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生是周家屋场杵坨的好手,他有杵坨的力气和技法。
碾米、打浆、蒸坨、杵坨、赶坨、成型,都是做年粑的工序。往往,坨不杵好,做出的年糕不糯软,也不光滑。
从甑上端下蒸熟的米浆坨,就得赶紧放到碓窝里杵。杵坨一般要五、六人轮换着。杵坨要趁热,坨冷了就杵不透。杵在坨里进进出出,杵坨的人常常汗流浃背,甚至上气不接下气。
谁家接请周家生杵坨,他从不推辞。去了上家,不去下家,他觉得不够爷们。每一家,周家生主动拿杵,一杵两杵三杵,很快,周家生杵出满身汗来。
家家户户不让周家生白杵坨。每次杵坨,有拿一盒好烟谢他的,有拿几个鸡蛋谢他的,有拿几个年粑谢他的。
周家生摇摇头,啥都不要。
周家生最喜欢窝在女人中杵坨。他觉得,在那些女人中杵坨,更能体现自己的技法和力气。杵完坨,周家生愿意坐在女人中,给女人讲笑话。往往,有的笑话引得那些做年粑的人捧腹大笑。
黄尔梅的男人周润法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回来,成为周家屋场的话柄。黄尔梅站在门前的桑树下年年盼,就是盼不回来。周家屋场上的人同情黄尔梅,有一句没一句地骂周润法。黄尔梅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黄尔梅家的年粑都是一些女人过来帮忙做的,米浆坨是周家生跟一些女人杵的。人手少,黄尔梅亲自拿杵杵坨。杵完,周家生在黄尔梅家讲了一个“女人是骗子”的笑话。周家生是这样讲的:一只很饿的狼,在村庄里寻找吃的。寻到一家农户前,听到屋内有女人在对小孩发火训斥。女人对哭闹的孩子吼,再哭就把你丢出去喂狼。小孩很不听话,哭闹了一夜。屋外的狼痴痴地等到天亮,也没见女人把孩子丢出来。走之前,狼心灰意冷,对着屋内的女人说,骗子,女人都是骗子。
笑话讲完,没一个女人笑。
黄尔梅听了,也不笑。
火塘里跳跃的火苗,照亮黄尔梅的脸,也照亮周家生的脸。周家生跟黄尔梅坐在火塘边烤火。黄尔梅对周家生反反复复说了感谢的话。周家生反反复复回了不用感谢的话。
家生兄弟,有的笑话,不适合在我家讲。黄尔梅很认真地说。
说着说着,周家生被黄尔梅说低了头。
周家生让黄尔梅埋怨过一回。
周家生坐在黄尔梅家的草垛前晒太阳。两人坐在一起,话搭话聊着,聊一会儿,又笑一会儿。
少跟女人讲那些不上腔的笑话。黄尔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埋怨了周家生。
周家生听了,心里像针刺了一样。他再不跟黄尔梅聊,起身就走。
黄尔梅傻傻地坐在草垛前,泪眼看周家生走远。
周家生心里憋着一股怨气,发誓再不做黄尔梅家的年粑,再不杵黄尔梅家的坨,谁愿意杵谁杵。
有空,黄尔梅用心做了一双鞋。那鞋白底,青帮,针脚密,是黄尔梅做过的鞋中最满意的一双。她看着那双鞋,笑笑后,就把鞋放在箱底。
第二年,黄尔梅碾了米打了米浆,一件一件地安排着做年粑的事。做年粑前,黄尔梅双手干净地拿出那双鞋,顶着纷飞的雪,去了周家生的家。
接你做年粑。黄尔梅轻声说。
不去。周家生摇摇头,一口回绝。
给你的鞋,拿着!黄尔梅轻声说。
不要。周家生摇摇头,仍旧一口谢绝。
黄尔梅装作没事一样拿着鞋回来,眼前飞舞的雪,模糊了视线。
第二天,黄尔梅顶着雪把米浆坨挑到娘家,才做回了年粑。
后来,黄尔梅再不做年粑。
周家生小心地翻检瓦房。他在屋上揭开一些小青瓦,又放好一些小青瓦,那些小青瓦让他弄得七七八八地响。
下梯时,梯子突然滑开,周家生重重地摔在地上。
周家生截去了左腿。
黄尔梅经常看见周家生倚着拐杖一步一瘸地走着,看一次,伤心一次。
黄尔梅弥留之际,特别想见一个人。那个人是周家生。
周家生眼里是形容枯槁的黄尔梅,是一双白色、青帮、针脚密的鞋。
周家生知道,那是当年黄尔梅要送他的鞋。
黄尔梅呼吸急促,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着话。
当年,你脾气倔,讲一些不上腔的话,我不怪你。黄尔梅说。
我倔,我倔,你慢点说。周家生说。
当年,你不愿在我家杵坨,我不怪你。黄尔梅说。
我晓得,我晓得,你没怪我。周家生说。
当年,你的腿没了,好比我没了腿,我心疼呃。黄尔梅说。
我懂,我懂。周家生说。
给你鞋,给你鞋,你还死活不要……黄尔梅说得急,一口气没接上,走了。
周家生拄着拐杖从黄尔梅家出来,手里拿着那双鞋,满脸是泪。
散落的纸钱任风吹起又落下。
送葬的队伍很长,黄尔梅的灵柩经过门前,周家生痴痴地看着,他的胸前,一双白底、青帮的鞋在时光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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