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帮扶简史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4640
◎张瑞明

  一

  本来,主人公是许仙,他才是户主。世上同名的人很多,这个许仙住在脑包山村,不是断桥的许仙。比那个许仙更可悲,这个许仙的儿子断奶后,媳妇就跑了,跑到哪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跟了肥头大耳的牛贩子。然后,许仙就像许多丢了老婆的男人那样,玩命酗酒,糟践身体,肝脏硬成瓦片。坝上草原的风硬,夜深人静,从老鼠洞钻进来,穿透许仙醉酒后的身体,便又多出两种病,风湿性关节炎和肺气肿。这样一来,许仙成了废人。结对帮扶,脑包山村归县教育局,许仙归我。我不得不想办法,让许仙活好。而让他活好,就要首先让他活着。

  

  第一次去许仙家,是开春时节。坝上的春不是江南的春,冻雪未化,皮棉靴敲在土路上,梆梆作响。谁家的两只鸡在灰堆上刨食,利爪和尖嘴并用,没翻出能吃的东西。地冻天寒,心是热的,健步走在可以载入史册的扶贫路上,萌生自豪。未见许仙,脑海里浮现出画面,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眼中饱含深情,就像电影中那样,穷苦人盼来了救星。绕过灰堆,鸡跑了,我搬开破旧的栅栏门,进了院子。一只黑头羊鼻孔喷着白气,诧异地盯着我,让出一条路。推开屋门时,靴掌纹里粘了几粒羊粪,药丸状的粪蛋,冻成黑色冰球,隔着靴底按摩脚掌。这是三间土坯房,中屋盘着锅台,锅盖上一层冷灰。西屋闭门,像是放粮食的仓房。东屋有点热乎气,北墙靠着三节红柜,南窗下是一盘土炕。炕尾是一摞铺盖,炕头蜷缩着一个男人,是许仙。

  许仙支撑起身体时,骨头作响,咔吧咔吧,像牙口不好的人在嗑蚕豆。胸腔里发出的声响更大一些,呼噜呼噜,一股风总是卡在喉咙部分,憋得像蛤蟆。之前,村长告知了许仙的情况,但见到他时,心还是凉了半截,要让这个人活下去并且活好,比想象的要难。陌生人造访,许仙并不惊讶,八成猜到来意。脑包山村早传得沸沸扬扬,说来了几个县城人,衣裳干净净,说话文绉绉,走东窜西,见门就进,听口气是要给钱。村里的大喇叭也在喊,让大家配合好扶贫工作队的工作。二驴子穿着露棉花的大衣,抄着袖口,蹲在电线杆下,吐口唾沫说,别做梦了,啥年头白给过钱?二驴子的话大家信,这老汉在脑包山村年纪最长,经的事最多。土匪杨锡壶进村那年,二驴子四岁。谁说四岁的娃娃不记事?二驴子就记得,那晚他家一盘大炕全是土匪,父亲没地方睡,只能在院子里遛马到天亮,而他本人,在灶火坑坐了一夜。有人问,那你母亲睡哪?二驴子不言语了。或许是童年的伤痕,无论什么年代,村里进了生人,二驴子都冷眼对待。

  我把连心卡递给许仙,告诉他,我是他的帮扶人,按照程序,需要他确认。窗户上蒙着一层塑料布,屋里光线不好。许仙抖着手,辨认手里的卡片,看清不是票子和存折,诡异地笑了一下,抖着卡片说,驴爷的话没错,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就会玩这虚套套?说完,把卡片扔到地上,倒头便睡。我是文科出身,属于比较感性的那种人,幻想破碎,一股火蹿上来,之前对许仙的同情瞬间化为乌有。

  我几乎是跑着出屋的,屋里的空气是固体的,腌菜味和酒精味封存在逼仄的空间里,进一步发酵,变得异常酸臭。出了屋,空气虽然凉,我还是大大吸了一口。就在这时,许成文出现了。

  是的,许成文才是主人公,虽然他只有十三岁,还不能成为户主。十三岁是个尴尬的年龄,自以为变成大人,却终究还是孩子,性格叛逆,油盐不进,黄嘴叉子未褪,却想干老鹰的事。就像面前的许成文,这个日子,寒假已过,学校开学,他本该坐在课堂里读书,却背着一捆秸秆进了院。那是一大捆青玉米,立起来,能超过身高。青玉米未经切割就封存在地窖里,茎叶呈青绿色,依然饱含水分,看上去分量不轻。许成文把秸秆撂倒在地,撩开铡刀,切成小段,整个过程就像老和尚念经一样麻利。黑头羊也是轻车熟路,闷头便吃。男孩和羊,上演了一出绝伦的情景剧,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让人觉得,此刻若许成文坐在课桌后面,才会辜负造物主的杰作。

  自始至终,许成文没看我一眼,仿佛我是空气。我的视线,牵着他紫黑的脸,他的眼瞳小,眼白多,这就显得更加目空一切。我凑过去,蹲下身,抓起一把铡好的秸秆,递到羊嘴边问,这羊几岁了?没人应答,许成文在专注地铡草。黑头羊也不搭理我,把头扭到一边,地上有的是料,我本来就多余。我还就不信了,除非许成文是聋子,听不进人话。我指了指铡刀说,来,我帮你铡几下。许成文果然住了手,却依然忽视我的存在,扭身进了屋。这时,真尴尬,我感觉,黑头羊都在嘲笑。既然承诺帮着干活,只好硬着头皮干,握住冰凉的刀把时,感觉刀头不轻。我的手,天生是和纸笔打交道的,大学毕业,当教师,然后调到教育局。铡刀这东西,是见过两次,一次是铡美案,一次是刘胡兰,都是电影。现如今,刀把握在手里,却不知如何落下,因为我总是不能判断,铡出的秸像刚才那样有分寸,正好合黑头羊的胃口。胡乱铡了几下,手就冻得发麻,我还是算了吧,村部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堆表需要填呢。

  出了院门,就是那堆灰,结着冰碴。那两只鸡,竟然还在刨,见我走近才跑走。它们在找什么呢?如此锲而不舍。

  二

  白面五十斤一袋,贫困户家家有份,许仙家的,自然我送。我扛着面袋进院时,发现黑头羊不见了。推开家门,一股奇怪的肉腥味让我想吐,锅台上有两块红瓦,上下合拢,夹着什么东西。我放下面袋时,弯腰大口喘气,虽然只是扛了一袋面,也算近年来我干的最重的体力活。许仙从东屋挪了出来,一脸茫然。许仙瞅了瞅面袋,又瞅了瞅我,显然被雪中送炭的情景打动,脸上的冰霜化开了。他凑近我,帮我拍掉肩膀上的面粉,呼噜呼噜的喘息声很大,像拉风箱。

  我坐到东屋的炕沿上,许仙揭开中间的红柜,拿出连心卡让我看,证明没有丢掉,并说上次喝多了,农村人话茬子硬,别计较。我说,大哥,你身上全是病,千万别喝酒了。许仙摇摇头说,人到了这地步,啥心思也没了,也就是那二两猫尿能找点乐子。

  我当过四年教师,铡草虽然外行,口才却还行,话一拉开,就能往许仙心里说。农村人不听大道理,讲究实在,好在有政策保障,我的底气足,口气就大,好多实事敢做主。我答应给许仙办三件事,办医保卡、办低保证、提供农用物资种架豆。作为交换,许仙必须戒酒。许仙摇头说,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可哥这病不是戒了酒就能好,吃了这个胎盘,要还不见轻,哥也就不遭罪了,喝点农药,早死早托生。以前听说过,胎盘焙熟了,碾成粉,就是治肺气肿的偏方,现在亲眼见到了,锅台瓦片里扣着的,应该就是。胎盘不好找,一般人家生孩子,不愿把这东西送人吃掉。许仙能弄到这东西,一定费了心思,可见他求生的欲望。我本想劝许仙几句,但感觉任何空话,在这样一个人听来都没有分量,不如先斩后奏,帮他办了事再说。

  我正要走时,许成文回来了,豆芽状的身体裹着一层寒气,脸彻底冻成茄子色,眼窝也就更显白。许成文怯懦地挪进屋,进来没说话,靠在红柜旁边低着头。许仙脸面严肃起来,厉声问许成文,找见没?许成文摇摇头,然后就把头放得更低。没找见回来干啥,给老子找去!许仙用力提高嗓门,一口气上蹿下跳,有些浮肿的两腮剧烈抖动。许成文低着头出了屋,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尽。

  黑头羊丢了,栅栏门太破,一根木料朽断。黑头羊是许家最值钱的家产,指望着日后下羔成群。去年县里出台政策,搞了一个雨露计划,凡是建档立卡户,只要养一头牛或两只羊,就补贴一千七。许家养不起牛,就买了两只羊羔,冬天死了一只,还剩一只。羊长着四条腿,虽说想去哪就去哪,可这脑包山村周边,地广人稀,望中全是平展的荒草滩,应该好找。

  我登上了村西北的脑包山,这是附近的制高点。坝上的山,说是山,其实也就是一个大土包,像倒扣在平地上的大锅,登山毫不费力。站在山顶四下望,周边的一切尽收眼底。村村通公路是水泥路,纵横交错,将荒野切成方块。还不到农忙时节,路上车不多。西边是库伦淖,湖水未化,亮晶晶地反射日光。湖周边起了不少房子,那是未完工的农家院,为乡村旅游准备的。南边贴着地平线,是一带青色的山,那里靠近坝头,山上隐约可见许多高大的风轮,这些风力发电设备不久将投入使用。东边,是金莲川幕府遗址,想当年,元朝的开国皇帝在这里起家,北连塑漠,南控江淮,可谓龙兴之地。岁月早已荡平了宫殿,只留下城墙不足一米的残垣,远远望去,是一个方型轮廓。县文保所聘请了省文物专家,对这处遗址做了保护规划,并确定为省保单位。北边的土质肥沃,俗称黑土地,早年间种莜麦,产量不尽人意,近年,县里发展高效农业,种架豆,是脑包山人主要的收入来源。黑土地上,覆盖一层薄雪,一个豆芽状的身体,在向更北边的地界快速移动。再往北,就出了省界,到达内蒙。

  我把双掌卷成喇叭状,对着那个身影大喊,许成文!许成文没有回头,可能没听见,也可能听见了就是不回头。此时日头已经偏到西南,傍晚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逼进旷野,许成文远离村庄,若再往北走,就得在野外过夜。我快速下山,急速跑向他,为保存力气,我没有再喊他。黑土地并不平整,磕磕绊绊,让我不得不像蚂蚱那样跳跃。

  穿过黑土地,在一条东西走向的道路边,我拦腰抱住了许成文。这是一条四车道公路,路北就是内蒙地界,一辆从西往东开来的轿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我抱许成文时,是一个下蹲动作,就势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许成文站着,再也无法机械地前行,我的双手下滑,紧抓着他的脚踝。就这样停了十分钟,我喘上气来,站起身,开始发挥口才。

  我说,羊是重要,可人命更重要,你再往北走,天黑前就回不了村,北边地广人稀,这么冷的天,你上哪落脚?当然,你找不到羊,你爸可能会惩罚你,可是,骂你几句,打你几下,总比冻死强吧?这样,你先和我回去,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到羊,要是找不到,我赔你一只。

  我的话终于起了作用,许成文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虽然饱含不信任,但毕竟是在期望,期望我做出更可信的承诺。我伸出右手食指,对他说,我保证刚才的话不是骗你,我们拉勾。许成文比我想像的成熟,他不屑于这种小儿游戏,但相信了我的话。

  回村的路上,许成文快步走在前面,与我保持着固定距离,这样,他就可以避免和陌生人说话。我教书时,接触过类似的孩子,不愿和人交流,只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这样的孩子,其实内心极其渴望拥抱,一旦用真心打开他们的心扉,就会换来他们的真心。我是个固执的人,非但萌生了改变许仙的执念,也萌生了改变许成文的执念。而改变他们的内心,首先需要改变他们外在的生活。

  三

  妻子托人捎来我要的书,两套完整的初一课本。搞到这套书,对妻子而言相对容易,她是县第三中学的教师。我打电话让妻子找书时,她便猜到用意,对我说,初一课程刚开,入学还来得及,现在贫困生念书一分钱不用花。我说,你不了解这孩子的情况,他没妈,爹是废人,家里就靠他。妻子说,初一好几门课,我担心你一个人辅导,拿不下来。我说,暂时只能这样,等把他爹送进医院,再把他交给你。

  妻子是聪明人,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有一次我藏了私房钱,妻子就不做晚饭了。我问她吃啥,她说下馆子。我说钱呢,她说在《新华字典》里夹着呢。在精明的妻子面前,我缴械投降,乖乖把字典里夹着的五百元钱拿出来递给她,觍着脸说,我真是笨,要是夹在《三国演义》里,你就翻不出来了。她说,这和夹在哪有关系吗?你一进屋身上就有股鬼气,再说,沈元元才七个月,你也太着急了吧。妻子一说这话,我的老底被揭穿。沈元元和我一个办公室,平时没少给我买早点,孩子满月时,少不了给红包祝贺,但几个月的肚子,我还真没敢细看。妻子说,以后再有这事直说,别藏着掖着。妻子话虽如此,但她的抠门我是领教过的。

  我正打算拿着书去找许成文,他却来了,这让我有点错愕。许成文没进村部办公室的门,在窗外徘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出去招呼他进屋,他摇着头死活不进。交谈只能在寒冷的室外进行,我问,你是来找我吧?他点点头。有事?他又点点头。啥事?他欲言又止。我说,是羊的事吧?上午你也听见了,村长在大喇叭里喊,让全村人帮你家找,周边村的大喇叭也在喊,我们再等一天,要是还没消息,我赔你家一只羊。羊找见了。许成文终于开口讲话了,声音很低,听不出丝毫找到羊的喜悦,反而带着几分悲戚。我兴奋地抓住他的肩膀摇了一下,他的身体不像铡草时那样硬朗,有些发软。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尽快见见那只羊。

  许成文带着我去看羊,竟然走出了村,我问他羊在哪,他一言不发。晌午未过,田野里有霜气,从天到地灰蒙蒙的。日头发白,在右前方悬着。乡道上无车经过,只有许成文和我,一前一后走,靴底敲在水泥路上,发出空旷的声响。走了约三公里,遇到一群麻雀,刷的一下,从路边的沙棘丛中飞走了。五公里后,看到路边的警示牌,标示着金莲川幕府保护区,道路左边不远处,清晰可见一带残垣。八公里时,我开始用嘴呼吸,喷出的气是白颜色的,许成文放慢了脚步。我紧追几步靠近他问,羊到底在哪?许成文指了指前面。走了十公里后,我们进了乡镇府。

  乡镇府我熟悉,年幼时常在院里玩。早年,父亲是乡里的头头,调到县里那年,我刚上初中。院子里,该变的都变了,平房成了楼房,木头旗杆成了钢管旗杆,唯有一棵老榆树,依旧守候在大门旁,让我想起往事。有一年秋天,我爬上树摘榆钱,上树容易下树难,抱住树杈下不来,大门外过来一辆马车,车上装着厚厚的胡麻秸。车把式是个老头,把车赶到树下,我纵身一跳,跳到胡麻秸上,得以脱身。我想给许成文讲讲我的童年,可他经过前院时步子很快,径直奔了后院。

  后院是食堂,食堂边,拴着黑头羊,低头吃菜叶。许成文回头看我一眼,见我跟过来,弯腰就解绳子。伙夫大刘蹿出来,断喝一声,许成文牵着绳子站直了,用眼神向我求救。大刘告诉我说,羊牵不走,需要赵副乡长批。赵副乡长我认识,从前是父亲的秘书,我和许成文进了他办公室,他递烟,我摇摇手,说不要烟,要羊。赵副乡长说,这事不好办。然后,他讲了这事为啥不好办。

  天刚亮时,乡里禁牧的巡逻员,发现路边的树被啃了,就四处找牲畜,在金莲川幕府保护区,看见一只羊。巡逻员牵羊回乡时,后边追来一个孩子。赵副乡长指了指许成文,许成文直着腰杆,抬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与在许仙面前判若两人。许成文追住巡逻员,死活要把羊牵回家,二人争执当中,许成文张口便咬,咬伤了巡逻员的左手。巡逻员人高马大,挂了花也不含糊,一把推开许成文,背起羊就跑,一口气跑回乡里。许成文一路追来,事情惊动了主管禁牧的赵副乡长。赵副乡长给许成文讲政策,告诉许成文,你家的羊不仅啃了树,进了文物保护区,你还咬伤了禁牧员,不交罚款,休想带走羊。

  赵副乡长告诉许成文的话,也是在告诉我。看来,要递烟的该是我。我抽出一支烟,递给赵副乡长,他一脸严肃地摆摆手,不接。我回过头,对许成文说,你怎么能咬人呢?快给赵乡长道歉。许成文理直气壮地指着赵副乡长说,他是乡里的官,县里的官来要羊,乡里的官就得给羊!

  许成文的话,差点把赵副乡长逗乐,但当乡长的城府都深,就是不乐,依然一脸严肃,对我摆摆手说,别的事都好说,这事我办不了,你先回吧。事情僵持住了,我只能告辞。我一走,许成文没人撑腰,也跟着出来。

  回去的路上,我走在前面,许成文低头走在后面。对许成文而言,羊是天大的事,对我而言,还有比羊更大的事,现在正好谈谈。他脑子里只有羊,那就用羊的事做引子。我说,我是县里来的,可不是官,管不了那个乡长。许成文说,那谁能管了他?我说,县长。许成文不言语了。我说,求别人不如靠自己,你当了县长,不就能管他了。许成文说,我咋就能当县长?我说,当县长必须有文化,要上过大学。许成文说,我只念过小学。我说,你该去上初中。许成文说,我去念书,地咋办?我说,等种了地,我送你到县三中,但在这之前,你得自学初一课程,我当过老师,可以辅导你。许成文像只狡猾的兔子,从我下的套里跳出来说,念书行,不过,你还得赔我羊。

  四

  我住在村委会,早春时节天不暖和,宿舍还生着火。用干牛粪点着炉子,屋里有点呛,我站在院子里透气,村长走过来,把一块三合板递给我。这块板子,散发着酸味,是村长家的菜缸盖子。村长让我先拿着用,反正一冬天缸也吃空了,等秋后腌菜时再还给他。我用墨汁把板子的一面涂得乌黑,挂在宿舍的墙上。黑板搞定后,我开始布置课桌,桌椅现成就有。

  许成文挺守时,八点准时进了屋,面对黑板坐下。我把初一教材发下去,喊了起立,许成文立正站起来。我喊了同学好,许成文喊了老师好。我喊了坐下,许成文并未坐下。他说,老师,让我听你的行,你得先赔我羊。我说,你给老师十天时间。许成文伸出右手食指,就一天。我说,五天行吗?五天后我就开支了。许成文又把中指和无名指伸开说,三天,不能再多了。我只能点点头,许成文这才坐下。讲课开始,我用粉笔在自制的黑板上写了五个字,在山的那边。深情地朗读课文时,逼仄的屋子里充盈着诗歌的浪漫,久违的归属感,在我的内心悄悄升腾,这感觉,真舒服。一上午,我上了四节课,语文、英语、数学、历史。午休时,我开始考虑如何向妻子要钱买羊,这比给许成文讲课难度大。

  下午,我准备继续授课,计划被打乱,乡里要来慰问驻村工作队,我打发走了一点半来上课的许成文。按理说,年前已经慰问过了,这次又来,大家都感到意外。赵副乡长带队,他一下车,我就心花怒放,猜出这次慰问有猫腻。果然,面包车的后座被拆掉,里面装着一只羊。赵副乡长指着羊说,这是给工作队的慰问品,如何处置请便。我紧紧握住赵副乡长的双手,激动地说,谢谢领导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赵副乡长城府极深地笑着说,扶贫工作是重中之重,应该的。赵副乡长一走,工作队的小张和小李兴奋起来,一个磨刀,一个添碳,要改善生活。我说,别折腾了,这只羊是许仙家丢的那只。一句话,让两个人彻底灰心。

  我牵着羊去许仙家,刚推开栅栏门,许成文就跑了出来,对羊笑了一下,又对我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露出牙齿,很灿烂。进了屋,一眼就看见摆在炕上的书和作业本,教书匠出身,我对这些东西敏感。不用问也知道,许成文在私下用功,这多少有点出乎意料。许仙在炕头躺着,过日子对他来说就是压炕头。我是熟客,许仙不想再起身,指了指炕沿让我坐下。窗外,传来两声咩咩的羊叫。许仙爬起来,挪到窗边向外瞭了瞭,回头朝向我,想说话,喘息得厉害,没说上来,对我伸了伸拇指。看来,那个胎盘不管用,这几天,许仙的病又严重了一些,不能再耽误了。

  看病就要花钱,许仙家一贫如洗,爷俩一个半残一个毛头小子,能有啥办法。我要不帮,许仙就只能等死,许成文就注定是个孤儿。回村委会的路上,我把弄钱的路子想了一遍,最终确定了一个多管齐下的方案。最靠谱的是搞大病救助,先找村长,让村里想想办法,然后再到乡里碰碰运气。村长听了我的要求直摇头,说村里要硬是挤一挤,倒是能挤出几个钱,可许仙那一身病,没个十万八万,治不了。我说,解决一万就行。村长伸出五指说,最多这个数,现在专款专用,多了我兜不住。

  和村长谈完,屋里开始发暗,太阳就快落了。我感觉时间过得如此快,还有许多事没做,一天就结束了。夜晚能干点啥呢?我打开电脑,点开社会扶贫网,将许仙的情况录入。这是个全国联网的救助平台,说不定,真能钓到大鱼。一想到网络,脑洞大开,我精心编了一条求助信息,尽量用一些煽情的文字,编好后,先放到微信朋友圈中,又在多个微信群里扩散。看来,我的人缘不错,不多时,就有不少人回复,有捐款意向。最活跃的是教育局群,大家决定统一组织捐款。局长还亲自打来电话询问情况,主要是确定求助信息里提到的许成文,是不是真是失学儿童,这事关全县的教育问题。确定后,局长当即拍板,要发动全系统捐款,这一下动了大干锅,全县师生上万,就是一人捐一个钢镚,都得用麻袋装。局长最后说,求助信息写的不错,又抓人又感人,不过,既然是教育系统募捐,侧重点就要放在许成文身上,许仙可以作为背景和铺垫,你再润色一下,然后发到局办公室邮箱。

  求助信息也惊动了妻子,她专门打来电话说,许仙的病虽然是慢病,但慢病也是早治好,我已经联系好了县医院,正好有床位,明天你就把他送过来吧。我说,明天不行,钱还没到位,入院就得交押金。妻子说,咱家不是有存款吗?先帮他垫上呗。听了这话我乐了,对她说,呵呵,铁公鸡也开始拔毛了,咋想通的?妻子说,别人都支持你工作,我总得表示一下吧,不过,押金可是垫付的,不是捐出来的,筹到钱必须马上还我。我说,那咱家也不能一分钱不捐吧?妻子说,你我都在教育系统工作,能无动于衷了吗?随大流呗。

  挂断电话,夜色已深,我穿好棉衣去许仙家,脚步轻快。许仙的态度让我失望,不愿住院治疗,理由是马上要种地。我说,你这身板,能种地?许仙说,不能干多,也能干少,地要是荒了,自己死不要紧,许成文也得饿死。好说歹说,许仙就是不住院,我来气了,提高嗓门发誓,他家的地,我帮着种。没等许仙开口,许成文插话说,老师说话指定算话,羊就是他给要回来的。

  五

  清明过后,村北的黑土地躁动起来,田间地头,来来往往有不少农用车。土地化了后,就被拖拉机翻开了,春耕由村委会统一安排,不收钱。耕地钱免了,灌溉钱免了,农业税免了,种地的大头,老百姓不用操心。贫困户更不花钱,化肥、农药、种子、地膜,都是帮扶单位出。二十亩地种下来,许家缺的,只有劳力。种架豆投资相对高,收益也大,是扶贫帮扶项目,否则许家种不起。从前,许家种莜麦、种青玉米,架豆从来没种过。种架豆是细活,零碎多,地头,除了一口袋种子,还堆着一捆捆架杆、一卷卷地膜,我和许成文犯了愁,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有困难,找村长。把村长请到地头,村长讲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架豆咋种。村长急了,撸起袖子点了一行豆子,扯住水管浇了水,把地膜铺好。许成文很快学会了,一行行点豆子。职业的缘故,我凡事都想搞清因果,问村长,这么厚的地膜,豆子发芽后能顶出来吗?村长说,豆芽上来后,得手工扎窟窿,不过,要过了小满才能扎,小满前后,还有一场冻。说完,村长忙他的去了。我点了几行豆子,腰有些发酸,一屁股坐到地头的架杆上。这时,我想起有件事忘了问,就把许成文叫过来。我说,你腿快,去村长那里跑一趟,问问这架杆咋用。许成文盯着架杆,摸着后脑勺说,这东西好像在地里立着,上面爬着豆角。我说,那应该是秋天的景象,现在我们得弄明白,春天这东西该在哪。许成文点点头,跑到远处另一块地里,那里有人也在种架豆。不多时,他跑回来告诉我,等豆角秧子半尺长时,才插架杆。

  种架豆几天下来,我的脸晒得和许成文不相上下。我把自拍的照片发给妻子,妻子回复说,日后进家要先对暗号,否则别怪我不认识你。开过玩笑,就谈正事,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正事里多了许家的内容,许仙父子已经潜移默化地融入到我的生活中。妻子时常去探望许仙,说他的病情明显好转,已经有了人样。我说,这一半归功医生,一半归功他离开了酒瓶子。妻子真正关心的是许成文,问架豆啥时候种完。我说,快了,再过三五天,就把他交给你。

  白天种架豆,晚上给许成文辅导。自从干上体力活,我的失眠症治好了,倒头便能睡着。吃过晚饭,小张和小李去了二驴子家。脑包山村六十几户人家,有一半门户落锁,年轻人都打工在外,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出不了村的人们寂寞难耐,就集中到二驴子家听故事。二驴子打了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就喜欢家里来人。一来人,他便把烟锅子点上,开始道古,讲他经历过的事。有时大家听腻了,就在他家支开桌子,摆一桌麻将熬夜。老婆子们带来条子牌,盘腿坐炕上玩,输一把牌给一颗豆子,一颗豆子一毛钱,八圈牌下来,数豆子结账,因为几块钱弄得急头白脸,第二天还接着玩。我晚上独霸了宿舍后,小张和小李就扎到了二驴子家,倒也热闹。

  许成文进来时,我正在打盹,迷迷糊糊,嗅到一股肉味。睁开眼,许成文的课桌上,放着一个瓷盆,盖着笼布,冒着热气。许成文见我醒来,指着盆子说,老师,趁热吃吧。我揭去笼布,竟然是带骨头的肉块,酱油放多了,肉块发黑。我问哪来的。许成文说,我把羊杀了。我盯着那盆肉发愣,脑子里浮现出一只黑头羊,那是一只吃青玉米的羊,一只活蹦乱跳跑到龙兴之地的羊,一只费尽周折要保护的羊,刹那间,就成了一盆菜。我不仅没胃口,还有种想落泪的感觉。我问,是你杀的?许成文点点头。我盯着许成文的脸看,看不出丝毫难过,表情还有几分得意。我说,你怎么忍心把它杀了?许成文说,老师不是说要送我去县里念书吗?我走了,羊没人喂。我无语了,许成文的决定是明智的,在一个农村孩子面前,我窥视到自己的脆弱,在现实面前,理性永远大于情感。那晚授完课,已是十一点钟,我让许成文把肉端回去,他执意不肯,一定要让我品尝他炖的羊肉,我只能把肉留下。子夜时分,小张和小李回来了,一进宿舍就嗅到肉味,美美吃了顿夜宵。

  小满时节,一场白霜果然覆盖在地膜之上,正是这层地膜,将寒冷有效地阻隔在大地之上。泥土里的豆子已经发芽,并开始快速拉秧,我用一截树枝在地膜上扎上窟窿。又过了些日子,一场金贵的春雨降下来,秧子长到了半尺长,这时,就开始插架杆了。许家的架豆地里,来了许多人,小张和小李,村长和村民,大家自发地组织起来,帮我一起插架杆,一天时间就完工了。

  七月,是坝上最美的季节,我站在脑包山上四处瞭望。村西的库伦淖来了大批游客,农家院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村东的金莲川幕府周边,拉上了丝网,牲畜再也进不了保护区。村北的土地不再是黑色,而是一大片翠绿。那绿色是立体的,一块块从地皮上凸出来,其中一块,是我和许成文的功劳。目光转到村南,一辆公交车,在村口停下,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算来,许仙该出院了,许成文也该放暑假了,会不会是他们爷俩呢?我快步下山,向村里走去。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