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找缸

时间:2023/11/9 作者: 短篇小说 热度: 13529
◎李仁学

  1

  检阅酱缸,是杨三每天早起必做的仪式。不过,他从来不让其他人掺和——当然,马葆是个例外。自从马葆加入杨家酱以后,一个人的仪式也就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杨家酱的酿晒场很大,场子里齐齐摆了一百单八缸,放眼望去,缸缸孔武釉亮,个个生龙活虎,那阵仗俨然一百零八条梁山壮汉啸聚一处。不过,那种冷兵器时代的阵仗并不合乎杨三的想象。杨三的想法和创意是山寨的,但却热腾着一种时代感——他看到的是一个墩满雄兵铁甲的现代阅兵场,一脚踏进去,他的整个精气神儿犹如掀开炮衣的战车,豁然生动起来。他梗着脖子行走在缸的丛林中,浑身充满了仪式感。

  沉睡缸中的大酱在他目光和曙色的映照下渐渐苏醒,空气弥散五谷的芬芳和村庄的气息,小麦、大豆、芝麻、辣椒、菜籽等等这些属于大田的物质都集结在这里,正在以另一种生命形态蓬勃地生长。

  马葆四下里巡睃一遍,细声道,没人呢,赶紧开演吧!杨三咳一下润了润嗓子,又提一口丹田,接着就要开始检阅了。不料马葆又说,下回把那宝马开过来吧,站在车子上检阅才拉风呢!杨三说,别打岔——你就是宝马!说罢敞开腔门吼道——同志们好!声音很震撼,震得马葆耳窝子嗡嗡作响。

  马葆磨叽半天才仓皇接茬:厂长好!马葆显然怯场,嗓子眼只眯一条细缝,声音吝啬得就像挤牙膏,纤细而短促,兼有一丝嫩羊咩咩的颤音。

  杨三很不满意,说,此刻你代表我杨家将的千军万马,可不是一只没吃奶的小羊羔!

  马葆呛道,我代表酱缸!你活像个叫驴子,把我耳窝子都汪麻了。

  杨三斥道,好了好了,接着来——照我说的做!

  接下来,不待杨三吼完上句,马葆立马抢过去了,铆足马力猛喊——为酱民服务!喊完便是哈哈大笑,蹲在地上直喊妈耶妈耶,你可笑死宝宝啦!

  马葆是个巨峰女子,平时连走路都像揣着两颗吊雷似的,荡来荡去的让人觉得危如累卵。这会儿可就更好看了,只见一阵疯笑之后,胸门刺啦一声,里面的景色全都曝光了。杨三傻愣了半天才涎着醉眼说,再笑,再笑我把你两颗雷腌到酱缸里去!说着就像探雷似的,手果真颤颤地伸过去了……

  这是杨三第一次检阅马葆,也是马葆第一次陪同杨三检阅酱缸……

  马葆以前是干洗脚一行的,后来遇着杨三才改了行,从此跟着他一起做酱。

  那天,杨三逛洗脚城,洗脚妹一边掰他的脚丫子,一边笑吟吟地跟他搭讪,先生,考你一哈——你说你们男将身上哪儿最造孽?

  杨三觉得这话问得太突兀,突兀得就像她陡峭的胸脯;也很暧昧,暧昧得就像这间包房里羸弱的光。

  杨三知道,这种场合里的妹子其实洗脚比较外行,跟人拉荤扯淡倒是挺在行。所以真正到这里洗脚的客人很少,他们要么直奔主题而来,要么就是纯粹扯淡来了。

  杨三纯属扯淡!他是消遣洗脚盆里的语言艺术来了,想借此排解一下流落异乡的那份孤独与苦闷。杨三有些失望,这妹子的话貌似含蓄,却一点也不艺术,如同她这一身妆扮。妹子裹着一袭薄衫短裙,衣衫开胸很低,半壁江山露在外头。

  杨三直直地望她,说这问题也太肤浅了,男将那厮不造孽,也不会往女将小屋里头拱了!说罢便斜眼歪嘴地笑。

  妹子咂出话味儿了,睨他一眼,说,猜不出来就往裆里钻——真不要脸!

  杨三挠脸嘿嘿地笑,改口道,脸最造孽!

  不对!你可以不要脸,却不能不要脚。男将两脚蹚天下,脚丫子成天驮你东颠西跑,就像累驴似的,顶受罪了——你可得善待它,每天洗爽了再让它上路。

  杨三笑道,你倒是蛮会做广告呢!如果改行做生意,肯定是把好手。

  妹子问,那你又是做哪行的?杨三说,你猜?妹子定睛瞧他一眼,突然耸了耸鼻子,像是嗅到什么了。杨三问,闻出来没,啥味?妹子掩嘴笑道,一股臭脚丫子味!

  杨三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吧,鄙人姓杨,我手下有一支部队,旗号“杨家将”。我撒豆成兵,帐下一百单八将。接着屈指数道,那些将里头有大将、上将、中将、少将、嫩将……

  妹子撇嘴一笑,顺口就接过去了:黄豆酱、芝麻酱、豌豆酱、豆豉酱、萝卜酱、洋姜酱、苔干酱、牛肉酱、鱼丁酱、虾球酱、蚕沙酱、鼠沙酱、洗脚水腌的臭豆腐酱……

  妹子活像秀绕口令似的,竟然一气蹦跶了十几款酱名,有几款甚至连杨三听着都一愣一愣的。杨三惊喜不已,心里绽出一朵花来,接着又生出一枝橄榄,当即就递过去了——他攥着妹子的手说,你可是做将的料呢,啷能在这儿当丫鬟,替人掰脚丫子呢?走,到我府上去——咱杨家将正缺一枚女将呢。

  就这样,马葆被杨三连哄带骗地拽出了洗脚城。到了他府上,马葆望着满地酱缸才悟过神来——嗨,这吹牛不打草稿的日白佬,原来他不过就是个做酱的小老板,难怪身上一股子臭酱味呢!

  2

  这天,杨三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夜里就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赤条条地被人塞进了一口酱缸,那人还哼着鼻子对他说,你这酱里头缺味,把你整个腌进去,这酱才算真正的杨家酱了呢……

  一场梦魇瘆得杨三奓毛,再也睡不着了,他推了推身边的马葆,马葆眯缝着睡眼问,半夜三更的不眯觉,干啥?杨三说,眯不着了,刚才做了个怪梦,心里头呛得慌。

  马葆一哧溜钻出被窝,说,我帮你解解,看里头啥玄机?杨三一五一十讲了,马葆听完就有了答案,说这叫“鬼压身”,说明他心里头有鬼!转而问他是不是做啥缺德事了。杨三说,你整天魂儿似的跟着我,啥事瞒得过你。马葆软软地趴过去,一头乱发泼在他怀里,嗔道,是嘛,我就是你魂儿呢,要是哪天你把魂儿弄丢了,我就把你腌到酱缸里去!

  杨三搂着马葆暧昧地说,宝马呀宝马,我杨三哪天不是腌在你这口酱缸里!

  杨三虽说跟马葆同居好些年了,可同榻未同框,一直没办证。马葆时常提醒他,再无证驾驶,我就一蹶子把你尥下去!杨三却总是嬉皮涎脸:宝马呀宝马,你可是一匹好马呢,我不骑你骑谁?

  杨三从来不叫她“马葆”,嫌这名字太土。那时,杨三刚好换坐骑了,是一辆宝马牌的,于是他将“马葆”二字倒腾过来,干脆就唤她“宝马”了。

  马葆是那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里里外外替杨三招呼得妥贴。这些年,杨家酱之所以异地重生,越做越大,也是篱笆仗着桩,幸得马葆一旁给力相挺。

  早起以后,杨三照例要往酿晒场检阅酱缸。进了场子,杨三似乎仍然沉浸在那个噩梦里,怏怏地打不起神来。马葆催道,开演吧,再迟工人可要进场了。

  杨三说他今天不检阅了,他要翻酱。说罢便操起酱耙忙活起来。翻过一缸之后,他拿指头往酱耙上一点,放进嘴里嗍了嗍,说,熟了,好酱!

  马葆也尝一口,点头嗯道,好酱!

  杨三却说,好是好,可我总觉得里面缺了一宗大味。

  马葆问啥大味?

  杨三说,人味!

  马葆忽闪着眼,不解。杨三说,我老家杨家寨就有一口腌过人的酱缸,是我姥姥用过的。那口缸腌的酱,出味得很!沉吟片刻,又说,我想回去一趟,把那口缸找回来。

  瞧他一脸认真,马葆跺脚叫起来,杨三,好恶心哪——你真是个奇葩!

  杨三确实够奇葩的。前年杨家酱新上了两条生产线,急招女工,马葆叫他去打广告,他却天天钻洗脚城。等广告费差不多都扔进了洗脚盆,招工的事也就搞定了,而人家洗脚城却因此空了城。

  有人笑话他,你哪是办酱厂哟,分明就是开染坊嘛!有人还笑呵呵地提醒他,蛆多了,当心把缸拱翻哦!在检阅酱缸这件事上,马葆一直哭笑不得,说他堂堂一老板却像个神经病,要是让人看见了还不真的钻缸啊!

  杨三说她没文化,说他那是酱文化!酱是有生命的,他每天喊酱,意在唤起酱的苏醒。尽管只是个仪式,却能激发酱们的士气,加速酱的发酵和成熟。

  马葆眨巴着眼沉默了,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其实,马葆还是不懂,但她是个懂得妥协的女人。

  这次杨三说要回去找缸,马葆起初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岂料杨三越说越离谱。他说啷也得把那口缸找回来,以后就用它做酱麴子,然后再把麴子点化到一百单八缸里头去。

  这种玩法,完全吻合他那套奇葩的酱文化逻辑。

  马葆决定不再陪他玩这种无聊而又恶心的行为艺术了,说,你找回来吧,我司马缸砸光,给你砸个片甲不留!

  杨三属异地办厂,厂子隔杨家寨横跨了好几个省,杨三决定亲自驾他的宝马回去。

  马葆看他真的铁了心,反倒柔软了,于是忙着替他拾掇行李,又往车里塞了许多酱礼盒,说他杨三大小也算个成功人士,如今衣锦还乡,两手空空岂不是回去找骂!说着便将车门抠开,一屁股坐进去,说,出发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杨三没成想马葆会和他一起回去,不免疑惑地问,准备啥?

  马葆对着车上的镜子抿了抿头发,笑嘻嘻地说,丑媳妇见公婆呀!马葆平时穿着不怎么讲究,杨三这才发现她与往日不同,已经换了一身行头,从头到脚收拾得熨熨贴贴。

  3

  杨三和马葆轮流驱车,翌日晌午也就抵达了老家地界,一条熟悉的河流哗地便淌进了眼里。

  杨家寨是个傍水而居,枕着黄金码头的滩涂村落,也是曾经名噪一方的酱寨。每年这个时候,麦子熟了,辣椒红了,杨家寨便进入了一年当中最喧腾的季节,满寨子的屋顶上摇曳着炊烟穗子,剁椒声热辣辣响成一片。

  小车颠簸在寂静的原野,金色的麦浪从河畔一直漫到车脚。麦穗子伸着丫丫小手哗哗地挠着车门,挠得杨三心里痒酥酥的。此刻,他在呼吸中就能嗅到麦子的乳香以及各种青草的气味。

  远处暑气蒸腾,大地就像点了一把野火,在熊熊地燃烧。透过暑气,隐约看到麦浪中的那座绿色孤岛了,杨三的心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示意马葆停下。

  马葆点了刹车,问他干嘛?

  杨三说,找缸!

  马葆嘟哝道,这麦浪野地啷会有缸,莫非是检阅麦子来了吧?

  趟进齐腰深的麦浪,密密匝匝的麦丛犹如层层叠叠的网,马葆脚下的高跟鞋就像被网困着的鱼儿,怎么也洒脱不起来。磕磕绊绊之中,麦穗子蜇得她胸口痒痒。她叫杨三替她挠挠。

  杨三伸手进去,却像和面似的揉了起来,一面揉,还一面荤腥地笑道,要是让人看见,会不会说我流氓?

  马葆说,他管得着,我是你老婆!

  马葆这么一说,杨三反倒歇手了,说,就要到家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马葆见他欲言又止,已然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心里郁郁的,却大大咧咧地说,你直说吧,我听着呢。

  杨三说,我这次是觍着城墙厚的脸皮回来的,可不是啥衣锦还乡,所以我想跟你交代两句——就算“约法三章”吧……

  马葆冷脸回道,知道——你以前钻过缸,没脸见人呢。

  杨三开始“约法三章”了,说,一是见了我老乡,得笑脸相迎!

  马葆说,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二是不要跟我抬杠,得像平时咱俩跟客户谈判和检阅部队那样,步调一致。

  马葆说,你说树上结的是南瓜,那我就说它肚脐眼上还长着个把儿呢——保证一唱一和。

  稍事犹豫,杨三说出最后一条:三是暂且不要跟人挑明我俩啥关系!

  马葆的鼻翼骤然翕动几下,眼泪兀地就啪嗒下来了。她讷讷地问,那要是别人问呢,我啷回答?

  杨三说,照实说吧,就说你是公司业务总经理。

  马葆忽闪着长睫毛想了想,说还是秘书妥当些,这样你杨三会显得更有面子。

  及至登上那座孤岛,马葆才发现这里不过是麦浪拍岸的一片坟茔地。在这片幽静的世界里,有一处墓相当抢眼,它既不是碑状的,也不是土葬时代遗留的那种土丘型,而是一幢类似鬼子炮楼的塔陵。

  塔陵鹤立鸡群,显得很是有些傲慢和霸气。马葆一看塔陵上的字就明白了——这便是杨三他爹娘的合葬墓。马葆行前说要“丑媳妇见公婆”,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杨三先是在一座墓丘前嗵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然后喃喃地喊了声姥姥,接着才起身在塔陵前趴下,一动不动了。

  马葆虽说平时跟杨三形影不离,其实对他的过去并不十分清楚,也不知道他爹娘其实早已作古。她只知道杨三钻过缸,还蹲过两年监狱,而且也是杨三亲口讲了她才知道。

  至于他为啥敢于将自己头上的癞子晾出来给她看,马葆不明白,只知道当时听了挺开心,觉得没必要仰视面前这个男人了。

  至于他为啥钻缸,又为啥蹲监狱,马葆没有问他——她是个不喜欢打探隐私的女人,就像不喜欢别人追问她的过去一样。

  马葆见杨三半个身子紧趴地上,屁股撅得像座坟,不由得暗暗好笑。不过,杨三趴在地上都老半天了,既没听他呃一声,也不见他有起身的意思,于是心里想,娘养儿真是划不来,可怜殁了都没个哭坟的!

  马葆耸了耸鼻子,眼圈忽然就红了。她决定替杨三好好哭一回,于是嗵地跪下,扯起嗓门曼声大哭:

  娘啊,你老睁开眼吧,杨三今儿出人头地了,可威风啦!他统领三军,手下千军万马,每天还检阅部队嘞!娘啊,你老瞧瞧吧,杨三如今衣锦还乡,可阔气啦!他出门不用脚,洗脚不用手,腚下骑的是宝马,怀里搂的是马葆,还为一口破缸跟人“约法三章”嘞!娘啊,俺亲娘哟,你老爬出来瞅瞅吧,杨三可是个大孝子呢,他给你老修的神仙塔子就像小鬼子的大炮楼,你老住着还舒坦吧……

  杨三终于慢慢起身,拍了拍膝上的草渣,没好气地搡一把马葆,好了好了,谁叫你嚎丧来了?瞎叨叨些啥,嫌我心里不够烦哪?

  马葆擤一把鼻涕,使劲扔在杨三脚下,一仰脸就起身了。杨三这才发现,马葆刷过漆的长睫毛上竟然沾满泪星子——真还哭了!

  杨三望着塔陵咕哝两句,接着掏出手机:喂,二叔呀,我杨三!我在娘这儿呢,你过来一哈。

  不一会儿,一个人骑着摩托突突地过来了,那人老远就发脾气,说回来啷不吱一声?兜里有钱了,眼珠子就滚到脑壳上去了?

  杨三躁道,看你做的啥事?难怪你在电话里头瞎咋呼,硬说人家要炸墓呢!

  那人撩腿就从摩托上蹦下来,黢黑的两脸趴满汗珠,他一面拿草帽呼呼地摇风,一面气喘喘地说,他敢!惹毛了,老子还在上头架一挺机枪呢,两梭子扫死他!

  这人便是杨三的二叔了。马葆一听就乐,心想杨家寨人啷这个德性,一出场就像林子里杀出一条蟊贼来,难怪杨三在酿晒场上也要整个“一百单八将”呢!

  接着二叔怪道,你回来就为这个?

  杨三说,我回来找缸,顺路看看娘。

  啥缸?

  就是姥姥用过的那口酱缸。

  二叔嗤地笑了,天涯海角就奔一口缸回来?要它做啥?

  杨三说,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反正有大用。

  二叔气鼓鼓地说,那你得找德贵。不过,恐怕找也白找——他病了,怕是要见姥姥去了,正躺在床上哼哼呢,可别去挡他的魂。

  说着转向马葆,两瞳立马就亮了,声音旋即矮下来,笑眯眯地说,稀客!你是杨三女朋友吧?

  马葆僵着脸有些局促,杨三立马就接过去了:哦,她是我秘书,跟我一起过来找缸。

  二叔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大热天的可别待在地里烤糊了,赶紧带客人到家里歇凉去。说罢便一溜烟地走了。

  回到车上,马葆困惑地问,那缸不是你姥姥的吗,关那个德贵啥事?

  杨三说,这里满寨子姓杨,姥姥不是他一个人的姥姥,杨家寨的晚辈都这么叫她,只有上了年纪的才敢称她“酱娘”。不过,酱娘也到那岛上去了。接着,杨三讲起了酱娘的故事。

  杨三小时候也见过酱娘。酱娘做的酱那才叫个好吃!每次馋了,他都冲酱娘家跑。不过,那时候酱娘已经很老了,但她每年还是要腌上满满一大缸酱,一见鸡伢般毛绒绒的孩子们过来了,她总是老母鸡似的扎开膀子迎上去,抱抱这个,又摸摸那个,接着忙不迭开缸取酱,拿调羹喂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吃完酱,还狗一样伸着舌头咂嘴巴,巴巴地望着酱娘,迟迟不肯散去。酱娘绽开满脸菊花,问她的酱好不好吃?说好吃也不多给——细伢胃嫩,她担心喂多了伤着孩子们。

  酱娘是个寡妇,她丈夫是叫鬼子拿刺刀捅死的。丈夫死后,她便回了娘家杨家寨,一直守着祖传的那爿酱坊过日子。说起这个酱娘可不简单,有人说她就是“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阿庆嫂当年开茶馆,把个胡传魁藏在水缸里;而酱娘则是开酱坊,操一把酱耙,硬是把个闯进酱坊掏酱吃的鬼子砸进缸里去了。

  当时,一位新四军首长听了“酱娘腌鬼”的故事,感慨不已,握着狼毫唰地写下三个大字:杨家将!写好后,他先是掂在手里端详了一番,接着又在“将”字脚下加了个“酉”字,这才叫警卫员拿去做了一面酱旗,然后便挂在了酱娘门前那棵大槐树上。从此,酱娘的酱坊便得名“杨家酱”,酱越做越好,名气也是越来越大。再后来,乡亲们纷纷跟她学起了做酱,杨家寨很快便成了一方有名的酱寨,杨家酱从此也就不再是酱娘一个人的骄傲了,而是成了杨家寨人的共同财富。

  马葆啧啧连声,说真还有这么一口缸啊!接着问德贵是谁?

  杨三说,德贵是姥姥收养的一个孤儿。姥姥过世后,那口酱缸也就落在了他的名下。

  4

  回老家的第一顿饭自然要叨扰二叔。饭菜上桌的时候,二叔邀杨三上坐,说他幸亏当年是在酱缸里泡过,如今才成了有味道的人物!二叔说,咱叔侄两今儿啷也得坐在一起,好生庆贺庆贺!

  杨三客套道,宝马今天是稀客,得让宝马陪你坐上席才是!

  二叔瞅了瞅停在院子里的小车,为难地说,宝马它的确是个稀客,我也是头回看见这么高级的小车。可它宝马歇在院子里还算凑合,要是让它一屁股坐进来,咱这条老命和这一桌子饭菜不他妈全完蛋了?接着就火了,说,你小子今天是啷了,是嫌二叔饭菜不好,还是路上马儿把你颠邪了?

  杨三这才意识到二叔误会了,赶紧解释:哦,忘了给你介绍,我秘书也叫宝马!说完便朝马葆递眼神,马葆却马着脸一声不吭。

  二叔猛拍大腿,嚷嚷起来,好!你小子车子是宝马牌的,想不到连秘书也是个宝马牌的,看来真是显贵了!我看你这酱也得换个牌子才好——干脆也叫宝马得了!

  杨三连连摆手:那可不行!宝马早就叫人注册了,我去牵它,它会尥蹶子的——别人会告我侵权!

  二叔切地笑了:啥侵不侵权的?“杨家酱”这牌子原先属于姥姥一个人的,后来大家不都打这个旗号,今天你照样还不用她的招牌,也没见姥姥爬出来打你伢的屁股。

  杨三语塞,仿佛有一只手真的呼啸着扇过来了,却不是打在他腚上,而是重重地落在了脸上,两颊倏地通红。

  杨三见马葆也是一脸通红,胸脯就像要绽放了,于是赶紧说,约法三章,约法三章——咱不说马的事了行不,还是先把肚子填饱。

  马葆果然不生气了,随即一脸嫣然地入了上席。

  二叔跟杨三一边喝酒,一边唠家常。二叔滋地咪一口,说,我前天之所以打那个电话,就因为高兴——高兴他狗日的德贵活该报应!

  杨三问,德贵叔究竟啷了,还有治吗?

  二叔说,那老东西穷得就剩一口缸,咣当响,拿啥治?

  酒过三巡,二叔开始说酒话了,说当初不是他德贵举报,别人也不会抡着酱耙撵到他杨三酱坊里来;如果不是急了,他也不会像胡传魁那样往酱缸里头钻;如果不是他德贵狗拿耗子,又把他从酱缸里拎出来,兴许人家就不会发现;如果他躲过那一劫,他娘也不会走得那么早。紧接着板脸问道,你关心那老家伙做啥,他害你还不够惨哪?

  杨三活像被人揭了疮似的,龇牙咧嘴地吼,我是关心姥姥那口缸!

  二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瞥一眼马葆,却见马葆兀自埋头吃饭,于是松了口气,说,那口缸对你就那么重要?

  杨三说,那缸里装着个宝贝,我急着要用呢!

  二叔问啥宝贝?

  杨三侃侃而谈:比方说你老喝的这酒吧,它就有酒文化;你老喝的茶呢,那里头也泡着文化,叫茶文化;咱这酱当然也不例外呀,它里头也有学问,就叫酱文化!这酱文化有的是从缸里酿出来的,有的则是从它的历史和故事当中来。有故事才有味道,有历史才有嚼头。我现在是做企业的,不单要把产品做好,还想把企业的内涵也提升一下,做出一种文化来。企业和产品就像人一样,有文化了才有价值,才会更加受人的尊重和喜爱——你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二叔墩下杯子,猛地擂了杨三一拳,骂道,狗日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看来这些年你真没白混,确实长大学问了!转而笼着眉头说,你去找他,怕是耗子闯进面缸,会碰一鼻子灰的。

  杨三说,那没办法,我啷也得试一哈。

  二叔说,也好,你跟宝马秘书一起开那宝马过去吧,正好也让他瞧瞧。让他德贵知道,你今日可不同于往时,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杨三了——你今天是刘三,是刘三还乡、大驾光临!说完一仰脖子,朝嘴里兴奋地丢了一杯,一囫囵咽了,脸膛醉得像酱缸。

  5

  德贵果然躺在床上哼哼。德贵跟二叔年岁相仿,但显然要比二叔苍老许多。也许是受疾病折磨的缘故,老人浑身瘦楞楞的,就像一棵带着枝桠的朽木,嶙峋地摆在那儿。尽管是一堆朽木,但老人深陷的眼窝依然透着两道犀利的光。

  杨三不敢正视老人,他将礼盒放在一把藤椅上,然后哈着腰说,叔,我看您老来了!

  见是杨三,老人起先愣怔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接着指了指礼盒,问那是啥东西?

  杨三说,没啥,一点土特产。

  老人皱了皱眉头,说,就是你那“杨家酱”啰,啷不敢直说?其实我早就听说了,这些年你在外头发财了。发财了好啊,只是咱杨家寨遭殃了。打从你做的酱差点没闹出人命案来,咱杨家酱从此就成了人人唾弃的老鼠屎,咱杨家寨可是一口酱也卖不出去了。

  杨三不敢抬头,脸上就像火烤,熏红着满是热汗。老人见他一副难过的样子,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了一些,语气也就不再那么生硬了,说,都过去这些年了,乡亲们其实早就原谅你了,你还是经常回来看看吧,这里毕竟还埋着你的祖坟呢。只是以后千万得把路走正了,别再往咱姥姥脸上抹黑,不然老人家在那边也不会饶你!接着,老人变得一脸和蔼,招呼杨三靠拢点,别老站着,坐床沿上跟他说话。

  杨三受宠若惊,赶紧屁颠颠地过去。

  一阵寒暄之后,恩怨纠葛的两代酱寨人拢在一起,话茬还是绕不开一个字——酱!

  说着酱事,杨三两眼一溜达,很快便在屋子里找到了那口酱缸。

  那缸看上去就像一个身着铠甲的武士,凛然地伫立在墙的一角。那缸尽管有些老相,好些地方已经开始脱釉了,但他一眼就能辨出它的原色是那种古铜瓷的。

  杨三起身摸了摸缸沿,漫不经心地问,这就是姥姥那口缸吧?

  老人嗯了声,说等他死了就把缸带过去还给姥姥。

  杨三叹息一声,犹豫片刻之后,终于把他的“酱文化”端出来了。

  不料老人听得直打哈欠。于是杨三开门见山,说他也不白要,老人只管开口,给多少钱都行。

  老人又打了个哈欠,突然猛地啐了一口,说那缸腌过酱、打过鬼,可就是不装他狗日的“酱文化”。说他杨三分明是想拿姥姥的缸洗白自己,仗姥姥的英名抬高自己,拿姥姥的缸腌羊头卖狗肉,继续赚那黑心钱!要是姥姥知道那口缸落到他杨三手里了,还不爬出来再死一回。老人越说越气,指着杨三的鼻子骂道,从你修的那个炮楼子看,就知道你狗吃屎,一辈子也改不了啦!说着就从床上爬起来,拎起礼盒呼地扔出去了,同时扔出去的还有杨三——杨三被重重地推了一掌,险些一头栽倒在台阶下。

  见杨三提着礼盒灰头土脸地回来了,马葆抿嘴笑道,做酱你比我在行,看来谈判之类的事还得由我出马。

  二叔立马附和,是呀!宝马出马,肯定马到成功!转而埋怨杨三,我叫你带着宝马秘书一起过去,你就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马葆是开车到德贵家去的,才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马葆一下车便兴奋地耶了声——搞定!

  杨三也很兴奋,赶紧吩咐二叔叫了一张小卡,然后由马葆随卡车将缸拖回来了。马葆担心德贵看出破绽,卡车经过二叔家并没有打住,而是径直朝寨外驶去了。

  二叔望着车屁股直翘大拇指,说,宝马能干!你小子将来要是牵上这匹马儿入洞房,你娘闭着眼睛也会笑的!

  杨三淡然一笑,说,你得赶紧把那炮楼子拆了,不然我娘会死不瞑目的。

  二叔尴尬地说,其实修成这个样子也不能全怪我。当时建议你重修二老的墓,我只是想替你把它修得体面些,岂料那帮狗日的泥匠看戏不怕台高,说杨三反正有的是钱,干脆修一座塔陵,一来老人可以住进去享享仙福,二来也显你杨三有本事,还是个大孝子。直到塔陵完工,我才知道上当了。接着,二叔紧瞅杨三,心有不甘地问,当真拆?杨三迟疑了一下,说,二叔你看这样行不?干脆把姥姥请进去,然后给咱爹娘重修一个——不过,可别再搞得那么高大上了。

  二叔眉开眼笑:这主意不错!

  不过,杨三还是有些顾虑,担心德贵叔不会同意。二叔一口笃定地说,量他德贵不敢放个屁!咱姥姥是谁?姥姥可是打鬼子的巾帼英雄,连新四军大首长都称她是“杨门女将”,她老人家有资格享受这份待遇!再说,姥姥的墓早该重新修了!去年有人还提议要给姥姥修个纪念碑呢,只可惜没人拿得出那个钱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三长长地舒了口气,那个盘桓在心里的噩梦仿佛一下子就这样吐出来了。他望了望身边的寨子,又看了看脚下的土路,目光最后落定在寨外的田野上,说,我该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的……

  路上,马葆说了她跟德贵谈判的过程。

  起初,老人也是不睬她。于是她亮明“身份”,说她是省文物局的,专程来找那口酱缸。那缸可是革命文物,如果私藏不交,一旦弄坏或是搞丢了,那可就是犯罪!老人当即就吓坏了,说刚才还有人拿钱来买,幸亏没给他。她问是不是那个土豪杨三?老人连连点头,说是他是他,险些又给那狗日的坑了。老人一愣,忽然又狐疑起来,问她啷认识杨三?她哈哈一笑,说他杨三算个啥东西!她才不要认识他呢,只是听人讲过他钻缸的糗事,才知道有这么个奇葩。老人恨恨地说,狗日的,真是无可救药,不定哪天又得钻缸!

  杨三感觉脸被两个巴掌扇来扇去的,青一阵紫一阵地变换着色彩。杨三猛地刹车,问她骂够了没?马葆咧嘴笑道,还有呢!老人见了钱,活像怕烫手似的,硬是不接。她不耐烦了,将钱啪地砸进老人怀里,说他保护革命文物有功,这是政府奖赏,必须得要!老人攥着钱,手在颤抖,浑身都在哆嗦,冷不丁嗵地一声跪在缸前,嘶哑地叫了声:姥姥——

  此时,杨三鼻子一酸,不经意地也喊了声姥姥,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他哽咽地说,马葆,你先开一程吧,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马葆一愣,问他刚才啷叫她的?杨三却闭着眼,一言不发了。

  马葆驱车行驶在金色的原野,鼻子也是酸酸的,想哭,嘴里说,姥姥,我才不是宝马呢——我是马葆!我就是那口缸,酿过酱,也腌过鬼——那么,谁是鬼呢?杨三吗?嗯,就是他!他杨三如果不娶我,他就不是人,是个鬼!

  马葆咬了咬嘴唇,决定不再跟杨三干了,回去就跟他辞职,然后分道扬镳——她也要去找缸,找一口既能腌出人味,又能酿出小人儿的酱缸来……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