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初一的时候,我们最喜欢的老师是唐老师。最喜欢唐老师的原因是,唐老师玩什么都玩得像样。唐老师不是体育老师,但绝对算得上是个体育健将。他还没教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他了。其实全校学生好像没有不认识他的。因为,唐老师在操场上的时间比在办公室、在教室的时间似乎还要多。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唐老师,身后总是跟着他五六岁的宝贝儿子小虎,怀里也总是抱着个白色的足球。常常是学生已经放学回家了,老师们也已经下班了,喧嚣了一天的校园异常寂静,只有唐老师跟他儿子小虎两个人还在球场上玩。唐老师穿双白色的回力鞋,在蓝球场上嘭嘭嘭嘭地跑来跑去。这里,“嘭嘭嘭”是指唐老师拍球的响声,不是他跑动的声音。唐老师白色的回力鞋跑动起来几乎没什么动静。唐老师跟儿子踢足球,有时候一脚把足球踢飞出去,然后再让他的儿子小虎像狗一样去追足球。
唐老师最引人注目的是公社开运动会的时候,跑百米、跑接力、掷铅球、扔铁饼、投标枪,样样落不下,样样都是他的长项。当然学生们最喜欢看的、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是唐老师跑百米。唐老师一出场,穿戴也像那么回事,红背心蓝短裤,白色带红杠杠的跑鞋,干净利落,引来无数的目光。唐老师跑百米,拼命一样,嘴里“啊啊啊”地直喊,脸上是平常从没有过的凶巴巴的样子,同学们也一片狂呼着给他加油。跑接力的时候,四个人一组,也都把目光聚焦在唐老师身上。眼看他们这个组的人被别人超过了,心揪揪着,轮到唐老师了,唐老师准确无误地接过接力棒,伴随着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呐喊声,飞一样轻松超过对手。唐老师说他天生就喜欢体育,天生就长了一副献给体育事业的身板。只要是玩的,样样喜欢,样样在行。包括女学生喜欢玩的丢手绢、跳格子、打口袋、跳绳儿、踢毽子等等,只要他看见了,准会上去跟着玩几下。他跳绳的时候,两个摇绳的女生故意使坏,越摇越快,越摇越快,唐老师就得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快得我们看不见他的脚沾没沾地,一旁的学生们忍不住哄笑,同时鼓起掌来。唐老师不笑,一笑劲就没了。最后两个女生摇不动了,再换成两个大个子男生摇,两个大个子男生胳膊也摇酸了,越摇越慢,绳子也越摇越低,最后败下阵来。唐老师虽是大获全胜,却也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女学生们踢毽子的时候,看见唐老师过来,便将毽子让给唐老师踢,唐老师一口气能踢上一百个也不坏,连最能踢毽子的女生也踢不过他。唐老师不但踢得比那个女生多,花样也多,什么“里盘”、“外拐”、“倒勾”、“单飞燕”、“双飞燕”“鸳鸯拐”等等。最有意思的一种花样是,唐老师先是在前面把毽子踢的高过头顶,然后整个人跳起来,跳起的同时右小腿弯拐到左腿的后面,用右脚的内侧将从身后落下来的毽子再次高高地踢过头顶,落下来踢上去,落下来踢上去,连跳连踢,可以连续踢上十几个。一般人踢两个就跳不起来了,踢不动了。所以,能踢这种花样的人,是既需要技术,更需要体力的。老师们都说,不要说公社了,如果县里运动会有踢毽子比赛的话,唐老师准拿第一。
我们都喜欢体育课,一到体育课的时候,唐老师总是跟男同学一起踢足球,比学生还能跑,还兴奋,嗷嗷地喊。唐老师体格强壮,男同学没有敢跟他硬撞的。所以唐老师参加哪一方,哪一方必赢。也所以,学生们都争着抢着让唐老师参加自己这伙儿。一场足球踢完,唐老师兴犹未尽的样子,将手里的足球抛起来,随后一脚,能把足球高高地踢上云霄,操场上所有的人,都仰脖往天上看那越升越小的足球,再越来越大地回落下来。有那勤快的小学生跑着将落地的足球抱着再送到唐老师手里,意思是让唐老师再踢一个,唐老师抬腿猛地一脚,口说“去你的吧!”那足球竟直线地飞出了操场,那个小学生跑出老远,才把那足球捡回来。
得知是唐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我们兴奋了好一阵,当唐老师走进班级的时候,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我们谁也没想到唐老师居然是教我们数学。唐老师讲课也不是一本正经,就像唱歌跑调一样,讲着讲着就讲到别的上去了,讲到体育运动上去了,讲到玩上去了。要不就是讲着讲着发现门前玩耍的儿子不见了,便出门去喊。有时候他儿子小虎突然开门说“爸爸尿尿”,我们都笑。唐老师爱喝酒,时常红着一张脸进了班级,对我们说你们自习吧,然后趴在讲桌上,呼呼睡得鼾声如雷。我们在下面小声说话,没有一个看书的。唐老师用粉笔头打人跟用弹弓打麻雀一样准,几乎弹无虚发,我们上课溜号了,打瞌睡了,唐老师不用说话,将手里的粉笔,掐下不丁点个头儿,比弹弓用的泥蛋儿还小一点,嗖的一下,击中你的脑瓜门,或是鼻子尖。如果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打瞌睡,是好些人,都昏昏欲睡的,唐老师就改用黑板擦的棱角猛敲黑板,冷不丁会把你的瞌睡吓到九霄云外去。我们班的黑板就这样被唐老师敲出了数不清的发白的麻点。
我们班的数学课,课程进度比别的班级都慢,到期末的时候唐老师就开快车撵进度,不管我们会不会。我本来脑子就笨,语文还可以,数学几乎一窍不通,唐老师越近期末越开快车,我就越是跟不上。所以上数学课比上其它课都厌烦。我有轻微的口齿病,“四”、“是”不分。平常学生见了老师都说“老师好”,我一说,就成了“老四好”,唐老师会轻轻地踢我屁股一脚,骂一句“瞅你那破舌头!”叫我也不叫我的名字,叫我“老四”。唐老师这么一叫,同学们也跟着叫开了,全叫我“老四”。唐老师知道我数学是个“大白给”,偏偏堂堂提问我,别人答不上的问题,唐老师明知道我不可能会,却也故意刁难我,逗我玩,末了骂我是头号“大白给”,唐老师伸着脖子向下面问大家:“你们说四不四啊?”同学们就边笑边回答“四——!”。
卢芳老师是初一下学期开始教我们语文的。原来教语文的老师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师,说话老是“往们”、“往们”的:“往们大家坐好了”,“往们这堂课讲什么什么”,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我们”。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普通话,后来知道,我们当时很多字的读音都是错误的,都是那个老老师教的。比如农民的“农”、大鹅的“鹅”、春节的“春”、猪肉的“肉”、扔东西的“扔”等等好多好多的字,发音全不正确,都是用我们东北方言土语来教的。穿的也不像个老师的样子,窝窝囊囊,擤完了鼻涕,手往裤子上抹。一堂课下来,粉笔面子造一身,连鼻子都是白的。
卢芳老师第一堂课是唐老师领着进我们班级的。两个人在门口还互相谦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唐老师把卢芳老师推进了班级,唐老师介绍完,我们大家鼓掌,掌声经久不息。唐老师也跟着鼓。卢芳老师则只是平静地冲我们微笑。我注意到,卢芳老师站在那里,个子跟唐老师差不多,但看着却比唐老师好像还高一点。我低眼往她脚上看了看,看见卢芳老师脚上穿的是双半高跟的棕色翻毛皮鞋。卢芳老师讲课的语调稍稍有点低沉,却有板有眼,一字一句听得清楚明白,温和悦耳。一只手端着课本给我们朗读课文的时候,另一只手里则捏着半截粉笔。不像原来的那个老老师读课文,一只手端着课本,另一只手则老是挖鼻孔。卢芳老师眼睛不时地离开课本,扫视我们一眼。眼睛离开课本的时候,并不耽误读课文,嘴里依然在念着剩下的后半句话。发现有眼睛没往课本上看的,卢芳老师就会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轻轻走到你的桌前,嘴并不停,只是用鞋尖轻轻踢踢你的脚。或者连脚也不踢,只是轻轻磕一下你的桌子腿。卢芳老师的那堂课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内容了,因为那堂课,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卢芳老师神情专注的脸上和发出悦耳声音的嘴巴上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卢芳老师读课文读得那么生动的老师,也从来没有听过像卢芳老师那么好听的声音,简直跟广播里的播音员差不多。
各科里边我本来最喜欢的就是语文,现在卢芳老师一教,我就越发喜欢了,每一堂课都让我兴奋。每堂语文课前,本来不是我值日,我也要抢着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连讲桌也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我怕上堂课落的一层粉笔面蹭脏了卢芳老师的袖子。卢芳老师看见干干净净的黑板,清清爽爽的讲桌,用温柔爱怜的目光望着我们大家。我真想举手告诉卢芳老师,说黑板是我擦的。语文课我比谁听得都认真,身板坐得笔直,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语文作业我也比谁完成得都好,作文比谁写得都快。多大的雨天也挡不住我上学,就为了上那堂语文。卢芳老师总是表扬我,把我的作文当范文读给大家听。我的作文经卢芳老师抑扬顿挫那么一读,感觉好多了,一下子增添了不少色彩,完全不像是我写的了。卢芳老师读完我的作文,让我给大家说说我是怎么写的,大家听了嘻嘻哈哈乐。
我常常拿着自以为得意的作文去给卢芳老师看,到了办公室门口却又不敢敲门,不敢进去,如是几次,后来拽了同桌给我壮胆。说来也怪,只要卢芳老师的身影在教室的门口一出现,我的心脏就会怦怦怦跳得厉害起来。即使是在校园里,远远地望见卢芳老师,我的心跳也会不由自主的加快。头两回,卢芳老师见我拿了作文来,放下手里的工作,接过我的作文本一页一页翻看,一面看一面还点头,把她认为好的句子、好的段落拿红墨水笔划上,说我的作文景物描写很好,鼓励我要勤奋,要多写。我红着脸点头说嗯。每次作文本发回来,我都急急忙忙打开,看看卢芳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了什么。因为卢芳老师每次都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上几句批语:像“语言流畅,结构紧凑,详略得当”、“主题鲜明,想象力丰富”等等。其实不管卢芳老师写了什么,只要看到她亲笔写的字,我都会莫名地激动一番。卢芳老师的板书我早就看过了,每个字都写得一笔一划工整端庄,但我依然把她写在我作文本上的字,看了又看,把那些批语都能背下来。我们一般是一周甚至更长时间才要写一篇作文,我觉得时间太长了,我希望一周写两篇才好。我的这个提议当即就遭到了全班同学的反对和嘲笑,他们说你作文写得好,你愿意写,你自己一天写一篇得了!骂我是臭嘚瑟。卢芳老师望了我一眼,说,虽然一天写一篇作文不大可能,但大家可以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其实一篇好的日记就是一篇好的文章。写日记可以培养我们的观察能力,也可以积累写作文的素材,是提高作文能力的一个好方法。听卢芳老师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十分得意。我觉得这是卢芳老师变相地采纳了我的建议。后来卢芳老师真的要求我们每人准备一个日记本,每天写一篇日记。
我们班有几个调皮的男生,连有的男老师也不怕,更欺负卢芳老师是个性情温柔的女老师,卢芳老师上课的时候,她在前面讲课,他们在下面接话茬,模仿卢芳老师的语调,学卢芳老师说话。或者是卢芳老师正讲着讲着,有人冷不丁大声喊:“老师给我们唱个歌吧!”有几个马上附和:“对对对,老师唱‘花篮的花儿香’,我们可爱听啦!”卢芳老师气得脸通红,扔了粉笔和课本,用黑板擦敲着黑板:“净无理取闹,你们也太不像话啦!”气呼呼地望着窗外站着,胸脯急剧地起伏。就那么默默地站上半天,之后回过头来重新走上讲台,凝视着不再出声的我们,良久,出一口长气,拿起粉笔,端起课本,接着往下讲课。
卢芳老师布置的作文他们没有一篇是按时完成的,非得老师催多少遍才糊弄交上,他们说不知道写啥,一写作文就头疼。至于记日记就更不用说了,收上来的日记本几乎全是空白。卢芳老师讲课前先把他们叫起来批评一顿,叹息着说,像你们这样下去,长大了可咋整呢?语调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那几个家伙看着卢芳老师嬉皮笑脸,卢芳老师薅他们的耳朵,拿教鞭敲他们的脑袋,拿指甲掐他们的肉,他们全然当作享受,还歪头冲我们大家做鬼脸。我为此很是嫉妒他们。就也想犯点啥大毛病,也让卢芳老师薅我的耳朵,敲我的脑袋,用手指甲掐我的肉。但是我愿意写作文,愿意记日记,喜欢做“组词”、“造句”之类的语文作业,这些都是令卢芳老师高兴的。想来想去,我从家里带了一本名叫《黄继光》的“小人书”,封皮都破烂了,故意在卢芳老师的课堂上看。那天,卢芳老师终于把我的“小人书”没收了,卢芳老师先是把那本薄薄的“小人书”从我的手里夺过去,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连摔了几下,破烂的封皮掉落在地上。“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卢芳老师脸色青白,停了停,大声命令我:“放学后留下!”下课的时候,看着她把我的那本“小人书”夹在她的语文书里拿走,我庆幸我的阴谋诡计终于得逞了。放学之后我洋洋得意地上办公室去,但卢芳老师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薅我的耳朵,敲我的脑袋,掐我的肉,她只是狠狠地罚了我,罚我写一篇深刻的检讨,外加写三篇作文。卢芳老师还给我起好了作文题目,叫我如何如何写,我一路噘着嘴回家。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上语文课的时候,我将书上的人物插图,不是给戴上一副眼镜、戴上一顶高帽,要不就是给女人的嘴巴画上胡子。我像那几个不爱学习的家伙一样把自己的语文课本糟践的一塌糊涂。我总想用这样那样的办法让卢芳老师能多看我几眼,哪怕是骂我掐我。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照着讲台上卢芳老师的样子画小人。卢芳老师的发型很简单:短发齐肩,发梢略略有一点向里弯曲,额前几绺刘海儿,稀疏地遮在白净的额头上。棉袄的外边套一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中山装,五颗纽扣颗颗扣得一丝不苟,露一圈雪白的锯齿似的白线织的假领。卢芳老师穿的棉袄不像别的农村妇女那么厚,没那么臃肿,能微微显出一点女性的曲线来。我在画的小人旁边索性明晃晃地注上 “我的语文老师”几个字。我的同桌看见了,像发现什么重大敌情似的,脸涨得通红,举手打断老师讲课,卢芳老师以为他又要上厕所,没好气地说:“你啥毛病,怎么堂堂课都上厕所?憋着吧!”学生们笑,卢芳老师也笑了。卢芳老师轻易不笑。脸上很少有笑容不说,看我们的眼神也越来越忧郁。我见卢芳老师笑了,我也跟着笑,并且笑得夸张放肆。我同桌狠狠踢我一脚,结结巴巴说:“不是,老师,是他画你!不信你瞅瞅。”卢芳老师没有理他,也没有理我。讲完课,布置了作业,方才慢慢走到我的桌前,我不但不把我的语文书藏起来,还觍着脸把画着卢芳老师的那页书翻开递给她看,在她低头接书的一瞬,我感受到了一股温馨的气息,听到了她细微的呼吸,她鼻梁两侧那几粒若有似无的雀斑也被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禁不住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连同她散发出的美妙的气息,一丝不落地吸入我的肺腑。卢芳老师接过我的语文书,看了一会,说:“我的脸上像你画的那么晴朗好看吗?这不是我。”把书复又扔在桌上,只是丢下一句“不务正业”。这回,卢芳老师没有没收我的语文书。有个男生跑过来抢我的书,也要看我画的卢芳老师,好几个男生跟着起哄,把我围上,七手八脚抢我的书,我趴在桌子上,将书死死护在胸前。
我们班的男同学开始不喜欢唐老师甚至讨厌他,是从打卢芳老师来了之后。一般的科任老师管不了学生,大多采取一种简便易行的教育方法,就是直接将调皮捣蛋的学生交给班主任了事。交给班主任的时候,往往是气呼呼的,好像学生调皮捣蛋,责任全在班主任,就该班主任自己来管。反过来班主任对管不住学生的科任老师也很反感,嘴上不说,心里是非常瞧不起的,私下里嘲笑这样的科任老师如何无能。卢芳老师管不了我们的时候,也不像别人那样交给班主任唐老师去管。卢芳老师连说也不跟唐老师说。卢芳老师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跟谁说,手捂着脸趴在眼前的课本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唐老师知道后怒发冲冠,嘴里骂着,气冲冲地来到班级大发雷霆。有几天,卢芳老师上课的时候唐老师都要在班级的窗外来回走几趟,咳嗽几声。我们见了,马上把腰板挺起来,把眼睛看向黑板。可是唐老师一走,我们就现了原形。后来,只要见卢芳老师下课回来脸色阴郁,闷闷不乐,唐老师就会立刻上班级把我们臭骂一顿,并且取消我们当天的活动课以示惩罚。骂还不算,心情不好时还要把我们几个捣蛋鬼拎小鸡一样拎出去,叫我们靠墙根儿站直了,薅着我们的头发往土墙上撞,罚我们在操场上做一百个俯卧撑,罚我们值日一个星期,罚我们一个星期不许上球场玩球,罚我们天天打水浇学校后边的菜地等等。唐老师原来也不是不管束我们,但原来管束我们没有这么认真,没有这么狠,打人也像闹着玩儿似的,脸上带着笑容。现在不是。现在下手比以前凶狠,好像是带着什么仇恨一样。
我们几个小子背后使劲骂唐老师,吓唬他儿子,不止一次地给他的自行车放气。
唐老师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是全校最好的一辆自行车,唐老师特别珍爱,将自行车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车大梁、车后架用彩色的塑料胶条缠上;墨绿色的灯芯绒座垫,底边儿坠着一圈儿金黄色的流苏。不管唐老师上哪儿,自行车上永远驮着他的儿子唐小虎,唐小虎总是把车铃摁得叮铃叮铃一路响个不停。老师们从来没有人借唐老师的自行车骑,别说骑,走路都是绕着走。唐小虎哭闹的时候,卢芳老师会骑上唐老师的飞鸽自行车,车梁上驮着唐小虎,在操场上绕圈子,唐小虎挂着泪珠的脸上乐开了花,猛劲摁着车铃。
卢芳老师好像很喜欢小孩,不管谁家的孩子,见了总要逗逗,尤其喜欢逗虎头虎脑的唐小虎,每次见了都要哄他玩上半天,在小虎的面前蹲下身来,两手攥成拳头,然后让小虎猜她手里是啥好吃的。小虎就使劲一个一个往开掰卢芳老师白皙的手指,累得红头涨脸。掰开一个啥也没有,再掰另一个。结果另一个也是啥都没有,小虎就现出哭相。卢芳老师说不许哭,哭不是男子汉。给我立正站着!卢芳老师像训学生那样,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把小虎的两只手掌伸开,用力贴在两腿上。小虎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噙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卢芳老师说你给卢姨唱个歌,我领你去买糖球。小虎的眼泪没有落下来,张嘴就唱“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歌声带着哭音,吐字含混不清,一面唱一面用手背抹一把稀鼻涕,抹到了嘴唇上。哎呀呀,埋不埋汰?卢芳老师照小虎的手上打一巴掌,从裤兜里掏出白白的手绢给小虎擦鼻涕,领着小虎上旁边的供销社给他买包糖球吃,或者领着小虎上校园外的水坑边去捉蜻蜓。因此唐老师的儿子小虎一来就找卢芳老师,不找别人。唐老师有事的时候,或者上操场去玩球,干脆把小虎推给卢芳老师,说,去找你卢姨玩一会儿。
学校有一间空教室里安着一张掉了漆的乒乓球台,老师们没事好在那里打球,我们下课也好趴在那间教室的窗上往里看,看老师们打球,议论着谁打得好。如果有卢芳老师在那里,我们就趴在窗外一直看下去,上课钟声响了也不走。老师们也不是都会玩,多是看热闹。往往是,两个球技不好的正玩着呢,来高手了赶紧下来,把球拍让给高手。卢芳老师并不是高手,但卢芳老师一来,作为高手的唐老师也赶紧下来,把球拍往卢芳老师的手里塞,卢芳老师往后躲着说不会不会。推辞不过,一打,哪里是不会,一招一式打得正经像那么回事。卢芳老师说她还是在小学读书的时候学的,好些年没摸过球拍了。当然跟唐老师还是没法比。唐老师便忍不住主动当起教练来,热情地做着示范,教卢芳老师怎样接球,怎样发球,教卢芳老师怎样用腰部使劲。卢芳老师接不住球的时候,手捂着嘴,一面去捡落在地上的球。卢芳老师捡球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撅着屁股哈腰去捡。卢芳老师是先将双膝并拢,然后再蹲下,再捡球,动作矜持文雅。不知不觉屋里就只剩下唐老师和卢芳老师两个人,不知何时那些老师们都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那一年的暑假不知为什么给我的感觉特别漫长,心里特别期盼着早点开学,假期里还忍不住往学校跑过两趟,趴在窗户上往教室里张望。教室空荡荡的,墙脚处堆着一堆破烂不堪的笤帚簸箕铁锨。挂满灰尘的蜘蛛网上,一只硕大的黑蜘蛛盘踞在网的中央,等待着送上门来的蚊蝇等猎物。黑板上不知是谁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放假了”。讲桌上除了粉笔盒、黑板擦,再就是落了一层白色的灰尘,我的桌凳上也是一层白色的灰尘。我望着黑板,望着讲桌,望着望着,讲台上恍惚出现了卢芳老师的身影,耳畔似乎也听见了卢芳老师朗读课文的声音,尤其是卢芳老师那双忧郁的眼神,沉静地、久久地望着我们。直到我的额头撞到窗棂上方才清醒过来。终于开学了,但是教我们的老师里,却唯独不见了卢芳老师。卢芳老师被调走了,调到了一个叫红星马场小学的学校。也有的说,是卢芳老师自己要求去的。也有的说,那是她父母下放的地方。那个小学坐落在草原深处,周围稀稀拉拉的几个屯子,片片芦苇随风摇曳,苇叶沙沙,芦花曼舞。草原上,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一块连着一块,整个夏天都汪着酱红色的碱水。
有一天我也跟着班里的几个男生一块逃学了。我们背着书包在野外玩耍,后来是我出的主意,说我们去看卢芳老师吧,他们几个都很乐意,兴奋地蹦跳。我们走着去卢芳老师所在的那个学校,一面走一面玩。云雀在白云间歌唱。绿野无边,草虫飞鸣。庄稼散发出青嫩的气息,玉米、高粱遮挡了我们远望的视线。我在路边采了一把各种颜色的野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用狗尾巴草捆扎成花束,准备到学校送给卢芳老师。他们几个也照我的样子,也每人采了一大把的野菊花,都说送给卢芳老师。还说等见到卢老师时,我们一起脱帽,一起给老师敬礼,一起向老师道歉。我们每人手拿一把花束,走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到那个学校的时候,我的脚上磨起了水泡。我们谁也不敢上办公室去找卢芳老师,只能趴窗户挨个班级看,我们手里本来新鲜的野菊花眼看已经被太阳晒蔫了,但是找到最后也没有看见卢芳老师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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