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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人物七则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4586
◎张建春

  责任编辑/董晓哓

  

磨 刀

十六岁的旺子开始磨刀,每到半夜,“嚓嚓嚓”的磨刀声就在村子里飘。磨刀声难听,瘆得人的心都快掉了。

  这一磨,旺子就没停下来,天天半夜磨,硬把自己磨到了三十岁。

  旺子十六岁时磨的不是刀,是他拣的一块长方形铁,一尺来长,磨着磨着成了刀,锋口锐利。说是削铁如泥过头了,他试过,略略用力,砍向小碗口粗细的树,树齐刷刷地断,转眼流出白糊糊的树浆。

  旺子磨刀,都是在一梦惊醒后,似是被人拍了一下脑门,猛地惊起。惊起后,他就赤着上身下地,操刀“嚓嚓嚓”地磨。天寒地冻也这样,磨刀出力,不久满身汗,热力从胸腔向外透。

  所用的磨刀石是块大麻石,旺子从后山搬回来的,麻石损得快,几乎一年一块,粉沫状的石屑撒了一地,墙缝中的风吹来,石屑拂起,一家都是石头味。

  铁块变薄,刀成了,锋利了,应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老话。

  只有旺子自己知道,半夜把他拍醒的是他的父亲,已骨头打鼓的汉子。

  旺子和母亲两个过日子,算是孤儿寡母。母亲管过他,让他放下刀,不要磨了。旺子孝敬,别的事听母亲的,就这不行。时间久了,也没见旺子闹出事来,母亲渐渐地习已为常,反而听不见旺子的磨刀声,还睡不着。

  旺子磨亮的刀是为了杀人,杀明子。

  仇是上辈子结下的。大旱年争水,明子家属上水,旺子的父亲眼见自家的禾苗划根火柴就点着了,于是拖把锹,把上水引进了自家的田。明子的父亲发现了,一锹拍在了旺子父亲的头上。旺子的父亲哼也没哼,倒在地上死了。旺子就在边上,看父亲的血一口又一口从嘴中喷出,捂也捂不住。

  那年旺子十六岁,葬了父亲,他就拣了根铁,要磨把刀,杀了明子。

  父债子还,杀父之仇,落在了明子头上。明子的父亲不是恶人,拍死了旺子的父亲,跑回家竟也一根绳子吊死了。

  旺子的父亲、明子的父亲同一天下葬,两座坟相隔不远,孤零零的两个土堆,中间没有隔离。两人都属横死,入不了老坟。

  明子比旺子小两岁,也是孤儿寡母,惨歪歪地过日子。

  明子懂事早,他听到旺子的第一声磨刀声,就猜到旺子是要杀他。他为之一次次心跳急,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明子的母亲更怕,一到晚上,就把门插紧了,再用木杠顶上。

  村子人上门说过旺子,旺子一句话回绝:磨的不是刀,是一块大铁,把个“大”字咬得狠。

  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明子怕碰上旺子,不过躲不过。明子在见到旺子时,就感觉脖子发凉,如有一把刀子在脖子边绕来绕去。明子杀过鸡,知道脖子薄弱,一刀见血。明子甚至摸过自子的脖子,想像刀子的切入口。

  不知何时,明子突然胆子大了,晚上插门去了顶杠,有事无事地故意和旺子打个照明,也敢怯怯地看上旺子几眼。明子有发现,他看旺子时,旺子却没看着他,一次也没看过。

  碰到旺子时,明子的脖子不再发凉,反而有股热气向外冒。

  夜晚,磨刀的声音还是在村子里飘,或许磨久了,“嚓嚓”的声音柔弱多了。

  旺子三十岁时,母亲去世了。磨刀的声音息了三夜,代之的是牛样的吽吽哭声。一个村子的人都去了,明子也去了,跪在旺子母亲的灵前,叩了一个又一个响头。

  明子第一次看到了旺子的刀,雪亮,要透明了似的。奇怪的是,看到旺子的刀,明子心不慌。

  “嚓嚓嚓”的声音又响了,响得没有终止,几乎整夜整夜地响,连续着三天。

  第四天,旺子行动了,提着刀,夜不显得黑,有刀照明。

  旺子轻轻推下明子家的门,门没插上,悄然地打开了。旺子扑了进去,不过几秒钟,突然把刀掷在了地下,“砰”的一声好响。

  明子背对着旺子,一盏灯缓缓地亮着,穿戴整齐的明子,正在有一下无一下地为母亲梳头。老母亲似睡着了,一双眼深陷在黑洞里。

  旺子拣起刀,跌进黑夜里。

  刀好锋利,好锋利,旺子又一次磨刀,不过是在父亲的坟前,磨得累了,竟睡去,也梦了,也被拍醒。月洒下来,旺子用手在刀锋上小试,手指顿时被切开了口子,血溅刀锋,血跳起舞来。

  旺子把带血的刀子埋进了父亲的坟里,时空辽阔,几粒星子拖上了长长的尾巴。

墩子不是好鸟

林子一大什么样的鸟都有,坏鸟少不了。坏鸟的标准是什么?说不好。至少偷吃粮食、掠夺果子、啄人眼睛、在人头顶拉屎的鸟,不是好鸟。

  墩子是小城公认的坏鸟。墩子不是鸟,是人,人也不是好鸟。称人为鸟不是好的称呼,有着贬低、污蔑之意。《水浒》中李逵反对招安,就是提着双大板斧,抢在高处,大声疾呼: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一个鸟字,咬切得悲怆,倒也是到位、解气。

  墩子不是只好鸟之气,自小就表现出来,上房揭瓦,掏鸟窝捣蜂巢,打猫狗捏虫子,大凡淘气男孩的事,他都干尽了。鸟们虫们躲他,猫狗见他溜墙根,甚至比他大的孩子,见他也怯上三几分。

  不是好鸟的墩子嘴贱,什么都敢吃,生瓜李栆不说,就连茄子、辣椒生的也敢塞进嘴里,蜈蚣蚂蚱哈蟆蛇都吃,生把火烤烤,一样吃得没渣。

  这些都可理解,饿的,饥不择食。

  墩子十来岁时做过一件事,扬了大名,不过是臭烘烘名。

  小城太小,跨几步就进野地,如墩子家所住的骑马巷,一头就插在荒地里。邻家二星的父母勤快,开了点小荒,开春时种些南瓜、冬瓜,南瓜长不安分,拳头大时,墩子就寻摸着摘了吃,一季下来,剩不下一两个。冬瓜生吃不得,卧了不少个,到秋天,收获总是沉甸甸的。

  事情就这般来了,到吃冬瓜的日子,硕大的冬瓜剖开,总有臭烘烘的味。生臭熟香,加了油盐酱醋,烧熟的冬瓜仍臭。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一连串都如此。

  找原因吧,不找还好,一找让人恶心了。原来半大的冬瓜,曾被利刀开了口子,解上了大便,再封上,冬瓜泼皮,继续长,臭气却薰进了冬瓜肉里,任大火煮、小火炖也去不了。

  不用说,是墩子干的。

  大星、二星上门讨说法,墩子坏坏地笑。认这账,还说了句:二星不是能吗?能还吃我屎!

  开一仗是免不了的,尽管大星、二星联手,还是吃了墩子的亏。

  墩子结实,矮粗,却有一把子蛮力气。

  大星兄弟俩都能,尤其是二星书读得好,和二星是同学,成绩不知比墩子好多少倍。

  又出了事。夏天热,大星刚进门的媳妇在家洗澡,二星在巷子凉风,猛地惊叫,说:墩子趴墙头,偷看。

  大星疯了样扑向墩子,一阵撕打,连带着骑马巷的人都冲了出来。上房揭瓦积的气,一下爆发了出来。众人动手,墩子鼻青眼肿,只有招架的功夫。

  倒是二星躲在一边,冷冷地笑。

  事后,有人问墩子:真看了。墩子大言不惭:看了,黑糊糊的,看不清。

  墩子是坏鸟的名声砸实了,偷看新媳妇洗澡,还有比这更坏的。

  一些天,墩子在小城低着头,就差把头插进裤裆里了,但也仅是短短数日。时间换空间,不久坏鸟的翅膀又四处飞了。

  不过,墩子坏鸟的名声,为一件事,缺点失去了。

  骑马巷的尽头,有一口大塘,叫胡大塘,一到夏天孩子们就像下饺子样扑通下去。二星也是其中之一。玩着玩着,二星手脚抽筋,不管不问地向水底沉。恰好墩子在边上,伸手拉,又被二星拽向水的深处,墩子的蛮劲上来了,沉下水底就把二星向水上顶。

  二星得救了,墩子再没上得来。

  骑马巷的人为墩子送葬,哭和笑的人都有。到墩子的坟头在小城边的西凉城立起时,二星却长跪不起,哭得抢天奔地,嘴中不停念叼:趴墙头是假的,假的。

  假的?差不多。天那么黑,难怪黑糊糊的。小城人猛然醒悟,哭声突然浪了起来。

  墩子还是坏鸟吗?小城人不提了,一群群鸟飞过,“苦哇、苦哇”地叫。

  得救后的二星更加发奋,读书、上大学、分配工作,没有几天,竟做了省城一个厅局的处长。

  二星不忘墩子,年年祭日为墩子上坟。上坟一个人去,一待半天。老说同样的话:怎就不说出来呢?还黑糊糊地乱说。

  风硬硬地吹,二星还是有泪干不掉。

  二星官运畅,几年后又升了厅长。升厅长的二星回骑马巷少了,但一年一趟还是保证的,主要看墩子。拍马屁的人多,干脆运了沙石,把墩子的坟重修了,就差点追认墩子为烈士。

  如此,谁还去说墩子不是只好鸟?

  只是好景不长。二星栽了,贪污腐败罪名一大堆。据说,从骑马巷他的旧宅里,就拉了一卡车的老头票子。

  判刑少不了,二星彻彻底底栽了。

  墩子不是好鸟的名声又起,如若那年不把二星从水底顶起,哪来的大贪官,丢尽了小城骑马巷人的脸。

  有人亲耳听到,二星在逮捕前,跪在墩子的坟前哭诉,说:墩子,你真不是好鸟,怎想起来救我……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一段时间,小城人说二星,讲墩子,开始总要念叨几句招安的事。有关吗?

  墩子不是好鸟,二星又是好鸟吗?鸟群从小城的天空飞过,抬头看鸟,一粒鸟粪滴下,正打糊住了想象的眼。

逑硬不起来

有点标题党的味。

  实际上逑的本名为球,球好,玩得转。父母为他起这名,还真动了心思。

  村子里的名字五花八门,就有个叫朱骑马的,让人发笑。不过上了学,识了几个字,就改了,叫朱齐玛,不洋不土的,一点味没有。骑马古往今来是件大事,骑上马威风,骑不上,向往着也是好的。

  球改为逑,音同意不同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上的逑,有深意。

  可不管是球,还是逑,只是硬不起来。

  硬不起来说的是性格,逑软绵绵的,不像个男人。

  硬不起来的逑在村子里有亏吃了,别人不干的活总是他的,整天里和累、苦打交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软得如面条的逑,欺上几把、揉上几把,正常得很。

  逑却有一把力气,硬硬的力气和他软软的性格正相反。

  村里人因此格外喜欢他,重活拿得起,脏活不嫌弃,又性格软得无筋骨,多好。东家喊,西家叫,加上田间的活,就没闲过。

  闲不下来的逑,有唯一爱好,读书。七上八下地读,乱七八糟地读,大凡有字的纸,都要读个七荤八素的。书少,钻窟窿打洞地找,也读了个盆满缸满的,否则也不能将球字改为逑了。

  此逑非彼球,大不相同了。

  书读多了的逑,似乎更硬不起来了。逑和村里人叨咕过,除了泥巴就是土,硬个俅。

  大集体年间凭良心干活,逑的力气和性格,决定了他在田地间的角色,埋头干活不惜力。

  也沾了硬不起来的光,不知从何处寻摸到了一本叫《论语》的书,读了又说,被大队发现,一顿批斗少不了。硬不起来的逑,叫跪就跪,让讲怂话就讲怂话,软蛋一个,反而救了他。

  有人爱上了逑,邻村的二桂,疯样地迷逑。家人不同意,二桂甩了根绳上吊,二桂有性格,泼得叫唤。家人怕出人命,二桂就嫁了过去。

  时间一长,村里的小媳妇就问二桂:怎就喜欢上了硬不起来的人?二桂反问:你没和逑睡过,怎知他不硬?一句话应得问话的人咬破了舌头。

  逑家小两口日子过得和美,加之有了田,逑读书的作用派上了用场。在别人还在一油二稻(一季油菜两季水稻)里扎腾时,逑已带着二桂种玉米兴蘑菇点毛豆,远远地卖到城里去。村里人几乎没回过神来,硬不起来的逑,在村里树起了二层小洋楼。

  逑硬不起来,楼却是硬硬朗朗的。

  村里人看景般地看逑家的楼,也看泼得腥气的二桂在逑的面前稀软得一摊水,好得让人眼馋。

  晚上,村里常听到男人教训女人的吼声,大意是看人家二桂对逑的好法,自家的女人好好学学吧。女人也吼,人家逑硬梆。

  逑走运了,选来选去,逑选上了村委会主任。逑推辞再三,不干。轮到二桂一蹦八丈高了:敢不干,不干老娘一掌劈死!

  逑走马上任,还是硬不起来。他的法子是软,水样的软。先是软的求乡亲们少种水稻,种些城里人喜欢的。求得乡亲们心软,还真的奏了效,一年下来,村里家家户户有了余钱。之后还是个软,磨着乡亲和他一起修路,一个冬天过去,城里的车能开到了村子里。

  逑的主任干得好,乡亲们都满意,但还是硬不起来。乡里乡亲,唇齿常有争斗。轮到逑出场处理,连各自的五十大板都不打,让自己活活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反而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好在事还是解决好了,只是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二桂心疼,柔如水,还是骂。你这逑,就是个球,让人踢来踢去。

  逑笑,球就球,踢着踢着就进球门了。

  一年大水,十二联圩的堤坝发现管涌,抢险的人惊慌。逑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沙包跳了下去,逑带头,跟上了一帮人,下饺子样跳。管涌治住了,十二联圩保了下来。

  被最后拽上来的逑,只剩下一口气,二桂扑上来,嘴对嘴吹气,硬是把逑的生命逼了回来。

  那天圩埂上人多,逑软绵绵的,和天上的云一样,大家齐呼,硬起来,硬起来,而眼中的泪都软软地向下流。

  逑出了名,成了闻名一地的英雄。

  好事来了,县里要提拔他当副乡长。消息传得快,村里却为之静了又静。

  组织部来考核,村里人一致意见,逑是好人,大大的好人,就是毛病太大,硬不起来。

  硬不起来,怎么当乡长?这毛病也太大,县里只能作罢。

  硬不起来的逑,还是当村委会主任。球,任由着乡亲们踢来踢去。

  逑悄悄问过二桂:我真的不硬?二桂流泪:你硬,比生铁还硬。二桂又说:不当乡长好,你太硬,我担心。羞羞的,二桂暧昧。

  君子好逑。在一个个夜晚,逑和二桂说着逑字的意思。

摆渡人

村口一条河,湍湍流,流着流着,河老了,连带着南来北往的渡口也老了。

  老渡口好静,静得只剩一只船、一条狗、一个人。

  渡口不远处,有一座桥,斜拉桥,如横在河上的一抹帆。桥高大,渡口就躲在桥的阴影里了。桥上车来人往,热闹喧嚣。

  有了桥,渡口落寞了,就成了一个摆设。

  摆设也是一景,不过景都是摆设,摆在人的眼睛里,设在人的心怀中。

  围着渡口转的只有一个人,水伯,也叫摆渡的人,跟随的还有条狗,叫花花,白黑相间的花。

  渡口无涉渡的人,桥建好了,谁还会经船过渡呢?

  水伯不管这些,守着渡口,从早到晚,除吃饭撒尿,寸步不离。

  花花忠实,水伯不走,它就守着水伯,水伯如是花花的渡口。

  小船也陈旧了,一件旧袍子样,打了无数的补钉。小船悲伤,许多年了,除了水伯和花花,再也无人登过它的舱位。

  渡口风光过,无桥的日子,人来人往,从南到北,再从北回南,方圆十里地,谁敢说不曾上过这船。

  说没人就没人了,水伯常看着桥叹气,不过叹气归叹气,心还是高兴的。

  水伯怕摆船的手艺生了,每天早中晚还是动船摆渡,只是渡的是花花。花花卧在船头,看风浪不惊,妥妥地听话。

  夜晚,水伯也不愿离开渡口,一待就是月亮升高,星子下沉。好在水伯的家在渡口边,磨屁股工夫就到了。家就是渡口,渡口就是家。

  水伯耳朵灵,还是竖着耳朵,夜里生怕听丢了些什么。

  一个夜晚,风雨大,水伯听到了水声异样,他进渡口,发现了一条十多斤重的鲤鱼,在渡口扑腾。水伯把鱼托起,放进河里,这夜的河水好狂好狂。

  还有个夜晚,水伯听到了动静,他顾不得穿上衣服,直奔渡口,月正好,河水浅浅的,是枯水期呢,水伯的小船竟压住了打洞的水獭。水伯费了大劲,搬动了小船。花花黏住水獭叫,叫得凄切。

  隔三差五到渡口的还有常二爷。常二爷和渡口一样的老,找水伯聊天讲古,一说半天。

  有时也喝个小酒。小酒是常二爷自带的,放在怀里温过的,好喝。

  二人喝酒的地点固定,就在船头上,一人守在一边,小船边流水,水波一浪浪的,时有小鱼跳起来,似要抢上一杯。

  常二爷十喝十醉,喝醉了就流泪。喝醉了就说疯话:老水呀,你比我强,还有个巴头。

  水伯不说话,手搭在常二爷肩头,按了又按。

  花花不乐意了,汪汪地叫。水伯明白,花花要过河了。水伯摇橹,邀常二爷一道。常二爷抹把泪,坚决不干。

  水伯不生气,这么多年,常二爷从来不乘水伯的渡船。怕累着了老水。

  水伯的船摇得稳,一杯水放在船头,绝不会漾出半分。水伯算是摇了一辈子橹,还没有闪失。

  不过,有一次不算。

  村里人好心,不止一次到渡口,劝水伯上岸。水伯生气,说:不在岸上,在水里呀!

  反复劝,没效果,也就随之去了。

  水伯常在河边自语:等你呢,四十年了,该回了哦。

  花花听到,就蹲下身子,望着河水泪汪汪的。

  四十年前,水伯大家还喊他摆渡人。和水伯一起划船的还有他的老婆芬,一个掌舵一个摇桨,日子顺顺溜溜地过。

  活该有事,一天风浪大,人又多,船不安稳,眼见要翻。芬连招呼也没打,跳进河中,托着船走。

  渡船安好,芬被水淌走了。一淌就再也没回。

  芬水性好,水奈何了她?死要见尸,不见尸,芬就活着。

  水伯迂着。他要等。一村子人都搬走了,水伯不走。走了,芬怎找到家?

  常二爷又来喝酒,仍是醉。

  醉了老泪纵横,还是老话:老水呀,你比我强哦,还有巴头。

  常二爷的老伴死了十多年,一个人过日子,也难。

  水伯还是无话,摇着橹过河。

  花花却没跟上,春天了,一地花红,彼岸没有此岸美。何况,刚有一匹兔子从岸边溜走。

锁子是个丑鬼

锁子丑,丑得看上一眼,想吐。

  锁子丑,胎带的,自小丑。父母却宠着,不护短,起了小名,小丑鬼。又怕被鬼偷了去,大号叫锁,锁子,好听。

  丑人好养,无灾无病,就长大了。

  二十来岁的锁子仍丑,丑得方圆百十里扬名。

  可举例说明。

  小孩闹夜,一声小丑鬼来了,闹夜的孩子必定停止哭闹,向娘的怀里扎。丑,吓人。

  野外闹鬼,村子里人入晚不敢出门。锁子提着马灯,在野外走了一遭,野鬼被锁子吓跑了。野鬼丑,锁子更丑。村子安宁了,沾了锁子丑的大光。

  一年,村里住了知青。知青们好奇,围住锁子瞅,不信是人,非说是猴,且这猴没长周正。女知青也看,看后蹲在地上吐出了黄胆。

  锁子丑得奇,生下无眉,头如没长开的青枣,发稀少,明明的光亮。眼贼,鼠鼠的。口裂,张开了,似能吞进一头羊。

  小丑鬼却聪明,书没念几天,出口成章,偶而还能诌上几句诗,文文气气的。农活也是好手,同龄人插三路秧,他栽五路,还超在人的前头。再一,会兴西瓜,瓜秧兴得旺,瓜一溜圆,沙瓤甜得卡嗓子。

  村里人看惯了,倒不嫌锁子丑。不过,也把他不当回事,好事没份,坏事给他。

  某年,村里粮仓稻种少了包,稻种不是小事,少了包,春天无秧可栽。查来查去,查到了锁子的头上,在他的土床底下发现了小半袋稻种。人赃俱获,锁子被斗了半死。

  小丑鬼又丑了把。偷东西,比长得丑更丑。就是,人前、大场合,锁子认账,背地里谁说他偷稻种,他拼命,锁子有劲,吃亏的不在少数。

  锁子有说法,偷稻种,是偷命,这般事他干不来。

  稻种事件后,锁子多了件事。常被邻近村借了去,当打靶子,接受批斗。那些年,批斗会多,小丑鬼如此的活不断。

  锁子吃丑亏,但也享丑福。被批斗不费力,还能记工分。锁子乐意,三天不斗身上隐隐的疼。

  也有人抺泪,抹泪的不是锁子的父母。锁子的父母早不在人世了,抹泪的另有人在。

  丑也能摆上用场,村里男子相亲,拿锁子当陪衬人,十有八九能成,和锁子比,男子都是个美汉子。

  锁子还拣了个美差事,看场。

  看场活轻,晚上在场地上睡上一觉,或是在成熟的玉米、花生地转上几圈就了事了,一晚还能记上十分工。

  村里人看中的是锁子的丑,他在哪一站,想偷东西的人,不被丑跑了?

  还真的有效,自从锁子看场,村子里就没见丢过玉米、花生之类。

  好玩的事发生过,外地的偷狗贼,在一个月亮夜蹿进村子,想偷狗,锁子发现了,和贼打了照面。贼“妈呀”一声,月光下锁子丑得狰狞,贼吓破了胆,一溜烟跑了。锁子为此得了贼丢下的两张狗皮,冬天雕了皮袄,一冬不冷。

  说是一点东西不丢,是假的。锁子的丑不是人人都怕的。

  锁子发现过有人愉玉米,本想拿现行,夜太深了,看不清面目,他悄悄跟踪,进了村,突然心软了。一快趴架的草房,一豆灯火传出,随之还有隐约的哭泣声。

  之后,这样的偷接二连三。锁子再见,反而躲在一旁,说:向地里走,再深点。路边容易被发现,被别人发现了难为情,还得深究。

  场地上,这样的事也发生过,锁子咳嗽声,宣示存在,默默地送背影远去。

  锁子心中过不去,就补救,好在他挣双工分,一人的粮吃不完,悄悄地把节余的粮送还仓库,求个心理平衡。

  三十岁时,锁子竟找上了女人。丑人有丑福,村子瞎三奶的孙女大草非要嫁给他。

  锁子求不得,大草不丑,反而水灵灵的俊。一朵鲜花插了臭牛屎,村子人啧嘴。

  拆不开,撕不烂,大草认准了。

  大草和三奶说,三奶就一个要求,要锁子给她摸摸。三奶眼瞎,听说过锁子的丑。锁子不敢违避,三奶摸得仔细,从头到尾摸了个遍,得了不一样的结论:锁子不丑。

  两家并了一家,日子随时间流逝,兀自就好过起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不错的。

  丑人发家,如草,草怎么都发旺。

  说着,锁子和草都老了。儿孙们外出城里,二层小楼就剩下老两口。

  就有对话。

  大草:小半袋稻种,哪来的?

  锁子:你塞的。还抹泪。

  大草:第一次偷玉米,怎不逮?

  锁子:怕丑吓着你。

  大草哭得恓惶:不偷,我的瞎眼奶奶就饿死了……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丑鬼呀!

  锁子无语,笑了,笑也丑。

  儿孙们回家,一家乐呵呵。儿孙们都不丑,随大草。

  最小的孙子不懂事,看几眼锁子吓得哭。锁子逗孙子,说,多看几眼,当猴看。小孙子破涕而笑,引得一大家子笑。

  丑鬼老了,丑怎就不老呢?锁子犯疑惑。

丁保养了一只狼

丁保对我说,他逮了一只狼。我不相信,丁保拿祖宗发誓,发毒誓,我还是不相信。

  丁保比我大七八岁,他十五岁,我是他的跟屁虫,几乎和他寸步不离,他逮着狼,何处逮的?

  丁保说得神秘,不准我和任何人说。不说就不说,吹牛皮不犯死罪。我说,你就吹吧。

  丁保不屑一顾,骂了句。

  我将信将疑,但当了回事。我开始绑紧丁保,意思明白着,让我看看那头狼。

  丁保当然不愿意,时不时脱离我的视线,一消失大半天。我悄悄跟着丁保,盯得紧紧的,可一不留意,丁保不见了。

  丁保和我说,狼是小狼,他把狼养在一个石洞里面,洞口用大石头堵死了。

  我问丁保喂小狼什么,丁保贴着我耳朵说,鸡鸭,大民家的。

  这有点说头,好几天大民的父母捧着枮板骂,鸡鸭被偷鸡婆偷走了。骂得难听,听不进去。

  时间过得快,只听丁保说养狼,从没见过,对狼渐渐淡了。

  一夜,郢子乱了,狼嚎声阵阵,家家闭门,连不大的窗户也堵死了。

  狼从山上下来了,来了一群。

  早晨,丁保和我咬耳朵,老狼来找小狼了。

  我吓得发抖,常传说,小孩被狼扛了去。丁保说,不怕,狼吧,铜头、铁尾、豆腐肚子、麻秸腿,来了就踢肚子打腿。

  我问,老狼来干什么?丁保回我,找他养的小狼。加了句,它们找到也带不走,石洞石门,老狼没点子。

  我信了丁保,他确实养了只狼。

  信了,丁保高兴。他对我说,小狼是他上山筢草,从狼窝里掏来的,和奶狗差不多。

  丁保在村子里可怜,十五岁了和我差不多高,有个绰号叫“杨宗蹬”,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直至今天我也解不透,估计是“羊总蹬”着的谐音,羊蹬着才多高,就是矮了。

  丁保见我就提狼。

  第一天说,狼捉了只兔子,撕着吃了。说完还拿了只兔耳朵作证。

  第二天说,狼逮了个山鸡,一口咬断了脖子。说完用漂亮的山鸡毛作证。

  再过几天,又对我说,狼向他身上扑。说完掀开裤脚,果然腿上有一条条爪痕。

  丁保果然养了只狼。我彻底信了。

  我要去见狼。丁保不干,理由简单,他养的狼见不得生人。我是生人,丁保是熟人。

  我急丁保,说,不是狼,是狗。丁保撇嘴,狗哪有那么大的尾巴。其它就不说了。

  不见就不见,我孬问,养狼干什么?

  丁保回得咬牙切齿,吃了大民!

  大民欺负丁保,我见过,不止一次按着丁保钻他裤裆。

  还有更深层次的,丁保的妈是大民的父亲逼着没活路上吊的。丁保的妈上吊天,丁保三岁,他见着妈甩了绳子吊了上去,人们发现时,丁保正吮吸妈的脚趾头。饥荒年,饿孬了。

  丁保养着一只狼,为的是吃了大民。

  有一天,丁保跑到我的面前,哭得稀溜溜,说狼跑了,跑进深山去了。

  我看到丁保哭,泪水硬硬的,目光硬硬的。

  丁保还是不见长,小老树样,矬矬地钉在黄土板地上。

  大民长得旺,非要向丁保家的地上长,长上了还栽满了刺,带倒钩的刺。

  丁保又开始和我说,他又养了一只狼。

  丁保更神秘,进山三几天不见出来。

  后来,我外出上学,每次回来,丁保都要和我说,他养了一只狼。

  后来的后来,丁保养的狼扑进了大民家,咬断了大民的脖子。

  丁保把狼养在了心中。

  村里人邪乎,说确实来了只狼,狼会说人话,和丁保说了一天一夜。

瘦者余

余本三瘦了一辈子,瘦得清亮,自小称之为瘦者,老了仍被叫作瘦者余。

  小城人有味,绰号也起得好,比如别地把精瘦的人称为瘦猴、小瘦鬼之类,小城人不这样,叫瘦者,之乎者也,一个者字,让绰号有了况味。何况瘦者的“者”读作“斋”音,又多上了意思,《聊斋》小城人熟读,“瘦斋”就可作些联想了。

  余本三实在是瘦,瘦得形销骨立,不忍去多看上几眼。好听的,说三级风就能把余本三刮得不见踪影。不好听的,说余本三斩斩只有一瓦碟。瓦碟是小城装菜的盛器,不大,多放在饭头上蒸货,货多为鸡蛋、豆角、茄子、老腌菜,也有蒸鸡鸭的,不过最多蒸上半个。可见余本三瘦的份量头。

  余本三号为瘦者的来历不可考证,反正就是个瘦,瘦者余在小城人人认可,倒是名字没得人喊了。

  瘦者余吃百家饭长大,爹娘的面目模糊,余本三记不起,小城人也忘了。余本三的瘦让小城人惭愧,都以为在吃百家饭的日子,克扣了他的口粮。

  更有让小城人耿耿于怀的是,余本三十四、五岁时,小城百货公司出了件盗窃案,公安认定是余本三所为,因为余本三的瘦,围墙捣鼓出的缝隙,只有瘦者能钻进。公安试过,余本三不要仄着身子也能进出自由。

  余本三因此坐了班房,他自己倒是乐意,吃八大两,比吃百家饭省心。这一坐就是五年有余,要不是公安办案仔细,挖出了真正犯罪团伙,余本三的牢还有得做。

  出狱后的余本三没见胖起来,个头冒了一截,但瘦没变,肋排可当梯子爬。小城人似乎集体有愧,轮换着接余本三过日子,好吃好喝的请,余本三能吃能喝,吃得小城人家心疼。奇怪的是一直不见瘦者长肉,反而愈发的干瘦,愈发的向身体里长。小城人得出结论,瘦不是因吃的。为这结论,常用余本三佐证。

  余本三虽瘦,力气还有一把,人也灵活,就被收进了街道小厂,打打杂活,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瘦者余不讨人厌,干活不偷奸,舍得下身子,小城人家有大事,总是少不了他,总见他屁颠屁颠的人前人后地跑。

  好在余本三有城市户口,还有份工作,就有热心的人上门提亲,随后相亲,一次两次三次,都不成,女说嫌他太瘦,压不住风,过不成日子。

  板车孙和余本三要好,自作主张,领了寡妇三桂子上了余本三的门。三桂的丈夫掉水淹死了,拖了个三岁儿子,是个可怜人。三桂人高马大,迫于生活,看余本三不顺眼,还是应了。余本三三十好几,也想传宗接代。凑合着,就住到了一起。谁知好景不成,一个月没到头,三桂拉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背地里话说得难听,说是,三桂的肚皮一起风浪,瘦者余就掀翻掉地上了。说归说,这是一段公案,三桂不说,余本三不说,谁也搞不清楚。板车孙不止一次问过,问急猴了,余本三回两个字:不合。不合,有深意,板车孙自此闭了口。

  也有意外的事,隔三差五的,余本三接上三桂的儿子,驾在脖子上,在小城到处逛,三岁的娃揪着他的耳朵哈哈大笑,像是父子。小城人看不懂了,莫是藕断丝连?好在时间一长,小城人习惯了,见怪不怪。倒是听着娃儿,“瘦叔、瘦叔、瘦叔”地喊,心软软的。

  三桂还是嫁了人,嫁的人恰和余本三对立,胖得威风。不知原因,三桂的胖丈夫和余本三较上了劲,看余本三一万个不顺眼,见一次骂一次。最狠的是一个傍晚,余本三正和三桂的儿子玩得开心,三桂胖丈夫冲了来,一把揪起余本三,在空中悠了三圈,摔在了地上,只听得余本三的骨头嚓嚓响,半天里爬不起来。

  余本三自此躲着三桂的丈夫,娃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见了。不过,小城人有公论,给三桂的丈夫起了个外号,胖猪。小城的胖子不少,叫胖猪的只有三桂的丈夫。

  瘦者余头发洒霜年,小城失了次火,着火点在骑马巷三桂的家。三桂家住两层楼,日子过得不错,夫妻也恩爱。但火还是烧起来,浓烟滚滚,救火的人手忙脚乱,乱哄哄地泼水。三桂和胖丈夫夹在人流中,哭天呼地,让人听明白了,七岁的儿子困在了楼上。

  火封住了楼梯口,一批批人向里冲,一批批地被火轰了回,眼见火向楼上漫延。就见一个身影猴子样攀上了靠楼的梧桐树,梧桐树不过手腕般粗细,只能禁得起猴子的重量和身手。

  一阵惊呼,二楼上火了!猴子抱着三桂的儿子冲了出来,猴子衣襟着火,毛发焦糊。猴子是余本三瘦者余。

  一场火灭了,骑马巷恢复了平静。恢复平静的还有余本三,又隔三差五地拉着三桂的儿子逛小城,招摇过市,亲热得很。娃改了称呼,瘦伯,瘦伯地叫。小城人吐音不准,伯和爸不分。小城人又听出了另番滋味。

  板车孙执问余本三,为何对娃好,瘦者余回了半句话:我自小没爸。据说,板车孙哭了,抱着余本三的头,猛猛地喝了一场大酒。

  七十三岁的余本三没闯过“节杠”,死了,孤零零地瘦死了。

  送葬的人多,其中有板车孙、三桂,再就是三桂的儿子和三桂的胖丈夫。

  三桂的儿子四十有零,有模有样地致悼词:余本三,号瘦者,精瘦、赤瘦,心善,和身体不成比例,骨却重,重得沉重……

  之前,三桂的儿子摔了老盆,执意一人抱起余本三的遗体,但轻飘飘的身体,三桂的儿子硬是捧不起。

  三桂也有话: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做夫妻也有恩。

  小城人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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