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见过母亲素芝年轻时的一桢照片。古色古香的花盆边上站着个穿紫色棉袍的姑娘。戴着黑边眼镜,长长的刘海,似一道帘,双眼包皮的眼睛在后面晶莹,笑容有点媚,那手上戴着景泰蓝的戒指,好似一派富家小姐的打扮。
照相时,还是民国,那一年,素芝十九岁,给人家做童养媳,人家追着要圆房呢,那一天,两个亲戚的嫂子陪着她到三十里外赶集,为的是买回成亲的衣裳。
大清早地爬起炕,简单梳洗,脸上拍一点蛤蜊油,翻出箱柜里最好的一身衣裳,平常舍不得上身,逢年过节大事小情时才穿的,一件铁锈红色的小袄,一条靛蓝色的粗布裤子。三个女人,翻过了几道山岗,穿越雾霭的田野,六只脚,量足了三十里的土路,来到镇子上。
最后,她照了这帧小照,在一个老照相馆里,换上织着金色菊花的紫缎棉袍,架上一副眼镜更显书卷气,那是当时富家女子流行的装扮。照相师傅端详着,觉得似乎更应贵气一点,便打开妆匣,取一枚假景泰蓝戒指戴上,立即手上就珠光宝气起来。
一个女子的美,竟被那帧小小的方寸胶片珍存起来,以至于后来,纪德在家中一只破匣子里,在一堆布头纸片中,乍一看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感到无比惊艳。
小时候,在纪德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病着。洗米烧饭时说头痛,洗衣浆晒时也说头痛,饲鸡喂鸭时还说头痛,白天也痛,晚上也痛,高兴也痛,悲凄也痛……她的头常年地痛着,每每叫邻居会点医术的婆子,用一个核桃大的陶罐,在她宽阔的额头上拔罐子,于是,她的额上总像带着几个紫色的符咒一样,似乎只有它们能镇住那没日没夜的痛。
那时的纪德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一样的爱疯爱玩,常常的,和邻家孩子正玩得酣畅时,听到母亲隔着木杖子,呻吟着叫他:纪德,到野外剜些鸭食菜,该喂鸭了……纪德,去仓房舀些黄豆,豆腐王家换块豆腐晚上吃……纪德,叫张大娘过来再给我拔上几罐子……纪德,纪德,纪德……
小小年纪的纪德,听到这召唤,立即停下自己的欢乐,懂事地跑回家,按母亲的吩咐,一样一样地把事情做好。他很怕母亲会死去。看她那病恹恹的样子,似乎她也不像是长寿的。要是没有了母亲,纪德就是孤儿了。因为,他的父亲在战场上牺牲了。他们的家,是村里的烈属。纪德觉得自己必须用尽全力地维护着,哪怕只有一点点力量,也要维护着母亲活着。
村里各家分派了照顾烈属的任务,张家负责挑水,李家负责种田,刘家负责劈柴,王家负责帮衬。然而,张家挑水常常忘了时间,李家种田往往误了时令,刘家劈柴总是断了烧煮,王家帮衬也会不见踪影。一个寡妇的难处,别人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想象不到的。都是乡亲,素芝又不能总是麻烦村长调停。免不了自己拼命地做,偏她又是小小的身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中后院就有一口水井,素芝放下辘轳,抛进水桶,拎上两桶水,再伸一支扁,挑着回屋,来回几趟,就已经用尽力气。更不要说,还要抡着斧头劈柴,还要推着辗子磨出晚上下锅的米。常常的,当她把一锅饭做好,天都黑到看不见人,娘俩在小小的油灯下,匆匆扒着饭,难免素芝又要滴几滴泪,哭几声死去的丈夫,纪德的饭就含在嘴里,心酸得无法下咽了。
素芝是童养媳,五岁被姑姑半卖半送,两袋玉米就把孩子送到了康家,那时康家的儿子康为民比她还小着两岁。因为从小奶水不足,公公又心疼儿子,就买了一只奶羊,总是让它下崽子,就总是有羊奶喝。康家也不是富人家,有儿子为民的一碗奶,却供不起童养媳的一碗奶。每每由素芝端着玉白的奶,送到为民的屋里,她再馋也不曾尝过一口。公公家里有三个姑娘,都比素芝大,是她的大姑子。大姑子对弟媳妇到底是照护的,她们看素芝那样小的孩子,也只把她当妹妹。一样的把自己的红头绳省出一尺,把自己穿小的衣裳留下一件,把自己做的鞋子带出翠芝的一双。她们到镇上赶集带着她,上山采果带着她,下河洗衣裳带着她,做针线刺绣也带着她,没人把素芝看低。都是穷人家,她们可怜素芝是苦命孩子。
有一回家里好容易杀了鸡,一碗鸡肉端上来,大家都只挑磨菇土豆吃,等父母亲下了筷,小丈夫也吃完了,素芝才怯生生地夹了一块胡乱塞进嘴里,却不想,是鸡腚尖。人人说这鸡腚尖有毒,可素芝回回都吃,也并没见毒死。而且,素芝只说爱吃这腚尖,从此,难得杀鸡,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鸡腚尖留着给素芝。
等素芝长到十九岁,为民长到十七岁,家里就张罗着圆房了。从小长在一处,也是有感情的,从来就知道那个人是将来要做丈夫的,圆房倒也不觉得惊异。只是童养媳这样的孩子,嫁妆没有一分,娘家没有一人,孤伶伶没人主张,也就草草了事。成亲圆房的头一晚,照例素芝要住到村里最远的一家,第二天就从那家里出嫁,谁让童养媳没有自己的家呢。一大早起来梳洗,穿上一身新衣裳,两个大姑娘挽着胳膊,绕着村子走到婆家。村里都是穷人,没有大摆宴席的风俗,也就是放一挂鞭,垫了红纸的盘子摆着些瓜子糖块,村人来贺一声喜,吃一块糖,人散了,一对新人也就成了夫妻。
纪德十岁那年,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突然问素芝:“我到底是谁的儿子?”素芝一时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突然扬手打了纪德一巴掌,纪德梗着脖子又说了一句:“人家说我是顾医生的儿子!”
素芝一句未辩,一个人走回到屋里去,趴在炕上开始嘤嘤哭泣,从白天哭到天黑,从天黑哭到天亮,哭得纪德心里害了怕,他劝母亲:“妈,你再哭,就哭死了。”素芝不哭了,却也不理他,并且,从没有如此严重地犯了头痛病。
纪德小小的心里却是迷惘的。因为,那天在田里,两个男人坐在田梗上的话,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其中一个说:“纪德这小子不是顾医生的儿子吗?”那一个说:“是呀,都长这样大了啊!”
“做孽留下的种,到底是条小命,也得让他活着。”
“可惜了顾医生,医术那样好,还不是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嘴上留着德吧,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这里面就是笔糊涂账,都是听素芝一个人说……”
“为民是最可怜的,怪就怪命吧……”
他开始觉到了事情的异样。既然他们是烈士家属,可是为什么那些分配了照顾任务的村里人,就敢明着暗着地不来担水,不给劈柴,不管种田呢?那个时代是多么崇拜英雄的年代啊。当兵的人走了,都要戴着大红花,敲锣打鼓地送走。谁家的儿子当兵去了,全家人都跟着光荣。可是,他的父亲是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的,他见过家里有他的几枚军功章呢。
可是,素芝此时已经头痛欲裂,这样的夜里,拔罐的婆子恐怕也已睡下了,村里是没有正经医生的。只有一样,是可以行得通去做的,那就是拜土地。每次母亲一犯病,都要央求人带上烧纸香烛,到村口的小土地庙去给拜拜,烧几沓纸,念叨念叨,再挫些香灰泡水喝了,似乎就能镇一镇心里的痛楚。但夜里,人家的窗口都没有一点光亮了,这时要去麻烦谁呢?素芝满炕打着滚,哭自己的命,哭天哭地,就是不对纪德说一句话。纪德小小年纪,看到自己带回来的闲话,害得母亲犯了病,似乎这一次病得无法好起来似的怕人。他深深地自责,也深深地害怕,他怕母亲会痛死,竟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带着纸钱,出门去了。到了外面,他才发现原来乡村的夜竟这样的黑。每户人家都没有一丝光亮,好在天空有几点星星,一点微光,尚能隐隐看到路。纪德才十岁的年纪,他不可能不怕,况且越是小村,村人越是迷信,鬼怪故事兴盛。他只有奔跑,疯狂地跑,带着愧疚,带着孝心,带着狠,带着恨,跑到心惊胆颤,跑到眼泪飞溅。他流着泪,点燃了纸钱,哭着念着祷词。纸钱的光亮突然照亮了土地庙,也带给了纪德一点火的暖,他发现自己在那一刻突然长大了。
纪德上学去了,学校在三十外的镇子上。素芝说什么也要供纪德去上学。村里上学的孩子不多,因为念了书和不念书的人,最后都一样要回村种地。与其折磨孩子攀山过岭地去受苦,不如在家里玩耍自在些。况且,上学也是要花钱的。那个年代,谁家又能拿出现钱来呢?村里都要秋后收成之后按劳分酬,平常日子里,一点油盐钱都艰难。别的事,素芝都可以不言不语,可提到供孩子上学村长不应的时候,素芝少有地强硬起来:“要是连一个孩子都供不起,我就带着他到烈士坟头哭死去。”
上学就要出村,村口那条河,没有桥,枯水的时候,勤快人垫一行石头当路,大水一来就冲走了,人畜车马就只能趟过河。纪德没有书包,素芝把包衣裳的花布给他包书和笔。看他趟过了河,沿着出村的路越走越远。纪德是住校的,一铺大炕,学生一个挨一个地睡,自己盖自己带来的被褥,于是,花花绿绿的被子,有的薄,有的厚,有的新,有的旧,孩子的被就是孩子的家境。纪德的被,盖住了头,盖不住脚。他长得太快了,这床从小他就盖着的被子,再也包不住他的全身了。还有吃,二分钱一碗的高粱米捞饭,就着咸菜,连一分钱一碗的白菜汤,纪德都喝不起。每次放假回家取钱,只是两毛三毛钱,素芝都常常凑不足。纪德是懂事的孩子,他让母亲给他装了一小瓶酱油,每次吃饭就打一碗热水,滴一点酱油,就是他的汤了。看到母亲拖着病身子给他做鞋不容易,为了省鞋,他常常赤脚,只在回村时,在村口的小河把脚洗干净,穿上鞋,回家给素芝看,他是穿了鞋的。可是,素芝夜里睡觉,摸着纪德长满老茧的脚底,心里一切都是明白的。
可是,日子还是越来越艰难了,村里很多人家就快断粮了,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和国家一起受难。纪德回家也拿不走那三毛两毛的伙食费了,素芝就收拾了家里的苞谷面粉,做成大饼子,给纪德带上,买不起食堂的饭,就吃自带的干粮。可是,在长身体的时候,纪德的饭量大得惊人,而玉米饼子又得省着吃,要不没到日子,就得断粮了。常常上着课,纪德就饿得眼花。有一次,他正饿得难忍,看见前面同学的课桌里,露出黄色的一角煎饼。他就用手拍那同学的肩膀,求他给自己一块煎饼吃。偏偏那同学又舍不得给纪德,就一直不给,纪德就摇他的椅子,后来,他干脆站起来报告给老师,说纪德影响他听课。老师就罚纪德站,纪德在饥饿中,在这种委屈里,第一次流下了眼泪。这些,纪德是绝不能讲给素芝听的,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母亲一直活下去,一直陪着他。
这个时候到村里去,挨家挨户的仓房翻一翻,面袋子是空的,米缸是空的,油罐子也早就见底了,主妇们浇了热水,冲进油罐,为全家做了最后一碗带油的汤水。没有了米,就开始找豆,各种的豆,红豆、黄豆、黑豆、芸豆,通通倒进大锅煮,那一阵就是上顿下顿的盐水煮豆。后来豆吃完了,隔年的陈粮都吃完了,就把手伸向地里头,刚长到半大的倭瓜,半生不熟的玉米,还在豆荚中的豆粒。还有各种野菜,突然间,野地里多了许多的半大孩子,提着篮子散落在田间地头挖野菜。能吃的不能吃的,胡乱挖到篮里,肚子饿得没有了力气,把那些甜丝丝的荠菜塞进嘴里嚼着。好在,土豆下来了,于是全村人,男女老少一齐上阵,仿佛挖土豆的人比土豆还多。每家都分到了一篮土豆了,拿回来,烀着吃,烤着吃,煮汤喝。土豆吃完了,就真的断了粮了。有再大的神通,也只能去吃米糠、啃树皮了。
有一天,纪德回家,正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那是村里的粮囤,早就一粒米也找不出了。那些人,拢了一堆火,在火上烤着一块肉,烤得滋滋冒着油,那种肉香已经很久没闻到了。可是,人们都看,没人吃。最后,一个老头用树枝挑下一条,丢进嘴里就嚼,一边还叫着好香。其他人终于忍不住诱惑,纷纷撕肉吃,有人给了纪德一块,那味道真的很香。吃完了,大家把火踩灭,纪德突然发现空地上一张扒下来的老鼠皮!
原来,大家正在收拾粮囤,冷不防钻出一只老大的老鼠,满场院飞奔。大家都讲,人都要饿死了,粮囤的老鼠竟养得这样肥!于是一群人追着打死了,笼火烤了吃。从那以后,每天都有人想尽办法,挖老鼠洞,做老鼠套,弄老鼠陷阱,一下子,把村里的老鼠都吃绝了。
纪德家里更是比别人艰难十倍,眼看着,他的书就念不成了。
有一天,中午放了学,到吃饭的时候了,突然一个大姑娘找到纪德,说是他母亲托她来看看他。那姑娘给他要了一碗大米饭,还要了一碗猪油空汤。那也不过是一勺猪油,一勺酱油,开水一冲,却是那样的香,那样的鲜。那姑娘带来了一床被子,换下了纪德那短得即使卷起身体,也已经盖不住自己的破被。还有两元钱,那是一张绿油油的票子,纪德省着用,可以用一年的钱。
姑娘说自己家就在镇子里,邀纪德晚上去她家吃饭,说他妈捎了些东西给他。纪德也没多想就去了,进了门,一个妇女正坐在炕上,纪德沿着炕边坐下,任那妇女端详着自己。他们拉了些家常,那妇女和姑娘就出去做饭了。纪德没事做,随意看着一对红漆木箱上摆着两个大相框,却不防一眼看见一帧黑白小照,一个男人,一脸的英气,一双神飞的眼睛。那面貌,竟然和纪德那样的相似!
纪德猛然想起,接他的姑娘,也是同样的长挂脸,高额面……他们三个人,竟是那么地相似!纪德突然奔出去,看到那姑娘和妇女一个添柴,一个煎炒。隔着那氤氲的柴烟,他问:“你们家姓什么?”“我家姓顾!”那姑娘神态自若,怜爱地看着纪德。“你娘没跟你说吗?她供不起你念书了,把你过继给了咱家,咱们供你读书,养你长大。”一直没开口的中年女人,也叹息着说:“你以后,就有两个妈,都是疼你的妈!”
吃过饭,纪德出了门,找了邻居打听,那人说,这是顾医生家呀,从前远近都有名,你不知道吗?可怜顾医生已经死了十年了!
顾医生,十年前是活着的人。乡村里面,最受尊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医生。
在这个百年古镇,有一个百年大集,这地方的商业发达,就格外繁荣。每逢集市,人来人往,熙攘不绝。集市边有一家姓顾,几代行医,医术名传一方。赶集的,不赶集的,挤破了顾家的门。顾家世代行医,却是几代单传。到顾义德这一代,他已年过五十,却只在三十几岁才有了两个女儿。顾义德行医学习都甚勤奋,平日将行医体会,一些验方,手抄两本医书。却日夜晚愁思,这医术恐要失传在他这一代了。
顾义德年轻时,曾经救治过一个女孩子。当时,那孩子生了毒疮。遍身尽发,脓液四流。农村里,常常采些草药敷着,却一日重似一日,眼看着命悬一线了。这顾家有一种秘方膏药,专治各种毒疮,没想到,敷了几日,女孩子竟慢慢好转了。一月后,身上毒疮痊愈,家人带着女孩子上门来谢。人家教这孩子:“叫顾大恩人!以后见了,都要叫恩人,顾医生拣回你这条小命呵!”一生救人无数,对这点小事,顾义德也并没放在心上。
很多年后的一天,有一个俊俏的女人来求医。她的脸很白,宽额头上,一排手掐的红痧,倒添了几分俏。她轻轻一笑,说道:“恩人,你不记得我啦?我五岁时起毒疮,你的膏药救了我命哪!”顾义德隐约记得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枯瘦的小女孩,过了二十多年,都变成风韵楚楚的女人了。
那时有些偏远的小村,人有了病,少有看医生的。都是挺,有时候,一个壮劳力,得了一种并不难治的病,因为缺医少药,就萎在炕上硬挺着。直到又高又大的一个人,渐渐消蚀掉血肉,一点点枯槁下去,最后竟一病不起。在村里大家都知道,人怕落炕,一旦连炕都起不来,也就没救了。顾医生进山采药,路过一些小村时,也游方行医,治病救人。
那一天,他来到一个小村,正是那谢恩女人住的村子,看病采药之后,这女人极诚心挽留,又是款待饭食,又是张罗行李。硬是留着顾义德在自家的西屋里歇一夜。以后,顾医生每每到村里来采药行医,也都被女人热情地留宿家里。顾医生大了她足足二十岁,好比父女,人家只当女人是报恩心切。
原来,这女人,就是素芝。
那时的素芝,已经守了寡,为民就在那年夏天牺牲了。
抗美援朝的时候,在村里征兵,不管成亲没成亲,凡是够年龄的,只要身体合格,都集中到村部去接受动员。大家坐在大炕上,听部队里征兵的人讲话,动员一阵,就让大家表态,当时因为炕热,烙得受不了,一个男人站起来凉快,刚一站起来,立刻被人往头上套上大红花,大家热烈鼓掌,齐声赞扬。到最后,为民也参了军。眼瞅着就要上战场了。听说,要过了鸭绿江,到朝鲜战场呢。大马车拉着新兵的路上,有一个男人,突然把腿别到车轮子里,结果,一条好好的腿别折了,以后,一辈子做个瘸子。
半年以后,部队上终于来信了,说战事不吃紧的时候,允许女人去探亲。于是,村里那些自家男人去当了兵的女人们,坐着村里的小驴车,奔到镇子上。再坐上镇子里三匹马拉的大马车,奔到县上。到了县上,这些女人头一次见识县城,原来县城,也不过土路宽一点,马车大一点,人多一点。沿街有几家饭店,几间旅店,几间粮店,医院、学校、政府都是低矮的房子。县上也是穷的,人人都过着艰苦的日子。
素芝夜里做了梦,为民光着脚,说是要她做双鞋,素芝说他:“部队上不是发了好好的鞋子吗?家做的鞋子,部队能让穿?穿了不丑?”可是,她还是把做好的鞋子带上一双,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更有一种姐弟的情意。
到晚上几个女人坐上了火车,县城的火车站,车只停一分钟,可是,这几个乡村女人,已经觉得开了眼界,她们日后回村里,不停地讲,火车的轨道是怎样的远,驰过来的时候是多么威风,轮子高过一个人的头顶,隆隆的声音是怎样的惊天动地……火车到了终点,女人们和部队的人,被铁轨隔在天桥两端。这些女人,才知道这叫天桥,一个个目不睱接,眼不够使似的。
到了部队上,女人们就在边境上等,男人们换防下来和她们才能见面。所有的女人,都等来了自己的男人,只有素芝,等来的是一具尸体。她看到白布下盖着的为民,没有先看他的脸,而是掀起来看他的脚,他果然是光着脚的。而且,只剩下一只脚了。素芝把带来的鞋子套在为民剩下的那只脚上,把另一只鞋放进他的棺材。她说,到那边,瘸着一只脚也要让他有鞋穿。
为民牺牲后,那个春天,素芝就总是想吃酸东西。
那时园里,杏花刚落,青杏子毛绒绒地坠满枝头。素芝兜着围裙,一颗一颗摘下,捧一小捧,汲了井水,浸一浸,酸酸凉凉的,吃了一颗又一颗。除了这酸杏,她旁的东西不想吃一口。
宽大的袄子,也越来越遮不住她日渐鼓起的小腹。那天半夜里,素芝在沉沉的梦里,被什么东西惊醒。村里一个二流子,从后窗钻进来,正爬上炕来。素芝挣扎叫喊,二流子垂诞着说:“知道你守寡守得苦,让谁疼不是疼,别人爬得了你的窗,我也能上得你的炕……”素芝摸起枕下的剪刀就刺,邻居的人听到素芝的求救,也点灯穿衣地跑过来,二流子嚎叫着吓跑了。
为民牺牲已经两年了,人人心知这孩子不是为民的。可到底是谁的,素芝不说,也不好究问。一个寡妇女人,守着空房,难免会有猫儿狗儿地骚扰。可是,眼瞅着孩子就要生下来了,有些事,总不能永远不明不白。这是烈属,出了这样的事情,村里也是有责任的。村上的几个干部,围坐在油灯底下合计着,这个说,要保护烈士的名声,就得保住素芝的名声。那个说,必须得抓到奸夫,为素芝开罪。还有的说,那也得把肚里的孩子弄没了,不致于给人落下讲嚼的说辞。
有天晚上,村里人藏在栅栏边上,等半夜,有一个人悄悄地进了素芝的房,也没有点灯,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村里人悄悄地翻过栅栏靠近门口,拉开屋门,一哄而进,把个男人正按在炕上,这边点上灯,照脸一看,却是顾医生!村长厉声呵斥着:“看病没有大半夜看的吧,连灯也不点,你怎么望闻问切?欺负烈士遗属,你是罪加一等!”接着不由分说,把人绑了就要往公社送。素芝拼命地拦住,只说是求顾医生看病。可是,顾医生却一脸沉静,也不挣扎,也不辩白。村长拉过素芝到一边,气哼哼地说:“都什么时候了,救你呢你看不出?打小看你长起来,你是苦命的,我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奔。这男人和肚子的孩子,你只能保一头!”一句话,说得素芝没了言语。由着人把顾大夫绑着出了门。
一个月后的一天,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大清早就挽着个篮子往县上去。她搭了一辆马车,一直来到县城看守所的院外。很快地,她见到了父亲顾医生。见到父亲的头一眼,大姑娘眼泪就下来了。
“你没想过,我和妈往后可咋办?”
“我对不起你娘俩,往后,你要好好照顾你妈。”
“爸,我妈说了,你不能认,认了就没法做人了,她会等着你出来,她不怪你,她说这些都是命……”
大姑娘哭着走了,顾医生把女儿带来的煮鸡蛋给了门口的警卫,说自己啥也吃不下。警卫看他可怜,偷偷告诉他,公社报上来的罪名是大罪,县里也定不了,要请示上面呢!究竟要定什么罪,谁也说不清楚!他要是不认罪,就得把那个女人抓来一起审,惊动可就越来越大了。
几天以后的清晨,警卫给顾医生送饭的时候,发现,他用自己的裤带把自己吊起来了。他已经供述了罪行,被认定为畏罪自杀。
正月里,素芝的孩子生下来了,取名叫纪德。村里人都说,县里都给这事了结啦,她一个寡妇,一时糊涂被诱惑蒙骗。现在那人也死了,什么也不用再计较啦。
一切都渐渐地平静下来,静静的小村还是那样静,欢欣的人不过是短暂的欢欣,孤苦的人却还是那样孤苦。从此素芝开始了终生未癒的头痛,并且一直痛到死……
很多年以后,素芝又嫁了人,生了几个孩子,在农村做着一个最普通的村妇。没有人再想起从前发生的事,就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就连素芝自己,也记不太清楚那些情节了。只是有一样,她的下半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药。从前的时候是黄纸包的草药,后来,是白纸包的西药。她的头疼,渐渐消蚀了她的美貌,刀刻般的皱纹把她过早地变成了一个老太太,她额头永远是一排紫色的火罐印。
那时纪德已经在县上有了工作,当他离开家的那一天,素芝突然把一个布包交给他。打开,是两本线装的医书。岁月久远,纸已经发黄,工工整整的小楷墨迹也已变暗,一股霉纸味道似乎拉开了往事的一角。
素芝说:“这是你们家的东西,你要收好。”
纪德一时不知说什么,从前那样想知道的秘密,如今却这样想躲避。他已经猜出那些悲惨的情节,却又不想拉开那道幕布了。
他想岔开话题,就问母亲:“去城里吧,把头痛病好好治一治。”
“治不好的。这病是永远治不好的了。”
“你要相信医生,相信医术……”
“我信过,可是信错了……”
这很多年里,素芝从来没有梦见过顾医生,他连梦都没再给她一个。可这天夜里,素芝梦见了他。
梦里,她正头痛欲裂时,突然一只硕长的手,轻按她如雪的手腕,仍然那样温柔,那样体贴。
她问:你为什么要死?
他说:为了要你活……
素芝的脸上,滑落一滴眼泪,她知道,她没有信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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