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熟悉的方向,向着转角过去,那里有熟悉的身影,在敞开的铁卷门内,里头听得见电视的声音,看得见留有一头白发的叔叔,正专心地挑龙须菜,一旁的电视在播着些什么节目,他似乎不曾注意过。直到我问了声:“阿姨在吗?”叔叔才抬头慢慢地说:“补货去了!”
拉了张椅子,坐在叔叔旁边,陪他挑龙须菜,神情专注的他突然问起我今年结婚第几年,我看着日历,算算今年是第三年,叔叔笑着从皮夹里掏出一张旧照片,喜滋滋地拿给我看,并骄傲的说:“三十年前拍的!”这张照片里有一对男女,两人坚定的望着远方,而不是望着镜头。不是望着镜头让我感到意外,正要追问的时候,阿姨从外面回来了。叔叔这时低声说:“大美女回来了!”阿姨戴着墨镜,骑着电动车,车把手、车篮子、车后座绑满了蔬菜水果及鱼肉类,阿姨的头发被风吹得高高的。
叔叔看着阿姨,阿姨只淡淡地说:“来帮忙卸货。”听到这句,我们一起上前,一个拿蔬菜,一个拿肉类,一个开冰箱。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没有人有空接电话,就让电话响吧;最后,拗不过电话铃声,叔叔才慢条斯理的起身接电话,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始记下客人的点单;阿姨走向前台,拿起抹布铺在工作台上,放下砧板,抄起菜刀。这时是午前十一点钟,我站在一旁,看着还有哪边需要帮忙,顺便告诉阿姨我今天想吃的菜单。阿姨站在炉边,一下子炒菜一下子舀汤,汤锅炒锅交手了不晓得几个回合,我和叔叔在旁边盛饭、装面、包装,忙了好一阵子。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阿姨才走到店里,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喊着大小姐的名字。喊了几声以后,大小姐从楼上缓缓走下来,往炉台边一站,协助处理订单。我看着她们母女两人的背影合在一起,叔叔还是继续盛饭,递送调味料给二位大厨。
平日在晚餐的时间,可以看到下班回家的小老板。而在周末假日的时候,才能看到小小姐。或许在周末的晚间,才能够看到叔叔与阿姨一家人全员到齐的样子。在平日的午间,各自忙碌着,忙碌着日常。今天我去店里的时间比较早,没遇到叔叔,只看到阿姨。阿姨告诉我叔叔去老家喂鸡;我记得叔叔去喂鸡的老家,旁边有条早已干涸的溪流,叔叔老家那里有部分是个国有林厂,有部分是河川浮覆地,地方不小,盖着木头搭建的房子,里面有好多照片。墙上还挂着一张土地登记专业代理人的证书,客厅里有张办公桌,旁边的铁柜里躺着卷宗,卷宗里有过去的影像,像叔叔的背影。阿姨在店里切着菜,菜整齐地往同一个方向躺下,伴随着轻快的节奏,像听一首歌般享受。我站在旁边静静地欣赏。这时阿姨开始说她早年时候的生活:“童年是跟着父母亲做菜,从家里面做到餐厅又做到宴席,后来又到工厂工作,在厂房里面吃住了好几年。而认识叔叔的时候是缘分,缘分到了的时候,便可落地生根。通过朋友介绍认识叔叔,两人见了一次面,就这样定了下来,一晃眼就过了三十年。”阿姨的口袋里也放着相同的照片,我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看,那是和叔叔的合照,两人坚定地看着远方。阿姨接着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住的是大房子,不用去上班,每天跟着叔叔去游山玩水,游山玩水的工作是测量,也兼职做代书,常常帮叔叔送件,那时候还要去应酬,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吃过?”阿姨说着过去的故事,继续切着菜。
叔叔正从外头回来,手上拎了只大公鸡,他说这是要宅配给人的,随后就往后头去烧开水。阿姨还是低着头切菜,我的视线周旋在两个人之间,喉头好像有话想说,却又吞了回去。我把这些印象装进心里,想起当时去叔叔阿姨老家参观的时候,那时候是冬天,要去老家得朝着玉峦溪的堤防方向走,那附近有几块田,田间开满了油菜花,黄澄澄的一片,像作梦一样的美,只是叔叔常说阿姨不喜欢这里,因为太苦了;叔叔带我进屋参观的时候,我看见房间里的床仍铺得好好的,好像昨天还有人住在这里,但衣柜是空荡荡的,床边的储物箱放满了照片夹,里头看得见过去的日子。那时候全家的合照里有五张笑脸,三个小的两个大的,而现在是三个大的两个老的。
他们家的日子里面缺少的词汇,是“如果”,我在阿姨的嘴里没有听见过,在叔叔的嘴里也没有听见过。不管是怎样的日出,如何的日落,日复一日的守着这个店面,这个家的感觉,这是我站在旁边看见的故事。我喜欢收集他们的画面,放到我的记忆里面,不断重复地播放。对我来说,欣赏这样的故事是很感动的一件事,故事的开头,是阿姨只身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叔叔只身等待缘分,缘分只有一面,一面决定了一辈子,没有改变过,不管生活如何,辛苦或是富足,全家人的手都紧密地牵在一起,从一开始的拥抱,到现在的同心圆,这是美丽的旅程,美丽的印象。
阿姨有时候会唠叨几句说:“当年叔叔生重病,为了治病只好卖掉刚过户的房子,那栋房子花了很多钱装潢,本来以为还买得回来,谁晓得之后再也没有机会,那时候也可惜过,但是日子还是要过……”阿姨的嘴里动着,眼里看着砧板上的萝卜,左手固定右手手起刀落的整齐节奏,丝毫没有紊乱。在此之前,我已经听了几次阿姨相同的唠叨,这次我鼓起勇气对阿姨说:“阿姨的钱都存在小孩子身上了。”听见这句回答的阿姨,脸上充满了微笑,笑着问我说:“你怎么知道?”其实,我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大小姐为了准备护理师执照考试,离开了服务的医院,医院新制规定必须要有护理师执照才能执业;小老板为了充实,回到学校读书,现在正在准备毕业考试;小小姐则是就读最后一学期的护理系。三名子女各自有各自的目标在奋斗,为了自己,同时也为了家人,因为达成目标以后,就能够赚钱了,这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携手的盼望,正如阿姨与叔叔的目标:“为了幸福,为了家。”
晨昏起落之间,炉台上的抽风机呼啸着,炒锅热烈地翻转,盘子一个一个的排队出入,小吃店忙起来就是这样的风景,客人或坐或站在炉台边等候,叔叔阿姨忙起来的时候招呼客人的任务就会交给旁边的熟客,像我。阿姨一家的晚餐通常都在打烊以后,小老板通常吃得比较赶,因为在忙碌课业之余还要外出上工;这时候阿姨都会下一碗海鲜面,让小老板吃了再走。不管上班的时间有多赶,依旧坚持着吃完再走;不管下班时候有多累,还是要吃完再休息。由于我经常站在阿姨的旁边,看着她做菜,空闲的时候我也会去客串一下。阿姨的客人常以为我是他们的女婿,这让我腼腆了起来,事实真相是这样:我只是个常客,常常去阿姨家买东西吃的常客。可是,这样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大半年。今年的农历春节过后,农历三月份时,我接到了一份工作,工作要跑到山的另一头。我向阿姨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姨告诉我要好好做,我回答阿姨说这次要换我请阿姨吃饭,她只是笑着说不用。此后,本来每周一到五见面的彼此,后来变成只在周休二日时见面,但是,阿姨的故事,还在燃烧!工作以后,平日只能拜托妻子帮忙买回阿姨的料理,因为通勤返家时,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每当我吃到她的料理时,我都会想起阿姨站在炉台边的样子,还有叔叔在一旁帮忙招呼的样子,以及两人绝佳的默契和偶尔稍微斗斗嘴的甜蜜。
星期五下班后,我骑着摩托车,从山的那头回来山的这头,太阳朝我走的方向缓缓地西沉。我追着日落,抵达时,发现小吃店的灯没有亮。这时,我的手机正好传来了叮咚的声音,低头滑开荧幕,发现有新的讯息进来,原来是阿姨传给我的。讯息上写着:“我们今天休息,全家一起去参加小小姐的毕业典礼,下礼拜一回来开店,周末愉快!”随后还附加一张照片给我,这张是全家福的照片:小小姐穿着学士服站在中间,阿姨与叔叔在旁边牵着她的手,而大小姐与小老板分别站在左右后侧边,全家人一齐看着远方,没有看着镜头。我想这或许就是这一家人的温馨吧!总是望着远方,望着同样的方向,坚定的往前走。
下一个星期五,我来到小吃店,炉台的火焰依旧逼人,小吃店的灯亮着,阿姨正在处理一条活鱼,叔叔在另一边切葱段。我喊了声,他们看见是我都笑了,我也笑了。只是这次没看见大小姐的身影。问了一下才知道大小姐已经回医院工作了,现在是跟医师门诊,可以见红就放,虽然薪水少一点,但笑容变多了。小老板这时刚从外头回来,这次是下班,不是下课,和小小姐同时完成学业。只是小小姐是顺顺利利地走完,小老板拐了个弯,不过,终点是相同的幸福。阿姨还有个心愿,她偷偷地跟我说:“想要存钱买房子,目前的店面是租的,每个月要缴租金;现在,终于盼到子女毕业的时候,可以开始存点钱买房子,小孩大了,也需要自己的空间。至少他们工作回来的时候,能有大一点的私人空间;至少她们出嫁以后,回娘家探亲的时候有个房间可以住;至少娶媳妇的时候,有间新房;至少我们两个老的,拌嘴的时候,有个房间可以分开睡一晚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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