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父母都到南运河修堤坝去了。村里没有近支的本家,父母就把我送到二姨家住着了。二姨家唯一的儿子顺哥三岁时,二姨父就出去当兵了,一直也没有音信,很多人都说是死在外面了。顺哥长到十四岁时就上天津卫当学徒去了。家里只剩下二姨守着三间土房子过。家里有三间正房,两间东厢房,大门朝西,门外是个长长的过道。院子不很大,倒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里只有几亩河套地,每年收成不怎么好。二姨干脆把那几亩地租赁给一个远房的本家了。平日里靠着纺线织布换钱花,维持生活。论长相,二姨也是村里的头排人。高高大大的大个儿,杨柳细腰,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樱桃小嘴儿。为人本分,安分守己的。母亲多次劝她有合适的再嫁一个。也许是受了“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夫”观念束缚的缘故吧,二姨始终摇头不肯。
二姨家,正房分东西俩屋。东屋住人,西屋空着,放些杂物,中间是厨房。我和二姨住在东屋里。尽管在二姨面前我只是个孩子,在一铺炕上睡,但她总穿着衣服,从来也没脱光了衣服露出过肉体。
夜深了,她依旧没有睡下的意思。点着煤油灯,两只大眼睛痴痴地盯着屋顶,一个劲儿地抽烟,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抽烟,成了二姨打发寂寞光阴的习惯。
二姨是个很勤快的女人。白天纺线织布,晚上也不闲着,做些针线活儿。不知为什么,她总是一边做针线,一边给我讲故事。说是从前有个狐仙喜欢上了一个穷汉,因此变化成十分漂亮的女人,嫁给了那个穷汉。后来那穷汉远走他乡挣钱去了,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只剩下女人独守空房,心里苦闷得慌,常常背地里流泪。二姨一边讲着,一边替那女人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这个凄婉的故事总是翻来覆去地讲,把我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有天晚上,她又想讲这个老掉牙的故事。我有些不耐烦了,说别老讲这一个故事了。她想了想便笑着说:“那就给你破闷儿吧。”我说:“好啊。那就破闷儿吧。”接下来,她就破闷儿给我猜。猜着猜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二姨就早早起来了。这时候就听见有个男人进门了。二姨告诉我:那个男人是个窑工,一个东北大汉。他隔长两短地就来帮着二姨挑水。他给二姨水缸挑满了水也不作停留,很快就回去。二姨总是挽留他坐会儿,那窑工说:“这一缸水也够你吃几天了,我也就不担心了。”说完就回砖窑上工去了。
至于二姨是怎么和那个窑工认识的,又是什么时候和二姨有来往的,我一无所知,也没兴趣打听。那些大人们的事儿,孩子并不关心。后来二姨才告诉我,那个窑工姓王,关东人,是村里大户刘家特意雇来的烧窑师傅。二姨还说:王窑工心好,为人忠厚可靠。手也巧,家里的大门楼也是他带着几个人帮着修建的。
有这么一天晚上,不知二姨在哪儿替来了鞋底样子,开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子。她一边做针线,一边哼着小曲儿,脸上泛着喜悦的红光。我发现那鞋底子很大,不像是二姨给自己做的,便有些好奇地问:“二姨这是给谁做鞋啊?”“给你顺哥呗。”我觉着,顺哥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他的脚长多大了,二姨也不见得知道,说不准是给别的什么人做的。我说:“我才不信呢。二姨骗人。”
二姨的脸微微一红:“小孩子问这个有嘛用啊,赶紧睡觉。”
不久,一件意想不到是事情发生了。当二姨婆家家族里的人发现二姨和那个窑工背地里来往的事情以后,都很气愤不平了。有一天,本院里十来个男女在过道里围住了窑工,好一顿暴打,打得窑工遍体鳞伤,满脸是血。还扬言要把窑工赶回东北去,不然就没完。最后还是窑主出面调停才算把事情平息了。窑主是村里的大户,有人有钱,说话自然有分量。谁也得给个面子。论说,二姨家并没有近支的本家,院里那些人不过都是四服尾五服头上的。二姨和窑工的事儿和这伙子人并没有多少关系。至于他们跳出来干预此事,无非是觉得男女来往伤风败俗,有违伦理,抑或有嫉妒的成分夹杂其中,发泄气愤罢了。因此,窑主出面调停,一场纷争很快便平息了。
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日子照旧过。
第二年春,一天的上半晌,青壮年都在地里忙活儿,二姨家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东厢房着了。当时二姨在织布,或许是过于困乏吧,她坐在织布机旁边打了的盹,不料这工夫竟然着起了大火,等她惊醒过来的时候,熊熊的火势已经封闭了门窗。好些乡邻们都赶来救火了。这时候,风越刮越大,风仗火势,火助风威。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守着水筲不敢靠前。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窑工赶到了。他一听说二姨被困在大火封锁的东厢房里,便不假思索地拎起水筲往头上浇水,浇得湿透了衣裳,接着就冲进火海里去了。他先把有气无力的二姨抱了出来,让邻居们照料着,紧接着冒着浓烟烈火又冲进屋里抢救财物。万没料到,这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窑工,一个东北大汉活活被大火吞没了。
二姨得救了,窑工却死了。事后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死了也没人可怜,欺负人家一个寡妇,罪有应得;有的说,窑工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还有的大骂二姨,说二姨是个不守妇道的贱货,勾引野汉子,伤风败俗。一时间众说纷纭。总之吧,外人无论怎么评说也好,二姨自己心里有杆秤。窑工的死,似乎给了二姨很大的打击。多少日子她不肯吃喝,夜里睡梦中常常惊醒,醒来便坐在被窝里吧嗒吧嗒掉眼泪。白天,二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角上时常挂着泪痕。她变得沉默了,整日郁郁寡欢,无精打采的。
再后来,我发现二姨的西屋里供奉了一个神位。二姨每天都忘不了烧香上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都是我不好,害了你”。话里话外充满了自责与愧疚。
就这样,一段缘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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