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太阳升起来,映照在高楼玻璃幕墙,来往车辆玻璃窗上,反射着耀眼的光亮。街市上熙来攘往,喧嚣繁忙,风吹来已有一丝暖意,路旁树枝在飘渺的绿意里氤氲出蓬勃生机。周洁拖着拉杆箱,凝视着车辆穿梭,络绎不绝的行人,眼睛里闪烁着焦虑与不安。她二十四岁,长得娟秀,在这座城市已飘泊了好几年。她正在为下一份工作奔波。她黛眉微蹙,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清楚如果是在老家,这个年龄的女孩,大多数已经结婚。她也曾犹豫过,但是想起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还是坚持了下来。她对这座城市,既感到熟悉又很陌生,始终有种隔阂。风吹拂着她耳旁秀发。对她而言,不知道下一刻预示着什么,大多数故事会在又一个季节里遗忘,像被风吹散的日子,然后飞舞着落在不知何处的所在,在凛冽的气候里变得无踪无影。
四月初的一天,她应聘到一家公司工作。这是一家销售办公用品的贸易公司,在火车站附近拥挤的商务大楼里。老板姓史,四十多岁,略显发福,穿件浅灰色条纹西服,系根暗红色领带,脸上皮肤很粗糙,却显得志得意满,眼睛里透露出干练与狡黠。他扔下老婆孩子从老家出来打拼,几年间翻滚爬摸有了眼前这片天地。招聘条件很简单:大浪淘沙,面试合格,试用期两个月,每个月八百元生活费,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任何待遇,试用期合适的留下来,工资加提成另议,两个月销售额不能达标就走人。条件近似于苛刻,这座城市满地是寻找机会的人,精明的老板不愿意做亏本的生意。周洁不久前离开一家濒临倒闭的工厂,很想尝试一下,拥有这份工作,因此瞧着史老板那张疙疙瘩瘩,令人捉摸不透的脸庞,虽然觉得不太舒服,但并没有感到特别恶心。
史老板坐在经理室办公桌后老板椅上,看见她拖着拉杆箱,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声音有些沙哑地问她:“你以前做过销售?”
周洁摇了摇头。
史老板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从来没有接触过销售工作?”
周洁心里忐忑。
史老板脸上掠过不屑神情,明显感觉她不适合这份工作。他从烟盒弹出香烟,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烟雾在萦绕升腾。他仔细打量她,身体朝后仰靠在椅背上,有几秒钟像在思考,犹豫片刻,缓缓吐出烟雾说:“好吧,你暂时留下来试试。”
周洁不安地瞧着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火车站附近很热闹,空气中飘浮着喧嚣。周洁开始在公司上班,她的住处距离公司较远,不过房租便宜,附近就有地铁还算方便。她没有做过销售,但相信勤能补拙,大多数时间在外面寻找客户,穿梭于高楼大厦,竭尽全力推销产品,有时也回公司吃午饭。火车站周围有商务套餐和午市套餐,一般人均消费在三十元左右,电话外卖送上门的盒饭也要二十元。即便是公司正式销售员,每个月底薪两千五百元,每天一顿午饭,来回地铁公交车费用,就占了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加上租房和晚饭,其它杂七杂八费用,月薪基本上没有剩余的钱,其它收入按销售额的百分比提成,销售业绩上去才会有些积蓄。距离火车站稍远一点,走上五六分钟路程,有一家小饮食店,提供面点和馄饨,馄饨十元钱一份,光面五元钱,上面加浇头,另外加钱。周洁有时没有准备午饭,情愿多走五六分钟路程,在小饮食店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会想起老家过年时吃饺子的情景。
天气逐渐转暖,两个月转瞬即逝。周洁在外奔波忙碌,脸上胳膊晒红,销售却毫无起色,她心里十分焦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销售办公室不是很大,被塑料挡板分隔成好几块,销售员在外面跑,还不是显得特别拥挤。经过销售办公室,里面是经理办公室,另外还有一间财务室。这天上午,史老板经过销售办公室,看见她示意地招了一下手。周洁心里一沉,知道怎么回事,跟随他朝里间经理室走去。史老板走进经理室,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来不及点燃手上香烟,拍着办公桌上销售台账,瞪大眼睛迫不及待斥责起来:“周洁,你说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搞的?两个月过去了,销售额这么差!支付你底薪都不够!都像你这样的销售业绩,公司还能够指望活下去?这里不是慈善机构。钱是好东西,钱是靠辛苦,靠本事赚的。按照公司规定,销售额不达标,我不能白养活你!”史老板涨红了脸,嗓门越来越大,像对钱过不去,要将她生吞活剥。
周洁脸颊羞红,明白他的意思,感到十分窘迫,原来还想解释,瞧着他激动样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史老板皮肤粗糙而愤懑的脸庞,让她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的皮。她低垂下头,等待着辞退。
“我这一千六百元钱算是打了水漂!”史老板嘟囔着发泄完毕,点上烟猛吸了一口,眼睛盯着她,稍为缓和语气,忽然开恩似地说,“好吧,我给你一次机会,再宽限你一个月,销售额不达标只能走人。”
周洁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脸上显露出尴尬的笑,回到销售办公室,发现在办公室的同事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她,随着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午餐时刻,小饮食店里生意很兴隆,逼仄的空间弥漫着葱油香味,不断传出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周洁买了碗馄饨,惊奇地发现同事张昕在吃面条,旁边的坐位正巧空着,她迟疑了一下,端着馄饨坐下来。周洁在办公室和张昕见面,基本上没有太多交往,有时候擦肩而过,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她下意识地朝他笑了笑。他吃的是五元钱一碗光面,飘着葱花,没有浇头。她低下头去吃滚烫的馄饨。
张昕二十六岁,中等个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长得还算周正,穿上西服拎着包,形象明显加分。他做了两年多销售,在公司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眉宇间有种不易察觉的忧郁,显得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他没有和她说话,闷着头在吃面条,直到碗里只剩下一点清汤,才坐直起身子。他并没有急于想起身离开的意思,目光凝视着小饮食店门外,或看她细嚼慢咽着碗里馄饨。她不好意思起来,侧过脸去问他,你喜欢吃面条。他显得心不在焉,只是说馄饨吃腻了,吃面条换换口味。他的回答更像是敷衍。她说你经常来这家小饮食店吃午餐。他没有回答。她吃完馄饨,他才言简意赅地说:“其实,你不适合做销售工作。”
周洁心里一紧,明白公司同事抬起头,看着自己目光的含义,不清楚这是怜悯还是嘲讽。她想起刚来到这座城市,虽然短暂的匆匆一瞥,城市的繁华令她惊讶不已。她嗅着扑面而来的商业气息,瞧着拥挤不堪的人流和车辆,心里充满一种莫名期望。几年过去,她知道在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背面,想赚到钱能生存下去并不容易,自己学历不高,经济又不景气,寻找工作很困难。她脑海里飘浮起:西装革履行走在春末夏初大街上的男士,穿着时髦裸露出圆润小腿自信满满的白领……心里萌生羡慕,又有种失落感。她渴望有份稳定工作,这种愿望像这个季节吹过的风,温湿、腻人,在心里滋润地拂过。她不想就轻易放弃,渴望能够坚持下来。她瞧着他,沉吟未语。
“销售是一种累积的过程。”张昕像是安慰她,又像自己在嘟哝。
二
办公室朝北的窗口能看见街景,天气不知不觉变得炎热起来,窗外吹来的风有了溽热的感觉。办公室里空调还没有启用,风扇摇晃着发出声响,产生的噪音令人烦躁。南方夏日的天气,一大早就是桑拿天,中午更是骄阳似火,马路上浮动着水蒸气般的热浪。周洁早晨出门,冒着烈日,不辞辛劳寻找客户,竭尽全力销售产品,有时候吃了闭门羹,还要耐着性子道谢,有些公司还没有等她说完来意就已下了逐客令,有些公司主管施舍的目光瞧着她,她口干舌燥地介绍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同意考虑考虑,电话再打过去却回答你烦不烦?追问这笔生意凭什么给你做?她像兜头被泼了盆冷水,仍毫不气馁地穿行于各个公司,汗水把衣服濡湿了一大片,拖着疲惫回到住处。一个月即将过去,她打电话,四处奔忙,殚精竭虑,除了有几个零星小客户,销售依然没有太大起色。她心里焦灼万分,办公室风扇摇晃的声音,和她的心情一样变得烦躁。
这天下班前一刻,周洁从外面匆忙赶回办公室,擦拭着脸颊上汗涔涔细密的汗珠,拉开办公桌抽屉,发现缝隙塞有两张销售单子。她看着销售单子,心里感到惊讶,随即抬起头来,目光移向前面办公桌张昕的背影。她感到蹊跷。下班以后,周洁跟随张昕一起乘电梯,下到底层走到大楼门口,把两张销售单子悄悄递还给他。她猜想这两张销售单子肯定是张昕的。
周洁的猜测是正确的。张昕转过脸,平静地解释:“噢,这是我的新客户。你先接过去做吧。”
周洁推辞说:“不!这不行……你做销售也不容易,而且这不是两笔小生意。”她态度坚决。
张昕说:“我这个月销售额已经完成了。”
周洁明白他的意思,既感激又忐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她不想接受别人舍施,且掺杂着些许不安,游移的目光瞧着他,想从他脸上窥视出什么。
大楼里下班的人群不断从电梯里涌出来。
周洁犹豫着,斟酌以后说:“要不这样,我到时候把提成的钱算给你。”
张昕点了点头。
转瞬已是盛夏,天气更加炎热,办公室终于开启空调。公司月末结账,扣去杂七杂八费用,月头上五日发薪水。史老板喜欢站在销售办公室隔开的塑料挡板前,瞪着眼睛,扯开嗓门,每次发薪水像施舍于别人,或像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他的座右铭是:“天上会掉下馅饼,但是,不会轻易掉馅饼!”这个月销售额有明显增长,他赚了钱,绷紧的脸庞明显活泛起来,随手甩出五十元钱,请人去买冷饮慰劳大家,接着趾高气扬地走回经理室。同事们一阵欢呼雀跃之后,有人调侃史老板就值五十元钱,一元硬币攥在手心能捏出汗,恨不能掰成两半再掰成两半用,大家忙得拼死拼活应该请客吃顿饭,也有人不无担忧地嚷嚷,说不准过些日子销售指标又会往上加。周洁小心地对张昕说,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张昕愣怔了一下,缓过神来答应了。午餐时刻,两人在小饮食店买了两碗面,上面加了蚝油牛肉浇头,另外,她给他要了一瓶啤酒。周洁已经算好两笔销售额提成款,从口袋里掏出六百二十元钱递给他。张昕说你留着用吧。周洁说你帮我的忙,已经感激不尽。张昕沉默了一会说,你先寄五百元钱回家。周洁知道两天前,他听到了自己在办公室接听的电话。她心里有种东西飘浮上来。
周洁的销售业绩逐渐好起来,张昕给她传授销售经验,有时陪她一起去拜访客户。同事中会有些闲言碎语,妒嫉与戏谑的成份居多。张昕在公司里沉默稳重,反而容易赢得别人尊重。女同事的丝袜勾破了,从腿部撕裂出一条垂直线,脸上呈现出愠怒。那个屏风摆放在办公室门中间,谁都觉得碍事,谁也没有在乎,张昕将屏风朝边上斜着挪动一些,便于行走,也显得更加协调。周洁朝张昕投去赞许的目光。
夏蝉短长急促此起彼伏。
这天午后,周洁在外面忙碌了整个上午,下午回到办公室,一个人正在和客户电话联系。办公室里很静,空调发出咝咝声响,在有气无力地吐出冷气。史老板从外面回来,经过销售办公室瞥了她一眼,径直朝里面经理室走去,很快又从经理室返回销售办公室,手里拿着一盒包装精美的化妆品递给她。周洁从办公桌抬起头,眨巴着眼睛,惊诧地瞧着他。史老板脸上神情变得暧昧。她很快明白史老板的意思,心里惴惴不安,漫过不舒服的感觉。周洁拼命谢绝他的礼物。史老板很尴尬,涨红了脸,脸上皮肤显得更加粗糙,嘴唇在不断地嚅动,声音变得激动而颤抖,像在许诺或怂恿什么。她紧张、慌乱、手足无措,根本没有听清他在唠叨什么。她惊异地盯着他干裂的嘴唇,脑子里奇怪地蹦跳出一个字:渴。她记得那次,看见史老板和那个女的财务走出办公室,在等待电梯的时候,手迫不及待地在她瘦削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三
转眼已是秋天,街市染上秋色。这天下午天气阴晴不定,周洁和张昕在一家公司洽谈完业务,天上陡地飘落起雨来,稠密的雨像张网,街市笼罩在缥缈的雨雾里。骤然而至的雨下得有些猝不及防,他俩慌忙走进一家超市躲雨。超市里比平时更加嘈杂,许多人是匆忙进来躲雨的,也有推着小车在货架前选购货物。两人在人群里随波逐流,走过服装货柜前,周洁的目光在一条丝巾前滞留了一下,张昕伸手想取下那条丝巾,周洁连忙拉住他走了。她很细腻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思忖,刚才挂在衣架上的那件大衣,款式很新颖,颜色也很别致,虽然价格不菲,但估计张昕穿上后会很帅气。他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周洁感觉张昕似乎并不太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闲逛,两人走到货架后面,瞧着窗外雨景,等待着雨停歇。
黄昏时刻,雨终于停了,整个街市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周洁心里很感激张昕,一直想找机会酬谢他,走出超市用征询的目光瞧着他,借口说今天太晩了,而且还没有买菜,不想回去烧饭,想犒劳一下自己。她更多的意思是想感谢他。张昕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一个人即便回去,再简单也要张罗吃的。两人走进一家饭店点菜,他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饭结账的时候,周洁说好今天自己付费,结果还是被张昕抢先埋了单,周洁心里更是过意不去。
两人走出饭店,外面空气清新,被雨洗刷过的街市在夜晚的灯光下显现出很洁净的感觉。周洁穿着那种薄的牛仔套装,上衣很短,齐到腰间,里面是白色圆领衫,显出颀长的脖子和匀称的身材。张昕说我送你回去。周洁说不用送,并关切地嘱咐,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回去休息。张昕踌躇片刻,说我送你到地铁站口。周洁想了想说好吧。两人走在街上,保持沉默,谁也没有说什么,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周洁忽然有些依恋地说:“要不我们再走一站,下一个站不是很远。”
两人走了一站,最终上了地铁,张昕一直把周洁送到出租屋弄堂口。弄堂里显得昏暗,低矮的屋檐挨得很近,这里老房子还没有拆迁,大多数出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和周围的高楼形成鲜明对照。狭窄的弄堂从窗户漏出微弱的灯光,寂静中能嗅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尖细的喊叫声,混杂在一阵如雨的麻将声里,空气中裹挟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有种暖意在昏暗的弄堂里弥漫飘荡。临分手时,周洁对张昕说谢谢,张昕沉默未语,想转身离去,犹豫着,忽然拥抱住了她。周洁一阵紧张,心倏地悬到喉咙口,惊疑的目光瞧着他。她发现他眼睛里有种渴望。她目光变得羞涩,心慌意乱,浑身颤抖了一下。张昕显得拘谨,逐渐激动起来,局促而慌乱地抚摸着她。周洁紧抿嘴唇,没有抵抗,低垂下头,一动不动。她脸颊赧然绯红。短短几分钟,张昕很快松开了手,脸上闪过窘迫神情。
周洁对张昕的感觉变得混沌,不知道是心存感激,还是因为别的缘由,心里显得烦乱起来。她上班谨小慎微想躲避他,心里又像缺少了什么,有种浅浅的怅然。她下班回到住处凝视着窗外,清秋季节月亮悬在幽邃的夜空,他的影子在脑海若隐若现浮现,那张诚挚且略显沉默的脸庞在心海荡漾开来。她扪心自问,爱张昕吗?真的爱吗?还是仅仅因为感激?她感到他冷峻的眼睛,始终蕴藏着某种东西,有种蹊跷之情在心里氤氲。她感到慌乱、疑惑、激动、紧张。这种感觉很微妙。夜深了,风吹来,一绺散发粘在脸颊,她想用手轻轻拂开,总有一两根看不到扯不着,心里被若有若无的发丝缠绕。张昕和往常一样,一如既往对待她。她心里有种叙述不清的情结。
冬天到了。周洁会想念起家,有时凝视着天空,仿佛能嗅到故乡的气息,背景是城市耸立的建筑,轻轨在身旁隆隆驶过,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远方,带走的不仅是思绪,还有心里的思念与回音。张昕在外面忙业务,有时累了,一个人不想做晩饭,会给周洁打电话,在外面办完事顺便买点菜过来。周洁就系上围单,忙着做饭,抽空帮他把衣服洗干净。周洁并没有感到嫌弃,心里反而有股暖意,很喜欢这种感觉。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天色很快黯然下来。这天晚上,周洁和张昕应酬客户,张昕把周洁送到弄堂口。冬天的夜,风很凛冽,刮在脸上,寒气袭人。
“噢,天气真冷……”周洁跺着脚轻声抱怨,风很快将她声音刮走。她见他没有马上想离去的意思,谨慎地说:“外面太冷了,要不到房间里去坐一会。”
张昕踌躇未决。
“坐吧。”虽然出租屋很简陋,但比外面暖和许多。月亮映在窗棂,屋子里很寂静。周洁关上房门,招呼张昕坐下。
张昕没有坐下,紧紧搂抱住了她。周洁脸颊羞红,矜持地瞧着他。这种氛围瞬间变得很微妙。张昕的手不由自主在她身上抚摸,隔着毛衣和厚厚的牛仔裤,感觉到了她胸部与两腿间的温度。周洁下意识地想挣脱,闭上了眼睛。张昕贴着她脸颊,喘息着激动地说:“周洁,我想要。”
周洁对这一切似乎已有预感。她光滑的身子钻入被窝,目光紧紧盯着天花板。她感觉身体很烫,他的身体也很烫。她不清楚是感激,还是其它原因。她眼眶湿润,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雾霭。他滚烫的身体贴近时,她心里一阵悸动,浑身哆嗦,忽然颤声地说:“张昕,结婚时给你好吗?”她轻声而微弱的声音像在暗夜里飘浮。
张昕怔住了,须臾的迟疑,神情变得凝滞,心像被撞击了一下猛然省悟过来。他胳膊稍支撑起上身,瞧着她白皙的肌肤,有点喘不过气来,脸上掠过歉疚的神情。昏暗光晕下,她清澈的眼睛凝视他,脸上泛着圣洁的光泽。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在黑暗里摸索着穿起衣服。
周洁瞪大眼睛,惊愕地瞧着他。
屋子里有种怪异气氛。张昕侧过身瞧着她,想紧紧地拥抱住她,勿庸置疑的口吻说:“周洁,我不会和你结婚的。”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周洁紧张地问:“为什么?”
张昕脸上掠过落寞神情,沉郁的眼睛投向窗外,像要穿透迷茫的黑夜。少顷,他收敛目光,平静地回答:“我是一名逃犯。”他的声音很轻很冷,带有一种穿透力,穿透宁静或忧郁,在寂静的小屋里回响。
“逃犯?”周洁大吃一惊,惊悚地瞧着他。
“是的!”张昕千真万确地说。
“可是……”
屋子里静得出奇。张昕恢复了原有平静,眼睛清纯而深不可测:“我老家很穷……是在山坳里,山上沟岭纵横。我从小一直和爷爷一起生活。那年,我爬过山梁到镇上去寻找爷爷,饿得饥肠辘辘,实在抵挡不住饥饿,抢了镇上点心铺两个馒头,被发现以后为了逃脱,仓促中举起矮墙旁柴刀,把老板娘砍成了重伤。之后,我心里害怕,一直很后悔。我弄了张假身份证,在各处漂泊打工——潜逃了十年。”他的声音低沉,像在穿越苍茫夜色,一缕缕飘向远方。
周洁惊呆了,被恐惧包围:“你真的是逃犯?”
屋子里被夜与静吞噬。
张昕像沉浸在某种思绪里,薄薄的光线侧映在他脸上。她感到恓惶,这难以置信。风在窗外呜咽。“我不可能和你结婚。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不能伤害你,伤害你一辈子!”他穿上裤子站起身,目光揉进了一种依恋。
屋子里空气瞬间凝固了。周洁抬起头,从他眼睛窥见了那缕依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痛了,这种疼痛在变成温馨,浓稠得融化不开,从心底涌向喉咙再到眼眶,一下子袭遍整个身心。她脑海浮现起和他认识、交往、相处的日子,心灵震颤,有种难言的滋味蔓延开来。忽然,她意识到自己根本离不开他,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她瞬间明白:自己爱他,真的爱他!这种爱在不知不觉中,已逐渐渗透进心底。她觉得他很真诚,真诚得十分残酷,残酷得难以接受。她心里抽搐,坐起身披上衣服,抑制不住激动,侧过身去拥抱住了他。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她心里一片宁静。
窗外,渐渐地映现出黛色晨曦……
四
冬天的城市裹在寒意里,阳光被风吹得很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这天午后,周洁从外面回公司,经过火车站后面那条街,忽然看见史老板从一家按摩洗脚房玻璃移门挤出来,身后一个脸上涂着浓妆艳抹的女孩裹着外套,胸前领口处裸露着雪白诱人的乳沟,正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矫情地和他道别。周洁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史老板神秘兮兮的样子,看见她一怔,随即脸上掠过尴尬神情,掩饰地用手抹一下嘴,露出窘迫而又猥琐的笑。周洁局促地瞥了他一眼,心里鄙夷,感觉他嘴里像刚塞进一只肥腻的母鸡,有种狼吞虎咽偷食饱餐后的满足与暗晦神情。史老板恢复常态,搭讪地问她回公司,周洁应付地点点头。
转眼临近春节,史老板说请大家吃顿年夜饭,也算是提早给大家拜个早年,吩咐周洁到酒店预订一间包房,标准在两千元左右。周洁犹豫,不知道预订哪一家酒店好,更怕点不好菜,不合大家的口味。张昕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就着节前的快乐气氛,同事们脸上纷纷显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史老板看了看周洁又看了张昕,似乎明白过来,也随着大家略显尴尬地笑起来。
公司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酒店提前吃年夜饭,整个公司同事在包房里济济一堂。大家忙碌一年,聚在一起,气氛十分融洽,酒菜上桌后气氛更加热烈。有人提议请史老板先说几句。史老板脸上修饰过,比平时显得光亮,脱下大衣,穿着藏青色暗条纹西服,里面白衬衫配着一根紫绛红色领带。他显得踌躇满志,起身举起酒杯,神采奕奕地祝酒,大家干了一年,先敬大家一杯!接着充满豪情地说,大家只要跟着我史老板,我赚钱,保证大家也能赚钱,希望明年大家兜里塞得更满。来,来,来,大家一起干杯!干杯!油爆虾、椒盐羊排,松籽鲈鱼、馋嘴蛙……一道道热菜上来,大家畅怀大吃大喝起来。史老板喝多了,一只手放肆地搭在女财务肩上,在公司里他最器重张昕,张昕销售一直名列前茅,另一只手举起酒杯摇晃着说,来敬张昕和周洁一杯。大家哄笑起来。桌子上杯盘狼藉。史老板体内酒精起了作用,筷子叩击白瓷盘子,夹起一块馋嘴蛙肥嫩的大腿,满口塞进嘴里,眼前飘浮起女人白皙的大腿。他舌头有些僵硬,发泄似地嚷嚷着,操!憋了一年,终于可以回家踏踏实实抱女人了。没有猫不贪腥的。在外面赚钱就是憋不住想解馋……大家过年放假回去,该抱女人的抱女人,该抱男人的抱男人。大快朵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女同事也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周洁和张昕被这种气氛感染,只是心里搁着沉重的事情,没有放怀畅饮。冬天的夜晚,走出酒店门外,风直接灌进脖子,霓虹灯神秘地闪烁着,天空显得寂寥而莫测。
时间过得很快,日子就像被风刮走,公司过几天就要放假了,办公室同事变得兴高采烈,出租屋弄堂里也逐渐热闹起来,人们开始忙碌着准备回家,空气中弥漫起岁暮节前的气氛。周洁踌躇着说:“张昕,我想回家过年。”
张昕回过头来,冷静地看着她。
周洁说:“我想和你一起回家,去见我父母亲,再去见你爷爷。”
张昕沉默不语。
“然后,我陪你去自首。”
张昕倚在门框旁,像沉浸在回忆里。
“你不能一直生活在不堪回首的阴影里——你去自首,能得到宽大处理,这样还会有希望。”周洁看见他眼睛里有种忧郁与思念,平静地说,“无论你被判几年刑,我都会在外面等你。”
出租屋的门外,四周盘桓着参差不齐的楼宇,天空显得遥远。
“这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周洁说。
张昕转过身来,目光紧盯着她。他几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外面飘泊十年,东躲西藏,又何尝不想回家。他到过好几个城市,打过短工,摆过地摊,贴过小广告,睡过地铺,躺过窝棚。他想念爷爷,渴望能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故乡。然而这只是一种幻想。他没有勇气翻越那座大山。他凝神地注视着她,她的脸庞圣洁而充满期待,温暖的呼唤像洁白的云朵,在穿过天际,翻过大山,透过泛黄的岁月从记忆深处飘来。他迷茫过、惶恐过、犹豫过,心里在痛苦地挣扎。他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曾经想离开她,离开这座城市。他冷静思考后,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去自首。你必须答应离开我,一定要生活得更好。”他眼睛里有种坚毅与怜爱。
周洁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有股酸楚涌上心来。她至少感到了某种欣慰,清澈的眼睛眺望着远处,感觉像在放飞希望,还有心里的憧憬与未来。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暖意。
南方的冬天,有种阴冷潮湿,渗透肌肤的寒冷。这天,张昕和周洁说好,一早去排队买火车票。上午,史老板兴致勃勃地赶到周洁的住处,送来两包糖果给周洁和张昕,让他俩过年时带回家去。周洁感谢他,让他进屋坐,史老板呼着热气,说还有许多事情,匆匆忙忙走了。整个上午,太阳只露了一会脸,之后隐入云层背面。周洁忙碌着准备回家,出门去买了些带回家的年货,然后赶到那次躲雨的超市,给张昕买了那件新大衣。午后,天色阴沉,像要下雨。她到公司把一些琐碎的事情办妥,填写完每一笔销售清单,整理完办公桌抽屉,然后赶回到出租屋。
黄昏时分,冬天的雨裹挟着寒意飘落下来。周洁边做晚饭,边整理行李,边等待着张昕。她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城市浸透在茫茫雨雾里,变得湿淋淋而又阴冷。她不知道张昕是否已经买好火车票,心里惦记着给他打了电话,张昕说还在排队,售票大厅人头攒动,围得水泄不通。周洁做好晚饭,张昕还没有回来。她瞧着水珠顺着屋檐滴落下来,眼前呈现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沉郁且充满企盼的眼睛。她不知道在这之后,网络的迅速发展,带来的快捷与方便,这种场景很快会消失。她犹豫着要不要出门,放心不下还是想去看他。她拿上伞,锁上房门,一头钻进了雨雾里。
南方的天气难得下雪,雨挟着雪在都市的背景下,竟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傍晩正是下班一刻,街市上熙来攘往,仍然十分繁忙。周洁撑着伞,赶到火车站售票处,售票大厅拥挤不堪,门外都是排队人群。她打张昕的手机。张昕说票买到了,已经离开售票大厅,正走在火车站外面那条街上。周洁松了一口气,离开火车站售票处,急忙赶到外面那条街上去寻找他。天色黯然下来,雨和雪飘落着,她朝两边张望着,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她有种须臾的离奇的感觉,这座城市恍惚间变得陌生,耳边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喊叫声,马路那边很快在聚集起一大簇人。周洁走过去挤进人群,感到周围影影绰绰,议论声抵达心灵深处:“哎,这辆出租车开得太快了,雨雪天气刹车都来不及!”“是啊!那个做母亲的也有责任,过马路时该管好小孩,雨雪天的,更不该让小男孩乱跑。”“多亏年轻人眼疾手快,可自己却被出租车……”雨和雪天女散花般从天空飘落下来。周洁跪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想把他揽入怀里,耳边嗡嗡作响,不断传来嘈杂声,夹杂着110警笛声,120救护车呼啸声。她浑身湿透,有种飘浮感,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雨雪仍在不断飘落,她眼前一片血色……
雨什么时候停了,雪堆积了起来,一片银装素裹。
五
圩家沟。
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十分偏僻的小山村,群山环抱,郁郁葱葱。翌年,草长莺飞,周洁辗转来到这里。风吹来还挟着一丝凉意,山上开着各种野花,山脚下村庄升腾起袅绕炊烟。她穿件浅色风衣,显得矜持而冷静。太阳从山后爬了上来,照耀着巍峨的大山,在树叶、草丛和野花上,晶莹露珠上跳跃闪烁。她将一束鲜花敬献在墓碑前。她沐浴在初升的阳光里,想坐下来,陪他说话,脑海里呈现起那个画面。
重症监护室。门楣上红灯旋转着,像生命在挣扎跳动。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头上绷着纱布,脸色惨白,像张薄纸。
倏忽间,他有了些许反应,嘴唇轻轻嚅动,微微睁开眼睛。她俯下身,贴近他脸庞。他的心跳很微弱,勉强挤出笑容,声音缥缈而温馨:“周洁,我、我很好。在外、外面飘泊,东躲西藏,像生活、活在黑暗里,我感、感到了疲惫,很、很想回家……遇到你有、有种温馨,有种家、家的感觉,和你认识相、相处……日子,就像走在回、回家的路上……”
群山宁谧、肃穆。周洁瞧着他嘴角轻轻嚅动,浑身颤栗,眼圈红了。她知道他渴望回家,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回家。她凝视着他,感觉灵魂在絮叨,不断叙述着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是沿途的风景。她记得他曾告诉自己,看着她洗衣做饭,让他想起冬日的阳光,暖和地斜照进窗。他感到身上那层冰冷坚硬在分崩离析,忧伤不再凛冽。其实,她和他在一起,心也在融化变得温暖,整个世界在变得温暖起来。他嘴角艰难地露出了最后一抹笑。他神情凝固了,像一尊雕塑,却栩栩如生。她内心猛地抽搐,像被什么堵塞,有种悲恸在浓郁地弥漫开来。她甚至拒绝他脸上最后的一抹笑意。
太阳爬上山腰。风吹来有了暖意,轻拂她脸颊,像喁喁细语。她闭上眼睛,感觉他嘴唇湿润温柔,直抵达心灵深处。她眼前呈现起他鲜活的脸庞,娟秀的脸上有种刻骨铭心的爱。她感觉恍若是在梦里。她想,自己爱他,刻骨铭心地爱。生活的洗涤和滋润,就像大雪慢慢融化,裸露出生活本质的东西,随风而逝的爱情,短暂而美好,却是她真正拥有过的。她想,是的,爱没有时差,没有对与错。她想他来了,又走了,来去匆匆,却令人记忆深刻。她想这不是他的错!她想能与自己所爱的人厮守,是人生中最有意义的,哪怕是倏尔即逝的时光。她想一切可以重来,她仍然会选择他,选择永恒和美好之物。她睁开眼睛,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太阳爬上了山顶,云在湛蓝的天空移动,村子里传来鸡鸣犬吠声。周洁瞧着墓碑,风在将她几绺头发吹散,她把散发朝后捋,风将头发又吹乱。她不舍地转过身,朝着山脚下走去。她知道圩家沟这个地方铭刻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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