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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骂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3640
◎晓 余

  

  来到县城儿子家生活近一个月后,洪大爷是在某天清晨五点左右,让一阵划破宁静的骂街声给惊醒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迷糊。睁开眼睛看看装修淡雅精致、天色尚暗也不掩其明亮的房间,这是在城里儿子家没错啊?城里也有一大早起来骂街的?

  周围很安静,这个时间点,小区里绝大多数人都还没起来。这会儿估计也都像自己这样,被惊醒后就躺在床上,听人骂街。洪大爷一回过味来,立马兴致盎然地开始凝神细听。

  骂街的是一个女人。听声音年龄应该五十往上六十靠边儿了,中气很足。骂的什么,洪大爷有好一会儿没听出名堂来。毕竟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这样的海骂,就算在乡下,也基本听不到了。

  听不清骂什么,大爷可躺不住。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打开窗户,好听得清楚一些。

  “……我日你的女子,我日你的大……”窗子一打开,清晰的骂声便如潮水般涌进来。

  大爷舒服地躺回床上,皱着眉头,脸上却露出一丝猥琐、无聊又满足的笑。

  “你日得了吗你!”他心想,骂得真不讲究!还是城里人,没文化。

  “……么事不好做,你要做贼?菜都吃不起,趁早找个粪池淹死算了!不要脸的东西,到街上去讨啊!全家往路上一跪,就不用偷了。别人狗嘴里省一口,够你全家饿不死!去讨啊!贼儿,再让老娘看到,我剁你的手,剁你的脚,剁你的脑壳,剁你家的祖宗十八代!”她剁一下,大爷的头就不自觉地点一下,仿佛真感受到那剁的力量。

  骂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这骂得也够损的!偷菜的人也是,哪里就买不起一把菜了?非要手贱。这会儿在家里听这通骂,那菜还咽得下去吗?洪大爷实在躺不住,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门。

  洪大爷的儿子洪星在政府部门供职,当了一个小官,听说眼下正有一个难得的升迁机会摆在前面。洪星每天又积极又低调地努力表现,希望能抓住这次机会再往上爬一级。儿媳刘琳是县医院的产科医生,上班特别忙。孙女小星星今年上小学一年级。夫妇俩工作太忙,实在没办法,才让老人过来帮忙接送和照顾小星星。

  洪星家的房子在一个花园小区。紧挨着花园小区的,是一片拆了一部分的老住宅区。洪大爷记得,这片住宅区就这么放着有好几年了,每次来儿子家,都是这个样子:斜斜的几长排红砖平房,其中两排靠路边拆了几间后就没动静,残垣断壁还立在那儿。听儿子说,这里是原来供销社的职工宿舍,住的都是一些老职工。为拆迁的事一直统一不了意见,后来负责开发这块地儿的开发商又中途出事,这片拆了一点的老住宅区就一直这么放着。骂街的声音就是从那片老住宅区传过来的。

  洪大爷站在楼上,这片老住宅区尽收眼底。此时天已经大亮,路上有行人走动。洪大爷的目光顺着骂声搜寻,远远地看到靠近路边那块拆了一半的地基上,被人开垦做了菜园。菜园里站着一个女人,看不清面目,身上似乎穿着碎花的居家服。手上应该是拿了一只舀水的瓢,正站在菜地中间,面向着洪大爷这个方向叫骂,边骂还边有节奏地挥动手上的瓢。中间似乎骂累了,她弯下腰往园子里洒了几瓢水,站起身来又骂了几句,只是气势已不如之前那么足。

  看来是骂够了。

  洪大爷就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看眼前这片老住宅区。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中,这一片地儿是个特别的存在。残破、老旧,又任性自在。拆了一半的断墙上,爬满了瓜藤,有黄色的花在风中招摇。部分人家的天台上、拆过的房屋空地基上,都被开辟成了菜园子。菜园,让这块老旧残破的地方看上去生机盎然。一大早,就有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提着桶在菜地上浇水、摘菜。远远看去,菜园子绿油油的,很是招人爱。

  洪大爷咽了口唾沫,要是儿子家也有这么一块菜地就好了!种菜,大爷是把好手。可惜来城里后无用武之地。

  他回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家的阳台,连个花都没有,尽是愣头愣脑的多肉。没办法,儿媳妇喜欢,宝贝孙女也喜欢。这东西有什么好啊?不能吃不能用的,连个好看的花儿也不开!名字叫得也蠢,多肉!城里人不是都喜欢减肥吗?养花倒要多肉了?看它们那样儿,长得跟村里老五家白白胖胖的傻儿子似的!哪里好看了?养花嘛,就要养得像孙女小星星似的,花儿朵儿红红绿绿地透着机灵才好看啊。

  这些想法,洪大爷也就在心里吐槽一下,可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在脸上不小心夹带出来。儿媳妇刘琳看到会不高兴的,人家把这些多肉当个宝似的,每天下班后都会用心照顾,还跟多肉说话,说是这样多肉就会长得更好。洪大爷有眼力见儿,看到刘琳伺候多肉,他在一边绝不多嘴,甚至会对多肉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情。

  他有点怕这个儿媳妇。

  刘琳其实对他这个公公还不错,可他就是受不了她那个爱干净劲儿。洪星妈在的时候,就是因为卫生习惯的问题,跟这个儿媳妇无法相处。每次到儿子家住不了三天,就气呼呼地收拾行李回乡下。刘琳是只要能不回乡下,就绝对不回去。

  大爷心里也承认,不能全怪刘琳,老伴儿卫生习惯确实有问题,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她总爱把筷子放嘴里响亮地嘬一下后再去夹菜;夹菜你就好好夹呗,偏偏在盘子里翻来翻去地找;真要找到点什么好吃的也就罢了,翻来翻去后,也不过是随便夹点萝卜白菜吃。看相实在是不好。洪大爷在家也说过老伴多次,让她在外面吃饭时就不要嘬筷子翻盘子。结果每次都惹得老伴生气,非但不改,还故意变本加厉地嘬得更响翻得更欢地气他。

  刘琳可不惯她婆婆这毛病。见婆婆说了就是不改,似乎还暗暗较劲,就直接单独给她盛了菜放她面前。

  洪星妈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因为这件事,婆婆和儿媳、儿子和媳妇、儿子和妈妈,吵了一场车轮子架。洪星妈一气之下,再没来过儿子家。直到去年因胃癌住院,才重新来县城。基本也是住在医院的时候多。刘琳这次倒不错,没有嫌弃生病的婆婆,安排她住在自己工作的医院,尽心尽力照顾,直到婆婆去世。

  因为之前的不愉快经历,洪大爷不愿意来城里和儿子一起生活,宁可一个人在乡下住。他怕的就是这生活习惯不同,会因为一些小事生疏了家人之间的关系。不和儿子住在一起,刘琳反而更孝顺些,平时电话打得都勤一些。自己在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用将就别人的生活习惯。

  还能求什么?人老了,就是个负担。隔得远些,还是个让儿女牵挂的负担;住在一起,就是个大家都嫌弃的负担。这一点洪大爷想得很清楚。他身体不错,自己能动得,年纪也刚过六十,自己过自己的没问题,不用到儿子家吃碗可怜饭,还要看儿媳的脸色。

  可现实由不得他,这样的自在日子没过一年,刘琳就亲自上门接他到城里一起住。为了孙女平时上学有人照顾,为了儿子安心地奔前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两个人,可不就是大爷这辈子全部的心思与指望?他们需要,别说是去城里住,就是要他的命,也得拿出来啊!对于农村老人来说,能被有出息的、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需要,还亲自来接,那是可以拿来炫耀的体面事儿。村里其他老人,哪个不羡慕他?他要是坚持不去,只会被人骂矫情。

  再说了,眼下自己还能动弹,自然是不用靠儿子媳妇,哪天动不了,还得靠他们。所以做老人的也得自觉,该帮的时候不帮,将来自己需要照顾时,哪有脸让晚辈侍候?

  洪大爷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民,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情商极高的人。说话得体,做事有分寸,凡事想得开拎得清,手脚勤快也还算爱干净。跟城里老人站在一起看上去也很体面,不会让人一眼认出是乡下来的。刘琳这么挑剔讲究的人,对他这个公公也挺认可。如果先走的是洪大爷,刘琳怕是宁可请保姆,也不会让婆婆来照顾小星星的。

  “爸,起来过早。”儿媳刘琳在外面轻轻敲门,打断了洪大爷的胡思乱想。

  洪大爷赶紧答应了一声。离开阳台前,他低头又看了一眼那片住宅区。骂人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楼下街道上已经是人来车往,听得到车鸣声叫卖声,以及市井的喧嚣。

  此时,清晨的阳光打在街道上楼房上,仿佛给城市镀了一层金,生活热腾腾地一副刚出锅的样子。

  刘琳嫌外面的早餐店不干净,也不怕麻烦,每天一早起来准备鸡蛋牛奶面包燕麦粥。洪大爷虽然吃不惯,心里也承认儿媳弄的这些东西对孩子好,对家人身体好。孙女星星从小就长得粉嫩可爱,健康活泼,人见人夸,洪大爷牵着她上学都觉得有面子。儿子洪星也一直健健康康,没病没痛的。大爷觉得这都是刘琳的功劳,医生不是白当的。因为老伴不讲究,洪大爷自己一辈子过着粗糙的生活,他并不希望好不容易读书进城生活的儿子,也像自己那样生活。

  城里人,就该有城里人生活的样子。刘琳就有城里人生活的样子。

  “那个女人,这一段时间没骂街,还以为她消停了呢!怎么又骂起来了!爸,你也是让她给吵醒的吧?”洪星边说边皱着眉头大口吃难吃的燕麦粥。他实在不喜欢吃这玩意儿,可刘琳说他肚子鼓起来了,才三十多岁就发福明显,非逼他每天早晨吃这个,说是有利于身体健康,保持形象。

  “是有点吵,城里人也兴一早骂街?”大爷陪着儿子吃燕麦粥,是真难吃!面包片也干干的,难以下咽。他慢慢地一点点撕着吃。

  “爸爸,我也是让她吵醒的。爷爷,她骂的是什么啊?”星星小口喝着牛奶,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插嘴大人的闲话。

  刘琳把煮好的鸡蛋端上来,自己拿了一个帮女儿剥开:“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骂人的话都不是好话,不许问,也不要听!快点吃,这么慢吞吞的上学要迟到了。”

  每天把小星星送到学校后,回去的路上洪大爷就顺便到菜场买菜。刘琳中午不回来吃饭,洪星大部分时候也不回来,中餐一般就是他和小星星两人在家吃。每天这个时间段,是大爷最放松与自在的时候。

  洪大爷挑新鲜的蔬菜买了两把,并不忙着回家。家里的早餐再有营养,他也吃不饱吃不痛快。每天买菜回来的路上,他都会一个人在街边早餐摊点上再买点什么吃,面条、包子、油条……每天变着花样吃。什么营养,什么卫生!这年头,谁还缺营养,活到自己这年纪,不就图吃个痛快么!至于卫生,看得过去就行,那么多人吃,也没见谁吃出什么毛病来。

  路边一家馄饨店他还没进去过。大爷径直走到店里,正要让老板来一碗,一眼看到儿子正坐在最里边的角落里吃馄饨。

  洪星也看到了父亲。“爸,你怎么也……”父子俩会心又不无尴尬地相视一笑,洪星一招手,“老板,这边再来一碗馄饨,大碗的。”

  洪大爷坐在儿子对面:“你每天早晨都吃不饱吗?吃不饱怎么工作?”

  洪星笑了:“爸,哪是吃不饱,是不爱吃刘琳弄的那营养早餐。你也不爱吃吧?”

  “所以你就每天在外面再吃一次?你媳妇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减肥。这下可好,吃双份,不越减越肥吗?”

  “我也不是天天吃双份,有时候馋了吃吃。爸你可别告诉刘琳,她要知道又得没完没了地唠叨。你慢慢吃,我上班去了。今天下乡,中午不回来吃饭。馄饨钱我结了,这钱你拿着花,花完了再跟我说。”洪星离开的时候,塞给父亲五百块钱。洪大爷收下钱,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身材确实是明显发福,控制一下也有必要。

  回家的时候,洪大爷特意多走几步经过那片老住宅区。路边的那块菜园子近看有些杂乱,面积也不算小,刚好就开在拆掉的一间地基上。菜园子里种着辣椒、茄子、西红柿这些时令蔬菜;靠近路这边,主人用拆下的砖头乱七八糟地垒起了一圈边沿,固定着横七竖八的几根木棍,棍上爬满了豆角、苦瓜、丝瓜、黄瓜,藤蔓全长在一起了,藤上挂着不少豆角和嫩瓜,把那几根棍子压得都倒向地面。菜园一角种了一棵南瓜,瓜藤就地铺开了长,都快铺到路面上来,密密的瓜叶间,看到有小南瓜的身影。

  “也难怪会有人偷菜,顺手。”大爷心想。他看着倒向路边的那根棍子,忍不住伸手往上扶起。

  “你谁啊!大白天的想干什么?”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洪大爷赶紧收手转身,那根扶起的棍子又倒下来。

  一个中年妇女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面色不善。那女人短发,看起来五十多岁,皮肤白净,五官看着挺顺眼,身材微胖,穿着黑底小蓝花的家居服。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只是此时她深深下垂的唇角和一脸的敌意,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刻薄、凶悍,难以接近。这应该就是早晨骂街的那个女人了。

  洪大爷连忙赔着笑脸:“你别误会啊,我看你这架豆角的棍子快倒了,扶一把。”

  那女人看了一眼大爷手上塑料袋里的菜,不是她菜园里种的菜。

  “倒就倒了,用不着你扶。”女人冷漠地说道,径直走到路边,自己用力把倒下的棍子扶起来,下面纠结的藤蔓中,竟然还藏着一些豆角和成熟的瓜。那女人一手撑着棍子,一手去摘豆角苦瓜。她弯下腰的时候,肥大的屁股正对着洪大爷,宽松的上衣随着她伸手扯上去,露出一截白腻腻的腰。

  洪大爷站在那儿突然有些慌乱,喉头发干。想走,又有点不甘心。

  “你这菜长得真好啊。”洪大爷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尽管那女人只顾摘菜,根本没回头。大爷还是架势十足地摆好了迎接她回头的表情与姿态。

  那女人摘光了藏在下面十来根豆角两个苦瓜,边转身退出边随手就放开撑着的那根棍子。她放开得早了点,人还没走出来,那棍子带着纠缠的藤蔓向她头上倒下来。

  “小心!”洪大爷眼疾手快,伸手就扯住一把豆角藤,把那根棍子带住了没有完全倒下,刚刚抵着那女人的头发。

  女人赶紧快步从棍子底下走出来,看着洪大爷时脸色柔软了一些,还微微点了点头。洪大爷放开抓着的瓜藤。两人这撑起放下一通折腾,那棍子下面简单的固定早就松脱了。大爷一放手,那棍子带着藤蔓哗的一下,全倒下来了,棍子底部用来固定的几块砖也被撬翻。

  洪大爷和那女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着倒了一地的藤蔓,有些不知所措。

  “这都怪我多事,不该手欠去扶那棍子。不扶还能撑着,这一扶就扶坏了。我乡下人,看到棍子快倒了就想扶,对不住你了。我帮你重新弄好吧。”洪大爷说着就放下手上提的一袋菜,过去弄那棍子。

  那女人也过来帮忙:“也不怪你,这棍子本来就不稳,迟早要倒。”

  两人相帮着拉起那倒了一地的藤蔓,重新固定好棍子撑起来。这点活,对洪大爷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他手脚麻利地扶起棍子,找到地上水泥地缝隙把棍子用力插进去,重新捡了几块砖加固,又在中间加了几根棍子一起支撑藤蔓。那女人一直在旁边帮忙打下手。

  “你这菜地下面是水泥底子吧?菜长得不错。”大爷边做事边搭家常。

  “自己种着吃,还行吧。就是缺土,下面水泥底子囤不住肥。”

  “水泥底子上你还能种出这么好的菜,不容易啊。我们乡下菜园子里种菜,也不见得比你这长得好。一看你就是个勤快人,做事麻利。”

  好话谁都爱听。那女人终于露出一些笑意:“我娘家也在乡下。种菜没别的巧,跟人一样,土堆厚点,肯下肥,经常照看,自然长得好。”

  两人忙乎了一阵,终于把倒下的藤蔓重新架起来,看上去比原来还齐整、利落。

  洪大爷站在菜园里面,左右打量了一遍重新架起的豆角瓜蔓,满意地拍拍手上的土:“应该能撑到这些菜下架了。我每天在楼上看着这儿一大片菜园子,就数你这块菜长得打眼。等辣椒茄子罢园,你这菜园还得再整整,土再往上加一层,种萝卜白菜才好。”

  这是洪大爷现编的。这块园子并不比别的园子更好,但它的主人肯定爱听人夸它是最好的。那女人忙碌之后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笑容,话也说得更熟络起来。

  “老哥你一看就是内行。城里到处都是楼房,土不好搞。这片儿菜地多,谁家都把那点土看得紧紧的,我这点土,还是自己到县城外河边一点点提回来的,可没少费劲。就这,还让人偷了不少。”

  “这种体力活不是女人干的,让家里人帮忙弄嘛。你要不见外,我来帮你弄。”洪大爷说着一指自家的房子,“我就住那边楼上。儿子媳妇忙,孙女今年上小学,叫我过来帮忙照顾。平时也没啥事,就想弄块菜地种种,弄不到啊。”

  “那就帮我整整吧。咱们说好,你帮我整菜地,这园子里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想摘可以来摘,就当工钱。”

  洪大爷回家的时候,带回了几个茄子一把辣椒,还有两根泛红的苦瓜。

  那女人姓韩,以前在供销社食堂做事,大家都叫她韩师傅。老公原来是供销社的一个小干部,已经去世多年。她没有再婚,带着儿子一直住在单位老宿舍,前年儿子也成家搬出去单过。她不愿意跟儿媳一起生活,依然一个人住在这儿。洪大爷跟韩师傅约好,先帮她弄土。

  韩师傅弄来一辆老式自行车,洪大爷推着自行车,跟韩师傅一起去城郊河边弄土。两人往返跑了几趟,驮回几大编织袋上好的肥土。弄来的土,先堆放在菜园角落里,等拔了辣椒茄子后,平整菜地时再加上去。

  土弄来了,大爷又主动提出,等豆角下架,就在菜园子周围修一圈篱笆,省得别人顺手牵羊偷菜。韩师傅一听说可以防止别人偷菜,一下就激动起来。

  “那可就太好了!你不知道这附近有些人心眼多坏,我这块菜地在路边,三天两头有人偷菜。去年过年前,我种的萝卜,一晚上让人拔了一大半。你知道这附近的人说什么?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给别人吃,只当积德。心眼太坏了!不就是欺负我孤儿寡母没人撑腰么?不就是说我死了男人是没积德么?我辛辛苦苦种点菜,被人偷了还要听风凉话?莫见怪,我正月初一起来骂,让那些做贼的人全家一年不好过!”

  最近一段时间每天一起弄菜园,洪大爷都忘了韩师傅就是那个骂街的女人。突然听她主动说起,心中莫名地生起许多同情来。从前村里也有带着孩子的寡妇,只要没找下家,要么活成全村女人的眼中钉,要么活成所有人的肉中刺。这位韩师傅,看来是活成了这一片居民的肉中刺。洪大爷对她们生活态度,一方面看不惯,一方面也挺同情。

  带着孩子的女人,活着不易。那些手贱嘴欠的人,还要去招惹欺负她们,活该被骂!

  认识韩师傅后,洪大爷在城里的生活变得有劲头了。之前每天做事都像是按刘琳的安排表完成任务,连吃饭夹菜都跟搞偷袭似的。现在,洪大爷觉得每天都在过自己的生活,一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掐着点去韩师傅的菜园跟她一起忙碌。有时早起后,想到上午要跟韩师傅一起去做个什么事,偶尔忘形时还会不自觉地哼两句戏文。

  在城里,他觉得自己也算是有了一个朋友,有了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小区里老人挺多,一楼开着几个棋牌馆,打麻将、下象棋的老人一堆堆的,还有打太极拳、跳广场舞、拿着拖把似的毛笔在地上写字的……洪大爷也常常站在那儿看热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融不进那些老人的活动里,总是莫名地觉得,自己一参与就会露馅。到底会露什么馅他也说不上来,也许是露出自己其实没有馅、不是包子而是馒头的真相?

  几十年来,洪大爷精心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体面的乡下人人设。虽然这里没人在意,他自己很是在意,一直用心维护。

  来到县城这一个多月,大爷就这样生活在小区之中,游离在小区社会生活之外。在热闹当中备觉孤单。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小星星要是还是个宝宝就好了,那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和其他看孩子的老人坐一起,边看孩子边说说孙子孙女。他观察过,小星星比小区所有孩子都长得好看!可惜啊,自己家的宝贝星星上小学了,这一条社交之路已被堵死。

  现在好了,他认识了韩师傅,不骂街的时候看上去很体面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说的做的,都是他最拿手的事,她只能打下手。在韩师傅面前,他还没露过怯,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韩师傅平时一个人过日子,从不跟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一起,成群结队地逛街、跳舞。洪大爷更是没有融入城市生活,大部分时候也是一个人在家。两人因为一块菜园,每天一起劳动几个小时,有说有笑,这短暂的时光,成了两人每天的盼头。

  洪大爷比在乡下种自家的菜地还上心,有空就去城郊转悠,十几天工夫,就弄到一大捆用来编篱笆的棍子,堆放在韩师傅家的小院里。

  入秋后,两人一起拔了半枯的辣椒茄子,扯了乱七八糟的瓜蔓豆藤,洪大爷把那块菜地上的土整体加厚了半尺,中间挖了排水沟整成两垅,又用碎砖头垒边固土。菜地周围原来乱七八糟插着的棍子,全部拔了,用砖头砌一圈尺把高的矮墙把菜地围起来,再用棍子在矮墙上编插成整齐的篱笆,出入的地方,洪大爷还给扎了一扇简易的篱笆门。

  韩师傅简直爱上了洪大爷整理后的菜园。这回,她的菜园可真是鹤立鸡群了!就算啥也不种,看着都舒服!连过路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两垅菜地整好后,洪大爷替韩师傅做了合理规划,萝卜白菜大蒜莴苣,哪里种什么、种多少,安排得妥妥帖帖。韩师傅自然是言听计从,两人合计着一起去菜市场买种子,准备种菜。

  这期间,洪大爷到韩师傅家去过几次,拿个工具材料的,喝口茶,坐下歇会儿。

  韩师傅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刘琳那种变态的整洁,是寻常过日子的那种干净。进门一个小院子,养着几盆花草,晾着几件衣服。厨房与卫生间单独建在院子里,起居有一个小客厅两间小卧室,一个人住挺宽松。就是老房子,室内光线不够好,白天也要开了灯才亮堂。

  小小的客厅里,摆着一张老式三人沙发,沙发对面靠墙是一张小方桌两把小竹椅,正对门处有一组矮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东西不多,收拾得干净整齐。向着院子,光线较好的窗户下,摆着一台已经很少看到的老式缝纫机。下岗后,韩师傅就靠替人做些缝纫活贴补家用。沙发上放着一摞做好的被套枕套,都是她接下的活儿。

  第一次走进韩师傅家,洪大爷就觉得手、脚、眼睛,都自己找得到地方放了。多么亲切舒适的居家环境!那擦得木纹清晰的小方桌,已经很少人家用的印花玻璃杯,一壶摊凉的茉莉花茶,一盘白糖腌渍的番茄或黄瓜……连白天打开的灯,那发黄的亮度似乎也恰到好处,太对洪大爷的胃口了!老伴在的时候,自己在乡下的家从没这么干净。洪星妈不讲究,洪大爷那时候就羡慕别人家的老婆爱收拾。可他改变不了自己老婆,只能收拾自己,不管家里怎么乱七八糟,自己出门都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来到城里,儿子家倒是一尘不染,可儿媳妇太讲究了!在家里,他得时时提醒自己手脚该往哪儿放,屁股该往哪儿坐,筷子又该怎么伸出去收回来。

  像是大蒜被种到了水仙盆里,自己也不知该长成花呢还是长成菜。

  第一次去,他就喜欢上了韩师傅的小屋。白天儿子媳妇上班、孙女上学后的时间,他基本全跟韩师傅待在一起,两人整菜园、喝茶聊天,看韩师傅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响,有时还一起看看电视节目。

  洪大爷没有想到,他的幸福时光会结束得那么尴尬、那么猝不及防。

  其实,在意外发生之前,那块鹤立鸡群的菜园,以及每天一起在菜园里劳作的两个人,已经让闲言碎语在坊间开始流传:守寡多年的韩师傅,跟一个老头子好上了。只不过洪大爷在小区几乎没有熟人,韩师傅一般人也不敢惹,两家的子女又成天忙着上班或住在别处,这些流言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罢了。

  在没有熟人的环境里,跟一个寡妇天天混在一起,让洪大爷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的体面人,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安然享受着夕阳红式的微妙恋爱,是的,他确实喜欢上了韩师傅,甚至悄悄地想过两人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只是还没有勇气说出来。

  意外发生在两人买了菜籽在菜地种下的那一天。

  上午去市场挑了种子,下午两人一起把种子撒下后,洪大爷扛着工具跟韩师傅有说有笑去她家。

  韩师傅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头天晚上,她曾打电话给儿子,让他第二天来一趟,把腌好的豆角和辣椒拿些回去吃。菜园里的菜吃不完,韩师傅就做成各种腌菜。儿媳虽然不喜欢她这个婆婆,对她做的腌菜倒是喜欢得很。

  买菜籽、播种、浇水,洪大爷忙活了一天。韩师傅一进门,就从冰箱里拿出一盘白糖腌渍好的番茄给洪大爷吃。

  洪大爷好这一口。吃的时候,看坐在方桌另一边的韩师傅只喝茶不吃,非要用牙签挑着递给她吃。隔着小桌子,两人推让间,盘子里几片番茄和汁水洒出来。蕃茄掉的位置尴尬,正好落在洪大爷裤裆处。大爷坐在那儿,一手端着盘子,一手举着牙签穿着一片番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韩师傅倒不避嫌,笑着起身就过来帮他收拾。

  故事和事故一样,都是发生在最微妙的时刻。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进来了。甚至还不是韩师傅的儿子,而是向来与她关系不睦的儿媳妇,她过来拿腌菜。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大把年纪,要不要脸啊!大白天的,也不嫌丢人!”

  韩师傅的儿媳妇看着眼前这一幕,站在门口就大声嚷嚷起来。

  洪大爷吓得一下站了起来,手上的盘子咣地一下掉到地上摔碎了。半蹲在他跟前的韩师傅,让他站起之势一带,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洪大爷来不及解释,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韩师傅。

  这慌乱又混乱的场景,一下子让屋内气氛变得越发的尴尬和暧昧,似乎之前真发生了什么不堪的事。刚好经过门口的两个邻居,也驻足探头张望。

  韩师傅的儿媳妇,向来不喜欢她这个婆婆,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她也是个没想法的女人,此时心中完全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只有对讨厌的婆婆当场捉奸的气愤与兴奋。

  “这老头子是谁啊?你这一大把年纪,怎么做这样的丑事?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还不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啊?”

  洪大爷脸如猪肝,赶紧放开韩师傅的手,向来能言善道的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辩解:“你误会了,我们没做什么丑事,就是番茄掉到裤子上……”

  他还没说完,脸上早已白一阵红一阵的韩师傅用力把他往外一推:“说这些干嘛!你先回去吧,走吧,还站着干什么,快走啊!”

  洪大爷就这样带着一身番茄的汁水,狼狈地逃离了韩师傅家,穿过门口几位邻居异样兴奋的目光。

  一路快步逃回到家里,洪大爷双腿还在打哆嗦。安静的家里虽然只有洪大爷一个人,他却觉得不光是手脚没处放,整个人都没处放了。

  被惊吓得失魂落魄的洪大爷,连接孙女放学这件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大爷逃离灾难现场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他没想到,流言以更丰富的细节、更完整的情节、更暧昧的效果、更猥琐的想象力,以比他逃离更快的速度在小区里扩散。

  洪星和刘琳下班还没到家,就知道了父亲和那个骂街寡妇被人当场捉奸的事。

  先知道这事的是刘琳。她下班回家,在小区附近看到女儿一个人背着书包,慢吞吞地独自走在回家路上,边走边玩。刘琳一问,得知公公居然没去接星星,心中已然不满。刚进小区,一个跟她熟识的女人就把她拉到一边,告诉了她这件轰动这片街坊的新闻。

  刘琳听说公公的这件丑事,连耳朵都羞红了。向来好强又爱面子的她,竟然跟这种丑事扯上关系!对方还是那个以粗俗骂大街闻名的寡妇!她气得直哆嗦,家也不回,当时就掏出手机给洪星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处理他爸爸的丑闻。

  尽管洪大爷羞愧又尴尬地跟儿子、儿媳解释了这场误会,洪星和刘琳也基本相信了父亲的话,他们依然责备老人太不检点不谨慎,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出入一个寡妇家?寡妇门前是非多,几千年的男人行动指南,那是多少人的血泪教训总结出来的!这下好了,从洪大爷手上掉下来的哪是番茄,是黄泥巴啊黄泥巴!

  刘琳气得不想跟公公说话,一个人回到房间关上门生气。

  洪星也不好再多责怪父亲。精明了一辈子、体面了一辈子的人,突然遭遇这样的丑事,说多了怕他想不开。他只叮嘱父亲,从此后,千万不要再跟那个寡妇有任何往来,近期也尽量少出门。这种事,解释也解释不清楚,越说越乱。好在小区认识大爷的人不多,只要什么也不做,冷一段时间,大家就会慢慢忘掉。

  洪大爷还能说什么,儿子不叮嘱,他也会这么做。

  第二天,洪大爷白天没有出门。洪星挤出时间接送女儿上学放学买菜,连早餐也偷偷另买了回来送给父亲吃。大爷又羞愧又欣慰,儿子还算贴心宽容,没有太为难他这个丢脸的父亲。

  白天,洪大爷一个人在家时,多次站上阳台张望。他没有看到韩师傅的身影出现在菜园,或者其他地方。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看她那儿媳,肯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修养比自己儿媳刘琳差多了。虽然刘琳为这事也没好脸色,但至少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一想到韩师傅儿媳昨天说的那些粗俗的话,洪大爷的脸兀自涨得血红。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洪大爷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韩师傅打个电话,犹豫再三,还是放下。打了电话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说不定更添乱。儿子说得对,要想让这事早点结束,最好的办法是不再向水里扔一块石头,吹口气都不行。保持沉默是唯一的选择。

  就这样,洪大爷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

  三天中,他一次也没看到韩师傅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和她的丑闻是不是平息了一点。儿子媳妇回家完全不提这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样的体谅与避而不谈,不知怎么的,让洪大爷有一些失落与悲伤。

  在儿子儿媳眼里,平息丑闻是第一位的,老人有什么想法,根本不在他们考虑之中吧?父亲是来给他们照顾孩子的,不是来过自己的人生的。

  父亲人生的全部外延和内涵,不就是儿子一家么?这个年纪,人生难道还会有别的追求?

  至少在儿子和儿媳的心中,父亲,已经仅仅只是父亲了。

  三天过去,洪大爷在家待不住了,跟儿子提出,还是由自己送小星星上学。

  走出家门时,大爷是心虚的。他一路紧张地注意着身边经过的或面熟或陌生的人的脸色。让他长吁一口气的是,根本就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在这桩儿媳妇无意撞破婆婆奸情的坊间传闻中,他只是个符号式的配角。没人在乎他是谁,大家津津乐道的是那个时常一大早骂街的、著名的韩寡妇。

  看到环境这么安全,洪大爷决定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他径直去了那家馄饨店,走到儿子之前坐的角落慢慢吃起来。

  坐在他邻桌的,是两位大妈。她们坐在那儿边吃边闲聊,声音并不大。但洪大爷还是听到她们正在说的是什么,两人的闲聊,让他忘了吃馄饨,背对她们支起耳朵偷听。

  ……

  “估计韩师傅以后再不会骂大街,这片小区算是耳根清静了。”

  “出这种丑事,哪还有脸。不晓得她怎么想的,年轻时守寡都守过来了,这把年纪倒弄出那样的丑事来,让儿孙抬不起头。”

  “守寡时间长了,估计心理有些变态。要是当初找个男人再走一步,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算了吧,哪个男的会要她?你没听过她骂街?一个女人,为了一把葱几棵菜,什么丑话都骂得出来,真听不下去。”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韩师傅年轻时也是供销社的一枝花,斯斯文文的,说话都不会大声。成了寡妇后,就有男人打她主意。那些个男人都只是想占她便宜,也不是真心要跟她结婚。那些男人的老婆能放过她?自家男人管不下来,就堵着她家门骂,还挨过几次打。慢慢地,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长一身的刺。一个寡妇不狠一点,孤儿寡母的,怎么活下去?”

  “也是。这种事,受罪的总是女人。你说,现在这个男人对她是真心的么?守了十几年的寡,突然对男人动心,总是有原因的吧?听说这是个乡下来的老头子。”

  洪大爷耳朵发热,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谁知道啊!听说她这些天都没出门,那个老头子也没再去找她,当命根子似的菜园也不管。估计是断了,人要脸,树要皮。他两人要还在一起鬼混,还不成咱们这片儿的西洋景啊?家里儿女也不会答应。韩寡妇儿媳妇当场就闹这么一出,那个老头子家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听说就住在花园小区,他家儿女能不知道韩寡妇的名头?自己家老人跟了这么个女人,家里后生脸上能挂得住?拼死也会拦住吧!”

  “那是,做儿女的,最容不得这些。唉,其实吧,他两人都是单身,要不是闹这么一出,正经让人牵个线,老来结个伴也是好事。”

  “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费那个劲干嘛?”

  ……

  那两个女人离开馄饨店后,洪大爷才慢慢地吃完一碗馄饨。

  回到家里,他再次站上阳台张望,望向那块让两人结缘的菜地。那么好的阳光下,菜地上空无一人,空无一菜,空有一个精心搭起的、鹤立鸡群的架子。

  洪大爷就这么望着,望着,眼前全是往日这个时间,自己和韩师傅一起愉快劳作的身影,周围的世界空无一人。

  也不知道几天前两人一起撒下的种子,是不是浇过水?还会不会发芽?

  晚饭洪大爷吃得很少,早早地就回到自己房间,在儿子儿媳猜疑的眼神中关上了房门。

  房间没有开灯。大爷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自己做错了什么?韩师傅做错了什么?两人一起种个菜又错在哪里?怎么就弄成这样?怎么就被说得这么不堪?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外面客厅灯早关了,听不到一点动静。洪大爷嘴里发干,已经渴了好一会儿。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也没开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去客厅拿水喝。

  经过儿子夫妇的房门口时,他看到门缝里漏出灯光来,那门并没有关严实,听得到两人在里面说话。

  洪大爷不以为意,正要悄悄走过去,门里的说话声悄悄地先过来了。大爷忍不住停下脚步。

  “……你爸今天在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他平时总要看一会儿电视才去睡觉,今天这么早关上房门,你觉得正常吗?我怀疑是几天没出门,今天一出去听到别人说闲话了,心情不好。”

  “别胡扯。这都过去几天了,谁没事还说这些无聊的事?再说了,我爸在这里又没熟人,大家根本不认识他,谁会跟他说闲话?睡吧睡吧,我关灯了。”

  门缝里漏出的光灭了。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停。

  “洪星,你爸……该不会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看见了?”

  “我这不是看他有点反常么——怀疑。”

  “你觉得我爸会给我脸上抹黑?”

  ……

  大爷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他不自觉地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仿佛真抹到一脸这夜的黑。

  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万籁俱寂。洪大爷睁着双眼靠在床上,听不到粗重的呼吸,他的胸口却急促起伏。大爷感觉实在有些憋闷,再次起身下床。

  夜空中,冰盘似的一轮明月高挂,如水的月光温柔清冷地覆盖着大地,覆盖着梦乡。外面有些凉,出门时忘了披一件衣服,洪大爷感到身上有些冷。

  忘了也好,他喜欢这样的冷,让他感觉无比清醒无比清新。身上因着这微凉,仿佛变得轻了许多,呼吸变得畅快起来,脚步也轻快又沉稳。

  踏着月色,大爷径直来到那块菜园边。

  看看四周无人,他打开简易篱笆门,走到菜园子中。大爷蹲下想看看菜地里的种子,是不是有那么一颗两颗冒芽的。

  刚一蹲下,洪大爷便又惊又喜地发现,菜地上密密地冒出一片新芽!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圆乎乎的小叶片,挤挤挨挨地张开稚嫩的脸。

  他们撒下的种子没有死,全发芽了!

  大爷想哭又想笑,终究还是咧嘴无声地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温柔地去触摸那一片还只有黄豆大小的嫩芽。手指刚一触到新叶,他感到指尖有清晰的凉意,那新叶上有水!

  洪大爷忙用手去摸地上的土,又轻轻捏起一点土凑近了看。没错,这块菜地刚刚浇过水,刚刚浇过!叶子上湿漉漉的,园土也是水润润的,一捏成泥。应该就在刚才,就在洪大爷来前不久,有人在这里浇过水。

  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白天不敢出门,她晚上睡不着觉。

  洪大爷情不自禁地扭头望向通往韩师傅家的那个巷口。黑乎乎的,当然没有人影。大爷眼眶一热。他赶紧抬头盯着天上的月亮,把似乎要流出来的眼泪,一点点狠狠地憋回去。

  离开的时候,洪大爷一脚踢垮了菜园边的矮围墙,又折断几根篱笆上的棍子,用力扯坏了那扇篱笆门,扔到一边。他本来还想在菜地上踩几脚,看着刚冒出来的嫩芽,实在是下不了脚。

  清晨五点不到,外面天色尚暗,洪大爷就被划破宁静的骂街声从睡梦中惊醒。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骂声啊——

  “是哪个砍脑壳的!手那么贱就剁了喂狗啊!我的菜园是碍了你家的祖坟还是挡了你的狗道,你要手欠?欺负女人,也不怕天打雷劈!烂嘴烂手的,黑心烂肺的,不做人要做鬼!你们这些背后嚼舌头、半夜害人、见不得别个好的畜牲。不怕你手贱嘴贱,有本事站出来啊!老娘就在这里,有本事出来啊!莫躲裤裆里做缩头乌龟!”

  因着这响彻社区的骂声,这个清晨似乎比往常更寂静。洪大爷敢肯定所有人都醒着,此时正像他一样躺在床上,听韩师傅那行云流水般的骂街声。空气、房子、树木……所有一切也都在听着吧?

  谁说韩师傅再不敢骂街了?凭什么不敢骂?别人可以往她身上泼冰水泼脏水,她怎么就不可以泼回去?

  没有脏水可泼?洪大爷可以弄一盆送到她手上,让她泼个痛快!这几天,她关在家里肯定憋坏了吧?辛苦委屈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还用得着看周围人的眼色,听闲杂人的流言过活?连自己的儿女都不必在乎,就像他们也不会在乎她一样!

  就该这样,不需要忍气吞声。洪大爷特意准备的一盆脏水,她端起来就痛快地泼了出去。连同她的不甘、她的辛酸、她的倔强、她的抗争……在这个清晨里,一起泼向那些围观非议过她人生的人们安稳的梦乡。

  泼得好!洪大爷几乎要笑出声来。

  外面客厅传来刘琳早起弄早餐的动静,今天起得这么早,应该也是让骂声给吵醒了吧?

  听着韩师傅的骂声绵绵不断传来,洪大爷极度舒适。他坐了起来,脸上一直保持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天色渐明,骂声还在滔滔不绝地传来。大爷下床走到窗前,远眺那块菜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城市废墟里的菜地中间,向着四周高声痛骂,气势如虹,中气十足,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

  确实只有她一个人,至少在此时的洪大爷眼中。

  今天早餐得多吃些。洪大爷心想。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替她把篱笆和矮墙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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