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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门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4860
◎叶凉初

  

  作者简介:

  李红梅,笔名叶凉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馆员。从事业余写作十年,已在各地报刊杂志发表散文随笔100余万字。出版 《莫如云易散》《香在无寻处》等长篇小说六部,是多家中文网站的签约作家。

  

  夜晚十点,春晖医院前面的马路上已经人迹罕至,只有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甩出零星的水滴与光线。

  阴雨的冬日,对于小城来说,这个点已经是深夜了。而对于张楠来说,不过是每天正常的回家时间。她站在路边,看着空荡荡的马路,身体很快感到凉意,后悔没有在病房里叫好车。自从某网约车出事之后,一向胆小谨慎的张楠更趋向扬手招出租车。

  本来,如果早半小时出来,张楠是可以坐公交车的,从医院到家有直达公交,但每次她离开时,病床上的陆晖就会瞬间萎靡不振,好像她是他的药一般,他乞求的目光看着她,她只得慢慢把背好的包放到椅子上。

  再坐一会儿,不然,女儿要比我早到家了。张楠无奈地说。这时,陆晖多半会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半小时后,张楠悄悄起身离开。

  其实,即使马上打到出租车,有几次,张楠回家时,女儿陆一鸣已经上完晚自习到家了。对于张楠来说,家里温暖的灯光是一种久违的幸福,而对于十七岁的女儿来说,独自回到黑乎乎的家里,知道父母都在医院,心里又是怎样的滋味呢?所以,张楠总是尽量回家早一点,无奈,这边陆晖又不开心,她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半,一半放在医院,一半放在家里。

  如果不违心地说,她宁愿把大半个自己放在家里,和女儿在一起,过正常生活,她上班,女儿上学,晚上有时间,两人腻一会儿。医院,那气氛实在太迫人了,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便是疲惫的漫漫征途,在治疗癌症的路上已经陪伴陆晖三年,张楠不得不说,她累了,她太渴望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了。

  张楠所在的小区是清江最好的小区,纯别墅,低容积率,绿化遮天蔽日如同森林公园,各种豪华车辆悄无声息地出没,电影镜头一般。张楠家在东首第二排,也是小区的最佳位置。

  果然,女儿比她早到家,门廓上的灯亮着,张楠疲惫地推开家门,看到女儿还伏在桌上写作业,见她进门,静静地抬起头来。

  爸爸今天怎么样?陆一鸣的目光追着妈妈的每一个动作,放下背包,换鞋,用手支着腰。

  还那样吧,没有更坏。张楠倒了杯水,在女儿对面坐下来。

  妈,你辛苦了。女儿突然放下书本,站起来把妈妈揽在胸口。

  十七岁的女儿,已经高过妈妈半个头,她的身上,满满的青春气息,张楠有些贪婪地靠在那儿,很想一头睡过去,永不醒来。可是怎么能呢,女儿正高二,功课紧张得恨不得粘在书本上,爸爸的病虽然没有占用女儿多少时间,但张楠知道,已经给了十七岁的孩子太大的打击,哦不,三年前,她才十四岁,真的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懂事,改掉了一切小公主的傲娇脾气。

  有句话说,没有一个成年人的生活是容易的,你觉得容易,是因为有人帮你承担了。作为母亲,张楠是必须承担这一切的。陆晖倒下去了,她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张楠抬起头来,像狮子似的猛烈甩了甩头发,对女儿展开一个笑容,问她。

  吃点什么夜宵?

  小馄饨!张楠的笑容无疑让女儿放松下来了。

  母女俩吃完夜宵,张楠催女儿去睡觉,到早晨六点起床只有几个小时了,女儿体贴妈妈,每天去食堂吃早餐,陆晖的母亲早上会去医院,因此张楠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

  收拾了厨房,关掉所有的灯,张楠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窗外的路灯给家具物什描写了一个个清晰的轮廓,它们静静地在那儿,不动声色。张楠突然想,这些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用具,知不知道这个家正面临怎样的灾难,家的命运将发生怎样的转变,而它们,作为这个家的一分子,会不会伤心?

  疲乏过了头,了无睡意,身子是累的,脑子却停不下来,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张楠一遍遍回想着白天的情景,确切地说,是下午三点左右她在电梯口遇到那个女人时的情景。

  都说女人的直觉灵敏,张楠觉得这些日子她已经麻木许多,但走近电梯时,这个匆匆出来的女子,只一个照面,她所有的神经末梢都被瞬间调动起来。首先,张楠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其次,她又确定这不是一个陌生人,这个女人和她有过关系,或者将会有关系。

  这种本能让她像猫一样暗地里弓起了背,竖起了毛发。然而,她们只不过在电梯口擦身而过,一个从三楼到一楼,另一个,要从一楼去三楼,像所有陌生人那样,连一个笑容都没有给彼此。

  这个女人,二十七八岁,穿一件式样简洁的黑色长款羽绒服,但这件被子似宽大的外套仍然没有让她美妙的身材淹没其中,相反,通过一根腰带和她摇曳的步伐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条玫红的丝巾画龙点睛在其中。相比四十出头,已经在陆晖的病床前守候了三年的张楠,她皮肤细嫩白晰,头发蓬松乌黑,像一枚新鲜荔枝般诱人。

  出了电梯门,张楠以比平常快一倍的脚步奔向病房,她想找到什么呢?从病房里?陆晖脸上?

  其实不用找,小厅的茶几上,赫然放着一大捧紫边白色桔梗花,几乎以挑衅的姿态看着推门进来的张楠。陆晖的脸上,仿佛还有来不及收拾的愉悦的余韵。

  这桔梗好漂亮,谁这么有品味?张楠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不动声色地问。

  以前的一个客户,刚刚来看我。陆晖轻描淡写地说。

  哦,挺好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该换止痛贴了吧?张楠的话比平日多,不知道是不是要在说话间盘算出陆晖此话的真假。

  小楠?

  张楠抬起头来,看到陆晖苍白、消瘦的面孔,昔日英俊的眉目间满是恹恹病色,心里一阵绞痛,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心里还在琢磨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呢!就算是那个电梯口遇到的女人送了这束花,那又如何?甚至,就算如她的直觉,这个女人和昔日的陆晖有过什么,那又如何?陆晖还能有多少个明天,张楠心里是清楚的。

  这么想着,张楠的脸色和缓下来,笑容里有了真味。

  晚上想吃什么?她问陆晖。住院,吃是个大问题,医院食堂自然乏善可陈,但每天要从家里带饭带菜,还要保证质量和热乎,天长日久,工作量巨大。陆晖有两个姐姐,加上老妈和自己,这四个女人的三年,生活就是围绕着他转的,饶是这样,还是累得人仰马翻。可是,随着病势发展,陆晖还是不可避免地消瘦、萎顿,一天不如一天了。

  想吃面,最好是雪菜肉丝面。陆晖想了想,说。

  这个不难,我去食堂给你下一碗,多加一份面,我也顺便吃了。要不要加一块爆鱼,你喜欢的。张楠故作轻松,笑着拿起桌上的餐盒。

  走到电梯口,张楠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女子,她会是陆晖说的那个客户么?是她送的桔梗花么?她和陆晖认识多久了?为什么自己对她的感觉那么怪异?

  在生病以前,陆晖是一家模具公司的老板,在更早之前,陆晖是一家台湾模具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后来,台湾人去东南亚发展了,把此地的厂房设备都折价卖给了陆晖和他的伙伴,陆晖头脑聪明,做事认真,为人灵活,很快将一个厂子经营得风生水起。

  张楠家的生活水准也扶摇直上,在清江,至少算得上中上水平。他们自己住着三百多平的别墅,给当时只有十岁的女儿一鸣买了西水湖边的湖景大平层,陆晖开一辆奥迪A8,张楠开一辆宝马5系,张楠在收入稳定的事业单位上班,她对生活很满足,唯一的愿望是女儿成绩好,出国留学时能申请到一个好学校,为此,她甚至还捡起了还给老师几十年的英语,开始学习口语。

  可是,那个春天,生活像一列隆隆行进的列车,突然就紧急刹车,停滞不前了。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张楠当时的心情,当陆晖在那个傍晚打电话给她说自己要去省城看病时,她还笑他大惊小怪,一个感冒而已,犯得上去省城?

  胸片拍出来不大好,好像说胸腔里有什么积液,医生叫我去省城医院再查查。说这话时,陆晖已经在开往省城的高速上了,但他口气里一样没有焦虑,觉得医生是小题大作。

  谁知道,此一去,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

  肺癌晚期,并已经大面积转移至胸膜,失去手术机会,而稍后的基因检测又表明化疗也不会有理想效果,如此,一向走在人生坦途上的陆晖被命运的巨掌猝不及防地推入了深渊。

  张楠是第二天下午到达省肿瘤医院呼吸科病房的,病床上的陆晖对她笑嘻嘻的,仿佛正要告诉她,这一切,只不过是个玩笑。

  然而,陆晖身体的右侧,挂着一个导流袋,里面是血色积液,才半天,已经装了小半袋。昨天晚上,张楠在家里已经把胸腔积液的种种起因都查了个八九不离十,她知道,这不是玩笑,这正是生活的血盆大口。

  想到这个最初,张楠的心里有些缓不过来,她拿着餐盒,在食堂的棉布门帘前站了一会儿。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天空灰蒙蒙的,又隐隐有一种奇异的红色,好像要下雪了。江南是难得有雪的,前些天也说要下雪,大家在微信里调侃了无数次,吓得这雪也不敢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人长到多大年纪都是盼望下雪的,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想要一块雪一样纯净无邪的天地?张楠感受到风中雪的气味,甚至有细小的冰粒子已经打到了她的脸上。

  但掀开门帘,餐厅里面却是热哄哄的,正是饭点,吃饭的病人和家属,还有外面闲杂人等排起了长队。医院的食堂是承包的,没有饭菜票,用现金或者微信支付宝都行。张楠要了一碗面,然后在另一个窗口等着。人来人往中,一个穿着黑色长身大衣的女子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很容易又想起了电梯口的那个女子。

  张楠的联想不算是空穴来风,作为生意人的陆晖免不了在外面有很多应酬,甚至夜不归宿,但陆晖都有合理的解释,张楠也都认定有效。

  张楠之所以如此淡定是有原因的,虽然今天的陆晖是老板,但刚刚结婚时,陆晖在一家濒临破产的国企上班,几个月不发工资是家常便饭,相反,张楠倒是收入丰厚而稳定,有那么几年,整个家都靠着张楠支撑,他们可是患难与共的夫妻。而且,张楠是城里人,陆晖虽然是大学生,可他的整个家族都生活在乡下,城乡二元在每个中国人内心都留下过痕迹。

  除开这些,张楠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更有信心,她从未见过一个父亲对女儿像陆晖对一鸣那样深爱,那样无微不至。他们虽然不算是大富大贵,但手上也颇有资产,二胎政策还没有放开时,多少人劝陆晖再生个儿子,他都一笑置之,说自己没有那么封建,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是亲生的,聪明健康,一个就够了。张楠觉得陆晖是真心的,对她,对一鸣,对这个家,心满意足。

  但在某一天,风言风语还是传了过来,那是陆晖的餐厅开张半年以后。因为模具厂的生意稳定向好,陆晖决定投资一家中餐厅,在城郊的湖畔,小而精致,菜品都采用当地原料,本土做法,借助微信等渠道,口口相传,生意很快就做起来了。三个月后,陆晖招聘了一个外地女孩做经理,那女孩子也姓陆,陆晖对外介绍是他的堂妹。

  小陆年纪虽轻,为人却干练爽朗,又不乏精明圆融,对于餐厅来说,如虎添翼,事无巨细,小陆基本上能全部搞定。

  张楠和小陆也熟识,女人的直觉告诉张楠,小陆身上没有什么要防备的,当时小陆也正和一个老乡在热恋。

  但小陆有一个表妹叫小苗,经常来店里找表姐,一来二去,和陆晖也很熟悉,风传的正是陆晖与小苗。

  但张楠从来没有见过小苗,更没有见过陆晖和她在一起,她听到的零星信息是从陆晖的大学同学圈里来的,其间有过很多次,张楠都想问问小陆,她的表妹小苗的事,但总是张不了口,她也曾在几个夜晚偷偷跟踪过陆晖,但都一无所获。在做那些事情时,张楠的内心纠结到极致,她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的情形是怎样的,有几次,她在中途就失去了勇气,掉头回家,也许,在有些事情上,装聋作哑才是大智慧吧。

  而正在这时,陆晖就生病了。往往是这样的,当更大的灾难来临时,我们就淡忘了之前哪怕是天大的烦恼。

  当面对生死关口时,男人出不出轨这件无比严重的事情也变得不值一提。

  雪菜肉丝加爆鱼,谁的?

  窗口传来的吆喝打断了张楠的思绪,抬头,才见自己的餐盒里已经装好了热腾腾的面条,上面浇着的一勺雪菜肉丝切得极细,爆鱼炸成金黄色,看着诱人。

  果然,陆晖以前所未有的好胃口喝尽了最后一口汤,还意犹未尽地啧啧嘴。没想到,医院食堂还有这样的好东西。他说。

  张楠笑笑,心想,这不是最平常的饭菜吗,只不过是好胃口难得。看着陆晖心满意足的面孔,张楠突然悲从中来,陆晖这张嘴,吃过多少好东西啊,可是这三年,他困在病床上,哪里也去不了,关键不在于去不了,还在于没有心情吃喝,更没有食欲。突然而至的疾病把他整个儿打倒了,从三年前确诊的那天起,他的情绪都在不由自主的巨大起伏中,而她,也不得不跟随着他。

  当他们挺过医生预计的最长六个月生命期限之后,有一段时间过得很好,那时,身体基本还正常,心灵却自由许多,因为,如果说医生是最有权利宣判死刑期限的人,那么,陆晖在六个月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这样一想,突然明朗许多,过着赚来的日子,谁不开心呢?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陆晖的右侧肋骨开始疼痛。起初很轻微,一般躺会儿就好,但两个月之后,不得不吃上了止痛药,半年前,不得不用了一种高科技的止痛贴芬太尼,医生说,每贴大剂量的芬太尼相当于四支杜冷丁,张楠想,最坏的日子来了。

  看着病床上的陆晖,想着自己刚刚一路的小心思,张楠有点自责,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电梯口的那个女人和陆晖的关系。

  可是可是,今天病房里的花,陆晖比平时更好的精神气,都在提示着某种信息,有个特别的人来过了。按清江的规矩,看望病人是在早晨的,而那个女子,挑的时间正好是婆婆已经回家,而张楠还没有赶到医院的下午那空白的两个小时,除非,是陆晖告诉对方的。

  作为妻子,张楠不是更应该担心陆晖的身体么?如果真的有人来看他,让他开心,她不是该不问缘由地为他高兴吗?为什么这个傍晚,她想起那么多从前的蛛丝马迹来,还想证实,那个电梯口的女子是不是一度让她焦虑防犯的小苗,张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要疯了?

  三年了,张楠荒废了自己的一切,一心扑在陆晖的病上,她像一个超人一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果家是一条汪洋中的船,那么在它遭受巨浪袭击时,张楠不仅成功扭转方向,还让它平稳地继续向前。陆晖没有在六个月后离开,女儿变得担当懂事,连一向平平的成绩都有了起色,而那些她和陆晖中年危机中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也瞬间消散。

  这三年,她和陆晖,就像两个高中生面对高考一样,心无旁骛地向着目标冲刺,活过六个月后想活过一年,一年之后是两年、三年,直到奇迹真的发生,两个人的感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有很多个时刻,张楠都觉得像是回到了爱情的最初,那种全心投入的甜蜜滋味。谁说的,爱情,只有在贫瘠的土壤里,才能开出更明艳的花朵。在死亡阴影里,她和陆晖,又成了彼此的全世界。

  可是今天,有什么不对了呢?是那个女人来过,还是这茶几上的桔梗,是病情恶化了的陆晖,还是张楠已经疲惫不堪的内心?想知道那个电梯口的女子是不是小苗,这念头像一个浮标,在张楠心里起起落落,一连多日无法停歇。

  其实,张楠一直和餐厅经理小陆有联系,稍动个脑筋,她就能知道小苗的样子,但她不愿意,或者说潜意识里又不想证实什么,这会让她受不了,更多的胡思乱想,证实了什么,她还有力气站在陆晖的病床前?还有力气为他奔波?还有力气度过即将到来的黑暗期?她都没有把握。

  最后时刻来得比预想的更快,猝不及防。周四的下午,一向能下床活动的陆晖去了趟卫生间后,喘不上气来,即使接着氧气也面孔紫胀,上气不接下气,直至半小时后才平伏下来。

  主治医生把惊魂未定的张楠拉到门外,对她说,作好准备,此后哪怕一个最微小的动作都会让陆晖丧命。又问张楠,要不要做气管切开,送ICU。张楠都拒绝了,关于这些,她和陆晖早已取得了一致意见。

  医生点点头,示意张楠跟他去办公室,五分钟后,张楠收到陆晖的第一张病危通知书。她只在电视电影上看到过,捧着一张纸,上面的每个字都认识,却读不出什么意思,在走廊上遇到婆婆,她本能地把通知书藏到了身后。

  周五晚上,陆晖的精神异常的好,但因为怕吞咽困难,太费力气,他对张楠说,想吃一点流汁。张楠给他冲了一杯芝麻糊,第一勺,陆晖就没有咽下去。他惊恐地看着张楠,那一刻,张楠突然明白了。

  禁食,据说是死神的第一招,关闭了食道,也是末日来临的信号。背过身去,张楠的眼泪流了一脸,她不知道如何安慰陆晖。果然,这一勺没有咽下去的芝麻糊是陆晖最后的晚餐,当晚,他整个人陷入半昏迷中,偶尔清醒,只说两个字,医生。而病床前,医生护士围了一堆,他已经看不见了。

  原来,那些影视剧中,死者交待最后的遗言,然后头一歪地过去了,都是假的。张楠看着陆晖的脸,转成死色,不过一两分钟,继而冷却僵硬。这是张楠第一次那么真切地靠近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最亲密的人死去而无能为力,巨大的惊恐与绝望揪住她的心,连眼泪都忘了流。

  当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时,张楠只是紧紧抱住女儿,女儿?

  是啊,是谁通知了女儿,她什么时候来到病房的?张楠一无所知。

  在陆晖的葬礼上,张楠见到了那个叫小苗的女子,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长裙,而不像别人那么随意穿着,戴着一副巨型墨镜,个子适中,身材窈窕,和小陆站在一起,见到张楠,两人默默地过来拥抱她,小苗还在张楠的背上轻拍了两下,正是这两下,张楠无端地认为她与陆晖是清白的,而眼前的小苗,也并不是几天前她在医院电梯口遇到的女子。

  陆晖在生意场上浸润多年,一向在自己天地里的张楠,见到许多不熟悉的来宾,男女都有,礼貌地过来和她招呼,请她节哀。

  张楠有些麻木,这麻木既来自于三年来累积下来的疲劳,更有陆晖突然撒手的震惊,倒是女儿一鸣,得体地在边上为她还礼,浅浅地欠身,说谢谢。

  一切都结束了,张楠不得不说,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松了一口气的。最累的时候,她和自己的母亲说过,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了,处理完一切,她要好好睡一觉,那时,她唯一想要陪伴自己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要母亲守着自己,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不管发生任何事情,请不要叫醒她。

  大约一周后,张楠去春晖医院办理陆晖最后的手续,在结账的时候,找不到入院时交费的收据,而窗口的工作人员态度生硬地叫她回去找,张楠突然冲她爆了粗口,然后连哭带骂地说了一大串话,把排队结账的人都惊呆了,工作人员不得不把主任请出来,了解了情况的主任并没有再要求提交收据,帮着张楠结了账,送她到电梯口。张楠已经放松下来,她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失态了,请主任替她向工作人员道个歉。

  突然,张楠看到一个人走过来,玫红色的丝巾,一件几乎长到脚踝的黑色羽绒服,手上是一只巨型的女式商务包。不过,这一次她微笑着,看着张楠的身后。

  王主任,这么巧,你好啊!她巧笑嫣然。

  张楠随着她的目光转过头,看到自己身边的王主任也笑着和她打招呼。

  玲珑,你妈好点没有?王主任说,显然,他和眼前的女子是熟人。

  好多了,就是年纪大了,功能恢复有点慢,谢谢王主任,一直麻烦你。那个叫玲珑的女子回答。

  这两个人都不知道,听者张楠的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她想到前几天的那个下午,病房茶几上那束紫边白色的桔梗花,陆晖比平时精神些的脸色,一切,恍如隔世。

  张楠感觉喷涌而出的悲伤和眼泪将再一次湮没她,幸好,电梯来了,她匆匆和王主任说了再见。

  电梯里,没有别的人,因为知道对方认识王主任,两人不由得淡淡笑着。张楠从未觉得,电梯运行得这样慢,从三楼到一楼,简直像走了一年。

  出了电梯,她们各奔东西,走了几步,张楠回头看了一眼玲珑的背影,和她那天所见一样,这是一个身材不错的姑娘。

  陆晖是个生意人,他走后,许多生意上的事情要厘清,好在,生病三年了,他们基本都作好了安排,宣布遗嘱,在张楠心里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可是,那天陆晖的律师还是郑重其事地打来了电话,请张楠定夺遗嘱宣布的时间和地点。

  快过年了,一鸣已经放假在家,张楠这段时间一直请着假,她想好好调整下,过了春节再去上班。

  张楠对律师说,不如就明天,在家里。

  律师仿佛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好的,明天上午十点。

  张楠心里陡然有点不适,但她也说不上是什么不适,直到晚上上床时,她还在回味着律师语气里的那一丝迟疑。

  次日是个晴天,冬日里难得的大太阳,张楠家的客厅在一楼的东南角,明晃晃的太阳把一间屋子都照暖了。

  律师整点上门,张楠已经煮好了一壶野生滇红。除了律师,陆晖的父母和大哥也来了。

  张楠,在宣布遗嘱前,有件事情,我想你和一鸣应该知道。律师没有喝茶,只是转动着茶怀。

  好,请说吧。张楠搂住一边的女儿一鸣。从昨天到现在,心里那点硌硬又涌了上来。张楠感觉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陆晖他,有个儿子,也就是说一鸣有个弟弟,今年五岁。张楠?

  张楠茫然地抬起头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呆呆地看着律师。

  我知道你们很难接受,换了谁都是一样的,但这是事实,而且,陆晖在遗嘱里也给孩子留了份额,所以,你们是必须知道的。张楠,请你理解我的为难。律师看看张楠,又看看一鸣。

  张楠点点头,转头对着一鸣,不知道怎的,突然笑了一下。吓得一鸣忙抱住了她,妈妈,你没事吧?

  张楠摇摇头,站起来,给各人添了茶,然后放下茶壶。

  陆晖父母和大哥的脸上面无表情,张楠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只有对她和一鸣才是秘密。

  死亡是一扇门,许多生活的秘密由此关闭,或者,打开。

  华律师,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去睡一会儿,太累了,一切,都按陆晖的遗嘱执行吧,我没有意见,一鸣也没有意见。一鸣,跟妈妈上楼。

  陆一鸣忙站起来,快步走到张楠身边。

  张楠看了看外面的太阳,突然想起自己该睡一觉了,就是她一直盼望的那长长的一觉,让一鸣守着她,睡多久都不要叫醒她,直到她自己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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