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会准时来到书店找她。
小曼在新华书店干了近六个年头。当年她顶替上吊自杀的母亲来到这家坐落在泉城路中段的书店,还是喜欢上了这座仿欧式二层灰色小楼。上班第一天,她站在书店营业厅接待顾客,有时去到后院仓库去取新书,心里很充实。小曼在这家全市最大的实体书店干得很顺心,不知不觉竟然快六个春秋了。运动一开始,小曼看到这条大街上的许多百年老店,都纷纷摘下旧招牌、换上新招牌,但是新华书店由于是毛主席亲笔题写,像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都没有哪个红卫兵敢砸牌子的情况一样,她上班的这家新华书店,也同样没有人敢动这四个字一根毫毛。他们书店只是根据形势调整了经营品种,该下架的下架,该撤换的撤换,基本上没有改变原来的面貌。小曼现在的生活,可以用“波澜不惊”四个字来概括。小曼有时候站在书店里愣神的时候,无数次地想到,自己的命运应该说还不是最坏的,虽然家庭遭变,自己至今仍是孤身一人,但是起码还有一只饭碗,饿不死。
小曼的家住在珍珠泉左手边的牛头巷,离新华书店也就是不到一华里的模样。多少年了,小曼每天早晨从家里出来,拐过院前邮政局,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了书店。进门后小曼先戴上套袖,然后去打水,这是她当书店营业员多年养成的老习惯了。不过与店里其他营业员不同的是,小曼打来开水,不是泡上一杯嫩茶,而是爱喝白开水。小曼这个人讲究清淡,生活如此,做人也是如此。在慢慢变凉的白水里,小曼望着自己的影子,心底叹出一口凉气。资明从后院捧着一杯茶水走过来,悠闲地冲着杯子吹一口气,卷曲的茶片恋恋不舍地扒住杯沿不松手,她低头用舌尖舔掉粘在杯口温热的茶梗,嚼了几下,咽下去。
小曼,你太会过日子啦!
资明指的是小曼数年如一日地喝白开水。小曼并不理会她的讥笑,把杯子放在书架下的小方凳上,冲她的茶杯使劲吸溜一下鼻子,哇,真香!多少钱一两的茉莉花茶啊?
哼,喝茶照样不耽误闹革命!资明碰了一鼻子灰,瞪了小曼一眼,便拐向楼梯,上二楼去了。
小曼在新华书店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这样百无聊赖地开始的。
上班后,小曼通常都是找一本书随便翻看着,她不习惯像店里的其他营业员那样,几个人凑在一起嚼舌根。这样的好处是,能尽量避开一些是非对错。新华书店是个清闲单位,不是星期天,书店里总是很冷清,偶尔走进一二个顾客,大多也只是打个晃,转一圈看看就走了。许多时候,一整天不定卖出一本书。所以营业员这样散漫,即使领导来看见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批评她们。
但是运动前可不是这样。小曼记得那时每天来书店买书的人,总是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星期天,若是再赶上书店新购进了某部世界名著,早上一打开门,早就等候在书店门外的社会各界的读者,就纷纷涌进店里,不到半天工夫,几百本名著就被抢购一空,连后院仓库里都告罄了。起初,小曼对这种惨淡的经营状况,真是心急如焚。虽然她不是经理,经营盈亏都算不到她头上,自己的工资到月底照旧一分不少发给她,钱虽说不是多么高,但过日子还是够用的。但是小曼的心里,却总是放不下。这当然说不上是什么责任心,但她很多时候总是拿先进标兵的母亲做榜样,虽然有时免不了也在心里常骂自己是犯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地煎熬了一段时间,看到店里其他营业员照吃照喝,看到经理、书记见了面照样插科打诨,自己还像唐吉坷德一个人挑战风车,有一天半夜醒来,她突然想通了,小曼讥笑自己真是杞人忧天,一个人着急又有什么用呢?书店还没倒闭,大家还都有口饭吃,还没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小曼看书看得头疼的时候,就抬起头,朝外边望着。书店门前这条大街,她太熟悉了。
小曼记得很清楚,自己上小学时,每天从牛头巷出来,就是穿过眼前的这条泉城路,拐到省府前街小学上学的。那时候,这条大街两边店铺林立,繁华又热闹,一家挨着一家。马路两旁的法桐树遮天蔽日,夏天走在树荫底下十分凉爽,一点也感觉不到炎热。小曼记得有一次放学后,她拐到高都司巷口的甜食店,花二分钱,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父亲有了外遇后,母亲一下病倒了。母亲喜欢吃卫巷口四喜居的四喜丸子。四喜居的四喜丸子,是济南的名吃。一个像鸡蛋那么大,外酥里嫩,非常可口。为了讨母亲喜欢,小曼那段时间经常去卫巷口买母亲喜欢吃的四喜丸子。现在,卫巷口的四喜居早关门不干了。其实,不光四喜居,你现在到这条街上转一圈看看,就会突然发现,过去的那些老店铺,早已经除旧布“新”,没有多少旧时的模样了。珍珠泉理发店已经改为东方红理发店,一大食物店也改成了向阳食物店,还有马路北边的明湖照相馆,小曼想起当年她在这家照相馆拍毕业照的情景,现在橱窗里的那些经典留影早就都被拿走了,换上了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的巨幅照片。
那天中午,注定是小曼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开始。那天吃过午饭后,当她照例又去百货大楼东侧的公共厕所解手时,突然遇到了一个人。
当时这个四十多岁、脸上罩着一个大口罩,正蹲在长征音像店山墙后的那棵法桐下面,用一把刮字刀清理树干上残缺标语的男人,像一个正在钻研某种科研课题的教授,一刀一刀,刮得仔细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已经来到身边的人。
小曼站在这个男人的身后注意观察。过了一会,这个男人似乎从身边的阴影中觉察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小曼的一刹那,小曼立即被他眼镜后的眼神震慑住了。男人的目光平静冷淡,嘴角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看到小曼惊讶的表情,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冲小曼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又去继续刮那条残标。
小曼回到书店后,一下午心神不安。虽说初次碰面,双方谁也没和谁说话,但这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陌生男人,留给小曼的印象太深了。小曼想,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为什么来到这里打扫卫生?以前她可是从没有看见过这个人啊。这个下午,小曼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的,以致资明来到她身边,通知她下了班开会,她居然都没听到。这一切也都没有什么。让小曼更想不到的是,这天,到了下午将近四点一刻时,书店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小曼一抬头,进来的竟然是他!
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开门进来后,随手就把书店的大门关上了。马路上的喧嚣顿时被关在了门外,他的心情,也仿佛一下静了下来。书店的门口陈列了一些报纸杂志,他站在案头认真翻阅着几份报纸,那个梳着半发的营业员老关从右手边的柜台内走过来,问他,你买什么报纸?他挑了一份《人民日报》,付了钱。然后又绕到文学艺术柜台前,同营业员小毛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他就转到了小曼的马列著作柜台前,停了下来。他扶着眼镜,仔细浏览着书架上每一本马恩列斯毛的书,最后指着其中一本白色封皮的薄书,对小曼说:
请把这本列宁的《怎么办?》拿给我看一下好吗?
小曼把书递给他,说了句,你喜欢看这类书?
抱歉,没想到是你。男人接过书,认出了小曼,说,希望你原谅。
没有呀,我也没想到你能来书店!小曼不好意思地笑了,而且,我确实没有见过你,从来也没见过你。
这条街不常有人扫马路吗?他从眼镜的上方看着小曼,像是感到不可思议。
有,但是那些人我都认得,就是没有看见过你。
哦,他释然了。也难怪,我昨天刚到清扫组报到。
男人翻看着书,突然又想起什么,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喜欢这类书。刚才,我在那边问营业员有没有俄国作家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她说没有,我又问有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没有?她摇摇头,回答说都下架了,暂时不能对外出售。所以我才转到你这里,看看这本《怎么办?》。说着,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对小曼说,是啊!我这里面的怎么办太多了!我要通过读书,寻找答案。
小曼没想到,这个外表有点冷漠的男人,初次见面,居然如此坦诚,说话也很幽默。小曼答应他,有空去仓库找找,有的话就给他拿一本。这时候,面前的男人已经把他手里的书翻完了,连最后的索引也都看了。他把书还给小曼时说了一句,这是列宁对党建理论重大贡献的书,跟我关系不大。谢谢你。
小曼目送他离去,心想,这难道就是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一见钟情”么?这次见面,令小曼心情大好,也将她这一整天郁闷的时光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第二次来,小曼塞给他那本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他要付钱,小曼说是送给你的,我付过钱了。小曼看到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好像一夜间突然变老了,那双疲惫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法令纹掩饰不住苦闷情绪造成的愤懑,目光善良而脆弱。小曼不放心,便急切地问了他几句。没想到,这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真可谓敞开胸怀,无话不谈。原来,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叫李挺,原是市电子研究所的工程师。运动到来不久,他就作为走白专道路的臭老九被揪出来了。他想不通,自觉颜面扫地,就躲在家不上班了,连个招呼也不给单位打。所里领导几次找到他,劝他回去,他一句话也不说,最后索性把他们轰出了家门。他在家睡了一个多月的懒觉,有一天街道找到他,就把他安排到了清扫队,专门负责泉城路附近这几条马路。
说到这儿,李挺突然气愤地说,现在这是什么社会?乌烟瘴气,胡作非为!以你们书店门前这条马路来说吧,往前数十年,那时繁华的泉城路上,既有像隆祥布店、亨得利表店、上海南酱园、宏济堂药店等老字号,也有家居用品商店、体育用品商店、老年用品商店等特色商店。讲吃,有“康乐”的西餐,一大食物店的糕点,泉城路海味馆的海味,还有驰名海内的燕喜堂饭店、汇泉饭店;讲穿,有瑞蚨祥布点、隆祥布店;讲文化消费,有新华书店、外文书店,新华电影院;讲体育锻炼,有皇亭体育场——泉城路可谓济南人的“小上海”,能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总之,泉城路上店铺堂馆众多、名店荟萃,商业大楼鳞次栉比,约有二三百家。难怪当时人们把泉城路比作济南的王府井大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小曼赶紧捂住了李挺的嘴。
从那以后,差不多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李挺都会准时来到新华书店。因为四点以后,他的工作就全部完成了。他有时买马列著作,有一次他还买了一本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他偷偷告诉小曼说,他白天打扫完卫生,每天晚上都坚持写日记。他发誓一定要写出一部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长篇小说。李挺来书店,也不全为买书,有时他就是想像朋友一样,找小曼互相聊点什么。但是,星期天一般他不会来。因为星期天走进新华书店的大中专学生很多,他们没有钱,磨咕半天也不定买一本书,但是熙熙攘攘的乱得很,站在柜台前像一堵墙。害得李挺只来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敢来了。
李挺来的时间长了,给小曼留下了深刻印象,有时一天当中没有等到李挺,小曼还十分牵挂他。
当然,在李挺找她的日子里,书店里也曾有过波折。那些营业员躲在一旁偷偷看着他们,互相嘀嘀咕咕的,像一群小老鼠。资明也问过小曼,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老来找你?资明是新华书店的书记,对于资明,小曼不能像对那些营业员一样不理不睬。但是小曼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是一个常来买书的顾客,老熟人。小曼是一楼小组长,工作很认真的。所以资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就这样,日子依然按部就班地过着。
今天,注定又是一个令人期待的一天!当时针指到下午四点时,小曼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门口一步。没有顾客的时候,书店的时光是最难捱的。然而小曼坐了差不多一天了,现在必须站起来,迎接她要接待的这个人。就在小曼站在那儿,心神不定甚至有点失望的时候,资明又从后院走过来了,询问她今天的营业额怎么样。小曼拿过一张售书登记表递给资明看,给书记说着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李挺推开了书店大门,又走进了书店。
前边说过,资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了,起初她相信小曼说的,是买书的顾客,后来看到他经常是一手拿着买的书,一边给小曼不停地说着话,心里就感到很奇怪。资明是书店的书记,负责抓全体员工的思想政治工作。有一次开会,小曼主持会议,她看人员都到齐了,就宣布说,大家坐好开会了,下面请资书记给我们讲话。资明一听愣了一下,纠正说,资书记?资产阶级的书记吗?请注意了,今后大家都要称呼我资明书记,不能再叫我什么资书记了!这件事出了后,小曼才注意到,书店里过去从没有人敢叫她资书记,而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呼她资明书记。但令小曼不解的是,从那次起,资明大事小事,似乎都对小曼有了些情绪。资明拿着业务登记簿,望着李挺,上下打量了半天,最后突然一笑,说,不错,不错。欢迎光临,老顾客。
李挺站在那里,望着资明离去的背影,半天不解,最后对小曼说,我经常来找你,有什么麻烦吗?
小曼惊讶地说,没有呀?我们不都是正常谈话吗?
李挺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腿,释然一笑,说,没有事就好。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李挺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后,望着小曼半天没有说话。小曼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摇了摇头,突然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唉,我要是有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爱人就好了。
李挺这话像是脱口而出,不携带任何不良动机。但小曼的心却咯噔一下,脸腾地就红了。她没想到李挺今天竟然说出这种话!是他家里遇到什么问题了吗?今天他第一次提到他的爱人,他为什么对自己说他爱人呢?但是,她喜欢他的坦率,却没有勇气接纳他。
李挺见小曼低下头没有吭声,顿时觉得自己虚弱起来,他说,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小曼面对这个中年男人觉得他有些像年轻时的父亲,自己作为女儿,有什么不可以聆听父亲的回忆呢?她鼓起勇气,说,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你说好了。
李挺说,你真的想听?小曼,你要是真想听的话,我就说说我爱人。真的,我一直想说说我爱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机会说她。我觉得,如果我再不说她,我真要崩溃了。
小曼咳嗽几声,她感到心里有东西在翻上来。六年前,小曼还在待业。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母亲自缢身亡,她是被父亲逼死的。父亲有了外遇,母亲死后不到两年,很快父亲的病也查出来了。不到半年,父亲也撒手人寰。
小曼想掩饰心头的难受,她又咳嗽几声说,李挺,你说吧,你爱人怎么了?
李挺的面部肌肉在微微颤抖,仿佛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小曼比较敏感,她对别人的情绪变化,一向觉察得比较准确、及时。六年前,母亲对父亲的背叛,曾几度崩溃。要不是女儿关心及时、不断劝解,几度寻死的母亲,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李挺突然说,我不想说我爱人了,她很无聊,甚至很无耻。
小曼说,她伤害你了?
李挺突然警觉似地一笑,说,你怎么知道的?
小曼犹豫了一下,说,瞎猜的。
李挺的表情明显轻松起来,眼神也顿时明亮了。他说,那好,我就说说她。你送给我的那本《怎么办》,讲的是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薇拉是个富有抱负的美丽姑娘,她的母亲为了谋取钱财,要把她嫁给纨绔子弟吉尔沙诺夫,在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的帮助下,她脱离家庭与洛普霍夫结合,并创办了一家实行社会主义原则的缝纫工场。莫普霍夫性格内向,为人严肃,而薇拉却热情奔放,善于交际。薇拉爱上了性格相投的丈夫的好友吉尔沙诺夫。为了薇拉的幸福怎么办呢?洛普霍夫决定要想办法成全他们……你不相信吧,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我爱人出轨了,和她单位的领导三年了,我一直戴着绿帽子!她现在跟我提出了离婚,因为我被打倒了,她受不了那种折磨。她说她受够了,她这一辈子做的最傻的一件事,就是跟了我!你在听吗,你好像走神了。
小曼脸又红了,她确实走神了,她在想母亲和父亲的旧事。她记得有一次母亲也曾哭哭啼啼地对女儿说过,她说,小曼,我被你父亲欺骗了一辈子,他跟他办公室那个女技术员鬼混了十几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我真傻!其实,李挺在没对小曼说他爱人之前,她就想到了这个男人要对她说什么。她猜得没错。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小曼赶紧不好意思地一笑,忙说,说下去,你继续说下去,我一直在听。
李挺看了小曼一眼,说,你没走神就好,你一直在听,那我就接着说下去。小曼,我爱人姓曹,叫曹芳,是市杂技团的一名蹬缸演员。她有一双神奇的脚,一只重达几十斤的瓷缸,她躺在一张方桌上,伸出双脚,就可以让这只大缸立起、躺下,还能像汽车轱辘一样飞速旋转!结婚初期,我们还算美满。但是后来,就渐渐出问题了。先是她嫌我一年到头只知道工作,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她不止一次流着泪对我说,李挺,你研究了一辈子无线电,却不了解电器元件简单的家庭结构,既无视我这只安全插座的存在,更不了解我丰富脆弱的内心世界。跟了你,我冤枉死了!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平淡的过去,她又开始抱怨我没有生育能力,说人生过半,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孩子。她喝了酒就对我撒酒疯,骂我说,你爹妈枉给你起了这么一个动听的名字!你无能,根本不配叫!我拉她去医院做检查,她却死活不去,还把大门锁死,借着酒劲,用她那双力大无穷的臭脚,把我踹得满地打滚,口鼻流血。再后来,大约是在前年的冬天,杂技团爆出了曹芳与她们团长的风流韵事。我听到消息后,跑到杂技团调查了解,传达室老头告诉我说,那个男人姓葛,他们有私情不是一年了。小曼,说老实话,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曹芳只是一般发发牢骚,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世间哪对夫妇风平浪静过?只要她还是我的老婆,她还能关心体贴我就行了。可是出了这个事之后,事情就变得严重了。小曼,你知道吗?现在,这就等于说,我家那个泼妇,早就有预谋了,事实证明,她已经把我像她玩蹬缸一样把我蹬掉了啊!?小曼,你在听吗,你笑什么?
在听李挺痛说革命家史的过程中,小曼确实几次想笑,但都忍住了。李挺将个人的不幸婚史,以云淡风轻的幽默口吻讲述出来,表现了他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这是一般遭遇婚变家丑的男人所做不到的。小曼忙说,没有啊,我牙痒痒了。对不起,李挺,你继续说,说下去。
小曼,李挺接着说,我本来打算像名著《怎么办》中的洛普霍夫那样,成全他们,但是,那个姓葛的太嚣张!有一次,为了一个相机,他竟然打了曹芳!那是他们去年在去大明湖拍照时,曹芳举着相机,不小心从假山上掉下来摔坏的。这个相机,据说是那男人托他朋友从国外买的法国名牌,那家伙捧着摔坏的相机,骂我爱人,曹芳,你这傻逼知道吗?它用我和你两人一年的工资也买不起啊!你就敢把它摔坏!小曼,你知道,曹芳毕竟是我爱人啊,这一对野鸳鸯的苟且之事我可以装瞎装聋,但是在我和曹芳还没有正式离婚之前,他打曹芳,就等于没把我这个做丈夫的放在眼里。特别是,到了后来,我又听说曹芳好像又到医院流了这个姓葛的孩子,小曼,在发生了这两件事之后,我真是再也忍无可忍了!所以,我打了他!
李挺很激动,扶了扶马上就要掉下来的眼镜子,正准备要把下边更令人气愤的糗事全部抖搂出来的时候,小曼突然捂住了他的嘴,要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李挺这才发现,书店里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变得十分寂静。
是的,这个时候,李挺是没办法再说下去了。因为,这时候不但书店全体营业员,都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书记资明和经理方鸣也一同来到了书店前厅。原来,书店准备下班了,领导照例要来巡视一遍。资明走到李挺面前,看着他的眼镜,说,多少度的?哟,近视很严重啊,镜片跟瓶底似的。你怎么还没走啊,还没拉够吗?方经理在那边询问小毛,突然发火了,他骂小毛是怎么干的,扬言再这样,就开除她。老关在一边劝,资明也赶紧过去了,方经理这才住了火。
李挺则借机溜了。
第二天中午,小曼又去公厕解手。没想到,老远就发现李挺蹲在百货大楼东门的一个角落里吃饭。边吃饭,一边还不停往一张纸上写着东西。脚边还散着一本旧书。走到跟前,小曼看见李挺手里拿着的笔是半截铅笔头,纸竟然就是一个工农兵香烟盒的反面。看到李挺这副样子,小曼不禁一阵心酸。
你在写什么?小曼说。
哦,构思小说呢。李挺看到小曼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纸和笔,站起来说,突然来了灵感,怕溜掉,赶紧捉住它。
小曼嘿嘿一笑,看着李挺说,李挺,隔天我要去上海出差,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捎吗?
她看到李挺用手抹了一下油嘴,低头瞥了眼身上的脏衣服,脸上发讪地说,我没有什么可捎的。谢谢你,还想着我。
小曼的心又颤了一下,她知道爱面子的他,此时有点自惭形秽。这个知识分子每天下午去新华书店,都是换上一身干净板正的灰色中山装。现在是工作时间,他里边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国防服,外边戴着一个脏乎乎的黑大襟,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污迹斑斑的脏口罩,像一个乞丐。
李挺,你昨天说的事,也不要压力太大。小曼安慰说。
我说出来就轻松了许多。李挺看着她,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事情。
我能帮助你什么?小曼觉得眼圈有点热。
你能听我说就等于帮了我。李挺笑了。
正说着,小曼突然发现,资明从长征音像店路口拐过来了。小曼赶紧对李挺说,她来了,我得走了。便慌忙离开李挺。
在厕所里,资明问小曼,小曼,我问你,刚才那个男人又给你说什么了?
小曼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呀,我只是问他中午吃的什么饭。
资明瞪了小曼一眼,说,小曼呀,你母亲在新华书店干了一辈子,兢兢业业,荣誉满堂。你可不要给你母亲脸上抹黑啊!
两个女人出了厕所,隔老远看见马路对个工商联旧址门口的李挺,正在拾垃圾。资明叹了一口气,说,唉,挺好的一个男人,可惜了啊。可是,他为什么不给我说说话呢?
这次上海出差,是一个全国行业口的政治思想工作会议。会议三天期限。新华书店派了两名代表参加,资明和小曼。然而,这次出差的意义,对于资明和小曼来说,不是该会的什么内容,而是这对冤家对头一向紧张的关系,得到了某种缓解。两个女人开会期间,每天回到宾馆,简直无话不拉。特别是到了会议结束的那天傍晚,资明主动提出请客,两个女人到外滩附近的一家小饭店,撮了一顿。那晚,她们都喝了一点啤酒,聊到高兴处,资明突然问小曼说,小曼啊,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一直单身?小曼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也许,是缘分还不到吧。资明呵呵一笑,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后,说,小曼,我问你,那个经常来书店找你的男人叫什么?李挺?挺有意思的名字啊。呵呵。哎,小曼,你看李挺这个人怎么样啊?不行的话,我给你提一提?小曼听了顿时羞臊得脸通红,急忙打断资明,大姐,你胡说什么呀,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哩!从来上海出差的第一天,小曼就不再像在单位那样,叫资明资明书记了,而是改口叫资明大姐。这是资明在济南通往上海的火车上亲口对她这么讲的,说这样叫她大姐亲切,像一家人一样。资明听小曼这么说,把头往后一仰,失声大笑说,这有什么呀,小曼,要是放到你大姐我,我就追他,管他有家室没有家室,非把他追到手不可!哈哈哈!
回到济南后,小曼发现,李挺一直没有来书店。问店里其他营业员,她们都摇头表示不知道,但小曼相信他一定还会再来这儿的。资明也在等李挺,每天上了班,资明走到小曼马列著作柜台前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知识分子今天来找你了吗?小曼觉得资明天天在她面前提李挺,是不是这个娘们也喜欢上了他?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下班后,跑到了清扫组,打听李挺来上班了吗。大爷大妈说,没有,他请假了。小曼又问李挺的家在什么地方住?他们一律都摇头说,这个人很古怪,从来不和我们这些人靠近。小曼在心里祈祷,李挺,你没出事吧?不管你到底是离、还是不离,你人都要好好的,我在书店等你。
李挺果然没出事,他真的又来了。
这天是周日,泉城路上的人明显要比平时多,这条大街是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虽然现在到处在闹革命,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照常过日子。走进新华书店买书的人也多了不少,这些人小曼差不多都认识,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进了书店她会热情地同他们打个招呼。这个也与星期天营业额突飞猛进从而引起的好心情有关。当然,新华书店的生存并不全靠零售这一块,用方经理的话说,书店靠这点营业额,早关门了。小曼是业务骨干,自然也知道新华书店主要靠单位批发,尤其是那些毛选红宝书、中央文件资料汇编及革命样板戏剧本之类,都会批发送货到机关学校、部队企业。
李挺大概忘了今天是星期天,所以当他走进书店,看到人流如织的人群时,犹豫了一下,最后又退出了书店。到了第二天中午,营业员都吃午饭去了,书店一时冷清无人,李挺才又走进书店,缓步来到小曼的柜台前。
小曼乍看到李挺时,十分惊讶。因为面前的人不但面部有伤,而且走路时还一瘸一拐的。小曼急忙问,怎么了,李挺?说着拿出这次出差给他买的一只金星钢笔、两本硬皮笔记本,偷偷塞到李挺的蓝书包里。李挺倒也没拒绝,收下后告诉小曼说,我这几天没上班,遇到了一点麻烦。小曼,我告诉过你,我白天上班扫地,晚上在家坚持写长篇小说,是以我的个人亲身经历为素材的,我把曹芳也写进去了,已经写了三分之一,如果顺利的话,明年秋天就差不多杀青了,书名都定了,就叫《怎么办》。但是,就在你出差上海期间的那天晚上,曹芳居然偷看了我的小说草稿,并一把火给烧了!曹芳威胁我要和我离婚,骂我为什么把她和那个男人写进书里,说这是侵犯别人的隐私,还发誓要状告我侵犯她的隐私权。到了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派人在我扫大街的路上,用自行车把我撞到,把我狠狠揍了一顿,门牙都打掉了。这还不算,紧接着,曹芳又把我赶出了家门。现在,我只能暂住在街道清扫组一侧的半间工具棚里生活……
小曼没想到,几天没见,李挺家里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小曼看到李挺左边的一颗门牙,果然没有了,他说话都漏风。她赶紧把小圆凳拿出来给李挺坐,她觉得李挺太像她可怜的母亲了,这个男人与母亲有相同的遭遇,把小曼和李挺的距离一下拉得更近了。她看着李挺坐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背也驮了,这个驼背的男人酷似当年小曼的母亲。当年母亲也常坐在椅子上流泪,低着头,不停地叹气,给女儿诉说父亲如何不忠。当然,这些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小曼说,李挺,工具棚怎么住啊?你要是不怕,就住到我那儿去吧。
李挺抬起头,看着小曼,半天说,不用。
小曼说,那你别伤心啊。
李挺说,不会。其实他们的事已经几年了,我也麻木了。我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粗疏的人,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私通,我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就是抓住我这一点,认为我好欺,所以胆子才越来越大。现在我也想通了,离婚吧!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知道,我和曹芳早就不在一起了,她睡大床,我睡沙发,早成习惯了。开始,我为那台相机打了那个狗男人,曹芳老大不高兴,骂我是狗拿耗子,他们之间的事,用不着我来教训他。后来,曹芳就写好了离婚协议书,但我不想签字。我还有些犹豫,毕竟是发妻,有些不舍。小曼,有些鸡零狗碎,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在家里,我不但给她做饭,还给她洗脚,甚至连牙膏也得给她挤到牙刷上。每次她做错了事,都得由我来承认错误。我忍让了她一辈子,我知道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做男人应当有这个胸怀,与妻子还讲什么对与错。但这次她烧了我的小说稿,我不能忍受了,因为这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毁了我的全部!所以一怒之下,我打了自己这辈子打老婆的第一个耳光。我有我的尊严,我有我的骨气!
小曼的内心一下暴跳如雷,她从柜台内走过来,大声说,李挺,你太善良了!为什么不报警,让警察拘留她?
李挺苦笑说,报警又有什么用?曹芳就曾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像你这种被打倒的臭老九,走到哪也没人敢为你撑腰!
李挺说到这里沉默了,他像木偶一动不动坐在小凳上,看不出眼里闪烁着的是悲伤,还是喜悦。
小曼说,你打算怎么办,李挺?过了一会,李挺站起来说,我还能怎么办?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李挺走了,小曼看着门外发呆。资明从后院走进来的时候,她还没醒过神来。资明说,小曼,你怎么了,不是那个男人把你的魂儿带走了吧。
小曼说,是又怎么样。
资明说,我早就猜到了,他和你都说什么了?我可是一直在后头盯着你们呢。
小曼说,盯着就盯着,我不怕。
资明把杯子往柜台上一放,用手点着小曼的头说,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出息!有什么话不敢对我说,说出来说不定大姐会给你出主意的?!
小曼突然弹簧似的跳起来,说,大姐,在上海出差期间,你曾给我提起过你的老公,好像也是姓葛,在市杂技团上班。
资明一把挣脱了小曼的手,甩甩被她攥疼了的五指,惊讶地说,喂,小曼,你今天怎么了?我是给你说过了,我家老公姓葛,叫葛长明,在市杂技当团长。这又这么啦?
小曼打断了资明的话,说,大姐,我要去厕所了。
资明见到李挺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那天也是下午四点左右的时候,资明坐在小曼的马列著作柜台后边喝着茶,她看到门外有个熟悉的人影闪了闪,她估计这个走进新华书店的顾客,就是李挺。资明放下茶杯,站起来,发现戴眼镜的他走进书店后,东张西望。其实,资明早就料到李挺要到这个时候来书店的。以前她看见李挺和小曼在一起说话,都是在这个时间段,而且不是一天半天了。李挺进来的一刹那,资明就料到他今天不是来买书的,是来找人的。当李挺开口问资明小曼在不在时,资明很满意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资明说,小曼不在,她出事了。
李挺愣了一下,说,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你能告诉我吗,小曼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资明突然气愤地说,李挺,我告诉你吧,陆小曼——她住医院了!这个老姑娘,那天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发神经,竟然跑到我老公单位大吵大闹,骂我老公为什么第三者插足,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结果两个人在争吵过程中,发生了肢体冲突,导致她失足从二楼楼梯摔下去了。
李挺的身子突然哆嗦了几下,他半天才说,小曼人现在怎么样?她摔得严重不严重?
资明说,腿摔骨折了。
李挺在问清楚小曼所住医院的详细地址后,掉头就要往外走,资明忙追上几步说,喂,李挺,你说我男人是那种坏男人吗?我相信他。小曼真是疯狗乱咬人!李挺站住了,资明又说,李挺,你说这个陆小曼傻不傻呀?她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对象呢,却乱掺和这种男女之间的事。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我给你说啊李挺,其实,我还是蛮看好小陆这个人的,她接她母亲的班,在新华书店这些年干得也一直不错。我本打算再过几年让她接我的班呢,——她这一闹,全泡汤了!喂,李挺,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有话想给你说说呢。
李挺一步跨出新华书店的门,因为走得急促,差点与推门进来的一个老年顾客撞个满怀。李挺一把抓住了这个女顾客的胳膊,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边走边回头说,资明,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就够王八的了,没想到你他妈这辈子比我还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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