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玉凤要离婚的念头产生后,这个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村。
“妈,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离婚?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嫌害臊?”大儿子龙娃端着碗,坐在门口,一边往嘴里扒拉面条,一边轻蔑地瞥了母亲一眼。
罗玉凤清晰地看到儿子的眼白。这个她从小养到大,一泡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大儿子,他一撅屁股,她就能知道他拉什么屎。她什么也没有讲,就连坐在小椅上的姿势,也丝毫未变,碗里的面条已经吃完,只剩个碗底,一只母鸡好奇地走过来,“笃笃笃”地啄着上面的面渣。
这是农村的黄昏。尽管立秋了,还是热得厉害。白天被太阳晒热的大地,此时热气一层层翻滚上来,像蒸笼揭去后的余热。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仍旧待在天边一角。罗玉凤看着远处发呆,一个人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嫂子,看啥看得恁入神?”罗玉凤晃了晃被余辉映花的眼神,定睛一看,原来是对门的邻居小青家。
罗玉凤笑着说:“看天。”
小青家撇了撇嘴,“天有啥好看的?!”她自顾自地说着,拉过一把小椅坐下,手里也端着一只碗,碗里盛着玉米粥,粥里堆着菜,菜是秦椒炒肉。她伸头看了看龙娃的碗,说:“你们晚上还吃面条?”
“做面条多省事。”罗玉凤慢条斯理说着,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端着碗的手有些僵了,她索性把碗搁到地上。那只母鸡走了没多远又回过头,一只公鸡也跑过来,“咯咯咯”地呼唤着同伴。
“嫂子,我咋听说你要离婚?”小青家在喝粥,粥有点烫,她转着碗沿吸溜。
一边喝,一边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笑声,“哎哟妈呀,我真是忍不住笑死了,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离啥婚呢?现在年轻人离婚是流行,你都六十多岁了,也去凑什么热闹哩?”小青家终于忍不住,她把碗搁在地上,用手去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那只公鸡眼尖,急忙跑过来。
小青家赶忙端起碗:“你们家怎么还养这么多鸡?也不嫌累。”
罗玉凤斜眼瞅了她一眼:“养鸡下蛋。这土鸡下的蛋,就是比洋鸡下的蛋好吃。”
“你,”小青家欲言又止,看到小虎推着面包车从门前经过,她叫住他:“哎,小虎,今天卖得咋样?”
“不咋样。”小虎头也没抬,气鼓鼓地推着面包车走了。
“你看看,小虎这是咋的了?”小青家望着小虎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能有啥,大概是在街上听说我离婚的消息了。”罗玉凤撇了撇嘴。
“要我说,你也真是的,闹啥子离婚,这下两个儿子都有意见了吧!”小青家叹了一口气。说话间,天慢慢黑下来,路两旁的人家都亮起了灯。一股夜风吹来,赶走白天的燥热。
小青家已经回去了。罗玉凤回到厨房洗碗。龙娃走进来,站在门口,他的身子高大,站在那里像堵门神。罗玉凤心里堵得慌,不耐烦地说:“去去,没看到我在刷碗。”
龙娃憋了憋,还是说道:“娘,要我说,你就别离了吧!眼看你孙子都这么大了。就说不管我了,你也要想想鑫鑫,他还要在这农村长大成人哩!”
罗玉凤什么都没说,只是拿着碗的手转得更快了,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很快溢出池沿,有几滴落到她穿着拖鞋的脚上,她丝毫也未察觉。
厨房的灯泡有些暗黄。灶台上的锅里,还有一些面条汤,漂着几根青菜叶子。罗玉凤端起锅,又放下,用勺子就着锅里的汤水喝了起来。
大儿媳妇金花回娘家了,说是娘家爹病了。孙子鑫鑫读寄宿初中,一周回来一次。二儿子小虎开了一家面包坊,每天起五更起来做蛋糕,黎明时再推到街上去卖。这个主意是他媳妇华子出的。两口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小日子过得很是起劲。
今天晚上这个家,就只有她和大儿子龙娃。蛐蛐在墙角一角“唧唧”叫着,声音有些无力,大概白天晒怕了。罗玉凤端起洗锅水,向院子里泼去。锅里还有一些面渣,明天早上待鸡儿们醒了,就有了早餐可吃。蛐蛐哑了几声,又叫起来。鸡在鸡架上“咕咕咕”嘀咕几声,也安静下来。
一院子的沉默。所有的事物都开始沉睡。院子后面,是几株杨树,还是老根头在世时种的。老根头是她的丈夫,她自从十八岁那年起就跟着他,一直跟了近五十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老根头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她尽心伺候,养的柴鸡下的蛋,都是给老根头吃的。早上蒸鸡蛋,中午鸡蛋面,晚上煮鸡蛋,把老根头养得白白胖胖。许是不想见她太劳累,老根头上个月走了。临走时,拉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从眼角滚落出两滴浑浊的泪水,一咽气,走了。
儿子们哭得嗓子都哑了,两个儿媳妇也白布素裹,很是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小女儿玉梅从杭州回来,伏着棺材连声叫着爹爹。鑫鑫头上裹着白头巾,在一旁搀扶着姑姑。这个当年流鼻涕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很是懂得怜惜人。
罗玉凤忙前忙后,各种事务都需要人处理。接礼单的,迎客的,还有后灶上的事。还好小青家事先有交代,在这一天,带了村里几个能干的女人过来帮忙。炒菜的是小青的丈夫,嘴里叼着烟头,挥着大锅铲。小青家和几个女人,洗菜的洗菜,剥蒜的剥蒜,一个工序传递下一个工序。
别看小青家平时咋咋呼呼,真到了关键阶段一刻也不含糊,指使起人来那是溜溜转。乐队是玉梅请的。尽管玉梅在外成家多年,还是按照家乡的风俗,给爹请了一支乐队。老根头的葬礼总算热热闹闹齐齐整整地办完了。家里又恢复平静。
这种平静让罗玉凤颇是不惯。她习惯了老根头对她吆三喝四,习惯了那张黑黑的脸庞上,永远带着几分不耐烦,仿佛罗玉凤生来就是欠他的。
罗玉凤叹了口气,此时听得到外面的杨树梢簌簌作响,好像都在替老根头声讨:你弄啥哩?我刚走你就想改嫁,嗤,别再想了。哎,我还想问问,你是看中哪个老头了?
罗玉凤真想直起身子,跟他争辩,又一想,他已经走了,那还争个啥哩?可是罗玉凤睡不着,她翻个身,又翻个身,也在想这个问题,到底为啥要离婚哩!
事情从早晨说起。她蹲在菜园里拔草,眼前的菜园一片郁郁葱葱,种着五行青葱,两行豆角,一畦番茄。刚浇了水,地里还湿漉漉的,有几枝野草从空行里冒出来,一枝狗尾巴草伸到她鼻子跟前。她看着狗尾巴草发呆。小青家从旁路过,问道:“嫂子,你在干啥哩?”
“拔草,你没看到吗?”她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
“哟,吃炸药了,谁惹你了?”小青家嘀咕着,自顾回家了。
她仍旧蹲在那里拔草,刚冒出来的小芽,快长老了的刺角牙,她一一将它们拔了去。
自从老根头去世后,她好像没这么卖力过。真是,他在世时,她做给他看。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她还做得这么起劲干吗。再说,两个儿子都张罗上媳妇了,也都盖上房子。女儿玉梅也在杭州开店,嫁的女婿是大媳妇金花的堂弟,长得一表人才,如今两口子也过得和和美美,她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呢?
罗玉凤无端地感到一阵烦躁。她当初嫁过来时,也曾闹过几年别扭。是老根头的拳头让她安生下来,她也认命了,生活的重心一切围绕着老根头转。如今老根头不在了,她又是谁的人呢?天上的太阳热辣得很,远处树林里传来几声蝉鸣。她直起腰,想休息下酸痛的眼睛。
远处是一片杨树林,林下有几只羊在休憩。一只小羊跪在老羊的肚子下,正在吃奶。老羊半卧在地上,闭着眼睛,耷拉着两只耳朵,任小羊在它肚子下拱来拱去,间或动一动身子,赶走身上的苍蝇。罗玉凤看着,不知咋的就湿了眼眶。
她收拾好田间拔掉的草,拎起筐回了家。屋里没有人,只有大儿子龙娃刚从地里回来。他嫌自来水不够凉,从院子的机井里轧了一桶水,正在擦身子。看到罗玉凤进来,只是叫了一声:“妈回来了。吃饭吧,我快饿死了。”
罗玉凤“嗯”了一声,眼也不抬从儿子身边路过,顺便扔下一句:“我要离婚。”
大儿子手里的桶“哗”地掉在地上,水在院子里漫延开来,流到罗玉凤的脚跟。那双脚跟布满老茧,有几道裂痕,似乎怎么长也长不住了。
罗玉凤把筐里的草拽出来,找来木板,旧菜刀就放在旁边。她拿起菜刀,将草剁得梆梆响,鸡们听见声音,都围过来。
这个村子不大,只有一百多户人家。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大概需要十多分钟。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懒得折腾的。就比如小虎,自家开了一个面包坊,每天上街卖卖蛋糕,平常给留在村子的老人孩子们做做生日蛋糕,日子过得也很是惬意。大儿子龙娃脾气有点火爆,但干起农活来是一把好手,他秉承老根头的特点,干起活来闷声不吭,说出话来一头一棒槌,不敲到人头上不算完。
当罗玉凤要离婚的念头产生后,这个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村。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老根头一走罗玉凤就要离婚,这是闹啥子劲,她是看上哪个老头了?
龙娃跟她杠上劲,蹲在家里抽闷烟。
罗玉凤盛好饭,在厨房里叫道:“龙娃,吃饭了。”饭是她起来时做的,就焖在锅里,庄稼人都有早上起来趁天气凉快到田里干一阵活再回来吃饭的习惯。
半晌,才听到龙娃闷闷地说:“要吃你吃,我可吃不下。”
“咋了,你是不是刚洗凉水澡凉着了?”罗玉凤撩起围裙,就要去摸龙娃的额头,被他没好气地挥开。罗玉凤的手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又落下来。
“我觉得丢脸。”龙娃搁下这句话,就去厨房端饭。
早上做的是鸡蛋汤,热了几个馍。自从老根头去世后,家里的鸡蛋都给龙娃吃了。虽说现在农田都用机械化了,但那还要动脑子不是。龙娃闷不作声,忽啦忽啦吃完饭,将碗往灶沿上一搁,就出去了。
罗玉凤吃了饭,刷好碗,将门一关,带着证件,往街上走去。
没走多远,就被小青家叫住:“嫂子,你去哪里?”
“我去县上。”
“去县上干啥?”
“去找民政局。”
“啥呀,你真要离婚?”小青家瞪大眼睛。
罗玉凤点点头。
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村子本来就不大,稍微有个新鲜事,便像风一样传出去,更何况罗玉凤要离婚这样的大事。
罗玉凤刚开始低着头走,路两旁都是她熟悉的人和房屋。她眼睛闭着也能说清楚小青家住在哪里,王二家住在哪里,村长家住在哪里。她明明是绕过村长家的,可偏偏被一人堵住了路:
“我说,老根家的,你这是要去哪里?”面前的人一只脚踩在路边的花带上,顺便敲了敲烟袋锅子,不是村长是谁。
罗玉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声说:“我去县上。”
“你去县上咋不让小虎带你去,他开面包车,多省事。”村长清了清嗓子。
说话间,小虎开着面包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尘土,笼罩了他们全身。村长气得咳了咳嗓子,冲着车屁股叫嚷:“咋,老根头不在了,就没人教训你了不是,瞧这张狂的!”
罗玉凤不说话,几个村民围过来,像是瞧好戏似的看着他们两个。
半晌,村长开口了:“要我说,你离婚是真的?”
“可不是。”罗玉凤说。
“你为啥要离婚?”
“不为啥,就想离婚。”
“老根头都走了,你自己也是一个人,离啥婚,不嫌费事?咋,是不是瞧上村西头的老疙瘩了?”
“放屁!”罗玉凤终于忍不住,挤出这句话。谁能瞧得上村西头的老疙瘩,那个脏样,倒找她钱还不要哩!
“我,”村长有些生气,忍了忍,又咽回去,他又敲了敲烟袋锅子,“我和老根大哥是光屁股长大的,他娶你时我也喝了喜酒,他这一走,你就要离婚,可不就是,”村长抓抓脑袋,说,“不守妇道?”他征求意见似的望着周围几个村民,见他们都点点头,才放下心来。
“我守了一辈子妇道,今儿个就是想离个婚,咋的了?”罗玉凤有些生气。
“嫂子,我看你算了吧,老根头待你也不薄,你折腾他干啥哩?”村长开始劝道。
“我就是想找回我的名字。”罗玉凤说道。
“啥?”村长和几个村民都瞪大眼睛。
“你还有大名?那叫啥哩?”一个村民好奇地问道。
旁边几个村民笑了,都起哄道:“俺们都叫你嫂子,村长叫你老根家的,你大名叫啥?”
罗玉凤想了想,昂头说道:“我叫罗玉凤。”
“罗玉凤。”村长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念叨几遍,说,“好,你就叫罗玉凤,老根大哥在世时知道不?”
“不,不知道。罗玉凤,是俺给自己起的。”罗玉凤像犯了什么错,又低下头来。
“哎,我真弄不懂你了,这跟离婚有啥关系哩?”村长挠了挠脑袋,这时,他的媳妇站在家门口叫他,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交代道:“哎,嫂子,回去吧,天热了,往县上,热着了咋办,回去吧,回去吧!”
他挥挥手,周围几个村民也散了。
这是农村的上午,人们下地的下地,放羊的放羊,路上安静下来,只有几只麻雀蹦蹦跳跳着,在地上寻找吃食。
罗玉凤真有点怀念以前的村子,大家以村子为中心,聚在一起,前后左右都是邻居。如今呢,以马路为中心,把房子盖在路两旁,每户人家离得老远,想去串个门,都得吃一阵子灰尘。路还是土马路,过个车啥的,都会扬起一阵尘土。连被子都不敢晒在门前。建设新农村,也不知建设个啥?罗玉凤嘟囔着,念叨着这句老根头在世时常说的话,自顾往前走。一辆电动车“突突突”停在她的脚边。
抬头一看,是龙娃。此时那张黝黑的脸耷拉着,他头也不抬,说:“上车吧,我带你去,怕你摸不着民政局的大门。”
罗玉凤心头一阵暖,她上了龙娃的车,娘儿俩往街上驶去。
民政局设在县政府的院内。院子是新盖的,沿街边盖了一溜平房,大门也是新砌的,门口还放了两个大狮子,看上去威武得很。
罗玉凤下了儿子的电动车,战战兢兢向县政府走去。她来街上的理由不多,特别是老根头病下后,几乎跟街道绝缘了,平常买菜买衣服之类的活,都是儿子们包揽了,特别是两个儿媳过门后,每次上街都要跟她喊话,看需要捎带啥东西不。
这个县政府让罗玉凤陌生得很。龙娃停好电动车,问了大门口的一个门卫几句,就带着娘向一个方向走去。院子里郁郁葱葱,种的柏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围墙上有些青苔的痕迹,这让罗玉凤的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龙娃闷声在前面走着,冷不防停下来,嘟囔道:“娘,你说说你来民政局干啥哩?”
罗玉凤也冷不防停下来,也小声嘟囔道:“我,我就是想来民政局看看。”
“娘哎,那有啥好看哩?”龙娃有些哭笑不得。“咱们回去吧,凑这热闹干啥?”他转身要过来拉罗玉凤。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办公室里探出身子,说:“你们是干啥哩?”
龙娃停下动作,有些支支吾吾:“不干啥。这就回去哩!”
罗玉凤跟着儿子的动作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同志,你这是民政局不是?”
“是民政局。”
“管离婚的不是?”
“管结婚,也管离婚。咋,你儿子要离婚?”工作人员看了看龙娃。
“不,不是,是俺,是俺要离婚。”罗玉凤眯着眼睛,打量着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
“离婚,为啥哩?你丈夫打你了?”
“不,不是,他过世了。”
“过世了你还离啥婚哩?”工作人员很是好奇。
“俺,俺只是想找回自己的名字。”罗玉凤有些迟疑地答道。龙娃扯了扯她的衣角。
“那,你进来吧,我帮你查查。”
罗玉凤和龙娃跨进民政局办公室的大门,屋里的风扇呼呼吹着,吹得堆在桌上的一撂文件时不时掀动一角。
“户口本带了吗?”工作人员打开电脑。
“带了。”罗玉凤赶忙递上一直装在口袋里的户口本。
“你1952年出生,1970年结婚,这上面不是登记得好好的嘛,你叫罗玉凤。”
“不,不是,罗玉凤不是俺本来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俺结婚后,去登记时,不知用个啥名字,村长帮俺起的。”
“这奇怪了,我看看你是从哪里迁来的?没登记,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龙娃听着民政局工作人员说这话,不乐意了,“你咋说俺娘哩?不中听。”
“不是,你是根大龙,对不对?你过来看,你哪一年出生,哪一年结婚,媳妇哪一年迁来,都登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你娘,这是几十年前的事,那时候资料也不齐全,忘登记也是常有的事。”工作人员唤龙娃过去,跟他一行行核对。
罗玉凤呆了呆,脸上木木的,“可是俺,俺就想知道俺当年叫啥名字。”
“这真找不出来。”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苦了脸。
“那俺要离婚。”罗玉凤鼓足勇气,吐出这几个字。
“你离婚?闹啥子事?你丈夫上个月去世,你现在就是一个人,你跟谁离婚?根大龙,带你妈回去吧!我们这里忙得很。”工作人员说道。龙娃就过来搀扶罗玉凤。
罗玉凤不依,屁股上像长了钉似的钉在椅子上,龙娃一时也没了辙。这时,一辆电动车在民政局的门口“突突突”停下,下来一个人,是村长。
村长走进来,先是给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发了一根烟。罗玉凤和龙娃,都往他脸上看。村长挠了挠头说,“是这样,我们村里这位嫂子,丈夫刚去世,脑子有些受刺激,我们这就带她回去。”
工作人员有些释然,挥挥手说:“那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这里事稠得很,现在这年轻人也不知咋想的,出门打了几天工,日子就不想过了,这离婚的,是一对一对的。”说话间,一对小夫妻样的年轻人,走进来,问道:“这是民政局吗?”
“看,又来了一对离婚的,你们赶紧走吧!”工作人员又摆摆手。
“我不走,我今天就是要来离婚的!”罗玉凤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道。
“嫂子,你,你这不是让我作难嘛?”村长摊了摊手。
“我这名字当年是你给的,我就想知道我原来叫啥名?”罗玉凤看着他,旁边的人都停下来,看着村长的脸。
“谁知道你原来叫啥名,大概是叫二凤、三丫头,或者是红花啥的?”村长说。
“你,你造谣。”罗玉凤气愤地说道。
“我说嫂子,不,玉凤大姐,不,龙娃他娘,其实我也不知你原来叫啥名字,罗玉凤这个名字,我当时看着挺好,随口起的。”村长很无奈地解释道。
“娘,知道原来的名字重要吗?”龙娃也在一旁劝道。
“最初你们唤我老根头家的,后来唤我嫂子,现在叫我龙娃他娘,你们每个人都有个名字,可我连自己原来叫啥名都不知道,这人过一辈子图的啥,不就图个名嘛!”罗玉凤有些哽咽。
“噢,你原来是想知道自己的根啊!”村长有些恍然大悟,悄悄跟龙娃说:“你妈年纪大了,大概是想着后事了。”
“人,人都会死的,我不想死得糊里糊涂,连自己啥名都不知道。”罗玉凤脸上木木的,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旁边那对要离婚的年轻人,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工作人员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她几眼。
“可是龙娃他娘,你跟老根头成亲时,我们真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只听送来的人说,你的名字里有个凤字。”村长很无奈。
“那你们当时怎么不问个清楚?”罗玉凤瞪大眼睛,直视着村长。
“咋问清楚哩?当时送来的人,也是另一个人牵的线。”工作人员听了村长的说辞,也瞪大眼睛,脸上严肃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村几十年前就在贩卖人口了?”
村长有些慌乱,马上又镇静下来:“谁贩卖人口了?我们也是给了礼金的。当时老根头的妈还在世,几乎把盖房子的钱拿出来一半,才买了罗玉凤,不对,才给老根头娶了媳妇。你去看看,那些年哪个村不是这样?”
工作人员有些同情地望着罗玉凤,“你知道自己是买来的吗?”
“我知道。”罗玉凤点点头。
“那你咋不跑哩?”
“我往哪跑?我娘家太穷了,如果没有卖我的钱,一家人都会饿死,我跑了,一家人就活不下去了。”罗玉凤突然脸上老泪纵横,她伸出手,捂住脸,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挤出来。旁边的年轻媳妇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纸巾,递给罗玉凤。
“你是几岁被贩卖的,家住哪里,还有印象吗?”离婚案变成了人口案,让工作人员颇有些接受不了。
“我不知道,我五岁那年就被卖出来了。走的时候,娘搂着我,哭着说,孩子,你也是娘身上的一块肉,可你还有两个弟弟,如果娘不这样做,咱们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我哭着抱住娘,说,我不走,我不走。但还是被人拉走了,后来,又转了几户人家,结果在十八岁那年,跟了老根头。”罗玉凤断断续续说着,脸上很快平静下来,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迹。
“照我说,现在你丈夫也去世了,你儿子也长大成人了,你就回去好好过日子吧,正是该享福的时候了。”工作人员劝道,旁边的村长连连点头,龙娃红了眼眶,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娘的身世。
“不,我不回去,我就想知道,我从哪里来,我原来叫啥名?我做了一辈子别人家的人,也该知道自己是谁了。”罗玉凤缓缓说道。
“你别说,你这个事,我们还是头一遭遇到,其实你不用办离婚手续,根据国家《婚姻法》规定,你这种情况属于丧偶,你丈夫一去世,你们的婚姻关系自动解除。”
“那我现在是谁?”罗玉凤又哭了,龙娃走上前,轻轻搂住母亲的肩膀。
“我只想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娘家在哪儿?小羊吃奶还要跪着,可我的根在哪里?过了一辈子,我只想知道自己是谁啊!”罗玉凤嚎啕大哭,老根头去世时她都没有哭得如此伤心。
一辆面包车停在门口,下来几个人,是小虎和媳妇华子,还有金花带着鑫鑫,小青家也来了。
小虎走到罗玉凤面前,说:“娘,你别哭了,大哥打电话跟我说了,这几天我也不卖面包了,就帮你找娘家人。”
鑫鑫也走到罗玉凤面前,说道:“奶奶,现在科技资讯这么发达,网络上、电视上,都在寻根认亲,您别急,会找到您的娘家人的。”
罗玉凤摸着鑫鑫稚嫩的脸,眼泪更加汹涌,她泣不成声。平时聒噪的小青家,难得地安静下来,只是站在罗玉凤旁边,抚着她的肩膀。旁边那对要离婚的年轻人,此时悄悄走出屋外,在门口不知商量着什么。
罗玉凤离婚的原因,又像风一样传回全村。只是这一次,全村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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