了一口烟雾。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同志们,我想明白了,吴黑丫儿同志没做错。”看着大伙不解的眼神,李万堂继续说道,“动物也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我们是抗联的战士,我们能见死不救吗?那我们和毫无人性的日本侵略者有啥两样了。再说,谁承想老雕能把米袋子叼走?”李万堂停住话,抽口烟,“事儿已经过去了,整死黑丫儿又能解决啥问题?”李万堂吧嗒几口烟,把烟袋锅对着鞋底猛敲几下,“这么多年我们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嘛,大伙别急,我琢磨琢磨,总会有办法弄到粮食的。”然后起身向屋里走去,半道儿突然转过身,用手一指大伙儿,“哎,我严肃地跟你们说,今后谁也不许管吴黑丫儿叫傻狍子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人们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不,不——我就是个傻狍子!”吴黑丫儿哇的一声嚎上了,边哭边伸着脖子大喊……
夜色吞没了大青山。
地窨子里,人们打起了鼾声。吴黑丫儿今晚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在屋外一边摩挲着狍子,一边睁着眼睛想着白天的事儿。李万堂队长最后说她做得对,可瞅战士们那样,还是没有原谅她,自己到底对不对呢。迷迷糊糊之际,吴黑丫儿突然被狍子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扑棱一下站起身。撞她的公狍子发出一声像鹿的叫声,然后撒开四蹄向山下冲去。吴黑丫儿一愣,还没等明白狍子这是闹的哪出,就听前面猛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显然是狍子冲撞后发生的结果。吴黑丫儿浑身一哆嗦,马上明白有人摸山来了。这时候上这儿来的,没别人,只有讨伐队。她几步蹿进屋,大喊一声:“不好了,鬼子来了!”
睡梦中的战士一把抓住搂在怀里的枪,纷纷跃起,冲出屋外……
偷袭的人显然知道独立大队觉警了,气急败坏地一边高声叫骂,一边老远地开枪射击。“突围,马奶岭子汇合!”李万堂声音极低而又短促,但却格外清晰。
大伙“嗯呐”一声,飞快地蹿入密林之中。
偷袭独立大队的确实是日本鬼子的讨伐队。
大老崔下山背粮,刚出山,就被几个日本便衣抓住了。他被带到宪兵队,凶残的日本鬼子用尽酷刑,大老崔没能挺住,说出了部队的驻地。讨伐队趁黑摸山,惊动了狍子,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神奇地发生了。
吴黑丫儿跑进林子,一个劲地儿向山上跑去。不知跑了多久,天渐渐放亮了,她这才发现自己跑到了大青山的山顶上。她实在跑不动了,喘着粗气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身后是一条山涧,不知有多深。她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清晨的风凛冽地吹来,她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她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精神起来。就这节骨眼儿上,她突然听到一声“八嘎”从不远处清晰地传来。吴黑丫儿猛地跳了起来,但见三十米处,两个身穿黄大衣的日本兵从树后闪出来,端着枪向她瞄准。吴黑丫儿挺直了身子,迎风站立。她仿佛看到她的公公,她的婆婆,还有大愣,微笑着向她走来。她听到一声脆响,啪勾——,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一颗焦黄的子弹打着旋儿向她胸膛飞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大青山在翻个儿……
就在子弹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吴黑丫儿眼前闪电般地跃起一道灰白的光,一声呦呦如鹿的鸣叫传来,撞击着她的耳鼓。这声音是那样的亲切,是那样的熟悉,是那样的震耳欲聋。她猛地睁开眼睛,噗的一声,子弹射中了她挡在她胸前的一头灰白的公狍子。这头公狍子在她胸前漂亮地翻转一下,大腿使劲儿的一蹬,鲜血喷溅了一身的吴黑丫儿一个摇晃,如同一片深秋枯黄的树叶,飘飘悠悠地坠落到身后的山涧里……
一九四七年八月,大青山披上了五彩外衣。一场硝烟过后,一个身着东北民主联军军装的女子,策马狂奔。她来到了大青山顶上,一跃而下,迎风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背后是一条不知多深的山涧…….
许久,一个战士跑到她面前,立正敬礼:“报告吴政委,我们该出发了。”
被称为吴政委的这个女子低着头喃喃自语:“不,我不叫吴政委,”说罢,突然抬起头对着大山一声呐喊,“我叫傻狍子——!”
战士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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